四十年半人马-静谧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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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苏杭闲行

    相约秋日上海见。作家舒国治从日本东京,我与妻子从桃园经香港,一路思索:上海满城梧桐黄了没?

    异乡子夜,旅居上海多年的画家郑在东说,国治已抵达浦东机场,大家就在他位于汾阳路新家聚首吧。唤了街车,静谧的上海市区已形同半睡氛围,近几年来各式争奇斗艳的大楼连云而起,灯光投射仿佛节庆,梦般地迷离。

    竟然分秒不差地同时抵达。街车里钻出了身形高瘦的舒国治,犹若风格独具的“瘦金体”文字,拉着滑轮的行李箱,风尘仆仆;我推门下车,朗声唤他,妻子迭声惊呼:怎会这么巧合?原感秋冷,却因此而眼热心暖了。

    翌日由他引领,初游倾往久矣的杭州西湖,之前国治熟门熟路地带着我们直达老街,百年面食铺“状元楼”来场辛辣烫口的招牌午餐,果是汉子般的“舒氏”美学。

    西湖,垂柳夕照,桂香盈气,远看雷峰塔,近赏苏堤秋荷,神清气爽,谁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见舒国治气定神闲,率其当地友人及我与妻子远离寻常景点,待从湖畔掩隐山道直登青石台阶,来到丘陵间为百年梧桐如伞盖繁密下之黑瓦白墙的茶坊坐下,静心品茗,乃人生至乐也。微笑相对,黄金年华尽在不言中,人间沧桑往昔,悲欢何如离合;遥想三十年前,因第二届时报文学奖同获散文优选而结缘神交,不久他寄旅纽约七年,我奔走于自认某种远大“理想”之愿景,如今幻灭而宁愿回归半遁世的文学净心。茶尽日隐,紫暮夜拢,秋竟不冷。国治说:咱们夜上宝石山俯看西湖水色、杭城夜景吧。

    次午三人已身在水乡苏州。以太湖石入画,即将远赴意大利威尼斯构筑苏式水榭园景的艺术家叶放,种满荷叶的中庭、宋代木质回廊已令人称美若净土一方,却谦称还是从家屋后巷能入美地;眼际一亮,正是梦寐多年终得亲临的不朽林景“网师园”。一九八六年夏季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东厢,我首见“网师园”之复刻版为之惊艳,竟不知文学好手舒国治彼时就在纽约与李安、冯光远诸友构筑他们未谙前景的美好电影梦……想我们这些“四年级”上下的耽美之辈,都会有圆美大梦,悲壮又如:堂·吉诃德。

    有幸与知友舒国治闲行苏杭,于他是母亲故土,于我和妻子则是人生一次意外的美丽旅次;回到上海的秋夜,三人就欢饮香槟互祝:岁月静好。三只细工圆润的高脚杯轻触,发出琴般的清音,金黄水晶气泡,静谧地灵犀于心。

    2.绿光

    竟然在三峡山间,名之“插角”的村落,濒着大豹溪岸边,惊艳于飞翔之台湾蓝鹊及泛银如月光般泅泳于水的鲴鱼。思忖着:我们这幅员三万六千平方公里的海岛,究竟真正深入了解有几分?因之凝视进而无语了。

    蓝鹊啁啾,鲴鱼泛银,一种颜色之律动犹若一首美丽之诗,应该用心书写,却为之怔滞,真实地呈现,属于大自然的生命跳跃,从台北都会前来,不经意相遇,仿佛只有梦能够看见……那种纯净,如此地涤心去尘,我,静静地凝视,生怕不意弄出声响,惊扰了驻足树间的鸟,溪水间泅泳的鲴鱼,仿佛生命必得寻之静谧,像净心默念一卷佛经般地虔诚、自在。

    只是想喝一杯芳醇的咖啡,或者一杯清爽的草叶茶,就来到此一绿树繁花、意外的餐馆佳所。人生,若蓄意追寻,反而折逆而返,不经意地邂逅,仿佛命定般,美丽早已等待。如何臆测又如何期望?这名之:“绿光”民宿?

    似乎少人知悉三峡山间有个村落叫:“插角”。插角,是指鹿类额上之角抑或是山水之形容。古来台湾历史、人文其来有自,遥想百年前从唐山大陆移居垦拓之先民,来到这草莽未启之深山野地,想是接触最初住民之泰雅,没有文字,揣其口语,无论是误认或地理、水文之追索,“插角”地名,于焉而生。

    民宿名之:“插角绿光”。前是古名,后乃现代。“绿光”?命名者如若是本地三峡人氏,应是深谙树林之绿郁,暗夜之星光,或者赋以文学思索——遥远的冰雪北地,在最深邃的永夜,绿光犹若诡异的色带,幽然飘行眩眼泛绿,仿佛某种希望与信诺的示意,如此吗?

    但见茶园右侧,一栋欧式农庄,静静地、静静地坐卧于流水湍急的大豹溪畔,繁花似锦,绿树如荫;我停下座车,期待有杯爽口的咖啡可喝,纯粹地想望,亦是多年来深谙美食的作家好友所教示——试之咖啡,若不适饮,餐食必然欠佳,就这么一次,犹若赌局拼搏。

    咖啡送来。必先趁热品尝,记得奶精、糖粒不加,始能品之原味;不好的咖啡对行家而言,损折的不是口感,更是伤害了期许的心情。捧杯浅尝,但感芳醇厚实,不负最初之盼。

    问之店家——何以“绿光”为名?答之:暗夜宁静中举目所见,绿光入眼,犹若希望。咖啡爽口,心情安适,我乃起身步向后院,推门而出,木造露台濒近水岸,大豹溪湍流潺潺;水绿如玉,清泌入心,顿感山水美丽宁谧。

    蓝鹊啁啾,鲴鱼泛银,这民宿自如桃源世外;仿佛青春回首,梦与现实得之纯净安定。

    3.黄山的诗

    初冬的安徽黄山,昨夜想是落雪,登临漫行,但见径旁皆白,仿似云凝成岩般的意象。前刻的缆车索道,晴蓝净空,群峰映日泛金果如宋代金碧山水之描绘中,赞叹古人笔墨之美。

    追随着诗人前辈:罗门、管管、郑愁予等十位诗之信徒,登临黄山,始知文字亦难描摹这千年不朽的绝世地景,唯心所感,唯视所撼;思忖:如何的一种壮阔于天地,无语于山川……若非诗的因缘,何幸得以抵达此一胜景?

    遥想四年前,潜身习诗,出于伴随妻子不渝地日本京都之印象、散文旅次,其专志的感动,由不得我身心怠懈,遂以诗应答。从半生戮力于散文、小说之后凡三十五幽悠青春,竟得以加入诗之群落,仿佛青春初心再度归返。

    诗人白灵邀约,言之共赴两岸诗人黄山盛会,自是冬寒心暖的真情允诺;文学之爱犹若永恒恋人般地依依难舍,诗的交会于我更是身处乱世一帖清凉方,从相约到成行的殷切等待成为深刻的惦念,黄山何如?衷心所盼反而是能与熟识半生的诗人前辈、同侪的文学相知。

    登临黄山前夜,两岸诗人初见赛金花旧居,名之:“归园”;黑瓦白墙树影绰约之园林之胜,促成此一盛会乃是西安大学教授、诗论家沈奇先生。相见的诗人皆以中国“文革”年代“朦胧诗派”以降的所谓“第三代”群落,历经八十年代其沧桑历尽,营商致富,后以诗重聚,仿佛古之江湖落拓,有种壮怀不忘的热炙与真情,吟诗畅酒,自有番八方来会的壮美。

    论之诗龄,反而我这半百之人最为资浅,写诗于我,虔诚宛若抄经,蒙尘之心得以纯净;浴火重生的凤凰,美神足下的膜拜信徒,诗,让我在风雨暗夜,静谧地点起一盏烛光,告诉我——文字犹如偈句,落笔忏悔反思,大欢喜也。此生许以文学,就算现实寥落亦情愿。

    晴蓝黄山景,诗人们却叹之不见云海,虽说出尘如世外桃源的宏林小镇午后微阴,但见水乡倒影的黑瓦白墙犹若大师林风眠之画景,不必写诗,那静谧,那安详,就是最美之诗。发如银雪的郑愁予先生在前,深邃眸色纯净如静止未漪的水湾,我自然忆起年少读他之诗——

    是谁传下诗人这行业

    黄昏里挂起一盏灯

    我放慢追随于侧的脚步,试图谦卑地拉开等距,静静地看他,水岸边柳絮不飞,心中再也不是座寂寞之城……还是不由然借用了前辈不朽之名句,终于彻悟,杨牧将之称美于诗之“传奇”果有其因,文学乃是人格形诸风格。

    回看黄山,我往后习诗的旅程,还正长。

    4.明信片

    忆及年少服役于南方,绿野战服静静走过红艳如火的凤凰树下,乡愁却是幽冷于心;就托付一帖小小的明信片,遥寄北岛惦念的双亲,那般凝神专注地笔画,轻描淡写问候——我很平安。素面的六十四开硬卡纸,事实上犹若波上看似平缓,水下数却是难言的不驯。

    简短数语必得小心翼翼。那是个严控监管的无声时代,尤其身陷军事制约的团队,不容任何思想异端,心灵自由更是遥不可妄想,凤凰花红遍夏日古都,却总是感觉冰雪冷冽。

    多年以后,父亲别世。许是试图淡忘痛失伴侣的悲伤,母亲在她六十岁时决意结束一向顺畅的餐饮事业,我亦忧伤母亲看似平静实质凄寒的孤寂,劝慰她出国旅行去吧。意外地愿意接受这一向与之似乎疏离不亲的儿子建议,近之亚洲,远之欧美,几乎每年数次来去如迁徙候鸟,是吧,海角天涯尽是年华丰美。

    母亲为我带回了异国他乡各种花色盛景彩印明信片,她不曾详诉此景何处,我懂得她肃然少语的淡漠,内里是隐藏对儿子某种矛盾却又盼能获得全然认同的疼爱……这与从我十岁开始,母亲由于试图从贫乏里脱困,决意拼搏于现实谋生,竟而将我交给祖母教养,因之从此之后,母子之间逐渐疏离甚至在往后我成年之时,诸多人生方向及观念与之相异有极大的关联。儿子倾向自由放怀,母亲则拘谨防卫。

    母亲自始未曾料到,儿子会一生以文学为信仰吧?因为孤寂,因为童年母亲很少陪伴。像一朵云,兀自浮动挪移,多么黯淡无欢的成长岁月,儿子与母亲都明白爱,却乍近还远。

    直到这几年,母亲逐渐衰老,我们的距离必得逐渐拉近,可以倾谈昔事,某些母子的心结幸能多少解开,是身为儿子的我过于任性愚昧或偏执却不擅于表达的母亲因生性拘谨而怯于抒放紧掩的心扉?终究相伴就是一种福分。

    多年来,母亲从世界各地旅行携回送给儿子的风景明信片,竟成为我时而问安友人的美好纪念物。子夜灯下,凝神专注,一笔一划写上惦念,或为文学互勉,或为久未相见,诚挚请安;总认定,在这电子邮件只须以食指一点即可无远弗届……愚如我这自嘲乃“今之古人”的以笔就纸的偏执,依然坚信书写的真情实意,风景示以远方之人,犹若季节花开叶落,贴邮票,寻邮箱,投递而入,灵犀于心。

    慢慢地,帖帖风景明信片捎寄,回返感念竟是想到母亲隐藏的深爱不语……有一次,竟然就不由然地,在投递之后的子夜邮箱前泪眼盈眶了。夜深人静,母亲入眠了没?回到家里,伫立在母亲紧闭的房门前,很想轻轻敲唤,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5.新书

    素色的牛皮纸触感,黄土地般粗砺、朴拙的怀旧气质衬出四乘六尺寸映像:暖阳投照白墙黑瓦,树影隐约微风轻摇,落着一地红山茶花,朵朵若静谧之烛焰……这是我新书封面。

    去年春天访樱的意外旅程,日本滋贺地方琵琶湖畔的寺院所得;擅于诗文、摄影的妻子按上快门取景刹那,我背对仰望苍松数株。并非特意抵达寺院前庭,所寻名刹“延历寺”还在数里之遥,就因迷路,必得寻之,乍现山茶花红坠于青石板小径,别有春来凄寂之美。

    用以新书封面显影,纪念一次意外美丽的迷路之寻,亦富深意。书名《迷走寻路》既合题旨,仿似人生行路,光影明暗,波澜起伏,或谙世事多端,有若灰尘泡沫,自是慨然。

    人问:我书犹如忏悔文。或曰:伤感与反思太过。读者寻我近四十春秋之文学脉络,则咸认:执着以美文行世,纵是暴烈、晦暗之题,我素以轻缓、美丽的字句点描而为。我对文学的态度自是虔敬中信仰,深知落笔切勿轻慢,少时习画未竟,却许以文学一生,宛如天赋宿命,自知除文学专志之外,别无擅长之故。

    散文评论家张瑞芬教授是极少数知我之智者,曾以专文评我前书:《幸福在他方》有此形容,一语道破我美学的秘密——

    雄浑又忧郁,阳刚却唯美,结合了阴柔本体与对粗犷的向慕,如希腊神话中集阴阳二体于一身的半人马……

    新书集以四十八篇两年来的近作,厚实的三二八页,收获更美好的欣慰,在于遥远的十八岁,初旅文学,首读文星版《叶珊散文集》时的青春悸动;从前叶珊毋宁是我的启蒙师,近四十年后,昔之叶珊今之杨牧,为我新书题序千言,如此于我一生文学的行路别有意涵——

    这样毫不畏惧而憧憬,出诸一个现代人转烛体验的心,从巨大的历史挫折事件里提炼出无比的果决,在我们超越的山水幅度里找到不败的大自然,投射于行旅的前程,如此执着,如此多情……

    所言即是。新书体例依循书写前后次序排列,仿佛年华逐岁记事。所思所感:或有时势之忧、历史之疑、情境之华、故人之念,皆以纯净之心逐文映照,留存文学的静美与敬意。

    曾经慨叹:书写乃是怕有天失去记忆。新书印行面世亦是某种悲壮之诀别,何以着意书题名之《迷走寻路》?愿读我书知我心者,多少能在翻开册页,明白我以纯净示之存在的生命追索;动乱无明之时,我们,相知疼惜。

    6.草山樱

    家居后园的樱花绯红一段时日,晴暖几天又是阴冷,不经意回眸,竟已逐渐绿叶萌芽。

    穿过长长的隧道,左转数百米再右转沿着仰德大道直上樱花、杜鹃绽放的阳明山,这是我经常的行车路线,人车拥塞的周末假日向晚四点之前管制没有通行证的车辆上山,除非必要,厌倦喧哗吵杂的我,假日绝不上山。对我而言,阳明山平日人车稀微,我轻驶座车悠然探访,春季三月,樱红树绿,自然静好。

    生来就是老台北人,阳明山不是老台北人的称谓,百年以来皆唤之:“草山”而亲炙、熟稔。那是国民政府来台以后的事,蒋介石私淑“知行合一”的明代大儒王阳明,遂将惯称的“草山”易之:“阳明山”。一生在党政军之权谋算计里来回之人,连大自然都要听命于他,万般草民只能无奈以对,不得非议。

    虽说近代史功过于争议未休的蒋介石,但也因为他深爱此山,今之极少开发、限建,否则如今想见早为重利轻自然的地产贾商所肆意争筑,断无此时依然山美云壮,鸟兽安栖盛景留存;不得不欣慰蒋介石亦多少有风雅之明。

    草山,我生命永恒美丽的心灵地景。

    童龄,阿嬷带领,不是行车豪富别墅两旁的仰德大道上草山,而是从北淡线铁道的双连站搭火车经士林、石牌到北投,换乘支线五分仔柴油双节车,缓慢的节奏,犹若慵懒闲适的小步舞曲,抵达新北投站,而后步行草山。

    而今,却是驶车带着年过八旬的母亲,从家居旁穿过丘陵下隧道,走仰德大道前往。年华逐星霜,我已初老,草山花树依然青春如昔,上得草山如凌越红尘千尺,晴雨冷暖,仿佛人间悲欢,世情多端,不如看山赏云,来得净心涤神,一种纯然意志,一种佛性启迪。

    山樱以及杜鹃,山茶还有枫香,茫雾之间菅芒与箭竹如此地顽强;我们台湾岛北方的自然屏障——七星连绵大屯,壮阔峻丽的眠火山群,那般地美丽而雄浑,令人屏息、敬慕的恩宠犹若面对孤独,无言胜有声,孤独不是寡欢,大自然之凝视,反是滋生更富神启的大力量。

    伫山之顶,行树之间,人的渺小必得学习谦卑;就让草山下红尘千尺那自甘庸俗、争逐地群落,如同蚁丘,口说寻道,心却狂乱……山樱自开自落,杜鹃秀如丝绸,山茶一句佛偈,枫香秋深染红,寒雾与流云相伴,何不带本文学书籍上草山,轻念一则,与山水对应,如此丰美,如此纯净;人啊,存在无我是大美。

    回向草山,总在烟云深处。子夜暗沉,心如明镜,我时而因之思念,想数里之外,所有花树安睡在山犹如母亲般的臂弯里,应该有梦,自然非人界之纠缠,那样纯然、洁净的梦见绽放以及凋落的轮回,草山万年,人仅一瞬。

    7.云·手记

    十年前,或者是更遥远的往昔,生命宛若浮云;如此认知并非意味着感伤或悔憾,彼时总觉心不定却又强烈地盼求安定。似乎知悉什么又似乎未明的任性而为,一种绝望的荒谬,多少了然前景堪忧,却又义无反顾地陷落。像极芥川龙之介小说,那身入地狱炼火之困,又不放弃从微光的云翳深处垂上的救赎蛛丝。

    没有幸福、美丽与未来的可能,仿佛预知的伤害以及折损;修行者困于魔境,纯净心污秽侵夺……十年后,我重读著作两册,前以“云”后以“手记”为书题,清澈如镜,映照那时的飘浮与迷乱;罂粟花美本无邪,恶的乃是内里的汁液充满不定的质性。无边暗夜,举目繁星疏冷远距千万光年,聚为星云大千,可净心可凝神,反而最近的身侧,诡谲多端的人,试图侵入以及裂解、制约我原本自在的意念。

    意念自在如云飘浮,我在奔忙的旅行途上找寻自我存活的真正理由。这般地深省反思逐笔落实于长年习惯的随身手记册页,那是自我抵抗现实的方式。一向与世俗红尘格格不入,难以人云亦云,苟同逆见,如此注定一生受苦,早已甘之如饴;文学风格之型塑,不就在于某种不合时宜的坚执与真情的追索?

    似乎,我什么都没看见,却又仿佛看见了什么,在现实行走中,在人性光影明暗交错里,终究必须选择离去。是我毅然决定走向,非他者所能掌握及左右,如此,自是孤独与寥落;我逐页记载,以文学书写,合篇成集。所有心事尽在书中,若不诚挚,纸笔的意涵何在?

    却也在重读著作时,深感到一种沉郁的悲凉,终究还是世俗红尘之凡辈,自我认知的是非对错,依然困惑而未明,言之对抗但也身陷其间,如何脱困突围?如何去尘还净?芥川龙之介那条垂落的救赎蛛丝,竟然永无止境的遥长,人之宿命吗?仰之华丽圣殿,实是废墟一片……我借文学修行,却时而陷于魔境。浮云之旅行,山川看我应如是,不过是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昔日之书的某种诠释?实不该武断若此。十年别过,而今是镜中人与自我必得格斗,陌生的往昔之我与此时之我,拔剑相峙,真与幻,实与虚,这对决是如此之凛冽。

    文学必得真情实意,描之镜花,述于水月亦能留予永恒绝美。且看这乱世沉沦无序,人兽不分,哪怕花开一瞬,月映水湄,那争逐、喧哗的恶念贪欲都难以知心解意;只有曲指算计,不看罂粟花美,只求汁液化为鸦片麻醉。

    云之昔书,犹若不安海域的妄求安定。

    手记之集,如同追忆及告别云的从前。

    长夜未寐或深眠,我的文字是解码的锁钥或者是一个难解之谜?身在梦里或已苏醒?凛然临镜,我问镜中人——你的纯净,我的一生。

    8.情怯如前

    学校后门,原是古老的纵贯线铁道,少年的我胁下一本朱光潜的美学,就沿线专注地低首寻着铁道两旁秋来漫开的野雏菊,小瓣白花簇簇地延伸到大嵙崁溪发亮的水岸,静静地。

    很散漫,很疏离的不驯。若有似无地随意应付课业,老是感觉厌倦,那不是我一心想要研习的科系,欣羡来回走动在校园四处,立起画架,摊开素描本的美术系学生,看他们凝注于颜彩及线条之间,我竟犹如边缘人,传播学以及摄影棚,味如嚼蜡地任性排斥,只想着:周末午后,应该赶去南海路美新处听一场英美文学讲座,新公园博物馆看台阳画会年度展,或者就到武昌街明星咖啡店楼下的周梦蝶诗摊寻找当期的《创世纪》或《蓝星》诗刊。

    求学时任性排斥,仿佛是报应,此后半生竟在报社、广播、电视行业走了一大段路。时而反问:如何那时真的如愿考入美术系,今日之我又将是怎般的生涯?安安静静的中学美术教员?挥洒颜彩的专职画家?或者什么都不是的弃画从商之人?过得好不好?快乐不快乐?一连串自询的问号,答案如诗人所说——在茫茫的风中……

    少年立志,中年裂解,老年遗憾。真的是这样吗?非如此不可吗?那极端疏离的感觉,仿佛熟悉又似乎陌生的学校,我是未曾用心过的,好像只是青春的某个驿站,行过就好。多年后回首,这轻慢、任性是不对的,我耗损、浪费原可以有着更多学习、求知的典范,却让它稍纵即逝,学校一直未曾忘却我,他们记得一个文学的名字,一个抱憾于未入美术系却半生在最初所厌倦的大众传播沉浮之人。

    三十多年后,重返地景已非的校园,我面对演讲厅,层层罗列的青春容颜,深感情怯。回来少年旧地谈文学?不是谈艺术不是讲媒体,怎么,竟然语言跳跃地说到从前,记得是校门口进来,两排日本时代的黑瓦平房,直通到后门,有一尊孔子雕像,出去就是纵贯线铁道。晚间,学校对面华侨先修班的侨生家伙常会到后门巷口等待搭讪舞蹈科夜间部漂亮女生……我说着从前,青春的听者一脸茫然不解,我警觉地缓慢下来,稍作停顿,是啊,三十多年前少年心事,予以谁听?老梗追忆逝水年华?

    宛如儿女般青春的学弟学妹,他们要听老学长谈文学,不是如家中双亲的天宝遗事叨絮不休。仿佛依稀的自己,就隐伏在眼前那一双双青春、烁亮的眼眸深处,像一缕轻淡,没有重量的烟雾,向我质疑着耳语:最初的你呢?

    我慢步寻索,昔之校园已非,只有仿佛依稀的巨树数株,连接着断裂的记忆碎片;好像我唯一不溜课的老师,诗人痖弦笑盈盈地走来,用着好听的嗓音说——今天,我来念一首诗吧,诗的题目叫:《红玉米》……

    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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