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九娘走进老八爷的石屋时，天早巳黑透了。庄九娘就像换了一个人：花白的头发，如今全白了；脸上没有了丁点光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眼珠儿干巴巴的，仿佛两粒风干的葡萄。沉甸甸的酸楚涌向老八爷的心头，他滞涩地移开目光，思索着怎样开口合适。
“说话呀！让俺来瞅你的哑巴样子么！”
庄九娘冷冰冰地说。这是第三遍了。
老八爷拔出烟嘴，吭吭哧哧的，把脖子都憋粗了，末了又把烟嘴填回嘴里。这个女人已够苦的了，哪忍心让她再喝黄连水呵！
“俺知道了！”庄九娘忽然冷笑着大声说，“俺知道了！你这几天东躲西藏，原来是在听风声哩！见公安没查到你的头上，就以为还有活下去的指望，你最害怕的就只剩下俺了！俺把你的老底儿一揭，公安就会立马把你划拉进去，划拉进去就逃不脱了！你就想利用俺跟你的情，求俺替你遮掩。保住自己的老命！这个话儿是不大好意思开口，哩！”
“九儿他娘……”老八爷欲言又止。
“有屁就快点放！”庄九娘大腿一拍嚷道，“就今黑的事儿，你再不说，俺这就去报告公安，这就把你做下的好事广播给老少爷们儿！”
“九儿他娘哇！”老八爷声泪俱下，话闸终于打开了，“九儿是俺捅死的，是俺捅死的呀！俺这几天躲在山里没白没黑地哭，难受死啦！跟你见个面说个话儿，俺随后就去投案哩！”
庄九娘突遭电击般惊呆了。
老八爷慌了手脚；“九儿娘，你别生气……”
庄九娘二声吼叫：“你这个老畜牲呀！”一把把老八爷推倒在炕上，紧跟着猛扑上去，雨点般的拳头落上老八爷的腿，“你这个老畜牲呀！虎狼都不吃自己的孩子，你还不如个畜牲呐！”
老八爷不动弹。心想让这个好女人、这个苦命的女人把自己打死算咧！他闭上跟睛，心里给庄九娘鼓着劲儿：狠打！狠狠地打！
庄九娘见他双目紧闭，气儿愈喘愈粗，拳头落不下去了。她愣怔子一下，突地擂到了自己的脸上，随之便放声大哭，“你这个老昏君呀！说九儿死在你手里，那是俺诈你哩！俺知道；这几年九儿是你的心病，你恨他、骂他、咒他，可真要动他你下不了手，挖心病动心哩！你口口声声要敲死他戳死他，都是气头儿上的话。你眼里的九儿，就像俺眼里的你一样，是天、是地，是想头儿奔头儿。人没了天没了地，没了想头儿和奔头儿，哪还能活得下去呢！俺不相信九儿是你杀的。还倚仗着一层理儿，九儿做下的事情，你知道的只是些鸡毛蒜皮，怕人的俺都没说哩，都替他遮掩下了。你要是晓得了全部事体，不杀他也会去告他。俺知道你会的，一定会的！没想到俺想错了！你的心肠咋这样硬呵！……”
“九儿娘，你替他遮掩下的，俺可能不知道，可俺知道的已经够怕人了哩，你兴许也不全晓得哩！”老八爷哽哽咽咽地把黄家、张家、马家三户人家的事情，粗粗地说给了庄九娘，“九儿娘，你看看咱这是养了个啥东西呀！”
“俺的老天爷呀！”庄九娘差点昏过去，”这样看来，俺知道的才是些鸡毛蒜皮哩！”
“九儿娘，咱不哭了，不哭了……”老八爷按按眼窝，“往后，你要保重好身子，照看好咱的小孙子，把他拉扯上正道，别让俺挂……”
庄九娘已哭软了身子。
老八爷蹭下炕，扶起了他的拐杖。
庄九娘蓦地睁大眼睛：“你要干啥？”
老八爷脉脉地望了女人一眼，“快去投案了吧，不能让公安再白忙活下去了。”
庄九娘忽地跳下炕：“俺不让你去！”老八爷叹口气：“早晚都是个去哩！”庄九娘把泪眼一抹：“只要俺不说，没人知道你有那个心！眼下俺不恨你了，九儿，他该死哩，真的该死哩！”老八爷说：“那也不中。公安查不到咱，会让别人吃冤枉官司的！”庄九娘说：“俺不管、不管，俺就是不让你去！”她把老八爷摁在了炕上，“你给那么个东西偿命，不值哩！”老八爷说：“别拦俺了，拦也没用。只要俺一喊，公安就会来捉的。”庄九娘把脚一跺说：“那俺立马就去死！”又放声哭起来了，“俺这颗心最清楚哪，没有你俺可怎么活，呜呜……”老八爷流着泪水想了一会儿，抽泣着说：“九儿娘，你死不得哩！世上还有俺的儿媳妇和小孙子，你得替俺照料拉扯哩！九儿娘，俺铁了心了，你就别难为俺了！你要是想俺想得慌，你就去俺的……坟上哭一哭，俺去你的梦里找你……”庄九娘哭倒在老八爷身上，“痴人呵！木头人呵！跟你相好，俺一想起来就乐呵！没成想落这么个下场呵！……”
老八爷好歹安抚住庄九娘，知道她一醒过神来就会翻悔的，便忙不迭地出了家门。庄九娘真的以死相逼，投案的计划可就泡汤了！
跑到村部，透过大铁栅栏门，老八爷望见几个办公室都亮着灯光。他拍了几下门，一位公安过来把门打开，把他领进了村支部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七八个公安，七八个地方干部，林处长和关县长他们都在。
“俺是来投案的哩！”老八爷担心自己犯尴尬打退堂鼓，一进门就把自己逼上了梁山，“杀死庄九的人是俺老八爷哩！”
屋子里的人登时都发了傻，面面相觑说不出话，然后，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林处长。以反应敏捷著称的林处长，一时间也瞪了眼。
因为，他们都认为凶手已经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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