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切如磋-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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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五放牛

    我现在想起来。陈大爷原来应该叫作“乌龟”,不是吗?

    那时我是替油榨房放牛,牵牛到陈大爷的门口来放。离我们榨房最近的地方只有陈大爷的门口有草吃。陈大爷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欢打骨牌,就把他的骨牌拿到草地上来同我打。我是没有钱的,陈大爷也没有钱。但打牌总是好玩的事。两个人当然是“搬家”,陈大爷总是给我搬空了,一十六双骨牌都摆在我的面前。我赢了我又觉得不好玩。我不捉弄陈大爷。有些孩子也时常跑来玩,捉弄陈大爷,比如陈大爷坐在粪缸上拉屎,他们拿小石头掷过去,石头不是碰了陈大爷的屁股就是陈大爷的屁股碰了一两滴粪。有一回陈大爷要骑我的牛玩,我却赶得牛飞跑,跌了陈大爷一跤。毛妈妈总是骂陈大爷,比如陈大爷跟我们一路去赶狗——狗在那里“连屁股”,回来毛妈妈骂道:

    “亏你这么小的孩子!”

    毛妈妈也给我一个当头棒:

    “滚出去!”

    我的一只腿已经跨进了陈大爷的门槛,连忙又退出来,退到草地上。草地上毛妈妈无论如何是不敢赶我的。

    我还是盯了眼睛去伺望陈大爷,陈大爷低了脑壳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

    陈大爷大概跑得累了,他的样子实在像一个老猴。我后悔我不该同陈大爷一路玩。

    一看陈大爷望了我笑,我又跑去看我的牛。

    这位毛妈妈我不大喜欢,并不因为她骂我——骂我的人多着哩!她有点摆架子,老是端起她的白铜烟袋。她是一个胖堂客,走起路来脚跟对脚跟,仿佛地球都奈她不何,那么扭得屁股动,夸她的一双好小脚!我想,她身上的肉再多一斤,她的脚就真载不住了。

    毛妈妈为什么叫作毛妈妈呢?我常是平白地这样纳罕问我自己。有一回问我们榨房的厨子,他答道:

    “毛妈妈有毛。”

    这当然是骂毛妈妈。厨子骂毛妈妈,我骂他:

    “你也想毛妈妈吧!”

    我又这样想过:毛妈妈是陈大爷的娘子吗?那么陈大爷是干什么的呢?这第二问使得我很有趣。我知道我没有问出来我的意思,但有一个意思。我是随便地想了一想罢了,见了陈大爷就一路玩耍。

    这个则不成问题:王胖子是住在陈大爷家里,而毛妈妈绝不是王胖子的娘子。

    王胖子虽阔,我看他不起,他是一个屠户。我到现在见了人家穿纺绸裤子还是一点也不心羡,恐怕就是王胖子穿纺绸裤穿得讨厌了。

    王胖子老是穿纺绸裤——裤脚那么大,纺绸不要钱买哩!穿纺绸就应该穿袜,自己也晓得自己是一个屠户,不配穿袜,纺绸还不如拿来我小五穿!

    正是这么热的一天,王胖子大摇大摆地走来。王胖子来了,风也来了,他的屁股简直鼓得起风!我看他皱了眉毛,嘴里只管嘘呀嘘呀的,心头着实凉快。我的牛见了王胖子来了也在那里喘气,一尾巴扫得蝇子飞。我立地翻了一个筋斗。

    我们这个地,据说是一个球,我翻了筋斗起来什么变动也没有一个,王胖子同毛妈妈坐了一个竹榻,毛妈妈跷了脚端她的烟袋。陈大爷门口这几棵杨柳真是为这两个胖子栽的!但该竹榻吃亏。两个胖子,谁也没有打谁的招呼,谁也就是这样打招呼:一个偏了眼睛歇住不吹烟矢,一个一眼看定了扇子(毛妈妈的大腿上搁了一把蒲扇)拿过来嘁喳嘁喳地对裤裆里扇。满脸油汗,正是捉猪的王胖子,多了一条纺绸裤罢了。

    王胖子大概再不热了,蒲扇又还了原。

    我也坐到树脚下来乘一乘凉。

    “吃饭没有?”

    毛妈妈开口说话;说了话又衔了烟袋。

    王胖子臂膊一掉——毛妈妈的话虽来得娇,但小五也听见了,而王胖子凑近毛妈妈这么答:

    “还有一脚没有卖掉。这么晚没有卖掉就卖不掉。”

    “割半斤来炒青椒。”毛妈妈吞了烟说。

    “打四两酒。”

    王胖子这是吩咐他自己——但他光顾我小五了:

    “小五,替我到店里去割半斤肉来,另外打四两酒。”

    陈大爷叫我去我是去的,王胖子我回他一个摆头。

    “你这个懒鬼——告诉你的老板打你!”

    “我的老板又不是请我来替你割肉哩。”

    但我只是咕噜了一句。

    “大爷哪里去了呢?”

    毛妈妈叫。

    “这里——就来。”

    大爷坐在粪缸上答。

    大爷大概听见了为什么事喊他,裤子还没有扎好,一直走到屋里去——拿出了酒壶。

    毛妈妈却喊一声——

    “来!”

    大爷就走近跟前来了。

    “去把手洗一洗!”

    毛妈妈从陈大爷的手上夺下了酒壶。

    他们三人吃完饭,太阳已经落了山,是我牧童歌牛背的时候了。我连翻两个筋斗。王胖子喝酒喝得通红——坐在那里解他的裤带子,解也解不开。

    “要扎那么紧!”毛妈妈昂着脑壳拿了耳挖子钳她的牙齿,很叹息地说。

    “你来帮把忙。”

    王胖子站起来——毛妈妈蹲了下去,替他解。

    这时由得我做主,我真要掷一块石头过去,打这个胖肚子!胖肚子偏要装进那么多。

    陈大爷跟在我的牛后,很舍不得我的样子。我还回头看他打了一个圈圈儿玩再走。

    一九二七,十一,十

    毛儿的爸爸

    毛儿晓得他的爸爸疼他。除了他的爸爸,别人捏他的耳朵,叫他小胖子,他就张大他的阔嘴,好像猪嘴,嚷:“我告诉我爸爸。”爸爸也捏他的耳朵,那时他是双腿跨了爸爸的大腿——这个名叫骑马。他三岁的时候,骑马是骑妈妈,妈妈还唱歌,现在上了学,妈妈不疼他了,他说。妈妈打他一巴掌,他也躲过一边来吞声地说一句:“我告诉我爸爸。”这时不看见他的嘴,看见他的“老儿辫”:小胖子也垂头丧气的。但不一会儿又跑过去,妈妈正在厨房里干活,手上拿着菜刀,他钻头要吃奶的样子要饭熟了。老儿辫又好像一个猪尾巴,摆。人家也喜欢捏这小辫子玩。

    “我一刀!”

    妈妈喝他一声,但是怕刀碰了孩子的头。小胖子又站开了,墙上画字。

    “妈,‘人’字你认得吗?——‘大’字。”

    妈低头切菜。

    赵志祥家的是一个美人。这是客观的描写。这话或者有语病,什么叫客观?不如就照大家的话:“赵志祥家的很贤快。”曾经有过这一句:“媳妇生得好看。”那时赵志祥是做新郎,十七八年前。赵志祥也一度地见美人:不敢抬头,抬头一见,好看的媳妇;仿佛一个人打开门迎面就见太阳,打不开眼睛,是要张开,眨眼。

    赵志祥,赵志,赵胖子,爸爸——都是他的爸爸,毛儿的爸爸。小胖子也到衙门口去玩,他听见里头喊赵志,就帮着爸爸道:“爸爸,喊你。”还有赵先生,那也是他的爸爸。好比乡下人,上街来告状的——不晓得是人家告他的状还是他告人家,看他的样子是人家告他,望着赵先生的大门道:

    “赵先生在家吗?”

    开了门,没有人,赵志祥向来又不要狗。问赵先生的轻轻地走了。

    毛儿同好几个孩子在门口玩。妈妈捏着针线活房里头走出来。

    “毛,有人叫,是吗?”

    “找我爸爸的。”

    毛儿出现了一下他的阔嘴。只一现,又是老儿辫,好几个小脑壳当中。妈妈都不看,都看见了。

    “你告诉他爸爸吃了饭就走了吗?”

    毛儿连妈妈也不答应了,贪玩。他晓得找他爸爸是了。

    赵志祥家的有点放不下。她在堂屋里坐了好大的工夫,刚一进房去乡下人就来了。赵志祥临走时告诉了她,说恐怕有一个人来找他。吃午饭的时候,她同毛儿两人吃,一位堂客进来了,说她的老板来了一趟,现在她来。赵志祥家的倒一碗茶给这堂客喝。她很可怜她,看她的样子很可怜。这堂客很能说话,说了一气走了。赵志祥家的同她的毛儿饭还没有吃完。吃完了,她,筷子没有放下,读书人拿笔似的拿着,看她的毛儿吃。这个样子很美。这是客观的描写。她是一个得意的神气。但她还是可怜那乡下妇人,她后悔她没有问她吃饭没有。

    “毛,饭冷了就不要吃。”

    说着拿她的筷子伸到毛儿碗里把那一块肉夹出来。肉已经不好吃了,放在碗里好大的工夫。毛儿吃肉总是一筷子夹几块,吃一块多余的放在饭边下。爸爸在家吃饭就替他夹两筷子,一碗饭。

    毛就放下他的半碗饭不要了。

    赵志祥是衙吏,传案的。人都晓得赵志祥。晓得赵胖子的人更要多些。一日,那一日赵志祥“做孝子”,爸爸死了第三天,出殡。穿过大街,店铺的人,站在柜台里,伸头看,看到赵志祥,倒不认识赵志祥了。赵志祥生来胖,很白,那时正是冬天,孝衣衬了棉袄,棉袄衬了短棉袄,又是叫人看的,走路当然动,又不动,所以,大街上,棺材过了,大家一时都不说话,虽然笑,孝子!一个白胖子——没有赵志祥。赵志祥再走一脚,看官冷落一下了,这一下子忘记买卖:

    “赵志祥。”

    或者:

    “赵胖子——赵胖子的爸爸什么时候走了?”

    赵志祥渐渐地不是叫人看,他那样脖子不高一下,又不低,仿佛是生成的样子,不然就不是赵胖子。他什么也不知,后来知道他要小便。

    三天前,赵志祥家的开始试一试她的孝衣,镜子里头她喜欢地看了一看了。十年以来她没有这一看,喜欢地看,虽然她欢喜照镜子,随便穿戴什么要照镜子。她平常也爱打扮,正如久当厨子的人不晓得东西好吃,做出来总好吃,总是那么做。穿上这一件白衣,她的孝衣,大概她没有看见过这个样子了,这个样子好看。的确,她头一回穿孝衣。她连忙把她的毛喊进房来。毛已经自己穿上了。毛的孝衣比毛长,白到地。爸爸的也比爸爸长。爸爸是孝子的孝衣,毛为得明年就要长高起来了。看了一看毛,她似乎忘记了什么,记不起什么。什么也没有。是她的毛。坐下,把毛拉到兜里,拿出她的小梳子来,捏住小辫子,道:

    “重新扎一下——不要同人打架,记得吗?”

    又道:

    “不要吵你爸爸,你爸爸两夜没有睡好觉,晓得吗?”

    老儿辫扎起来新鲜,好像今天才有的。妈妈用了一根新红头绳。

    因为这个辫子,毛儿倒不像赵志祥了。或者赵志祥这几天累了,侍候垂死的爸爸,晚上没有好好地睡,眼睛有点肿。

    没有几天的工夫,毛儿在门口哭了,“我告诉我妈妈。”他一直哭到厨房里去,妈妈在那里。毛儿打败了。打架他向来不哭,他家来了许多客,都笑他打败了,所以他哭。他对妈妈说王金火。

    “王金火,他在墙上画我,画我一个大嘴。”

    “我总是叫你不要和他玩,你偏要和他玩——那一个短命鬼!”

    妈妈恨不得一巴掌打干毛儿的眼泪。她实实在在地恨王金火。

    “哭出这个鬼样子!”

    说着轻轻地把毛儿的眼泪揩了,挈起她的衣裳,她的新穿的孝衣。因为在厨房里干活,孝衣外还系了一个围裙。

    赵志祥的大门当街,偏街,只有几家做小买卖的,好比他间壁的一家买纸钱。赵志祥家的清早起床比人家晚一些,除了煮饭她没有多的事做,起来还没有梳头,街上,她的门外,有小孩子拉的粪,她也不问是谁家的小孩子拉的,她认得是对门王金火的粪,她拿了她的扫帚把它扫干净。张四婶子看见了——毛儿叫张四奶,总是忍不住地要心头纳罕:“好贤快的媳妇!”她站在上风,偏着她张四奶的脸道:

    “起来了玉姐?”

    张四奶叫赵志祥家的叫玉姐。

    “四奶,哪家没有小孩?”

    张四奶暗地称贤快,见了玉姐扫别人孩子的粪,玉姐就看出来了,听了一声玉姐。

    “是呀,妇人家总要这么贤快才好。”

    人都要人说好。赵志祥家的实在又不愿别人诅怨她的小孩。小胖子也拉粪。

    这条街,到了赵志祥的门口到了尽头,过去,土渣堆。再走,荒地长了草,赵志祥做孝子的时候就在这里搭帐棚,吹了三天喇叭。草的坡上两棵杨柳,六月天,赵志祥家的清早起来树脚下梳头。赵志祥也躺在树下睡觉,那时自日当天,闲着无事,从衙门口走回家来。一天,他午觉睡醒了,还是躺着,躺着竹榻,打了一个呵欠。他的呵欠是一个做爸爸的呵欠。连忙坐起来,人都猜不到他坐起来是有一叫:

    “你妈妈,毛在家吗?”

    “在家,在间壁玩。”

    “剃头。”

    这一句,两个字,赵志祥他也不晓得他是叫“你妈妈”听还是叫剃头的不要走站住。剃头的站住了,放下他的剃头的担子。

    爸爸自己先剃,他离竹榻坐到剃头的剃头凳。

    “呵呵呵。”

    坐到剃头的剃头凳很新鲜地打一欠。

    赵志祥剃头是剃光头。挑担子的剃头的都是剃光头。毛儿虽然要蓄一个老儿辫,也属于光头。爸爸坐在那里洗头,洗头发,毛儿来了,妈妈跟着出来了。

    “剃头。”

    爸爸说,抬头见了他的毛。他仿佛这时才睡醒过来,他好大的工夫没有见他的毛了。他说他是告诉毛要剃头不要跑。他刚从剃头的盆里抬起头来他说。没有抬起来,等着揩干脸。爸爸的脸好像毛儿要哭的脸了。

    剃头的什么也不晓得,剃头。赵志祥闭了眼睛又闭嘴。

    毛儿掉过身,一跑跑到妈妈那里去了,仿佛他忽然觉得站在这里看爸爸干什么。

    他的门口又来了一个摇鼓的。妈妈要买布。布未卖成功,摇鼓的又摇了他的鼓走了。

    “上街到铺子里去买。”

    赵志祥家的自己说一句。

    “铺子里去买。”

    摇鼓的远远地说一句。

    赵志祥家的说话时看了王金火一眼。王金火同毛儿平排着站,看毛儿的妈妈买布。看了一眼就完了,叫一声毛儿道:

    “你爸爸剃完了。”

    王金火是“平头”。赵志祥家的有一回见了王金火的平头好看,想到她的毛儿将来也把头发都蓄起来,到街上去剪平头。平头要上理发店。今天看王金火,只看了王金火一眼,没有想。王金火的平头差不多有一年了,常日碰见的事。

    爸爸已经在那里取耳。万籁无声。赵志祥实在地享乐,斜了眼睛,偏着头,新头,什么都不管,等他的耳屎看。赵志祥家的又叫一声毛儿道:

    “你爸爸剃完了。”

    她没有看赵志祥,看见了,正如看见了太阳,虽然没有去看他。赵志祥,一个新头,常日碰见的事。只有冷天,赵志祥剃完了头走到房里去,她手上做着针线活,抬头一看,道:

    “要戴帽子。”

    毛儿剃完头,妈妈拉住他,看头上有毛没有,脸上的寒毛修干净了没有。这一位剃头的是一个老实人,不爱说话,赵志祥也说他老实,会取耳,他却不大乐意赵志祥家的这么地瞧她的毛儿,心想:“只有你的孩子剃头!”他在那里收拾家伙。

    赵志祥家的瞧她的毛儿,可以说不是瞧她的毛儿,是她自己照镜子。因为她一心看一个东西,不记得这个面相是她的毛儿,不记得她对了这面相瞧。

    剩了他们三个人。竹榻另外一把小竹椅子,赵志祥家的坐了椅子。她是乘凉,两手抱着膝头。树荫下很凉快。这一刻工夫,她简直没有听见毛儿和他的爸爸说话,说什么。她望着有凉意的风吹着柳叶儿动,好像采花的蜂儿要飞上花心,两下都是轻轻地惹着。看她的后影就晓得她很凉快了。这一棵树上的叶儿都是要来吹着她的眉毛动了。两棵杨柳她看了一棵。慢慢地她掉了头,她的眉毛,叶子底下现得更乌黑,似乎真动了一下了,见毛儿那么地贴住爸爸,道:

    “要挨这么近!——多热的天!”

    赵志祥心头的舒服不能比拟了。他坐着,毛儿站着,赤脚站了竹榻,驼爸爸的背,同爸爸一般高。妈妈同毛儿的话爸爸两个耳朵都听见了,嘴里还说话。毛儿还是答应爸爸:

    “人山水日月,父母子女兄弟姊妹。还有左手右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还有小猫三只四只。”

    妈妈听来很新奇,笑了。

    赵志祥道:

    “这些东西也要书上说!还是人之初好。”

    他很看不起的样子。他也不晓得他这一说是说给毛儿听还是说给谁听。毛儿上了半年学,今天他才有工夫问毛儿书怎么读——早已晓得读的叫作国文第一册。

    “妈,爸爸耳朵里有一个痣。”

    毛儿欢喜得叫,他发现了一个东西。

    妈妈不答应。爸爸未听见。赵志祥的右耳朵里有一个黑痣,赵志祥家的做新媳妇的时候就看见了。她还听见人说耳朵痣是“好”。

    “毛,你的西瓜都吃了没有?”

    爸爸说。

    “下回再不要买许多这个东西,吃了又要拉稀。”

    妈妈说。

    毛儿看见程四牛、王金火,还有两个同学,都来了,自己也站下地来了。

    “四牛,算你大些,不要欺负我毛儿,欺负我毛儿我就告诉先生打你。”

    四牛说他总是同毛儿好。

    赵志祥今天高兴,他就逗着这几个孩子玩,忽然提着嗓子一声唱:

    “耶稣爱我!我爱耶稣!”

    惹得孩子们哈哈大笑,赵志祥家的坐在一旁,不知不觉地抱了她的膝头,含笑地一说:

    “讨厌。”

    她说的样子美。

    一九二八,十,三一

    四火

    四火本来在乾顺猪肉店捉脚。猪肉店的伙计分两等,一是掌屠刀的,称师父,一则叫捉脚。捉脚,等于打杂。猪从豢户的猪窠里赶出来,以至抱上肉凳——已经不是猪而是肉了,都只有捉脚的卖气力。不但猪正在杀的时候要他捉猪的脚。

    四火姓王。他也有三间茅屋,(他只有一个嫂子,侄儿三个,又还小,茅屋,所以口头上人家都说是四火的茅屋。)堂屋占了一间大的,居中,有天地君亲师位,王氏堂上历代祖宗,九天东厨司命。还有一条贴在一边,是总是发财了。但都等于无有。因为烟尘。然而到底是红纸。烟尘等于无有,因为都是,反而不见。四火总是偷油而已。偷油也确乎发财。捉脚偷油,算不了什么,犹之乎裁缝偷布,你自己莫谈国事——这当然是破一个谜儿猜猜,叫你小心。偷油,当然是偷猪油,猪油贵,故举之以概其余,所偷尚不止此,猪肠,猪血——总之凡属猪的,但除了猪粪,无所不偷。(按,猪粪别有偷者,不过不是在这场合,盖与胡适之先生拜金主义的拾煤渣的老婆子可以相提并论,牧猪场上常常看见一两个老婆子拿着家伙追踪几只猪,便是她们。)

    乾顺有两位主顾,与乾顺同在一条街上,都是堂客——似乎无须声明,顾主而是堂客,其为寡妇无疑,一张氏,一赵氏。这个却得首先声明:猪肉店的顾主分为两种,(指豢户而言,吃肉者另算。)一卖毛猪,这就是说以猪卖,经了经纪的手称他一秤,赶出门算干净,只付钱来;其二活猪不过秤,宰了再称,猪肠猪血豢户拿回去,不计斤两,而油也当肉称,称了也准其拿回,扣总数。前者猪一斤钱二百四,后者肉一斤钱三百。张家大嫂同她的五岁的小姑娘,吃不了什么,“拿回来倒不够分人!”猪血拿回来煮熟了要端出几碗给邻家吃。也何苦让人家偷?计猪一只。赵二妈计肉。她有两位令郎,大的不过十一,而另有女婿。而且,赵二妈自己爱猪肠。而且,“省吃省喝,喂一只猪,吃他一个便宜油!”——哪里有三百钱一斤的猪油卖呢?语云,“有错买的,无错卖的。”那么又反正这里是该屠户吃亏。

    闲话少讲,且说四火。四火,不待说,是欢迎赵二妈的。赵二妈的狗儿,也格外欢迎四火。他一天不上学了。杀猪是天刚破晓,头一天晚上四火把猪赶了去。狗儿跟了猪尾巴叫:“哈哈哈,真会捉!”却不是说四火捉脚,是此刻一把捉住猪尾巴。猪不捉不去。赵二妈远在一旁喊:“莫把我的鸡赶跑了!”鸡飞狗跳墙。赵二妈寂寞得很。狗儿通宵不睡也行,赵二妈要他早点睡,还要再三说:

    “明天早晨不用我叫吧?”

    “一天光我就起来!”

    说着比一比手势,简直要一大为天。

    “他不称得平平的,我就说他为屠户!——你想他不为屠户吧?”(“他”是指陈七叔,猪经纪。“你”非是指妈妈,当然也不必说不是,是泛问的口气。)

    “多嘴!这你也管得了——人家几时不公平?为屠户?”

    但先是一巴掌。不公平就为屠户:非为屠户乃为狗。赵二妈的大意实如此。

    “你只要看四火,眼睛莫离开他。”

    狗点头。但又是——

    “四火哥他不偷我的油。”

    又一巴掌——

    “你晓得什么?”

    狗又点头。

    终于还是赵二妈轻轻地拍狗屁股——

    “狗,狗,起来。”

    一面替自己梳头。

    狗一夜做了猪梦。懵懵懂懂的,但根本上知道不是叫他起来上学。睁开眼睛——灯还没有吹熄。

    当然非昨夜的灯。赵二妈今天起来点的。

    有子万事足,赵二妈望着她的狗走近乾顺的门,吃一点亏似乎也是可以的。

    猪主照例必得去,正如别的买卖一样,三人当面——合经纪而为三。陈七叔本来兼做狗的干爹,已有一年之久,狗儿忽然很自重地否认了,小东人大有闯下滔天大祸之势。他听了许多坏话,讲他妈妈的——这个太出乎题外,只好不谈。简单一句:孩儿若去说公平,倒把为娘挂了心。

    “狗。”

    陈七叔先到了,端了烟袋向狗儿打招呼。

    狗不答。不答即是不承认干爹。

    “我们杀猪,你来干什么?”乾顺的师父问。

    “我不来,看你敢不敢杀!”

    这个杀,是一刀把猪剖开。猪刮了毛挂在钩上。早已过了四火捉脚的时候。师父那么说,屠刀捏上了手。

    “当然不敢,回头我说五十斤,你说一百斤,那我可赔不起,你干爹也赔不起。”乾顺的掌柜说。

    “七叔,今天不要做干爹啊,公平公平。”师父真是行其所无事,且剖且说话。

    “干爹不吃饭!”

    陈七叔鼻子里一句,且笑。

    这个,可难解。而且,干爹的话,狗儿绝对不听。猪经纪当然靠屠户吃饭。师父歇了一歇手,瞄七叔一眼。这一瞄,屠户的眼色,却不是有意来耽误工夫,瞄得人心寒:“七叔,你没有良心!”

    狗儿两眼不离开他的四火哥。四火蹲在那里守候,默无言语——耳朵可听?说时迟,那时快,四火尽猪之所有而空之了,就以他的怀抱。

    “你妈妈叫你来看四火,怕他偷油,是不是?”

    又是师父说。

    狗儿嗤的一声笑——

    “不是。”

    一跳跳到四火的胁下去了。

    “尿泡呢?尿泡呢?”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就是,我说给你就给你。”四火口若悬河——说得快。

    他们两人昨天预约了,预约猪的尿泡。尿泡这东西——是的,著者几乎忘记了,既不经秤,又没有听说哪一个豢户拿尿泡回家,大概都是捉脚的拿去做人情。即如我也曾经得过两回尿泡,都是捉脚的给我的。小孩子总喜欢玩。

    狗儿就鹄立以待。

    “我说给你就给你。”

    四火又一句。他到底不是师父,未免手忙脚乱。

    “我有一个好尿泡,给你,要不要?”

    师父说。狗儿就掉一掉头。又回转去,扯四火一下——

    “给我!”

    “不要急,等一等。”

    狗儿又如命——四火哥突然拿什么向他手上一塞:

    “好吧好吧。”

    狗儿喜出望外——正是猪尿泡!眉飞色舞,对干爹也笑了几笑。

    连忙又光顾他的四火哥——不见四火。

    四火在大街上。店外街旁,放着一个大木盘,四火傍着木盘翻猪肠。两只狗,伸了舌头傍盘舐,甚且舐到了盘子里去。非是舐猪粪,猪肠子里翻出来的猪粪。屠户的狗——一只就是乾顺的狗,其他一只不详——吃不到猪粪头上去。

    “狗!狗!”

    四火踢狗,狗绊了他的脚。

    狗儿捧了尿泡来了。

    “四火哥,我吹不起来,你替我吹一吹。”

    他以为四火一定比他吹得大。刚才刮了毛的他的猪就是四火吹得那么大。他一向佩服四火哥吹猪,暗地里纳罕。

    四火不愿狗儿而说:

    “你看,我一手的粪——Ter!拿回去,叫你妈妈给一根线你,吹起来用线把它缠住,抛球玩。”

    “Ter”所以喝狗,狗又近来了——我们且把他们留在街上来谈别的。

    王二嫂,四火之嫂,系一个收生婆。一天,她洗三回家——谁家的毛头生下地三天了,她又去,去把毛头洗得干干净净,拜天地,拜祖先。未拜之先,干净了以后,王二嫂一手握了两个鸡蛋:“滚滚头,头戴顶;滚滚脚,脚穿靴。”这个毛头当然不是丫头。这两个鸡蛋滚来滚去滚到王二嫂的荷包里去了。她洗三回家,过张妈妈门口。张妈妈与四火为邻,是摆摊子的,卖花生,卖烟卷,卖盐鸡蛋。一见王二嫂,张妈妈笑迎着:

    “回来了。”

    (这里又得声明:明明白白的“回来了”,是著者写的,张妈妈是一个咬舌,回读若肥,余类推。)

    王二嫂趋而赴之。

    张妈妈站起来俨然知道是要办了她的耳朵来就她的话。王二嫂就咕噜咕噜了一大堆。更一句,但已经冷落了张妈妈的耳朵,声音嘹亮——

    “妈妈,你说好笑不好笑?”

    妈妈连听连点头,但实耳边风而已。张妈妈只摆摊子,不管闲事。方其耳边话时,王二嫂连说连眨眼。

    “喂——”

    险些儿忘记了,一声“喂”,一手插进荷包,掏出来——张妈妈先看见,两个蛋。

    “妈妈,你就只给四十。”

    妈妈一眼看破了蛋,然后——

    “晚上给你。”

    “不忙,不忙。”

    王二嫂望见她的瘌痢跑来了,第二个不忙已经开步走了。

    张妈妈放在盐水里浸他一浸,是一百廿。盐蛋六枚一个。

    王二嫂要吃晚饭,张妈妈来了。

    大瘌痢小瘌痢围在那里吃桌子——捏了筷子占了天地君亲师位面前的一张八仙儿的三方。

    王二嫂尚在厨房,厨房即王二嫂的房。

    “妈妈,你来了?”

    王二嫂双手端出一钵。

    “猪血。”

    张妈妈自己告诉自己,自己请坐,大瘌痢坐着的一条板凳。

    瘌痢的筷子一齐下去,张妈妈似乎一无所见,筷子亦似无声响。

    “把了葱?”

    张妈妈眼见葱,葱亦钻鼻子。

    “把了一点葱。妈妈,你尝一尝。”

    王二嫂一看是空手,赶忙去拿筷子。瘌痢都是各管各,不过方其取筷子时助了小瘌痢一脚之劳,大瘌痢点起脚尖来够得着。

    “妈妈,你尝一尝——就只晓得吃菜,去端饭!”

    下半句当然是喝瘌痢。妈妈接了筷子——

    “好,好。”

    多了一块东西,“好”却要算张妈妈最分明地咬出来。

    “没有打酱油,把点酱油怕好一点。”

    “好。”

    此一“好”时,嘴里又只有舌头。孔子曰,富而无骄易,贫而无谄盖难。

    看官如曰:张妈妈是馋:谄者王二嫂,她要卖鸡蛋。我亦无话说。

    张妈妈递筷子予王二嫂——王二嫂是不由己地接过来,因为没有一句再尝,一嘴凑近张妈妈的耳边。此回屈了一点身,亦不十分入耳——

    “妈妈,简直流了我一身冷汗!这堂客,一连两胎——云云云云云云云云云……你说好笑不好笑?”

    与之连接——

    “不忙不忙。”

    张妈妈拿出了四十了。双钞两枚。大瘌痢连忙掉过头来,但筷子不放手。

    掉过来瘌痢挨一栗——

    “吃你的!”

    凿了瘌痢,手插荷包——王二嫂。

    天作保来地作保,

    陈桥出现龙一条,

    昔日打马过金桥,

    偶遇先生把卦摇,

    你说孤王八字好,

    到后来必定坐九朝。

    到今日前言果验了,

    你比诸葛凤雏算得高……

    在外四火是也。只是三个瘌痢没有听。

    “四哥回来了。”

    “四火,店里回?”

    张妈妈打招呼,四火则已进门。

    王二嫂迎上前去,四火一手递阿嫂。

    “油。”

    王二嫂的眼睛告诉王二嫂。张妈妈的眼睛也看见了,她与四火之间是王二嫂,她以背向她,为她遮了四火。

    王二嫂风车一般地车进厨房——看官将着急,问能有几步的路程?曰,王二嫂半夜三更起来小便,固亦如踏脚踏车之踏其文明脚,而茅厕,马桶而已,尚在阃以内。在先就介绍过,阃内亦即厨房。

    “四火,几时替我也留一点,你卖给面馆卖多少钱,我也出多少钱。”

    张妈妈同四火当面讲话。

    “你们总以为我得了好多!你看,分到我名下就只有这一点。”

    说话时一吊猪油不知挂在哪里,但张妈妈实看见了,这一点实在不多。

    四火是酒醉回来。

    四火之一落千丈,是此夜过了不久的事。

    简单一句:四火的差事革掉了。在先在别几家肉店里“一共混过好几年”(四火常是这样君子不重地说),革掉了才到乾顺,这一革,简直没有希望。偷油总不至于影响他的职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屠户说不出?

    在先也并不阔,言其服装,六月天更只一条裤,现在亦不过依然不阔。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见乎阿嫂一人。起初也还好,但四火已不免寂寞之感了。一日大街回来,口唱孤王酒醉桃花宫——还是朱颜吗?当然不是。赤脚,六月炎天,太阳底下的石头大概很不容易踏下去,走得很像一个贼晚上在暗地里走路,探走。陈七保,警察,正站在那儿,他大概也很无聊,叫四火一声:

    “四火。”

    四火也光顾他一下,然而不答,还是走路。大瘌痢端了一碗饭站在门口吃。王二嫂也在门口。门口有一棵树。望见四火,妈妈塞孩儿一拳。瘌痢赶忙进去了,四火佯不见。

    “四哥,煮饭今天晚上米怕不够,饭上煮粥吧。”

    “米不够炒油饭吃。”

    “这是怎么说呢?!我同你侄儿背了你叔叔炒油饭吃不成?我娘儿们可怜!头上有天!”

    四火冷冷地那一句,王二嫂喊破了喉咙。王二嫂恼羞成怒,四火自讨没趣。

    “侄儿是我的侄儿,我难道就不疼不成?他要吃点什么,我做叔叔的难道还争嘴不成?背地里偷吃偷喝,成个什么样子?教坏了孩子。”

    四火这一说时,王二嫂紧紧地把嘴闭住了,心里很喜欢。大瘌痢已经又出来了,空手,赤条条的,张开眼睛莫明其妙,但紧紧地闭住他的油嘴。

    没有他的座位,四火又踱出去,口唱:

    怕只怕五丈原嗳嗳嗳嗳嗳……

    嗳得不可收拾。诸葛忧天也。

    一走走到城隍庙,城隍庙的石头上面睡午觉。四火既然到了城隍庙,则城隍庙不可以不写。城隍庙分上下殿。下殿只有两个“城隍庙的差人”——大家都是这样累赘地叫,但又叫“二百钱”,分立两旁。一位做了一个二百钱的手势,问你要二百钱,所以连那一位一齐叫作二百钱,其实那一位是手拿旱烟袋抽。因此,衙门口的张和气绰号二百钱。但或者因为先有二百钱的衙门口的差人再有二百钱的城隍庙的差人也说不定。然而张和气的二百钱确是跟着城隍庙的二百钱来的。男妇老幼一见张和气——当然本城的熟人,乡下人岂敢?张和气见了诸父老昆弟,以至于团头王八贼,也真是为人要学刘奉三,和气生财做大官。一见张和气,就叫二百钱,一叫二百钱,则张和气与城隍庙的差人,二而一,一而二了,不知道到底记得是谁。城隍庙的二百钱——这是专指那一位做手势的,凑巧也是一个麻子。那么张和气是麻子。此刻二百钱的跟前睡着王四火。六月天睡午觉这一块大石头上面真凉快。

    城隍庙的上殿,当中,当然是县城隍。排立两墙者一共有八位,老爷正在升堂打板子的样子。这八位,有一个也是麻子,一个是塌鼻,一个是歪嘴,其余的记不清,不是记不清,我写不出那毛病的名儿。诸位的形色——如果要逼真,请就近到中央公园卫生陈列所看一看那副恐怖的面孔。所以这样说,当初塑神像的不知缘何这样胡闹令人不起好感。未必是年代久远的关系。确乎有好几十年未加髹漆。但这个于我有大大的好处,曾经在城隍庙烧了一回香,至今不敢同人打官司,凡事退一步想,自己拷问一下。

    城隍庙的和尚这时正在和尚的房里抽他的大烟——抽大烟?四火缘何不去把他抓住?岂不是一笔财喜?要知道,和尚有他的来历。即如刚才,四火未进来以先,石大先生娘子来了,穿了石大先生娘子的裙子来烧香。今天原来是七月初一。统共计算,穿裙子城里只有两位,石大先生娘子算第一个。石大先生抽大烟常在城隍庙,县长——如今叫县长,县长常在石大先生的家里打牌。这一说你自然没有话说了。石大先生家距城隍庙不远。城隍庙的和尚做的点心比厨子还做得好吃。这并不是说石大先生家里有厨子。有时也有厨子。刚才,石大先生娘子来烧香,上殿以下打一个招呼:

    “和尚在家吗?”

    “先生娘子来了?”

    和尚出来了,笑得不可以再笑,一眼就见——但不知是先见石大先生娘子的青绉裙子呢,还是先见石大先生娘子的一双小脚?总之这两件东西很少见。小脚岂少见?但石大先生娘子的青绉裙下边,是双石大先生娘子的小脚。所以地球上只有石大先生娘子的小脚了。石大先生娘子的脸皮也搽了粉。

    “菩萨保护!”

    和尚双手接过石大先生娘子的一份城隍庙香纸说。石大先生娘子也说。

    石大先生娘子大概站不住脚,不知是走路还是循环踏脚?这是城隍庙,她的大先生常来:这样汗流得意,得意忘形,进香是来求菩萨,是来作揖,出门曾几何时居然忘记了。和尚放了炮,炮响了,这才一扭弯,跑到当中跪下去。头上还插了花。和尚也看见了。为什么耽误了一会儿,又回到原地方,等候石大先生娘子起来。头上还是插了花。言照样再看。石大先生娘子叩首不肯起来。起来,要走路——

    “再到天后宫去。”

    “歇一会儿,喝点茶。”

    “不,不——和尚,你不要信你大先生的话,他总说没有菩萨,连天上雷都不是菩萨!没有菩萨人人都进香做什么?”

    “菩萨保护,保护大少爷明年添一个孙子。”

    这和尚忽然记起了什么,望着石大先生娘子头上插的花,记起今年正月里石大先生在城隍庙隐躲了一天,石大先生娘子同石大先生吵架,说不该又到婊子那里去。后来是石大先生娘子亲自上城隍庙来,然而石大先生已经走了。和尚送了石大先生娘子出了下殿,回进去,抽大烟。所以四火躺在那里打鼾,和尚并不晓得。四火睡了几天的工夫,四火也不晓得,一睁眼,听得里面放炮,还不打算起来,但听得和尚嚷——

    “这不行!这不行!”

    和尚手下立刻多余了一个四火了。和尚也是刚刚出和尚的房,听了外面放炮。原来来了一个乡下汉子进香,自插香,自烧纸,放了炮正要拧鸡头,和尚一眼瞧见了,一双手跑去拦住他——自然是脚跑,而手拦:“这不行!这不行!”四火也拦住他:“不行!不行!”于是那汉子把鸡一搂,搂在怀里,对了他们两位轮了眼睛看,发抖。

    “你有什么你说!”

    “人家的牲口跑到他的田里吃了粮食,他说是我的牲口!说是我害他!我只有一个孩子,凭城隍老爷!他一锄头把我的猪打死了!有理说不清!求城隍老爷开眼!他有两个孩子!我只有一个!师父!”

    师父解劝道:

    “我看你是一个老实人,哪里会害人?你也不要生气,进了香就算得事。拧鸡头不是玩得的!我出家人总是劝人好,冤仇可解不可结。”

    汉子没的话说了,又掉过去听四火一篇——

    “师父说得不错,你要听人家劝。你自然不是害人的人,然而你的猪到底跑到他的田里去了没有呢,你不也是不晓得吗?是不是——那你这一下不是害了你自家吗?”

    四火看得出他的道理战胜了,连忙加那一句。连忙又接下去——

    “今天你喜得师父看见了,要不然的话,吓,你自己说的,你只有一个孩子!”

    “我看你这个人将来还有好处,今天你就信我的话,回去,晓得吗?”

    “多谢师父。”

    “你的鸡,既然烧了香,拿回去不得,你就放在庙里。”

    “你将来还要发财。”

    “多谢师父。”

    结果他赤脚走了,不知他的下文如何?城隍庙立刻有了一只黄毛公鸡。而四火伸手问和尚讨钱。他说:

    “今天实在没办法。”

    和尚说:

    “你不要同我打主意。”

    “二百五不好听,给我一个张和气,多了我也不要。”

    “有一句俗言:二百五,卖屁股。”

    “你的算盘打就了,这个鸡就算他一斤半,顶多值四百钱,你就要一半。”

    “话不是这样说。今天给我一个面子。”

    四火也得罪不得,和尚给了他一个面子,二百钱拿走了。走出城隍庙,他要小便,就朝那“君子自重小便远行”的地方,一个拐角,小便一下。一下未了,背后有人喊他:

    “王四火!”

    一看是马旺火,警察。这可不由得四火不答了,马旺火板起他的警察的面孔。四火好笑——

    “你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不准你屙尿!”

    四火更好笑——

    “这是干什么?”

    好笑,歇一会儿,把裤子重新扎一下。

    “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

    “不准你多说话!跟我走!”

    四火不肯白费气力,而马旺火要带四火走——这里且得补一笔,有一条警察署的告示贴在小便远行的旁边,只贴了三天,“此处禁止便溺,如违带署罚办”。因为到了一位新署长,是一个学生出身,见了这个城市太不讲究清洁。所以马旺火要带四火走。四火也就有点舵转不过来。幸亏卖麻糖的吴细叔走来了,上前解劝。马旺火说明原委。

    “好好,算了,算了,都是眼面前的几个人。”

    于是吴细叔插在当间,他们两位隔了吴细叔吵嘴。

    “你是狠你就跟我走!”

    “跟我走!走到九江去了王八你晓得吗?”

    “四火,这就是你的不是。”

    然而四火走了。气坏了这一位警察,吴细叔一把拉住他。马旺火的女人去年冬天跟人逃了,所以四火这样下场。拿了二百钱哪里去混了一大半?我们所晓得的,他走张大嫂门口路过的时候喝得脸红。这位张大嫂就是首先就介绍过的那个张大嫂,寡妇人家。四火过路,一个挑大粪的也过路。今天真是多事之秋,四火一碰把一桶的大粪碰泼了许多。四火只碰了挑大粪的一下,而大粪就碰泼了。张大嫂同她的小姑娘正在那里吃饭,张大嫂就不吃饭,跑出来一把抓住挑大粪的。

    “你走!看你走得脱走不脱!”

    拉住了怎么走得脱?然而挑大粪的想一脚走脱。

    “你把我怎么样?又不是我有心碰泼的,是他碰了我一下。”

    指四火的背。

    “我不管许多,你把我的门口扫干净!”

    扫干净算不了什么,挑大粪的就放下他的担子。

    “你给一把扫帚我——没有扫帚我怎样扫呢?”

    “啐你妈的脸!我给扫帚你扫大粪?”

    “不要开口就骂人,我不是今天上街的乡下人,多不说,这条街我一天要走两回。”

    于是他走回路了,丢下他的大粪。

    “我不看你是一个寡妇人家,算不给你扫。”

    且走且低头说。他也知道张大嫂是寡妇人家。四火早已走得不见了,落得干净,他怕张大嫂把他也拉住。寡妇人家,谁都不敢惹,尊重。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这位挑大粪的为什么走回路呢?不远,他刚从那里挑粪来,又回到那里去,那个人家的茅厕里他放了一把扫帚。那么他还得来回一趟。

    四火回家很晚,王二嫂统率了三个瘌痢早睡了,大门未闩。四火轻轻一推开,还咳他一声。天上打雷,打雷不下雨。四火趁着电光一倒,倒到他的竹床上睡下去了。言其北窗之外电闪而已,不然难道他不睡不成?还给他留一盏灯不成?

    “喳!”

    扇子拍蚊子——一喳便悟,用不着想。他的头上也有蚊子,然而不管。

    “喳嗒!”

    扇子滚到地下来了,没有捏稳,睡着了——稍想了一下。然而王二嫂一翻翻下来了,起初四火毫不知,等待忽然——

    “嘁兮嘁兮……”

    那么起来屙尿!

    “轰轰!”

    打雷。

    闪。

    “轰轰!”

    打雷。

    “呼呼。”

    四火打呼了,四火全不知。应该今天过了,过了一天又一天,不过半月工夫,四火这才实在没有办法。王二嫂动不动打瘌痢,打得王二嫂巴掌红,瘌痢屁股红。四火说王二嫂是打气,是打他。也只好不论。出去,回来。回来,出去。回来,白日就躺在门口树脚下睡觉。一天,睡觉醒来,大瘌痢一屁股黄泥巴摆在四火面前,瘌痢们和土做盘筵,四叔打他一巴掌。瘌痢倒不在乎,掉转头来同四叔玩。

    “四叔,我妈说你不要脸。”

    四火打一个呵欠。

    又一天,睡觉醒来,听得张妈妈那里咬舌,或者是张妈妈把他喊醒了也未可知。张妈妈的鸡被谁偷走了一只。张妈妈喊得甚费气力,叫人想到人是应该有舌头的,舌头不应该有毛病。

    “哪一个短阳寿的!害我!偷我的鸡!”

    四火既然醒了,也还不起来,躺在那里学舌:

    “偷你的那个(从尸从穴)!”

    (应该声明:此地是记者遵照唐有壬先生的写法,四火只不过故意把音变了一下。)

    于是讲一个故事自己听,以醒瞌睡——

    “一个咬舌婆,一天晚上,深更半夜里,有一个人摸到她家里去,把她的鸡偷走了,把她的鸭子也压死了,还在她的墙上屙一泡屎。第二天清早她爬起来,一看,鸡不见了,鸭也压死了。墙上还屙了一泡屎,她就跑到大门外一喊!一喊:‘是哪一个短寿的!夜里跑来偷我的那个(从尸从穴)!把我压也压死了!还要屙一泡屎我的床上!’大家听见了都跑来了……”

    “我可怜!害我!偷我的鸡!”

    一九二九年,九月

    李教授

    李教授李方正——李方正平常喜欢人家称他称教授,朋友们一见面便呼他曰李教授。他晓得这是同他开玩笑的,但也喜欢听,而且晓得大家都没有含一点恶意,都是高兴,大家都是教授。要说真正的喜欢,是李方正教授一齐来,单就“教授”二字而论,还不及Professor好。他看见报纸上称提倡白话的急先锋胡适为胡适之博士,很羡慕——胡适之博士在社会上的地位他当然是不敢梦想的了,压根儿就没有想过,他只是觉得“胡适之博士”五个字说来尊贵而又亲切,李方正于李方正之外没有别的名字。他自己当初讨厌中国的陋习首先废去了“字”!倘若他也有一个外号,那就不必说李方正教授——他是一个M.A,所以由胡适之博士一想想到不必说李方正教授就好了。

    李方正教授——以下简称李方正,他刚才是从他的一位朋友家里出来。这位朋友编辑《光报》。他到那里去,是同他商量,问他写那样的文章是不是一定是一个好方法。文章的subject是:“知识阶级难道一定要打倒吗?”听李方正的意思,还是无声无息的好,什么也不说,等下去,心头的烦恼那自然是无可如何想不也不不了的。那里方且高喊打倒知识阶级,你又在这里发表这样的文章,“那适足为知识阶级张目”。出口这几个字,编辑先生对他一笑,笑他这几个字用得不妥。十几年的老友,笑也不算什么,你也晓得我,我也晓得你。李方正好几天没有这样笑过,就笑道:

    “我总不像你们得善后委员的津贴。”

    李方正国文不大行,英文好。

    连忙又说明他的意思:

    “你这样发表文章,那就明明白白的我们是知识阶级了。一声也不作,过了一些日子,喊的人或者也就不喊了,知识阶级或者也就忘记了——我是说大家再也不记得这四个字。”

    编辑先生忙着要上报馆,李方正,就过去许多事情看来,朋友们的主意实在比他强得多(所以他另外又有一个“书呆子”的名字),没有商量好出来了。这样的事以前实在没有见过。但他总觉得文章不该发表。而且,看朋友的神情,既然也有点张皇,益发地觉得发表不该了。

    路上他遇见一位同乡——今天他没有坐车,或者他同那位编辑先生相距不远,所以一走就走去了。他踌躇打个招呼,他一向知道他思想激进,似乎也没有“入党”,而又是一个忠实人,便同他攀谈起来,一路走进了东安市场。叙谈一阵,好容易说上了他的题目:“打倒知识阶级,听说有这样的标语,但这里头也应不应该有一个界限呢?”同乡的一诺便是千金,侥幸他是一个例外,也就顾不得平素太惹人注目的几位朋友了。同乡却同他一笑:

    “翰林是早已打倒了,但现在乡里人还称留学生为洋翰林,可见是打不倒的。”

    李方正好大一会儿没有作声。同乡同他作别了。他懊悔,平白地同他攀谈!当了李方正面前直说留学生,明明白白地含了李方正是知识阶级这个意思了!的确,乡里人都说他是洋翰林,而且他也喜欢听,虽然乡里人敬他不如敬他的祖父,他也觉得他不能比祖父名贵,祖父是“真”翰林。这一个“真”字是李方正替翰林添的。这个还未打倒的知识阶级李方正不知怎的怕听,并怕想,一推论推到这个上头来了就冷住了。其实这也是一个好听的字眼,他轻易不肯辱没的。比如,有一回,朋友们闲谈,谈到“像姑”,有一位笑着拍着他的肩膀道:“就是卖屁股!”他简直要洗耳,因为一掉头,然而既然也听了,只好也笑道:

    “这也是知识阶级的人说的话!”

    东安市场的美容理发馆,楼上,是李方正理发的地方。他今天也可以理发,就进去理发。原来他理发在青年会,青年会更讲究,自从反基督教大同盟发生以后迁到美容来了。有时他叫他的听差打电话要剃头的上他家里来(在剃头的目录上为“外叫”),就说:“打电话到美容。”他记起《一封未寄的信》,胡适之博士翻译的,每每是亲身坐在美容的时候。“倘若寄去了,事情不知道怎样?”于是一瞧,剃头的也一瞧,对象同为镜子里头的李方正。“这样分。”自己拿手分给剃头的看,分头。“那一位教授真可佩服,剃头没有剃完又跑去上讲堂。”又一瞧,惭愧他不能这样。“但也不必。那样惹得学生笑……”于是觉得人生太苦了。这是一个衷心的苦痛,脸都红了,抬了眼睛瞧剃头的一眼,怕剃头的看出了他的羞惭——吓得剃头的怕李先生不多给小费了,以为又分错了。有一回他也惹得一堂学生大笑,自己该死要夸博雅,说一个书名字说错了。一个平常的错误,但李方正很讳言这个,兹亦从略。

    今天的烦恼,放心不下,比那个苦痛还好受得多,那是一时无可容身之地,此刻躺在剃头的安乐椅子上,入于睡眠的状态了,什么都丢开了,不丢开而也丢开了,只有一个疲倦后的舒服。一睁眼睛,剃头的正抬了刮脸的刀子要刮他的胡子——当然不是说李方正一定就有胡子。他不晓得他的脸很难看,一嘴的胰子沫,他以为他是“开用雪花之膏”的李方正,梅兰芳同他穿了一样的西装。他就是李方正,何待以为?言他的意识里的他同剃头的手下的他不是一个罢了。而他的意识里的他确乎是离不开雪花膏的时候多。忽然他又一怕,怕剃头的一不小心刀子溜了——那一下子不晓得要伤了他的什么地方。割了鼻子……晓得是闭了嘴,不晓得,嘴实闭了,乃把牙齿紧一关,仿佛这样这个害怕的思想就不来了。果然,只这样想:其实这也并不算什么奇事,不能怎样责备剃头的,谁能心里没有事,一有事,一不小心,刀子就溜了。总没有听说剃头的碰伤了人,洋车倒有时跌坏人。不,剃头也流血……

    李方正记起另一个李方正了。那个李方正是上蒙学,头上还是瘌痢。他没有父亲,有母亲,已经十岁,应该蓄辫子的,母亲说蓄了辫子瘌痢更不易好,且不蓄。他爱赖头,不肯剃,剃得痛,剃了一头血,母亲总是拿好话来哄他,并且对剃头师傅说:

    “师傅,拿一把好刀子,快刀子。”

    他事后常纳罕,快刀子,血不越发流得多吗?不越发剃得痛吗?当时他却不会说,专哭。

    李方正很奇怪,怎的那个样子,那个瘌痢头太不像李方正了。但那个癞痢头如在目前。他还留了他儿童时代的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其实也是一个面目端秀的孩子,看不见头上有瘌痢,因了“瘌痢”二字他就把别个孩子的癞痢拿到自己的头上来了。他自己的瘌痢头他没有看见过。他儿童时代,虽然很娇,剃头是站着,面前并没有玻璃镜。一想到瘌痢剃头剃出血来,简直是皮破血出,那么红。他看见了一个死人,匐在地上,头偏着,同脖子没有连起来,杀了的……

    他怕。当时他也是怕,吵得母亲一夜没有睡觉,母亲埋怨他为什么跟着别人跑去看,这一怕他就不记得了。就是辛亥光复那一年他们县城里杀了一个土匪。他怕,睁开眼睛剃头的在他的身旁。他觉得很亲热了,身旁有人。好像做了一场梦醒来,摸不着头脑——剃头的一扶,把他从安乐椅子上扶起来了。

    走出美容,下了楼梯,两个女学生迎面而来,他也没有留心。一个是他的学生。两双眼睛都瞧着李方正。李方正走过了,李方正的学生——那一天一堂大笑,李方正后来想起来她没有笑,她微动一动她的嘴告诉她的同伴:

    “李方正。”

    说话时的方便,说李方正便含了李方正教授这一个意思。那一位也就领会了,不,是她先看见,不过她不说,装在心里。有一回哥伦比亚的某教授来此地公开演讲,李方正教授翻译,她在那里听讲。

    李方正刚刚走出东安市场的大门,一群洋车夫跑拢来包围他。他并不一定打算坐车,他依然是摸不着头脑,但坐上了一辆了。坐到家,多给了洋车夫好几枚。吃了饭,他似乎什么也丢开了,不烦恼。黄昏时分,倒在沙发上,忆起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说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人总有出头的日子,凡百事都离不开读书人。”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母亲虽是自言自语,而是坐在他的面前说,他暗地里好笑。他还是觉得母亲的话可笑。“Benjamin Franklin也有过这样的话!”忽然若有心得。Franklin的话当然与他的母亲不同了,当然要说得好听些。但到底是怎样的几句,要问李方正才明白。当初他也轻轻地读过去了,虽然读得熟。他的一本破烂的《弗兰克林自传》就出现眼前,书皮子有一面脱下来了。忆起那一天的样子真可笑,拿了这一本破书卖给旧书摊子。那时他刚在某地大学预科卒了业。

    忽然一站站起来了,从沙发上。这一站起才真个的是自觉,意识鲜明——

    “没有事做我就回家去。未必真到了那样的日子,乱杀人。”

    来回走了一趟了。回家去还是不行,乡里人一定笑他没有事干!

    他去年暑假回乡,他的一位本家问他干什么差事,他迟疑了一会儿,说教授怕他们不懂,他又不会撒谎,而且,当到教授,还要撒谎才好,李方正简直有点不平,感到被了解之难。慢慢地加两个字道:

    “大学教授。”

    “你该弄一个知事做一做,当教员干什么呢?”

    这一位本家并且看不起西装——就是他,又要李方正没有主意了。

    一九二八,十一,二八

    卜居

    A君是诗人。因为要作诗,所以就做隐士,就——用一个典故就“卜居”。其实他已经从首善之区的街上卜到首善之区的乡下来了,二月倒数第三天,A君同他的房主——一个老婆子,A君倒很喜欢她讲究清洁,这一天他同她干脆地说:

    “我是要找一个清净地方,你这儿闹得很!”

    A君已经质问了她两遍,问是哪有那么多的女人来往,乡下女人专门晓得说话!

    “昨儿来的是我的姑娘,去年腊月里出了门子——她那儿倒不错,有好些日子没有来,昨儿来了吃两顿饭就走了。”

    “那是你的姑娘?”A君头一偏,诗人的回忆。但他不得要领地撤身进去了,进了他的诗坛。三间房A君赁了一间,房主人祖传的一张吃饭的桌子A君拿来作诗。

    老婆子咕噜了一句:

    “我这儿闹得很!——那你就只有到山上庙里住去!”

    “她是你的姑娘,那两个老妖精是你的什么东西呢?”A君也咕噜一句,没有咕出来,闷在肚子里。昨天又来了两个老婆子。

    “你的姑娘”,似乎不大要紧,没有多大的工夫姑爷来了,A君只有提了他的stick走了。

    一走走了五里,走进了大悲寺。大悲寺茂林修竹,在这个沙漠地方真是稀罕物儿,A君说。不禁惹动乡愁了。这些地方都是资本家住!又说。又记起他的一位劲敌,那是住西湖的,住烟霞洞。A君常愤他:“为什么是你一手奠定了文坛?”要打倒他。那诗人盖发了一张传单,有这样的话。

    大悲寺有浴水池一个,好几位住客,都是来避暑的,正在那里浴。A君一看——那两个真是女子。A君看了一半天还以为时髦的男学生蓄了分头。

    A君读过梭罗古勃的“微笑”,记得那个借钱借不着的可怜人是跳到水里淹死的。A君俨然就站在那个河岸上,四近并没有一个人。“那真是无声无息……”A君觉得寂寞而可哀了。

    A君走出了大悲寺的大门,还隐约地听见那两个浴女的笑声。

    他还没有着落。“那你就只有到山上庙里住去!”——老婆子的话忽然提醒了A君。是的,他目下住的当儿,屋后有山,山上一个小庙,她一定是说这一个庙!

    A君,他从街上搬来的时候,没有到,走在路上,就望见这一个庙,小庙躲在树林里,一条白道若隐若现,牵引诗人的心灵。

    A君提了他的stick直去看这个庙了。

    到了这个庙,汗如雨下,抚孤松而盘桓,自谓是羲皇上人。没有一迳就进去,松树下,庙门口,留恋一下。这实在是一个好凉快的所在。庙墙颇倒塌——正是A君所要的,房价必不高。门虽设而常开,没有要它就开,就开了,只轻轻地一推……

    “干什么的?”

    一个烂疮脚的老婆子坐在她的门槛上稍她的疮腿,纸,街上的老妈子要拿来换取灯的纸,粘住了,揭也揭不开;问而没有抬头,毫不在乎的样子,但轻轻便便地来这一个“干什么的?”简直是娇声,说了她一个月没有稍见人,人来了。

    A君不答,一眼都看见了,一切。她一定是住在那个小屋子里,原来大裤是放鼓,大悲寺则叫作鼓楼。

    “你这个庙里怎么没有菩萨?”

    “什么?”抬了头。

    “菩萨。”

    “不知道。”又低下去。

    A君窘。他所再找得出来的是“偶像”,偶像当然更不知道。一定还有后重,那里有一扇门。A君就往前进——或者应说往后退。后重更糟糕,好几只鸡,扒粪渣子。偶像——用老婆子的话是“佛爷”二字,是有的,刚刚剩了一只手,塌了,露天之下。山脚下望见的树林,不像树林。

    “她也进来了。”A君权且不看她的脚,看一看她的手。“你这怎么吃饭!”咬牙切齿地叹。是想,眉毛也不便皱。意思是,吃饭是靠这手端碗——她抓疮!

    这里简直无话可说,A君又退出前重来了,她跟着来。

    “你这是什么庙?”

    “什么庙?家庙。”

    家庙,A君点头。

    “你看庙?”

    “看庙。”

    “你这庙归谁管呢?”

    “底下有人管,归二大爷,路北就是。”

    “路北,哪个路北?”

    A君是问,不一定是问她。问她:

    “你这庙出租吗?”

    “出租?你租吗?有人租我们就搬下去,一月我们也得点盘缠。”

    “从前租过人没有?”

    “去年还有一个外国人,要把这山全租给他。”

    “不干净。”

    A君一眼看尽四方。

    “一扫就干净。”

    “你们就在这里拉屎!”

    A君是报告这一个事实,看着拉的屎,并不一定是责备。烂疮脚蹲下去,蹲下去摸腿。

    “租人要多少钱一月?”

    “五百块吧。”

    “五百块——五百块是多少?”

    “五百块。”

    “你这个破庙也要五百块?!你晓得五百块是多少?!”

    A君的“混账”险些儿来了,喜得带住了。他知道,一混账就非“揍你”不可,那么厉害,这个地方。

    “可不是吗?去年那个外国人要租就说五百块。”

    “啊,那一定是论长年。我是问一月多少钱,而且我只要这两间。”

    一脚跨进了那两间。其实只有这两间,如果要房子。

    “你这房子太不堪,都是老鼠咬的。”

    “是。”

    望着A君说“是”,然而心想:“说什么?”

    A君又站下来,一跨跨了两层阶级。

    “你这儿清净倒清净,没有人闹。”

    “有人闹?谁闹?谁也不上来!”

    有点愤,A君简直是冤枉了她一下。

    “我是要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我现在住的那儿不清净,时常有人来往,房子倒还好,也不贵。”

    A君是诉苦,至于此一个清净的地方出租他租不租——租?这个在他的脑里已经是一个空白了,走了,走了他不晓得。

    “谁也不上这儿来。去年七月里有两个贼,上来偷我的小鸡子!”

    A君抢着道:

    “是什么样子的人?”

    她又不让A君说,抢着说:

    “两个贼!我就一嚷。”

    “那恐怕是弄得好玩的,贼他哪里偷鸡?我们乡里,偷鸡不算什么,是常事。”

    十年以前,A君在他的故乡听一位举人讲了凡钢鉴,窗友们便都喜欢偷邻近一家菜园的鸡,并偷豌豆。

    “我一嚷,人都上来了。好些个人,都上来了。巡警也上来了。”

    “你的鸡到底偷走了没有呢?”

    “二妹妹,你来。”

    A君稍吃一惊,“怎么还有一个人?”

    对,还有一个人,也在那一间屋子里,屋子的角里,躺了一床破席。

    “二妹妹”就进去了。

    “要什么?”

    “跟他说什么!闹得玩儿的。”

    A君很愤,平白地说他闹得玩儿的!而且,一听那说话的神气,简直是看不起他,那个要死的老婆子!于是就愤走了——

    “谁来住你这个庙?连你的小鸡子也有人偷!”

    盖分明地肯定了,他不住这个庙。

    回到他那儿,一进门就告诉老婆子——

    “我在山上庙里来。”

    老婆子暗地里这一惊不小:“山上庙里来?”

    一九二八,十一,八

    文公庙

    文公庙供奉的是韩文公。韩文公青袍纸扇,白面书生,同吕祖庙的吕洞宾大仙是一副模样。最初是王大奶同她的孙女儿晓得“文公菩萨”就是韩文公——话是这样说:“不错,韩文公,文公庙的文公菩萨就是。戏台上还唱文公走雪的戏哩。”不错,真个的说对了。县志载得有,接着城隍庙叙文公庙,二庙盖同在东门,叙明了昌黎韩文公。母孙二人都喜欢“韩湘子度叔”的唱本,孙女儿唱,祖母听,“韩湘子度叔”上面有“韩文公”,而且,“霭贬潮阳路八千”。渐渐知道的也就多了,文公庙烧香的还是少。这一位老太太同这一位小姐初一十五不断地来烧香。

    张七先生久在文公庙教书。文公庙的和尚——和尚文公庙至多只能有一个,无须再加区别字,恰巧又有这一位张七先生,简直有口皆碑。和尚老诚。张七先生呢,“先生不回家”,即是说不耽误学生上学。每年总有好几十个学生,年年有不来的,年年有新来的,读到“离娄”就不来了,去学生意。有一回王大奶烧了香抽了一张“家宅”,请张七先生念给她听,先听为快。张七先生正在那里嚷:“读熟了背!”不嚷就听不见了。可怜的是孩子们,有的快要读熟了。王大奶刚刚站到门槛以外,张七先生连忙离开他的先生的位,刚刚走到门槛以内,自然不用得走了。接了签又回去。回去戴上眼镜,首先说,“家宅,上上。”王大奶听了念完了,要赶回去看媳妇打米煮饭,米桶放在她老人家自己的房里,还要对张七先生说一句道:

    “七先生,文公菩萨就是韩文公,好不伤心,谪贬潮阳路八千,四九寒天,多冷。”

    七先生点头。实在他不关心韩文公,没有听清楚,晓得是说这个庙里的菩萨。

    王大奶开步走了,叫七先生不要送,七先生要送,走了还要问:

    “瘌痢今天来了没有?他爸爸昨天晚上要打死他!总是逃学。老五那东西委实也太拙,现他有孩子!哪一家孩子不贪玩?”

    老五者,王大奶之令侄,瘌痢的爸爸。瘌痢来了,“自羲农,至黄帝!自羲农,至黄帝!”是瘌痢嚷。他此刻连先生也不在眼中了,他的大奶进了他的学房,同先生说话!张大火以下(张大火是最大的一个),皆大喜欢,不过他们是帮王瘌痢喜欢还是他们自己喜欢,颇难得分清。总之王瘌痢的大奶来了,又走了。

    可怜,十几双眼睛,高低不差多少,一齐朝着学门的方向往外望,嘴也差不多是一样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读得没有气力了。学门外是一方天井,哪里还望得见走出了大门的王大奶?有的坐得偏于一角,自始就没有望见王大奶,望得眼睛是黑的。先生进来得那么快,张大火刚刚下了位要去拍王长江的脑袋瓜,倒惊坏了自家,下了位又一屁股坐上去了。都是高声一唱,张大火更是高声一唱:“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先生也听清楚了。先生的步子总是慢,但一点也不现得他乏,仿佛他的路程是绕行地球一周,永远慢开他的慢步。

    张七先生绰号张驴子。张大火以下在外淘气,坐在茶馆里的人便道:“告诉张驴子打你的屁股。”他们只印了“告诉”两字,害怕。说话者,待他说了,作用在“张驴子”,起了张七先生的印象了。张七先生脸皮黑,眉毛又生得恶,学生怕他怕这个眉毛,一板子打下来了倒不怕。真的,到现在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张七先生的学生还记得张七先生,是因为张七先生的眉毛,一放开这个眉毛,张七先生没有了,张七先生多年死去了。然而,就是当面一个人,五官缺少了一官,虽然只缺少这么一点,就不像一个人,世上也就没有这样一个人。戴上先生的眼镜,先生简直不可怕,且可乐,先生怕他的眼镜了,俨然是,张大火以下都不亦乐乎,看先生戴眼镜。张七先生的眼镜不常戴,请他干什么才戴。比如刚才替王大奶念家宅。最普通的是写“天作之合”,婚书。有的慎重其事,请七先生上他府上去写,“贴七先生一餐饭”,大多数则是亲自拿了红纸帖子上文公庙来。眼镜有一个镜盒。眼镜盒有了三十年,新媳妇为新郎做的,皂角的形状,“绉布的”,什么绉布,张七先生自己也说不清,他当初也没有问他的先生娘子,下垂一绺红丝,当然早已不红了。张七先生的先生娘子给七先生留下的纪念,还有七先生的一双鞋,这个,七先生打开箱子,分外的伤心,“好好的死去了。”当时有眼镜盒没有眼镜,教书也不在文公庙,在乡下自己的村里。眼镜只买了十年,先生娘子是不能晓得的了。花五百钱,从湖北汉口来的一个叫卖眼镜的玻璃匣子里头买了下来。话说这一位卖眼镜的年年有一个时候还是见他背了他的匣子沿街卖,一天,经文公庙过,站在门口,放下匣子,“歇一会儿。”张七先生也走出来了,看眼镜,问价钱。

    “这样的两串,这样的一串二。”

    “当先五百个钱,如今那就要贵那么些?都还没有我的一副好。”

    张七先生现得他得意。卖眼镜的就背上他的匣子走了。他一点也不现他的失意,且走且说了一句:“这位老先生一副眼镜要用他一生。”这时和尚走出来了。和尚他总是忙。煮饭他倒费不了多大的工夫,一会儿就看见他端了他的饭吃,他忙菜园,虽然他的菜卖不了钱,也不多;忙着上楼,上了楼就不看见他下来,楼上动得响:忙着舂米,他的米是一次舂就,不说一年,一季是要吃的,所以这一天就只看见他忙了;忙着买盘香,他要买那“顶干顶干的”,不顶干又回头换,或者先几天去定着,来回是空手,而是买盘香,来回二十里。向来他同十里铺的万盛香店通买卖,乡下东西比城里好。十里铺,尚是从东门口计算,十里。文公庙到东门口还有一里半吧。他的庙,“一个月也没有两个人进香。”他晓得——是他说的他不晓得吗?但他的庙一年三百六十日点盘香。盘香的工用盖等于取灯儿。文公菩萨面前长明灯也长明着,不能拿菩萨的灯来点火,“一点点熄了呢?”还有许多事要忙。他走出来,手上的扫帚还没有放下,刚刚吃了饭扫一扫厨房,听得门口有人说话,就走出来。出来只看见七先生站在门口。虽然不能说他看见,因为他的眼睛不大看得见,但说他看见七先生是可以的了。他一看见七先生就是七先生。七先生是打算进来,看见和尚来了又不进去了。

    “那个卖眼镜的又来了。”

    七先生告诉和尚。

    “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湖北佬没有一个好东西,先生你再也莫买他的眼镜!”

    “都赶不上我的一副好,要一串二两串钱!”

    七先生的得意和尚看不见了,捏了他的扫帚转身要进去,又转过来,猛的一下盯了七先生的脸向上看,七先生比他高一些——原来是有话说:

    “七先生,你看怎么样,王小毛那孩子我劝你老人家再也莫打他,我看他简直成了呆子!今天我上茅厕,他也跑进去了,我问是哪一个,他不晓得答应,我一看,是他!我说你这孩子,人家问你你怎么不答应呢?他说他没有屙了,你没有屙了你就不答应吗?要不是我仔细,一脚撞到粪缸里去了呢?”

    七先生没有意见。王小毛是最小的一个学生。但他老人家今天很高兴王小毛,见了王小毛,虽然不笑,心里很喜欢这个孩子。昨天下午王小毛家里送斤半猪肉来了。七先生告诉来人道:“这孩子倒不是不能读书的,聪明。”张七先生有两个学生,他们家都有钱。一个叫作冯炎生,一个就是王小毛。每逢初一十五,冯炎生同王小毛都要“送菜先生”,即是家里做一碗菜送到学房来,或是一碗鱼,或是一碗豆腐或海带熬肉。王小毛家里做的菜总好吃些,七先生说。这回初一,即七月初一,王小毛没有送,今天十五,昨天他爸爸打发人送斤半猪肉来了。张七先生还同王小毛谈了一会儿话,张大火以下都看先生同小毛说话,小毛却说不出,坐在他的位上,他的小脑壳不知安放在哪里才好,不肯抬起来。慢慢地先生捏他的耳朵要他说了一句,他说得好玩:

    “我家杀猪,八十一斤。”

    张七先生才晓得他家那一只大肥猪宰了。人家家里有猪张七先生何以晓得呢?原来如此:文公庙门口差不多等于一个牧场,一大片荒地,长了几棵树,邻近的猪同磨坊的驴子都在这里放,王小毛之祖母常是拿着家伙追踪一只猪,她老人家不甘心旁人捡她的猪粪,要拿去卖钱。

    这一斤半肉张七先生拿来腌起来了,就在这个十五的早晨,放学叫学生回去吃饭,然后煮自己的饭,而且腌肉。等待吃了饭,收拾了碗筷,时候已经不早,而学生还没有来。因为今天十五,门口听得有讨饭的叫:“师父,打发一点!”接连只听得“师父,打发一点!”惹得张七先生慢步走出,忙开口道:

    “‘师父’!叫师娘也不打发!”

    张七先生诙谐一下,心里快乐。讨饭的是一月老要来几回的一个小孩子,下穿一条破裤。和尚有时打发一点,有时则骂,说小孩子不该讨饭。

    “先生,你老人家今天打发我一点。”

    “来,把裤子脱下,打屁股。”

    说着做手势。相隔还有几步远。小孩笑着敲着他的讨饭的碗走了,且走且唱:

    人之初,

    我不读,

    我的丈母娘下狗儿下了一只草狗。

    “读”,读若“偷”。他的肚子已经很饱。到和尚庙里来讨饭,是回家路过,余兴。这时和尚正在那里端碗。“端碗”,犹言吃饭。

    转瞬就是七月二十一。和尚从七月初一算起,“七月二十一,我妈的生日”。我妈的生日其实也没有什么,反正“不能尽心,到我妈坟面前去烧香”。相隔一百九十里。他从来不提起他的爸爸,不知何以故?也没有人问。妈妈还留了他一个忌日,还留了他自己的生日。这回的七月二十一有了桩事,又是上茅厕,他一不仔细,踏了一脚粪,“哪一个歪屁股屙屎屙到粪缸板上!”踏了一脚粪,更是糊涂,拿手去摸鞋子!张七先生正在那里嚷:“读熟了背!”忽然看见和尚气势汹汹地来了,门槛以外霹雳一声——

    “七先生,你看这是怎么说!”

    两手前伸若乌龟,一若不敢沾身。眼睛虽然是盯了七先生的位置去看,而是叫七先生看他的鞋子。张大火以下一时都住了嘴,侧耳而听,张大火则眼睛也有用处了,因为他首先望见了窗户以外。

    “哪一个歪屁股屙屎屙到粪缸板上!踏我一鞋!”

    孩子们一阵又嚷起来了,心里都不怕,都是一句:

    “我不怕,不是我。”

    张七先生嚷了一下:

    “这些东西,都要打!”

    和尚掉背而返了,若有所失,怎么只骂了这么几句?因为他气得好像一个蛤蟆,一肚子气。他的一只大黄狗沿他的踪迹舔。他仔细地想:“不是孩子的粪,孩子的粪是哪有这么粗一筒呢?踏得我一鞋!”他归究“这个先生”。今天早晨起来不知何以故他很恨这个先生。

    晚半天学生各自还家今天不再来的时候,不知何以故和尚很是逍遥了,我妈的生日今年也不再有了,忘记了,站在门槛以外同七先生攀谈。或曰如此:十天以前有一位乡下老太太进城,沿庙烧香,烧到文公庙,抽一张签,拿回去请她女婿念,是四言四句,“尔心不诚,叩我神明,斋戒沐浴,助油十斤。”所以今天兀的送二斤香油来了——何以只送二斤?但这件事是和尚还没有十分息怒的当儿就发生了。他站在门槛以外,问了七先生一件事,然后当面谈话。因为他在门口拾得了一条洗澡手巾,所以他问七先生,这样问:

    “是你老人家的不是?”

    “不是。”

    “一定是哪一位乘凉的丢下去的。”思忖着。

    文公庙门口常有舂米的以及其他赤膊人等来乘凉。

    “我伸手去摸,‘这是哪一位丢了什么东西?’——先生,你看,如今的人心多么坏,王二家的她在那里捡粪,听见我这一说,连忙答应,‘是我丢的。’我说,‘你丢的?你丢了什么东西?’我把手巾剪在背后,她没有看清楚是洗澡手巾,‘我的裹脚布!’你看如今的人心多么坏,喜得是一条手巾不是银子!”

    七先生且听且欢乐。话来话去,又提到今天上茅厕上面去了,很是一个余兴的样子——

    “先生,今天粪缸上的粪,我看不像小孩子的粪——这可应了一句俗言:‘夫妻两个来尿,不是你也是我。’”

    说着盯了七先生看,也笑。七先生笑而不答。“来尿”云者,是说睡在床上屙尿,实际上是指十岁以下的小孩子说,若一岁两岁又不大适用,因为那是当然的,来尿则有个责备的意思,不应该。

    门口外是吴盛记的那一匹叫驴又来了,兀地一叫。和尚连忙跑去,指着吴盛记放驴的孩子厉声说道:

    “你这个驴!把我的园墙又挤塌了!你这个鸟东西!你再不好好地照管它我就驼根棍子打!”

    鸟东西躺在地下玩。骂了这几句——这么只骂了这几句?站在那里不晓得回去了。回去,且走,又骂:

    “倒运的铺子养这么个驴,连尿也闻!打都打不走!”

    “闻什么尿,和尚?”

    王二家的远远地站着打趣他。

    “你说闻什么尿!母驴尿什么尿!”

    “这个和尚不是好和尚。”

    “不是好和尚!你叫你王二把和尚赶走了他!——不是好和尚!”

    不屑于同王二家的多说话的一个神气,回去。

    枣

    旅客的话(一)

    我当然不能谈年纪,但过着这么一个放荡的生活。东西南北,颇有点儿行脚僧的风流,而时怀一个求安息之念,因此,很不觉得自己还应算是一个少年了。我的哀愁大概是少年的吧,也还真是一个少年的欢喜,落日西山,总无改于野花芳草的我的道上,我总是一个生意哩。

    近数年来,北京这地方我彷徨得较久,来去无常,平常多半住客栈,今年,夏末到中秋,逍遥于所谓会馆的寒窗之下了。到此刻,这三个月的时光,还好像舍不得似的。我不知怎的,实在的不要听故乡人说话,我的故乡人似乎又都是一些笨角色,舌头改变不过来,胡同口里,有时无意间碰到他们,我却不是相识,那个声音是那样的容易入耳……唉,人何必丢丑呢?实在要说是“乞怜”才好。没有法,道旁的我是那么感觉着。至于会馆,向来是不辨方向的了。今年那时为什么下这一着棋,我也不大说得清。总之两个院子只住着我一人。因为北京忽然不吉利,人们随着火车走了。我从那里得了这消息,也不大说得清。

    我住的是后院,窗外两株枣树,一株颇大。一架葡萄,不在我的门口,荫着谁之门,锁上了,里面还存放有东西。平常也自负能谈诗的,只有这时,才甚以古人青琐对芳菲之句为妙了:多半是黄昏时,孑然一身,葡萄架下贪凉。

    我的先生走来看我,他老人家算是上岁数的人了,从琉璃厂来,拿了刻的印章给我看。我表示我的意见,说:“我喜欢这个。”这是刻着“苦雨翁玺”四个字的。先生含笑。先生卜居于一个低洼所在,经不得北京的大雨,一下就非脱脚不可,水都装到屋子里去了,——倘若深更半夜倾盆而注怎么办呢,梨枣倒真有了无妄之灾,还要首先起来捞那些劳什子,所以苦雨哩。但后来听说院子里已经挖了一个大坑,水由地中行。

    先生常说聊斋这两句话不错:

    姑妄言之姑听之

    豆棚瓜架雨如丝

    所以我写给先生的信里有云:

    “豆棚瓜架雨如丝,一心贪看雨,一旦又记起了是一个过路人,走到这儿躲雨,到底天气不好也。钓鱼的他自不一样,雨里头有生意做,自然是斜风细雨不须归。我以为唯有这个躲雨的人最没有放过雨的美。……”

    这算是我的“苦雨翁”吟,虽然有点咬文嚼字之嫌,但当面告诉先生说,“我的意境实好。”先生回答道:

    “你完全是江南生长的,总是江南景物作用。”

    我简直受了一大打击,默而无语了。

    不知怎么一谈谈起朱舜水先生,这又给了我一个诗思,先生道:

    “日本的书上说朱舜水,他平常是能操和语的,方病榻弥留,讲的话友人不懂,几句土话。”

    我说:

    “先生,是什么书上的?”

    看我的神气不能漠然听之了,先生也不由得正襟而危坐,屋子里很寂静了。他老人家是唯物论者。我呢?——虽是顺便的话,还是不要多说的好。这个节制,于做文章的人颇紧要,否则文章很损失。

    有一个女人,大概住在邻近,时常带了孩子来打枣吃。看她的样子很不招人喜欢,所以我关门一室让她打了。然而窗外我的树一天一天地失了精神了,我乃吩咐长班:“请她以后不要来吧。”

    果然不见她来了。

    一到八月,枣渐渐地熟了。树顶的顶上,夜人不能及。夜半大风,一阵阵落地声响,我枕在枕头上喜欢极了。我想那“雨中山果落”恐怕不及我这个。清早开门,满地枣红,简直是意外的欢喜,昨夜的落地不算事了。

    一天,我知道,前院新搬进了一个人,当然是我的同乡了。小便时,我望见他,心想,“这就是他了。”这人,五十岁上下,简直不招我的反感,——唉,说话每每不自觉地说出来了,怎么说反感呢?我这人是那样的,甚是苦了自己,见人易生反感。我很想同他谈谈。第二天早晨,我正在那里写字,他推开我的房门进来了。见面拱手,但真不讨厌,合式,笑得是一个苦笑,或者只是我那么地觉着。倒一杯茶,请他坐下了。

    他很要知道似的,问我:

    “贵姓?”

    “姓岳。”

    “府上在哪里?”

    “岳家湾。”

    “那么北乡。”

    这样说时,轮了一下他的眼睛,头也一偏,不消说,那个岳家湾在这个迟钝的思索里指定了一遍了。

    “你住在哪里呢?”

    “我是西乡,——感湖你晓得吗?你们北乡的鱼贩子总在我那里买鱼。”

    失礼吧,或者说,这人还年青吧,我竟没有问他贵姓,而问,“你住在哪里呢?”做人大概是要经过长久训练的,自以为很好了,其实距那个自由地步还很远,动不动露出马脚来了。后来他告诉我,他的夫人去年此地死了,尚停柩在城外庙里,想设法搬运回去,新近往济南去了一趟,又回北京来。

    唉,再没有比这动我的乡愁了,一日的傍午我照例在那里写字玩,院子很是寂静,但总仿佛不是这么个寂静似的,抬起头来,朝着冷布往窗外望,见了我的同乡昂着他的秃头望那树顶上疏疏几吊枣子想吃了。

    一九二九,一二,二九

    (选自《枣》,开明书店一九三一年十月初版)

    墓

    旅客的话(二)

    三月杪,四月初,北地也已渐渐是春天了,写信问友人,“西山的房子空着么?”回信道,“你如果去,那真是不胜借光之至了。”于是我又做西山之客了。这所谓春天,只在树上,树又只是杨柳,如果都同我的那位朋友一样(神安他的灵魂!),要那个草的春天,春雨细,那哪里行呢?实在我也算得同党。杨柳而外,山阿土埂,看得见桃杏开花,但这格外使人荒凉,因为,从我们来看,桃花总要流水,所谓花落水流红,为什么在这个不毛之地开得全无兴会呢?

    天气是暖和的,山上的路,骑驴走,平原在望,远远近近尽是杨柳村,倘若早出晚归,夕阳自然地没有了,转过山阿,忽然看见那边山上,天边,蛾眉之月,那这个春天才美哩。若有人兮天一方!

    这既不是春又不能说秋的北京春天。

    西山之横山,就葬着我的那位朋友。横过横山,一条马路,通往八大处的,山南山北亦所必经,上山第三天我出去玩,不由得下了驴子一觅“徐君”了。荒冢累累,认得一块碑。“江西铜鼓欧阳丁武之墓”,这是几个大字,右边则刻着:

    春草明年绿

    王孙归不归

    吾友生平爱好此句爰为

    书之于其墓

    往下署了我的名字。我喜欢照我的排列,空白多好看,不肯补以年月日。三年以前,记得是过了重九不久,所以不是九月也必定是十月,欧阳君竟以养病西山而长辞了。其时我是偶尔来玩,适逢其会,他的长兄在场,说我们是朋友,请写一块碑,我承认了。这些事我是不大有意见的,但写好了一看,觉得可哀了。

    颇有意兴地想到身世这个题目上面去。小毛驴一走一颠簸,赶驴子的一脸的土,很是诙谐的样子,自己便仿佛是“吉诃德先生”一流人物了。孟轲骂杨墨,“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断章取义,我倒有点喜欢借用这一个批辞。我不知因为疲倦了的缘故呢还是什么,对于人世间成立的关系,都颇漠漠然,唯独说不出道理地忠实于某一种工作。或者是忠实罢了,实在这两个字也用得我自己不大明白。但对于这一句话好像很明白:“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为什么想到这一句话?今之世其乱世乎?唉,这恐怕还是少年血气用事,莫以为得了意思才好。人何必要现得人类的野蛮呢?野蛮也要让它与我无关。这些话都跟着驴子跑起来了,原来我所分明的可怜我自己的是这一点:唯独当面对了死人,有时仅是一张照片,无论与我什么关系——死人啊,我又不胜惶恐了,生怕我有什么罪过似的,但我不能不天真地说,那一下子我简直地起了一个侥幸的心喜,“我不管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意识。唉,原来我同人类是这样的共运命。

    死人而已盖黄土者那又不然,于我的朋友更不相干,他是诗人,自有世界,自然应该疏远了。

    本地女人驾驭的本领比我高明得多,她的驴本来在后面响铃,一下跑过我好远了。我看她自由自在,打坐而骑行,好不羡人。

    我住的是横山南。所谓“山南山北”,大概就以横山为言。西山名胜都在山北,我却不要多走,讨厌那一块儿的人物摆布得如同电影上出现,因此便是卧佛寺之楸树,古树开花我所爱看的,也打断了探访的兴致了。邻居是一些满人,生活苦行为则大方,尤其是女人和姑娘们,见面同我招呼,那话就说得好。一天我向一位老太太打听,“你们这儿还有哪儿可玩么?”“可玩的你都到过了,山北你又不去,——实在没有哪儿可玩。”“昨天我跑到山顶上,望见东南一个很大的树林,是什么地方呢?”“啊,你说的是王坟吧。”她思索了一会儿。

    那必然是“王坟”,我乃徒步去看王坟了。首先夺目的是那树林的颜色,我没有见过这么样子的树,真是绿得醉人。但一点也不现得它浓艳,不,怎么想到这个字面上去,依然是叫人清明的,非一日之可几了,经历岁时的光芒。不是白杨,是什么树呢?我踟蹰于路上,遇见摇鼓卖糖果的,问他他说“小叶杨”。反正什么也罢,我今天能够站在这个树林底下了。

    仰望许多叶子我歇息着,我不晓得要感激什么才好,这实在是一个恩惠。我又颇寂寂然,起来徘徊着走,这么一个深林里为什么不见一个人呢?我的意思是一个理想中人。我又实是不懂恋爱的。我的灵魂是多么崇高啊,这样我很自傲岸。

    范围甚不小,有不少的陈迹,我都不喜欢察考,一径去过桥,最前面一对石狮子,一架弓形的石桥。我是喜欢过桥的。可惜桥下无水流了。

    是什么人呢,要在我们江南一定是放牛的小孩子淘气了,于一株盘根错节的松树之阴可以坐下两个人的长石头中央刻着棋盘,分明不是原来之物。仔细一看,这个棋盘讲究得很,或者世间有那样的高人也未可知。我不禁记起一句诗来了,“世间甲子须臾事,逢着仙人莫看棋。”生怕见笑于大方之家,只好掉头不顾地循了我的归途了。

    有一个地方名叫小熊儿,名字殊不可解,离西山畜牧场不远。小熊儿的井泉据说最好,其实都是些穷朋友,朝不保夕的,三四里路之远也来挑他一担回去泡茶喝。我曾经在这井泉旁边坐过不少的时间的,银杏二株临其上,那是因为白日当天,走路走得热了,绕道去乘凉。但这个已经不是我的小熊儿了,——小熊儿,莫非我真怀恋你么?

    春天告诉我们要来,终于我不像看见了春天,此地的夏又来得太无情意了,明明牛山濯濯,几日的大雨,开窗一看,忽而草何深呢?然而已经够我欢喜了。我想小熊儿那里必定好玩,太阳落到山那边去了,我去逛小熊儿。宿雨初晴,一路上新鲜之气,一块小石头也自臭得出,山色如画,晚照宜人,在我简直是一种晨光,我不知从何而来,往何而去了。触动了音乐之感,想那稽康的顾日影而弹琴恐怕很有意思,那个音乐应该好听。小熊儿已经在望了,一条小径上蜒,草绿成波,到了顶上头才有那两棵大树,石头牌坊很是白,几步阶石好像草里头长的。这些我忽然都不见了,是哪里来的一位姑娘肩上一担水踏了石阶下来。

    唉,这难道是人间走路的样子?女人她的步态与腰身格外好看的,她的衣裳也无有不合身材的了,何况肩上挑了一担水。

    我已到了这草坡的中途,只好拣了一块石头上坐下了。此刻回想起来,很是可怜,有似于罗丹的一座雕刻,那么的垂头枕肱,着地而想,不过实在没有思想,平白地飞不起一个没有翅膀的爱神罢了。她跃我而过,我未抬头。慢慢地我朝下望,她把她的担子放下了,那里聚着男女好几人,大概都是眼下那个村子里的。她同他们谈话,我听不见声音。我想她一偏头,始终只是头发看得分明。畜牧场的牛在路边放,一匹大弯角牛走近姑娘的水桶要喝水,她反跑开水桶好远了。并不真是怎么害怕,女人的最是美好的一种表现罢了,站在那里惊异地笑一声了。

    我看着那牛越走越近,心里实在着急,仿佛世上的事都没有办法。后来那个放牛的一声喝,赶快几步来赶开,我是怎样的怅惘啊,为什么我没有做了这一个高贵的工作呢?

    姑娘的后影草上不见了,转进那个村子里去了。

    后来我什么时候走了,我不记得,但我总若置身在那个黄昏里,夜不曾袭来。

    一九三〇,一,一二

    (选自《枣》,开明书店一九三一年十月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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