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村里的一些刚成年的孩子向父母提出要去应兵,父母不同意,说你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让去当兵。孩子们问为什么,父母们说好男不当兵。要知道,那些年,很多孩子的父母都是乡里的民兵,有些还是部队退役回乡的。孩子们不乐意,对自己的父亲说你们当初不也当过兵,你们现在为什么要反对我们?父亲们说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当年干实事,能摸到枪,你们能么?你们不是拿烧火棍,就是握方向盘,你们当什么兵,不许去。瞧瞧,这些偏见都是由炊事员中原引发出来的。当然,我们也能从这些父母的话语中听出一些违心的成分,在那个年代,沿海打工浪潮正兴起,那些不愿意念书的孩子也因此多了一个非常有力的借口。当然,父母们也渐渐懂得了这里面的含义,那些年,常能听到他们对自己的孩子说这样三句话:“这书你到底读不读得了,你要是读不了,就跟老子去沿海打工。”
中原退伍回来后也流露出后悔,他说:“当初要是去打工就好了。”
在回乡后的第三天上午,中原在屋后的那片树林里吊了一个沙袋,就在两棵榆树之间,用的是河里的细石沙。中原从此没日没夜地在树林里打沙袋。他身穿红色背心,迷彩裤,脚穿解放牌球鞋。人们常常听见树林里传来哼哼哈哈的叫喊声。
中原的爷爷那时还活着,他常走进树林,佝偻着背脊,双手背在屁股上,歪着脑袋看中原打沙袋。在中原歇息的片刻,他拖着浑浊不清的嗓音说:“中原,你有力气没处使呐,你帮你爹妈下地干活,你年纪也不小喽!还当了三年兵……”
中原这时常常显得不耐烦,他说:“爷爷,你别管了,我有自己的想法。”
“你说啥?我耳朵背,听不见。我已经老完了。”
“爷爷,你到打谷场上晒太阳吧,这树林里冷。”
“你也不小了,该娶个媳妇了。”老人缓缓地转动脑袋,慢慢地转动身体,挪着步子向屋前走去,嘴里不停地咕哝着。
大约过了半个月,中原弄了一个新玩意儿。他把一尺来长的竹竿劈成一爿一爿的,长短粗细相同,大约有八十多根吧,用一条在水里泡过的树皮扎住一端,另一端就让它散开着,整个看起来,要比洗筲箕的竹刷子粗圆一倍。中原右手抓住那系了树皮的一端,用另一端抽打自己的胳膊、肚皮和大腿。抽得啪啪唧唧的,声音特别响亮。人们一听到这像梯田农民脱稻谷时抽打稻穗似的声音,就笑着说:“中原又在练功了,这小子比当兵时强多了。”后面这句话就是中原希望听到的,他觉得他的目的快达到了。他一边用竹片抽打着胳膊,一边围着自家的打谷场上转圈。他告诉人们说:“身上的肌肉这么一抽打,就结实多了。”他的爷爷眯着眼睛看了看快要落山的太阳,说:“中原啊,你作什么孽呀。”
有一天,中原在打谷场上“结实肌肉”,他的爷爷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他听见爷爷喊了他一声,他转过头,看见爷爷正微笑着向他招手。他走到爷爷面前,爷爷用两只手缓缓地捋起裤脚,露出布满褐色伤疤的小腿,这条小腿瘦得像根麻杆。爷爷用手指指了指小腿上的伤口,这时,中原看见一条白色的蛆虫从伤口里钻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此时,中原看见小腿其他地方的伤口里也爬出了蛆虫。中原打了个冷颤,身子顿起鸡皮疙瘩。他看着爷爷,尖声叫道:“爷爷,你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爷爷放下裤腿,“中原呐,我快不行了,我被这些虫子吃空了。”
那些年,农村里的老人得了大病是不去医院的,生老病死,听天由命。
次年春天,中原又有了新的举动,他坚持每天黄昏跑步去河里洗澡。他全身只穿一条三角裤,一双人字拖鞋,左手拿一条毛巾,右手捏一块肥皂。他迈着轻快的脚步,穿过整个村庄,到村外的秀水河洗澡。那是在春天,春风如荆刺,冻死叫花子。人们还穿着毛衣。人们看见中原身上一块块像石头似的肌肉,看见那条刺眼的三角裤。看着中原光溜溜的身子从眼前一闪而过,人们打起寒颤。
“中原这小子,不愧是当过兵的。”人们说。
中原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话。
在回到故乡的这大半年里,中原基本上没干过农活,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对他格外疼爱。他们不让中原下地,让他在屋里好好呆着,休整休整,过了年,托媒婆介绍一个媳妇,趁早成个家。中原似乎对农活也没什么兴趣,他不爱自己的球鞋粘上泥巴,不喜欢衣角沾满碎叶和花粉,他宁可一整天呆在树林里打拳,搞得一身汗臭味。他越来越爱一个人呆着,我行我素,逆反心重,总要和父母对着干,动不动就生气,说话也冲。
后来,中原家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直接导致中原与父母决裂。
中原的奶奶与他母亲多年来一直相处不好。这与天底下所有的存在矛盾的婆媳关系没什么区别。媳妇觉得婆婆碍手碍脚,爱多管闲事;婆婆嫌媳妇持家不善,怠慢了儿孙。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有一天,她们的矛盾彻底爆发了,而且直接达到了顶点。中原的奶奶气得浑身发抖,她在家里人下地干活的时候,一个人爬到二楼房间,用自己的布腰带上吊自尽了。
左右邻舍的村人听到中原家传出叫骂声,以为又是婆媳间在吵架,紧接着他们听到中原的哭声,顿时觉得事情蹊跷,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赶忙跑到中原家。有两个中年妇女手脚麻利,循声跑上楼梯,她们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两条腿酥软在楼梯上,动弹不得。
而紧接着发生的一幕,让她们的眼睛胀痛,似乎眼珠就要掉出来了。她们看见中原的父亲和兄长抱住中原奶奶的双腿,把中原奶奶从腰带圈里放下来。就在这时,中原的母亲冲上前,狠狠地打了中原奶奶两个耳光。
“老东西,你让我今后还怎么做人?”中原的母亲带着哭腔恶狠狠地说。
中原就站在那里,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让他缓不过神来。
在安葬完奶奶后,中原决定离开村庄。那天,他甚至都没有和父母告别,他就走了。这么多年,他再没回过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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