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群大雁从头顶飞过,振翅声与滑翔时摩擦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梧桐树黄叶尽落。干瘦的大地没有一丝生气。空气中满是土腥味。年关将至,沿街店铺大多关门歇业了。
老邱叹了一口气,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街道两旁,满目凄凉。”
一个四十多岁的瓦匠工,能说出这样颇有诗意的两句话,多少让我有些惊讶。我冲老邱笑了,老邱也笑了起来,露出鲜红如血的牙板。老邱长得实在是太丑了,身高不及扁担长;头发似扫帚;脸像用来洗碗的丝瓜瓤;走起路来像一只受惊的公鸭;两只眼睛就像狗觅食似的,朝周围扫来扫去;最显眼的是他那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常年露在嘴唇外,风吹日晒的,黄不拉几。他在穿戴上也极不讲究,他婆娘在这点上没少责备他。人们从男人的脏衣服上往往看到的是妻子的懒惰。
老邱为人格外低调,这与他的长相有直接的关系,这一点我已经得到论证,不需另作阐释。当然这不是全部因素,我后来渐渐发现,“低调”与“随和”是老邱这些年的生存法则。他能安稳如意地工作,能安静舒服地生活,靠的就是这两点。
在生活中,老邱似乎与任何人都相处得来,三言两语就能把人家逗乐,豁达一点的就留老邱在家喝酒,老邱刚好好这一口,他基本上来者不拒,酒桌上他总能应付自如,无非就是一点——随和,随和是什么,让他吃喝他就吃喝,说什么他都点头赞同,时不时露出钦佩和羡慕的眼神,说好话从来不吝啬,酒桌上人多,老邱搭不上话的时候,他就不紧不慢地吃喝,谁说话他就看着谁,露出不夸张的笑容,一个劲地点头,人家发给他烟,他就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给人家点上,再给自己点上。酒足饭饱了,他就找准时机不声不响地撤出酒席。其实,老邱最受不得憋屈,也见不得人家比他好,“随和”只是他常戴在脸上的面具。就比如这一次,他在别人家的饭桌上说了很多违心的话,有些还是通过贬低自己达到夸赞别人的目的的。他心里不畅快,他不会当着人家的面表露出来,现在他已经从饭桌上退出来了,他现在一个人,或者跟一个闲逛的邻居站在一起,他要发泄心中的不满了,他一边用竹签剔牙齿缝里的肉丝,一边拿眼瞅那户人家,嘴里絮絮叨叨地数落人家的各种不是。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老邱不是个东西,人们也习惯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他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不过,他与大家的关系一如既往地好。这点不足为奇,因为大多数人都喜欢背后贬斥别人,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人像老邱那样总是装得若无其事,好话还是不断地说,笑脸还是不停地给。对此,没有人会拒绝这些。
老邱说他进城前,一直是村里的会计,能写会算,喜欢读书。那时候,手里没什么书籍,他就向村里的老学究借古书读。老邱说他底子薄,那些年手不释卷地读,最后也没读出什么名堂来。家人见他瘦小多病,干不了什么农活,就东借西凑砸锅卖铁弄了些钱,给他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他原来一直说不到媳妇,自从拖拉机跑起来了,这才弄到一个婆娘。
老邱的泥瓦匠手艺是进城干杂活时向人家学来的,有了这门手艺,他渐渐地在城里站稳了脚跟。
有一年十月,老邱居住的那片街区突然接到拆迁的通知。人心惶惶。那条街道的商铺半个月之内全部搬迁走了。
老邱是最后一批离开的。那段时间他很忙。那些商铺白天搬走,老邱就在夜晚忙着收拾残局。他爬上墙壁,把那些遗留下来的招牌灯箱拆卸下来,把店内破缺的玻璃收集起来,从丢弃的物品中寻找值钱的玩意儿。他把得到的东西装进一个蛇皮袋里,趁着夜深人静背回家。老邱后来告诉我,他读大学的女儿的一个学期的生活费就是变卖这些东西换来的。
我常见他就一碗咸菜或一碟花生米喝酒,喝得有滋有味,喝完酒再吃一碗白饭。用他的话说,“马虎一点,把肚子哄饱就行。”
老邱抬头看着天空,他似乎正在琢磨什么,他让我把新写成的长篇小说给他看,我几次搪塞不肯给他。我知道他并非真正想读这部长篇,他无非想向我表明一种态度。我知道,在他的心灵深处也有一块柔软的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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