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心之后-凡心渐悟换得心心相印 化蛹为蝶彩蝶翩翩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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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救治及时,落渣儿很快就康复了。院方对他的:出色表现刮目相看,各种慰问品把小屋都装满了。又有许多记者要来采访,落渣儿拒不接待,说我就是怕忽悠,你们再忽悠我,保不住老病复发,我又要闹心了!院方理解了他,就还他一个清静,也不再派陪护,让他到处闲转,多感受一些人间真情。那位晕倒在堤上的心脏病患者却再没醒来,送葬那天,落渣儿一直站在太平间外流眼泪,他说:他是替我死的。我这颗心脏要是留给他,他就不会死了!

    洪水退去,一切恢复了原样。那天我去看落渣儿,他跟睛亮晶晶的,正捧着一本小册子看。

    我说:是不是又在研究波斯纳克呀?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让我看了封面,原来是一本制作豆类食品的专业书。他告诉我,一身的力气,闲得难受,受了八寸的启发,想帮徐倌儿去做豆腐。

    我欣慰地一笑,说:不指望你干这干那,能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落渣儿说,我不愿当试验品,让人家养活着,跟医学院那些狗似的,今天拿掉一个腰子,明天再切除半个胃,狗不死,学生就算是及格。我是个人,我得干活养活自己!

    落渣儿很少这么清醒谜么理智地和人谈话,我听了很受鼓舞。可没过几天,落揸儿却和徐倌儿打了起来。徐倌儿大了几岁,又是个瘦干千,俩人一过招,就被落渣儿掼到了豆浆锅里,好一顿吹气冒泡。又按在豆腐案板上滚了一下,徐倌儿的七窍就被壅塞,俨然一个混沌老儿,气都喘不匀了。徐倌儿热乎乎湿淋淋白唧唧地逃出来,满院子喊救命,说人不人妖不妖的落渣儿把一锅豆腐全毁了,还要砸他的嘎拉哈,抠他的卵子当琉琉弹。荀老先生刚从外地公出回来,还不知道落渣儿最近的表现,正好撞见,身上又抖起来,嘴唇都青了,一声没吭,回到屋里拿了一把手术剪子装进兜里,就找落渣儿去了。

    那是雨天的黄昏,落渣儿正摊手摊脚地躺在床上,倾听远处缥缈的歌声。荀老先生推门进来,落渣儿看他一眼,动也没动。荀老先生缓缓走到他跟前,说:落渣儿,让我看看你的心脏,跳得正常不正常!荀老先生的眼神很凶险,落渣儿就知道了他的来意。他把背心卷上来,露出长长的刀疤,平静地说道:老先生,我知道你来干什么。动手吧,你装进去的心脏,你再把它掏出来!

    荀老先生说;明白就好,我来毁掉我的靴!

    他把剪刀握在手上,镍光冷冽地闪烁着。

    落渣儿说:求求你,你剜出我的心来,把它埋到我妈的坟旁边。我活着没能孝敬妈,死了也好补上!落渣儿落泪了,荀老先生也落泪了。

    荀老先生说:落渣儿啊落渣儿,我给你换的可是一颗血肉之心哪,就算是—一块石头放进你肚子里,这么长时间总该焐软了吧?我……我不恨你‘我恨我自己,我太对不起国家了!

    我进屋时,已经晚了一步,荀老先生把剪刀戳到了自己的手背上,殷红的血一滴滴流下来,落到地板上,变成了长长的省略号。我急忙扶他上门诊,又对荀老先生解释,这次不怨落渣儿,是徐倌儿为了几个小钱,一直在拣骨外科扔掉的石膏点豆腐,被落渣儿发现,一顿讨伐就不可避免了。平时谁都拿徐馆儿没办法,因为他的后台硬,是市里一个说了算的官,只有落渣儿不听邪,替大家伸张了正义。苟老先生的脸色一点点变暖,手上的绷带还在渗血,就擎了雨伞到处去找落渣儿,十个护士报告说,落渣儿一个人正跪在外面的回廊里浇着,仰着柿饼子脸,像一条濒死的鱼那样嘎巴嘴。她听见了他含混的呢喃,一声接着一声,呼唤的都是。自己的名字,像叫魂儿似的。荀老先生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朝护士大吼了一声。护士很委屈,她说我一个女的,怎么能拽得动他?他跪在那儿不起来,就像钉到了泥地里!

    我来到楼下,苟老先生正把雨伞罩在落渣儿头上,那伞在大雨中艳艳地绽放着。他对落渣儿笑了一下,假牙的光泽圣洁而明净。

    可怜的孩子,咱们回去吧!苟老先生这样说。

    落渣儿跪着不动,他说,谢谢大夫,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话和他手术后刚刚苏醒说的那句一模一样,含义却分明不同了。如注的雨水遮掩了他的泪水。荀老先生一手擎伞,一手吊着绷带,没法拉他起来。两个人定在那里好久,宛如教堂里的一幅浮雕,极具宗教气氛,这时候狼狈之极的徐倌儿正推着三轮车从深深的积水里趟过去,车上装着他那些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杂沓,后面跟着他那只狗。他回望了一眼,目光有些凄惶。

    落渣儿又说,其实我可以不打他,但一切都发生了。荀老先生,你把他喊回来吧,他也怪可怜的!

    荀老先生嘴唇翕动着,扔掉雨伞,那只好手就伸向了他。

    按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院方没挽留徐倌儿,落渣儿就向医院推荐了八寸,一试,果然更胜一筹。落渣儿就给八寸打下手,开起了二人豆腐店。八寸做的豆腐不嫩不老,口感好极了,除了供给食堂,还多做出一些卖给周边的饭店。又开发出素鸡、豆腐干、豆腐皮、豆腐泡、五香豆腐之类的豆制品,起了个名堂叫渣爷豆腐系列,由落渣儿蹬着倒骑驴去卖。落渣儿嗓门赫亮,又有知名度,秤头上大方,收钱抹零,货就卖得快,一样的货,不买别人的也买他的。说这么个做过心脏移植的人,本来是国家养着的,现在自食其力了,精神可嘉呀!落渣儿也能干,两板豆腐,捧起来就走,一麻袋黄豆,扛在肩上腰不带弯的。大院里的人见了他就闹,说:渣爷,咋不唱《大闹天宫》啦?渣爷,出门咋不带你的警卫员啦?渣爷,咋不跟组织上要媳妇啦?落渣儿笑一笑,操一声,决不恋战,说,我还有事,忙着哪,回头咱们再扯,讲一个让你晚上睡不着的!

    八寸在外面借宿,来来回回很不方便。那天俩人干到很晚,回来又挡起窗帘点钱。

    落渣儿说:道上不太平,在我这儿挤挤算球了!

    八寸说:那怎么行?大男大女的,一挤那还不得出事啊!再说,我这样子没哪个男人敢要,灯影底下,吓他一溜跟头!

    落渣儿说:你一点儿都不丑,我看你挺俊的呢!

    八寸说:你耍我,你眼睛瞄着兰兰那样的浪娘们儿!

    落渣儿说:丑有什么关系?我也是很丑的,妈活着就告诉我,丑妻近地家中宝,我真后悔,当初没听我妈的!

    八寸说:别瞎扯。干到这个月底,我就回四台村了,这也算是扶上马送一程,今后你就自己干吧!

    落渣儿说:我不让你走,你走不了!

    八寸说:你凭什么不让我走?我又不是你老婆!

    落渣儿说:明天就是了!

    说着,从容地捉住她一只手,把它放到自己的胸口,说:你摸摸我的心,我的心跳得多有劲,它在召唤你哩!

    八寸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的,忽然落下泪来,说:落渣儿,我不图希什么城市户口,我就是想陪伴你这个人。你让我心疼!

    那天夜里,他们没落俗套,倒两杯酒碰了,骑上倒骑驴,连夜到外面去买糖果。天一亮,就迫不及待地敲开了我家房门,告诉我说,他们结婚了!

    这样的结局,这么快的速度,大大出乎我的预料。

    我说:你们不会是心血宋潮,玩小孩子过家家吧!

    落渣儿说:哪能呢,在村里我就看好她了,只是我的心脏不好,玩不过她,不大敢靠前。现在,我可不怕她了!——你看她像不像什么大桥里那个女名星?

    我说:是不是《卡桑德拉大桥》里的索菲亚·罗兰?

    落渣儿说:对了,就是那个洋娘们儿。嘴那儿最像!

    我笑了,落渣儿、八寸、妻和孩子都笑了。

    我说:祝你们早生贵子!

    落渣儿说:没问题,你看她的腰身骨架,要是敞开生,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只可惜,国家不给那么多指标!

    落渣儿和八寸满院子撒糖,院子里的人也凑了钱给他们买东西,渣爷渣奶地乱叫,落渣儿硬拽着八寸去绐甘副省长送喜糖。八寸见不得世面,被他一路牵着,傻笑不止。落渣儿凭着一张他和甘副省长的合影,居然闯过了森严的门岗。甘副省长正在看文件,听到了秘书的通报,就迎出门来,亲切热情地和他们握手。

    落渣儿介绍说:这是我老婆!

    甘副省长就诧异了,说:你的婚礼我参加了,不是这个呀?那个挺漂亮的嘛!

    落渣儿就笑,说:我就是给你送喜糖的,这个比那个好,那个跟我打八刀了!

    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讲了。

    甘副省长蹙起眉毛说:这么曲折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落渣儿说:因为这不是什么好事,他们不想让你知道!

    甘副省长剥了一块糖放到嘴里,咂着味道说:也许,我们习惯了听好消息,下面的人才投其所好!应该让你表哥把你的故事写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知道!

    落渣儿当着甘副省长的面,溜出一个脆生生的脏字,说:我表哥写的东西你也看过,连贬带损加挖苦,糟践人不眨眼睛!

    甘副省长呵呵笑,说:那也是广告效应,将来你的渣爷豆腐就更畅销了!

    落渣儿和八寸婚后很和睦,八寸的肚子也适时地大起来。这事儿又一次引起轰动,新闻界开足光圈准备大曝一气,纷纷称之为当代医学奇迹。落渣儿倒能平静对待,说你们别宣传这个,宣传宣传我的渣爷豆腐系列吧,我还想往大了干,开个像模像样的豆制品工厂呢!

    落渣儿的生意好,赚了不少钱,领了怀孕的八寸,揣了存折就回了一趟四合村。落渣儿跪在妈的坟前,半哭半笑地说:妈哎,不孝的儿子落渣儿看你来了!你生产的不合格产品。国家给换件喽,我等于二次投胎了!咱过去受穷,如今儿子有钱了,本该给你烧点儿真币子,又怕那边当假钞治办你,只好烧几张草纸意思意思,你可别挑理。最能让你高兴的是,我给你做出个孙子来,医院检查了,啥毛病都没有,这回咱们老陈家的香火总算是接续上啦!你睁开眼睛看看,他多胖,把他妈的肚子都撑得像蝈蝈似的!这么说着,就拍八寸的肚皮,拍出了夸张的声音。当然,妈是不会睁眼睛的,她躺在家乡的黄土里,什么话也听不到,任凭尘世的季风日夜吹拂,一点儿都不知道,在她身后都发生了什么。

    落渣儿又给臭疙瘩的坟添了几锹土,怅然地念叨几句,就找到村委会,把自己挣的一万块钱捐上了,说是家乡遭灾了,这几个钱送给村里办教育,让孩子们尽可能多念几天书,别像他似的,说没文化还有文化,说有文化还没文化,结果闹个光腚拉磨,丢人一圈。他的十一个姐姐已经故去三个,对他此举很不理解,说你一个病号赶什么时髦?怕钱多了烧手,给亲人分分也好啊,我们毕竟是你的亲姐姐,还奶过你,资助你看病嘛!落渣儿说,国家为我花了多少钱?摞起来都比我高了,我回报几个有什么不对的?这里面也代表你们的意思了!索性哪个姐姐家都不去,和二蛋几个跑到小河里打了一通狗刨,就躲在树荫底下走五道。虽说只是那么几个土坷垃,却玩了个黑天昏地,沉醉痴迷,直到日落西山,租来的轿车鸣起了喇叭,八寸咧开卓越的大嘴喊他,他才如梦初醒,急急地从村中大道穿过。那正是他昔日捧着有病的心脏宣传计划生育的地方。黄昏夕照里,落渣儿感慨万端,憋不住戏瘾,对着久别的村庄、熟悉的门户,可着嗓子唱了一段《拾玉镯》:

    艳阳天芳草地奇花异朵,

    仰面看空中燕往来穿梭。

    穿大街和小巷挨门而过,

    正遇着好风光天气晴和……

    当时有好多乡亲列门守望,他们都说,落渣儿唱得棒极了,气脉那么旺,声音那么响,跟三岁叫驴似的。

    那以后落渣儿还遇到兰兰一次。兰兰正跟一个六十搭边的老大款拍拖,开着他的车,是韩国现代的大宇。兰兰如果不开口说话,俨然就是个贵夫人了;问题是她必须开口说话,就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来。她从车上跨下来,本来是去买龟虫的,一偏头,正好和落渣儿对了光。两个人都笑起来,落渣儿甚至伸出手来想跟她握一握,但兰兰戴着丝网手套,摘下来挺麻烦的,也就算了。

    落渣儿说:你怎么样?

    兰兰说:挺好的。你呢?

    落渣儿说:还行吧。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兰兰不想多说。也就放弃了买鱼虫的打算,转身朝她的现代轿车走过去。落渣儿觉得,让自己的前妻这么空手走了挺不够意思,就把林林总总的豆制品装到方便袋里一些,非让她拿上尝尝不可。

    兰兰接过去,凄笑一下说:你坐车不?我捎你一节骨!

    落渣儿摇摇头,指指倒骑驴说:你走你的,我自己有车。

    兰兰就走了,拐过街角,她摇开车窗,把那袋东西送给了一个拣破烂的。

    这年年底,甘副省长调任外省,荀老先生电离休了,荀老先生在送别茶会上热泪盈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面色润朗,泪光点点,白衣婆娑,帽子上的红十字熠熠闪动,在莘莘学子的簇拥下,不无眷恋地走下楼梯,走过大院。那时落渣儿正骑着倒骑驴高声叫卖,那标忐着蓬勃生命力的喊声让他停住了脚步。落渣儿看到,荀老先生笑微微地向他伸出手来,那手上还有一块紫红的伤疤。于是他跳下车,快步向荀老先生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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