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笔记-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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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蛇多次梦见一条黑暗的河流从老家房屋的地底下串流而过。河水不深,冰凉刺骨,平时哗啦啦流动。碰上洪水季节,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和数不清的小石块奔涌而去。奇怪的是,这条黑暗之河河面五十公分以上就是老屋的地基,无论这条河流经历怎样的风起云涌,老屋巍然不动,丝毫不受影响。这样的梦境反复出现,言蛇于是猜想,那座他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屋底下,是否真的有一条不见光明的神秘河流?

    答案是否定的,言蛇知道。言蛇出生的那个村庄面对五座大山,从自家打谷场出发,穿过几块旱地,就到了大山脚下。这个村庄一百年前坐落在山上,那里有一个集镇,后来毁于战火。村庄从山上搬到山下,基本上占用的都是高低起伏的田地。言蛇家处在这片阶梯的中央,两家的打谷场就是两步台阶,阶差不低于九十公分,只需站在邻居家的打谷场上,就能看出老屋地基五十公分以下都是棕褐色的土壤。

    河流自然是有的,在村庄以东一公里外的地方,那里是五座高山的边缘,河流沿着山脚蜿蜒向东流去。村里有两条沟渠,是十年前修筑的,与河流相接,贯通村里大大小小十几口池塘,用于田地灌溉和排水。村里大多数人家七八年前都打了井,在自家院子里,向下挖十余米,就能看见地下水从土壤里渗出来。再无需多言,言蛇的老屋底下不可能有一条河流。懂点地质结构的,从打井时挖上来的土壤的土质结构,也可以得出这一点。整个村庄地底下都没有河流存在的迹象。

    但是,言蛇接下来又做了一个梦,他从城镇回到村庄,发现自家老屋没了,断砖破瓦下是一条清澈的河流。言蛇站在河边,找不到过去的影子。他气急败坏地来到村长家,看见村里的人都在村长家吃饭,他看见他的两个叔叔也在席列。他没有找到村长,只见村长的媳妇正和两个妇女聊天,她们时不时抬头看言蛇一眼,眼里流露出不屑和霸道。言蛇对两个叔叔说:“叔,我家房屋没了。”

    “我们知道。”

    “叔,我要找村长。我要重新盖一栋房子。”

    ……

    叔叔来城里找营生。他从故乡带来花生和新出的稻米。他告诉言蛇说老屋的院墙倒了,野草长满了整个院子。房屋墙壁开了缝;椽檩腐烂了;屋顶黑瓦被风吹落了,剩余的大多破碎不堪,屋内积水,家物什都腐坏了。是时候花些钱修缮修缮,要不然房屋就得倒塌。

    言蛇最担心的是院子里的那棵脸盆粗的银杏树,和那棵胳膊粗、院墙高的野桃树。那棵银杏树是言蛇小时候与父亲一道从村后的树林里移植过来的,它枝型优美,腰身开叉为二,小分支弯曲向上,像一个守候庭院的小卫士。盛夏时节,风吹起,叶子迎风低吟。就是在冬季,它光秃秃地站在那里,也给人坚毅不屈的印象,壮实的枝条在寒风中呼哧哧作响,又似一阵深沉的呐喊。

    野桃树是从山中挖下来的,在那个被战火焚毁的集镇,它长在一堆红砖碎石里,在那里,一堵模糊难辨的院墙隐匿在杂草丛中。在那座消失的庭院里,应该有几棵成年桃花树,也有可能那里曾是一片桃园。沿着残墙向南是一个缓坡,整个坡面都可以找到树龄不一的野桃树。一百年前的集镇已经湮灭在风尘中,那些可爱的花树和美丽的传说依然留存在寂静的山里。祖母在世时,对这棵她孙子栽种的桃树格外照顾,浇水、松土、修剪枝叶,为了防止牛踩踏猪拱刨,祖母还在小桃树周围插上一米来高的竹片,做成护栏加以保护。说来,这棵小桃树还真争气,移入院里的第二年,它就开始结果了。小绿果儿毛茸茸的,害羞地躲在叶子底下。有一天,这些小绿果成熟了,个头虽不大,但肉汁鲜嫩甜腻。祖母看见言蛇拿着果儿,好几天都乐呵呵的。

    叔叔说,院子里的果树都还活着,有些被茂密的野草遮住了。坍塌的鸡舍那里长出一棵挺拔的构树,现在已经开始结果了。

    父亲后来答应,说找空闲回村去把老屋修葺一番,那是咱一家人的根,总归有一天要回去的,不能不管不顾。

    言蛇近两年回过几次村庄。他发现,眼下的村庄正在以不可估量的速度和不易察觉的态势向城镇化迈进。在农业生产上,机器化基本上取代的传统的劳作方式,耙犁镰锄等手工农具都已入库,田埂被轧平,土路上满是齿轮走过后留下的小坑洼,稻麦收割之后,田地里留下的齐小腿高的横七竖八的苗茬,农民们不会等它们第二次发青发穗,大多数农家已经不养耕牛了,也不需稻梗做柴火,农民们等收割机从田地开走,就点一把火,把这些苗茬和残茎败叶烧个一干二净,说这些灰烬能做基肥。农民们的生活习惯也在发生变化,麻将室、茶馆、放映室和其他休闲场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农民们有更多的休闲去处。人们不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会聚集在村头树下谈论农事;不会戴着草帽收割、捋起裤腿插秧;不必耕地播种、放牛牧羊;不会再有货郎走村串户,不会有民间艺人搭台唱戏。人们将逐渐丢掉祖先传下来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以天马行空、随波逐流的态度展开新的农村生活。

    而这些是言蛇所厌恶的。

    农村,正在以不同的方式走向毁灭。而城市也是如此。不难想象,有一天,全天下都将会变成一个混乱、拥挤、肮脏、喧哗的小集镇。人们的生存方式只有一种——买和卖。这将是极其简单而又纯粹的。

    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说:“一个人出生在什么地方是偶然的,他可以用自己的身心去选择真正的祖国。”言蛇知道,他要寻找的是真正的故乡。那个记忆里的故土。

    梦境中的故乡一片狼藉,现实中的故乡面目全非,唯有记忆中的故乡,还是那样的一尘不染,淳朴美丽。所谓的寻找故土,其实就是在寻找那些模糊或者清晰的记忆,只要记忆不流失,我们的故乡依然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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