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下来了。天空黑得稠密,像结了一层痂似的。路灯固执地亮着,街上没什么行人,偶有几辆闷声闷气的汽车呼啸而过。我一直坐在卧室的窗台边,看着这场绿油油的春雨。雨后的空气分外新鲜。我起身扭扭脖子,披上外套,推门来到街上。
我像往常那样沿着花马街向前走。这样的行走总是漫无目的的,我可以一直走到花马街的尽头,拐一个弯,进入青茶巷。也可以走出百余步时,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踏着来时的路回去。这全凭我自己做主。少有的,在这点上,我倒常能体会到自由自在的乐趣。今晚有点不同,或许是近来常在深夜读《聊斋志异》的缘故吧,我期盼此时此地,能让我碰到点什么,我是断然不会害怕的。后来我想了想,或许我只是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与这个人谈谈这场雨,或者是新上映的一部文艺片,如果兴趣相投的话,或许我们能好好聊聊先贤蒲松龄。
可惜的是,我在街上游荡了半天,没有遇见一个行人,也没看见鬼怪。流浪狗站在路灯下打盹,枯叶沿着路岩石跑动,疾驰而过的汽车会突然摁一下喇叭,大概是想给自己提提神儿。
我看见她站在屋檐下,门楣上的那盏灯亮着。一缕头发漏下来,遮住了她的眼角,耳朵那里有一片叶子的阴影在晃动。她叫林秋香。我们是在去年冬天认识的。她住在花马街的另一端。
“你怎么站在这里?”我问她。
“等你。”她说。
“你一个人么?我是说,你丈夫呢?”我说。
“不说他了。”她说。
我往街边周围看了看。
“忘带钥匙了?”她说。
“没有。”我说。
我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那把大铜锁。她就站在我身边,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声。她身上抹了兰花香水。
“进去坐一会儿么?”我笑了笑,小声问她。
“你说呢?”她说。
“到街对面的小花园坐坐也可以,进屋喝杯热茶也不赖。”我推开了门,向屋里走了几步。
她站在门外,歪着头看着我笑。
“进来吧。”我笑着对她说。
“小花园会不会显得宽敞些?那里还有路灯,节约用电。”她说。
“你真这样想?”我说。
“那可不。”她说。
“行,我听你的。”我说。
“走吧。胆小鬼。”她咕哝道。
“你说什么?”我故意装作没听清。
“我说,走吧。把门锁好。”她改口说。
我们快步走进小花园。
我们坐在稍微远离路灯的灌木丛后面。那里有一块光滑的巨石。我们并肩坐在巨石上。水滴从女贞树叶上跌落下来,在园路青石面上摔碎,发出清脆的声响。树尖上应该有几只鸟,虽不见身,却能听见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路边水塘里除了有从树上落下的水滴声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言蛇,你上次在我的书店买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她问。
“《敖德萨故事》,作者是伊萨克·巴别尔。”我说。
“他的另外一本书叫《红色骑兵军》。”她说。
“没错。我更喜欢《敖德萨故事》。”我说。
“为什么?”她说。
“或许是真实吧,相比而言,它更能打动我。”我说。
“可它们都是小说作品,都是虚构的艺术啊。”她说。
“感情是没办法虚构的。或许还有其他方面,我也说不太清楚。”我说。
“除了读书,你平时还喜欢做什么?”她说。
“养花。画速写。”我想了想说。
“什么时候跟女朋友分手的?”她说。她很机灵。
“一年多了。”我说。
“想女人么?有没有逛过窑子?”她说。
“这两个问题我不回答。”我摸摸额头说。
“瞧你那样。”她歪着脑袋,用拳头捂着嘴巴笑。
“言蛇,我长得好看么?”她小声说。
“好看。”我说。她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小巧玲珑。皮肤雪白。身材丰满。
“真的么?”她看着我的嘴巴说。
“一点不假。”我避开她的目光说。
“你会哄女人开心么?”她说。
“不太会,我嘴笨。”我说。
“感情是没办法虚构的,这是你刚才说的,嘴笨没关系。”她说。
“真感情难培养。”我说。
“只是时间问题,对不对,只要不选错人。”她说。
“你丈夫为人憨直,我见过的,他对你好吧。”我说。
“不说他。”她说。
“看样子你们闹别扭了。”我说。
“不说他。”她说。
“你还得多担待点……”不等我说完,她抢过话头。
“我们不说他。”她提高了嗓门。
“好吧,听你的。”我说。
……
“我肥么?”她冷不丁地问。
“不胖。”
“我凶么?”她说。
“不算凶。”
“我偷懒好吃么?”她说。
“这是哪里的话。”
“我不勤俭持家么?”她说。
“看不出来。”
“我长得不够漂亮么?”她说。
“谁说的。”
“谁说的?还会有谁?你说还会是谁?”
“他在外面找了女人,现在催我跟他去离婚。”她说。她声音哽咽,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无言以对。这个时候,我想劝说她是没什么益处的。就任凭她倾诉吧。
可她接下来什么也没有说。她端坐着,没了目光,泪水从脸庞滑落。
我伸出左手放在她肩上。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我的手向下滑,轻轻地握住了她柔软的胳膊。她没有动,只是端正了一下坐姿。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问她。
“我想好了,离。”她说。她抬起另一只胳膊擦了擦眼睛。
我们静静地看着那口黑魆魆的池塘,什么也没有说。一只鸟从树上落下来,稍息片刻,又振翅飞上树梢。她抽出我握住的那只胳膊,在昏暗中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光滑温暖,把我的手心弄得暖洋洋的。
后来,我们像过去那样告别,回到各自的住处。
没过多久,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林秋香和丈夫离了婚,她丈夫什么也没有要,只要回他的自由之身。她还是住在那栋高楼上,经营着街边的那家规模不小的书店。很快,我就在书店见到了她。我们在花马街的集贸市场也见到过一次。那次,她邀请我到她家吃饭,我因为有文友来访,只得婉拒了她。
过了两周,我受川藏写作协会邀请,前往川藏各地游学一年。归来后,我和林秋香常能见面。我们在一起谈论艺术,听琴品茶。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那天晚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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