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落渣儿喝多了酒,躺在医院大门外耍埋汰,非要组织上赔他的媳妇,泼皮无赖也跟着瞎起哄,惹一大群人围观。荀老先生听说了,就放下手里的工作匆匆赶去,人喘成一只风箱,满头银丝巍巍乱颤,哀怜地求告他说:渣爷,看我这把年纪的分上,快起来吧,列宁同志早就说过,面包会有的!
落渣儿汹汹地嚷着:你让列宁同志稍息吧,他那些酸面包谁稀罕!我要的是女人的X,我们贫下中农,又耕者无其田了!
众人一片哄笑,纷说渣爷厉害,逃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谁也奈何不得。荀老先生上前拉他,被他搡了一个趔趄,脸上的皱纹水波一般荡漾,眼里就转了泪。
荀老先生说:落渣儿啊,我真后悔,给你换了这么一颗歹心!
落渣儿翘起脑袋,笑里有了几分狰狞,说:老灯泡儿你今天总算说实话了。反正我也是一颗歹心,破罐子破摔了!一骨碌爬起来,当众就要解裤子。有如当空落下一枚炸弹,人们轰地就散了,逃得惟恐不快。荀老先生被焊在那里不能动弹,一口气闷了过去,一截石碑似地向后便倒,若不是被人及时扛住,乱子就大了。
院方一筹莫展了,又让我去找兰兰,希望他们能雨过天晴,进出一星旧日爱的火花来。兰兰找了几份儿工作,都不怎么如意,眼下正在帮一家医药公司搞推销,屋里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盒子。见了我不冷不热的,说:城里女人有的是,落渣儿一名二声的,又受重点保护,再找一个有什么难的?干嘛非要死缠我?
我低三下四,像觐见慈禧老佛爷那样,压着声说:落渣儿还是爱你的,回去吧,他的心脏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
兰兰嗤地笑了,嘴角偏仄着,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亏得你还是个玩笔杆子的,都啥年代丁,还爱不爱的,多酸呀!
我说:好孬见他一面吧,要离婚也得俩人商量!
兰兰沉吟片刻说:看你的面子,行吧,不过,医院得马上把我的户口起出来,我要做个独立自主自由自在的市民!
我连连应诺。她又说:你得帮我推销一百箱宇宙牌鳖精!
我没听懂,兰兰又解释说:就是王八洗澡汤!
我差点儿就给她跪下了,说:你就饶了我吧,这方面我绝对是个白痴,你又不是不知道!
兰兰哈哈大笑说:看把你给吓的。我在你们家四年多,你都没敢正眼瞧过我。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躬身后退,连声说:我有病我有病!
兰兰顺手拿过一个盒子,说:这是新出的大力神壮阳丸,立竿见影儿,拿回去吃吃试试,不要钱,算我送给你的!
我跟头把式地逃出来,回家跟妻一说,妻就笑,说:当初不如给你个宽松政策,让你把这堆窝边草吃了,也好打打这小蹄子的嚣张气焰!
兰兰是那天下午来的,穿着很薄的乔其纱裙子,头上做了一些摩登的处理,袅袅婷婷一个婵娟模样,还微笑着和熟人招手致意。我们都守在外面,怀着美好的期待,等候他们谈出一个满意的结果。兰兰进屋不到五分钟,屋里的声音就不对了,又是那种夸张的呼号,继而变成针扎火燎的呻吟,跟三级片差不多了。我们都认为是粗野的落渣儿在例行公事。或者说严刑拷打,为了避免难堪,就撤退到一个稍远的距离。没想到不一会兰兰跑出来了,头发乱成一只鸡窝,只穿了一只鞋子,裙子都被撕破了,飘飘逸逸的,像敦煌壁画上的飞天那样,一面跑一面哭嚎,说落渣儿强奸了她,落渣儿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种事,肯定是医院支使的。在场的人无不大惊失色,因为这触犯了法律,不是谁能轻易搪过去的。
有人打了110,警方很快就来人了。落渣儿笑嘻嘻地说:我们是夫妻,一个户口本上圈着,怎么是强奸呢?再说,我给她钱了,按她说的标准价一分都不少的!院方电替落渣儿说话,说她耍了手腕,晃了落渣儿一下。落渣儿是窝了一口气。警方调查了前因后果和当时的细节,就觉得事情让人哭笑不得,因为这人属于科研保护对象,又是这么个具体情况,怎么追究呢?私了吧。院方就找兰兰谈条件,兰兰狮子大开口,非要十万块,院方也不客气,说你当初因为嫁给落渣儿,才给你落了城市户口,既然这样,户口我们就注销了,还要通过道德法庭谴责你,让你在这座城市里站不了脚!兰兰也感到理不直气不壮,就一点儿一点儿撤下来,最后以一万元成交。落渣儿知道了很不高兴,说凭什么给她那么多钱?她那个玩意儿是金的啊?我那也是正义在手仇恨在胸,为社会风气全面好转做贡献!
落渣儿和兰兰的奇异婚烟,终于以奇异的方式结束了。落渣儿再也不闹着要媳妇了,好像那只是他酝酿已久的阴谋,只为了报复她一下似的。但落渣儿的活动半径越来越大,漏子越捅越多,几乎每天都有人找到医院告状,说就算他落渣儿是地球上仅存的一条恐龙,也不能由着它满大街吃人哪!还有人联名给荀老先生写信,语句尖刻地指责他光考虑医学研究,不顾及人格质量,等于耗费国家巨资,用高超的医术拯救了一个歹徒。还说如果你们医院舍不得教育,我们就要实行群众专政了,把装到他肚子里的那个泵泵剜出来,也算是为民除害!院方没办法,只有好言相劝,通俗地解释说,他那是病理反应,俗称闹心——妇女来例假还发脾气使性子呢,何况一个人换了主机!大家先忍忍,过一阵子,自然就会好的。那两个陪护伤透了心,给多少钱也不肯露面,院方动员谁谁都不干,只好给落渣儿放了“单飞”。
那些天阴雨连绵,不断有涨水的消息传来。松花江水已经浮潦浮潦的,随时都有破堤人城的危险。落渣儿在屋里呆不住,又跑到小市上耍蛮,力敌数人,十分的骁勇,夺了几筐瓜果梨桃,当成手雷向四处轰炸,那臂力相当强劲,落点也好,在很多人头上进出灿烂之花。落渣儿哈哈大笑,十分的惬意。正赶上二蛋和八寸来看他,喊他又喊不住,就顶着锅盖铁盆冲上去。
二蛋说:落渣儿,是我们哪,你怎么变得这样子?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落渣儿都不认人了,手雷抛得越发起劲,群众就嚷着把这疯子送精神病院去过电。为了平息众怒,二蛋就扯住他煽起耳光来,直打得满眼金星,鼻血飞溅。落渣儿终于哇地哭起来,眼睛看着他们说:连乡亲都打我,我还活着干啥!
八寸从胸口一带摸出一把票子来,一一赔偿了小贩们,然后俩人把落渣儿弄回屋里,替他擦洗了,卷一颗家乡的蛤蟆头旱烟让他抽着。
二蛋说:你到底是咋回事啊?人家都说,你为非作歹,都够枪毙的了!
落渣儿叹息一声说:医院唬弄我,在我肚子里放了一颗歹心,我总是闹得慌!
二蛋说:瞎鸡巴扯,好心歹心的总归是人心吧?咱们乡的孙乡长还安着一截狗肠子呢,也没见他咬过谁,倒是能吃能喝的,一年花好几万招待费!
落渣儿说:一出门人们都围着我看,像看外星人似的,你说我能不闹心?
八寸说:别人看不看的,关键你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就行了。其实咱们都一样,要不是国家给你换颗心,现在你坟上的草都得一尺高了!
落渣儿发现八寸的手变得白白嫩嫩的,就诧异起来,问:八寸,你哪来的钱?干三陪了?
八寸嘻嘻笑,用拳头擂他的肥脊。
二蛋说:八寸要干那个,洗头房按摩室全都得黄摊。八寸是勤劳致富,现在再给她十元钱让她干那事,她眼皮撩都不撩!
八寸翻动着两手说:我做豆腐,学会了很多花样,你看,这手过去像老鸹爪子似的,现在都让浆汁泡细发了,不信你摸摸!
落渣儿也不客气,就摸了一下,果然别是一番滋味,和兰兰的纤纤素手差不多了。
落渣儿叹口气说:那个小妖精跟我离了!
八寸说:也不全怨人家,你这个样子,谁能跟你过长?
落渣儿说:她心灵不美。
二蛋咕咕笑:那么说她也是后换的心喽!
八寸说:那么多人捧着你惯着你,你准是找不着北了。要不,回四合村吧,老老实实当个庄稼人算了!
二蛋说:那怎么行?他得常检查常用药!
落渣儿沉默了好半天,忽然问:臭疙瘩呢?他怎么没来?
二蛋黯然下来,八寸止不住呜呜地哭了。落渣儿这才知道,原来双阳河也涨了大水,臭疙瘩参加了抢险队,撑着船去抢救老百姓的牲口,翻船淹死了。落渣儿怔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悲怆的号啕,就把头往墙上碰着,一边鼻涕眼泪地喊道:咋不让我替他去死?国家花那么多钱养我这么个玩意儿,还不如臭疙瘩有用。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二蛋他们急着去买抗洪物资,安慰落渣儿几句就走了。那一天落渣儿都没出门,他守在窗前,看着外面源源不断的人流涌上江堤,动也不动,好像变成了一尊化石。就在这天夜里,落渣儿饱饱吃了一顿,趁人不备,爬上医院的救护车,来到了江边抗洪现场。细瘦的江水变得浑浑浆浆的浩荡一片,隔着一道窄窄的堤坝,伺机就要扑进城里。长长的江堤上排满了人,有解放军,有预备役,也有自发而来的工人和市民,全都泥一身水一身,有的已经连续干了几昼夜,完全是在咬牙挺着,好像随时都会跌倒,倒在泥地上就会打起呼噜来。一个干干瘦瘦的人正扛着袋子,扑通就倒下了,医护人员赶忙上前急救,说是心脏病发作,生命垂危,一路红灯蓝灯地闪烁,就拉回医院抢救去了。
落渣儿看不下去了,也跟着扛袋子,一路小跑,累得大汗淋漓。沿途有人在给大家倒姜汤送馄饨,落渣儿接过一碗,风卷残云地吞下去,往回递碗才发现,那人原来是兰兰。
落渣儿就笑了,说:你咋来了?
兰兰也笑,说:你都来了,我能不来?你,可得悠着点儿!
落渣儿道了一声谢,就重新回到队伍里,心里翻腾了好一阵,觉得人这种东西真怪,不能说谁绝对的好,也不能说谁绝对的不好,连兰兰这么个花架子,也一身素淡,连胭脂味儿都没有了,可见是被这场大水冲洗的。一边干一边和别人较劲儿,正赶上一位领导模样的人到堤上视察,黑灯瞎火的,也没认出他来,见他疯疯的架势就夸,还问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落渣儿一笑,说:名字有什么用呢?就是一个人吧!
黎明时分,堤坝溃了一段,大家纷纷跳进洪水里,用身体保护堤坝。落渣儿也跳了进去,跟大家挽起手臂高歌,嗓子也亮,唱得慷慨激昂,很是吸引岸上的目光,有个记者用镁光灯打了两下,终于认出他来,又赶上一个大浪,把他的衣服都卷走了,灌了两口黄汤,又挣扎出来,就露出了那道骇人的刀疤。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拖上岸,那身子都凉透了,凄楚地一笑,说了一句:告诉我表哥……就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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