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我的学生。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简称OSU）学习汉语的学生。因我的长篇小说《春草》，被该大学选为高级汉语教材，我便飞到大洋彼岸做了他们一学期的老师。

    这个班被命名为春草实验班。OSU东亚系汉语中心的教学团队，在汉语教学中创立了体演文化教学法，就是在教学中强调语言的文化环境，学习语言不仅仅学字、词、句和语法，还必须学习它的文化背景，以便能真正的掌握汉语，了解中国人，和中国人共事做朋友。为了配合这样的教学法，他们大胆地决定选一本中国作家的小说作为教材。于是《春草》荣幸入选，来到了OUS，便有了这个春草实验班。

    我去时，学生们已经上了两个学期的春草课了，加之本身就有一定的汉语基础，所以我去了之后，即使在课堂上全部说汉语，他们听课也一点儿问题没有。偶尔有不懂的，就迅速用手机上的翻译工具进行查询。我很欣赏他们的学习态度，有主动性，善于思考，经常提问题，从来不在乎面子，包括老师的面子（有时我读错了字，他们也会马上指出）。

    作为一个作家，我在教学中自然而然偏重了写作训练。其实某些基本的写作理念，无论是汉语还是英语，都一样的。比如要开门见山，比如要言之有物，比如要注重细节，比如要有起伏转折，还比如要有思想，要有亮点，等等。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他们进步很快，甚至很喜欢汉语写作。根据教学计划，他们需每周完成一篇作文，并且用手抄写一遍。他们从来都不抱怨，总是按时完成。每次看他们的作文，我都感到欣喜。

    赛斯是他们中的老大，已经是在读博士了，他的专业就是语言学。所以他的作文总是层次清晰，逻辑性强，很少病句。我常常表扬他带了个好头。但即使如此，他依然谦虚好学，遇有不清楚的地方，就到办公室来当面向我请教。有一次他写了一篇自己满意的作文，发给我看时开心地说：我觉得这篇不错，一篇比一篇好！又说，我发现我用汉语写作越来越自如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但有一次，我让他们写孝顺父母这个题目，他交稿时说，裘老师，这个话题真难写，我花了很多时间，还是不太满意。我说你不会白花时间的。你肯定对这个问题印象深刻收获很多。他说是的。之后不久就是母亲节，我发邮件提醒他不要忘祝福母亲。他回复说我不会忘的，我打算周末就回家去陪父母过妈节，在这里我也祝裘老师妈节愉快。把我逗乐了，我谢谢他，然后告诉他：我们不叫妈节，叫母亲节。

    傅森是个内向的学生，他是唯一没到办公室来跟我面谈过的，即使我提示他他也不来。有时他请假没来上课，看上去很有心事的样子，我关心他问他情况，他绝对不说。但他很喜欢写作，而且总是喜欢写些超现实的故事，想象力很丰富，常常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他学汉语的时间短，常有错字和病句，有些错误还很固执，我只好提前到教室，当面讲给他听，错在哪里，为什么错。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写作，作文写得一次比一次长，到期末时竟然写了5千字，令很多老师惊讶。我离开美国前，他给我写了一封稍长的电子邮件，谈了他对春草这本书的感受和他的一些经历。最后说，我很感谢你到美国来给我们讲课，我喜欢汉语写作，我喜欢这学期的每篇作文。我很感动。我想，这个内向的不善表达感情的男孩子，将来真有可能成为一个作家。

    乔栩亚的性格则跟傅森完全相反，是一个活泼外向的学生，喜欢结交朋友，喜欢表达和演说。我们在进行课堂人物对话时，他总是能表演自如。他是这个班上汉语讲得最流利的，几乎听不出是美国人。他说这得益于他交了很多中国朋友。他告诉我，他在OSU的朋友，百分之九十是中国学生。但毕竟是在两种文化环境里长大的，交往中难免有碰撞和苦恼，他曾在作文里倾诉过。他的身体不是太好，家境也不是太好，打了两份工，因此经常缺课，让我感到担心。好在他基础不错，即使缺课也能跟上进度。加上他自己也很努力，就像他作文里写的那只小蜗牛，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努力去看最美的风景。他的理想，就是到中国做一个电视台主持人。今年夏天他已经到中国来实习了。祝他如愿。

    史华林刚满20岁，言谈举止还有点儿像小孩儿，很活跃，也很单纯。上课时总是踊跃发言，爱提问题。偶尔站到讲台上演讲，很难老老实实站着，一会儿耸肩，一会儿动胯，一会儿挥拳头，像跳街舞一样。他在作文里时常讲自己的故事，比如怎么谈女朋友的，怎么减肥（他曾经很胖，现在又高又瘦）。最后这篇作文，他写他曾经的理想是泡妞，后来觉得泡妞这个理想太卑鄙了，遂放弃。我修改时觉得卑鄙这个词用重了，就改成太无聊了。他看到后马上跟我说，裘老师，泡妞怎么会无聊呢？一点儿都不无聊啊。把我笑坏了，我说那好吧，咱们换一个词，换成太差劲儿了怎么样？他马上赞同说，好，这个词才能表达我要说的意思。

    这就是美国学生的可爱之处，不盲从，即使是老师说的，也要弄明白了才接受。他们中唯一的女生贺凯也是这样的。

    贺凯是个美丽的姑娘，性格沉静。虽然她的汉语讲的不是很流利，上课发言比较少，但我发现她是个很爱动脑子的学生，对许多问题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与众不同。比如我讲到春草进城打工常常受人帮助，也帮助别人，就让他们写一篇助人为乐的作文。她就在作文里表达了对助人为乐不同的观点，她认为很多时候，遇到困难朋友没来帮助你，不是朋友不好，而是朋友认为你有能力克服，不需要他人插手。当我问她是否喜欢春草这个人物时，她说，还行吧。我说看来你不是太喜欢她？她说，嗯，她太倔了。自己吃很多苦。

    大部分的美国学生都生活优越，家境良好，从小受父母宠爱。让他们去体会春草那样的人生经历，的确很难。有一次我讲到春草受挫后，她妈妈不但不安慰她，还大声骂她。他们很不理解。我说这是激将法，中国家长常用这个方式对待孩子。他们马上表示说，不喜欢激将法，喜欢被表扬和鼓励。的确，美国孩子是在表扬声中长大的，可他们并不因此懒散，不思进取。前不久我给他们写邮件，问他们暑假是否出去旅游了？玩儿得是否开心？让我意外的是，他们回复我全部都在利用假期学习或打工，没有一个出去游山玩水的。令我感慨。

    也许这就是我喜欢他们的原因吧。

    2011夏 于成都正好花园

    注：回国后我选了几篇学生作文，推荐给了《天涯》杂志，他们选出四篇刊发在了2011年第6期的《民间语文》栏目上。本文是与四篇作文一起发表的。遗憾的是因为版面原因，其中贺凯的作文没能刊发，但我还是保留了对她的介绍。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