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二去,落渣儿走路就有些横膀子,哐才来才,扛着一张红扑扑的柿饼子脸,透射出无限幸福和惬意来。有时闯进哪家饭馆子,见酒就馋,一让就喝,一喝就醉。兰兰管不住,就向院方告状,找他谈了几次,他都掰脸子,说我又不入党,干嘛非要高标准严要求?我日X你们说好,喝酒怎么就不说好了?那不也是身体强壮毫无排斥迹象的表现吗?看看劝不了,院方就搬出我来。可落渣儿灌了几口猫尿,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说表哥,你不就是比我大几岁么?别枕着鸡巴睡觉以大压小!中国字有哪个是你发明的?你不过是把它们颠过来倒过去,像小孩子摆积木似的,唬弄几个小钱花花。我对全人类的贡献,那是你能比的吗?要是不信,现在咱俩要消灭一个,看国家留你还是留我?我就被噎住,只好灰溜溜走开。院方渐渐就认可了,说一个农民,又没多少文化,犯犯混儿也是可以谅解的,只要他开心,不出大格就行了。
婚后兰兰更爱打扮了,也不大懂得化妆术,基本是照猫画虎,从大街上不三不四的女人那里趸来的。有一天傍晚,甚至涂了两瓣紫巴溜丢的嘴唇,满脸瓷白,穿一身大红大绿,长发飘飘地从太平间那侧踅过来,把我吓一大跳,还以为死人诈尸闹鬼了。
兰兰咯咯笑,满眼风情地睃我说:我要跳舞去。表哥,咱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年,还没跳过舞呢,这有多遗憾哪,干脆,陪我去吧!
我怎么能和她一起跳舞呢?我已经听到不少有关她的闲言碎语,看出了她和落渣儿婚姻的不妙走向。
我说:干嘛不带上落渣儿,教给他适应适应城市生活,做一个文明市民?
兰兰的蓝眼皮呱嗒垂下去,说:表哥,别提他好不好?他让我恶心!
我说:过得好好的,怎么说这种话?
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你想想吧,一个人,肚子里揣的是别人的心,不伦不类的,不止是恶心,都有点儿瘆人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竟如油锤掼顶。毫无疑问,她的话透过了现象的表层,超出了生理的范围,进入了一个危险的领域,倘若深入探讨下去,今后的生活就会永无宁日了。
这一天果然来到了。
因为兰兰的肚子并没像落渣儿期望的那样鼓起来,他就来找荀老先生咨询,挠着脑袋说:我也没藏奸耍滑呀,还经常加班加点,怎么就会光开花不结果呢?
荀老先生也希望他们能有个孩子,这样他的课题就算功德圆满,更具说服力了。
就叫落渣儿和兰兰去检查身体。
兰兰来了,满脸怒容,说:落渣儿是你们的实验品,我也是你们的实验品么?我才二十一岁呀,现在还不够结婚年龄,为你们做出的牺牲够多的了,还让我着急忙慌生孩子,我成了什么了?换了你闺女,你干么?
一阵排炮,就把荀老先生轰哑了。这时候才知道,兰兰一直在吃避孕药。
落渣儿就和兰兰吵。
兰兰说:你当我是你妈哪,一撇拉腿一个,一生一窝一窝的!
落渣儿还算得上孝子,为捍卫已故老妈的名誉,抬手就是一巴掌,印一片秋天的枫叶到她脸上。
兰兰发出一串枭鸟似的怪笑,说:落渣儿,你敢打我?怪不得这么反常呢,真是没安好心!人家都说,你那颗心是从……
就在这节骨眼上,落渣儿没让她说下去,一个电炮,把她打倒在走廊里,又踏上了一只脚,想让她永世不得翻身。兰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所有的意思都不能表达了,被大夫护士们拉开,一声没吭,回屋抓起个包包就走了。很多人都看到了决然离去的兰兰,她脸色惨白,头发蓬乱,蓝眼皮变得乌紫,嘴角还流着血,眼睛直视前方,脸上似乎还带着一缕轻蔑的微笑,分明是有账不怕算的意思。
落渣儿蔫了好些天。人们都以为,他准是熬不住光板床,想老婆了。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落渣儿几乎天天都醉着,还耍尿泥,把饭店的桌子都给掀了。人家不敢惹他,就告到医院,说你们养活那个渣爷仗看自己紧俏,天老大他老二,大闹天宫了。医院感到挺棘手,倘若让舆论界知道,添枝加叶地捅出去,负面效应就大于正面效应了。就把我约来,大家一起做他的工作。
落渣儿来到医生办公室,霜着一张脸说:该感谢的我都感谢过了,当时只落下一个人,现在才想起来。
荀老先生说:现在才想起来也不晚,我们可以替你转迭嘛!
落渣儿抬头看着他,脸上有了几分险恶,说:这个人恐怕你们找不着。他就是我肚子里这颗心的主人,没有他,一切都白扯了!
荀老先生有些惴惴然,眼睛四处游移着,说:你管这个干什么?这重要么?
落渣儿说,当然重要。你们从来就没告诉我,这颗心是打哪来的!
荀老先生说:这个不在医院考虑之内,它只是我们买进的供体,相当于一种材料、一个零件!
落渣儿冷笑道:我现在才明白,表哥,老荀头,甘大胖子,你们都在合伙诓我。你们不就是要找个人做试验么?结果,把我弄成了这样子。你们谁能告诉我,一个人,身体是自己的,心脏却是别人的,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是身体听心脏的呢?还是心脏听身体的呢?我是落渣儿,还是已经死掉的那个人?是三十几岁呢,还是二十几岁?或者谁都不是,是你们新造出来的二合一洗头膏那类玩意儿?
满屋子鸦雀无声,塑出一片惊愕的雪人。此刻的落渣儿不像一个二五眼农民,倒像个幽思冥想的哲学家了。我也插过队,干过农活,深知要把一头犟骡子赶上正道,是非常之难的。
沉寂片刻,荀老先生说话了。他亲切和蔼地躬下身子,像给皇帝陛下请安似的,作出巴结的笑容来,说:落渣儿师傅,你千万别生气,有个一差二错,那我们所有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有什么事情尽管跟我说。你提这个问题既复杂又简单,其实,人在某种意义上跟自行车差不多,骑坏了就可以换零件,车子还是那辆车子。
落渣儿眨眨眼睛说:一辆旧车子,换俩新轱辘,那么它算新的还是算旧的?
荀老先生说:那就等于一个人装了假肢,人还是那个人。你看看我这口假牙,难道你能说因为这个,我就不是我了么!
说着,荀老先生把手伸进口腔里,不知怎么一捏,一块假牙体就捏在了他手上,骨白肉粉的,令人惊骇。
落渣儿哈哈地笑了,说:这个你唬不了我,假牙假肢都是假的,也就是块木头石头;心就不一样了,它可是活的,在我身子里嘣嘣直跳,半夜我醒了,听见了心跳的声音,那分明是另外一个人的!
荀老先生又解释说:心脏其实就是个血泵,负责向身子各处送血,换了它不会改变人格。
落渣儿说,是人都知道,心是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人聪明不聪明在脑子,可好坏全在心上。要不,为什么人都说谁谁谁心眼好,谁谁谁心眼不好呢!
荀老先生舔舔嘴唇,像作科普报告那样,掰开揉碎地说:那只是习惯的说法而已,你放心好了,你陈落渣儿还是陈落渣儿,不会是任何别的人。
落渣儿发起畏来,说:你让我放心,还不是放下别人的心?
荀老先生说:你感到有什么不同么?
落渣儿说:那当然。你给我安上这颗心之后,我的变化太多了!我……我绝对不是早先的那个我了!
荀老先生的脸上漾出宽慰的微笑,他说:这说明不了别的,只能说明你身体好了,各种机能都在全面恢复。
落渣儿鼻子哼一声表示否定,手伸进腰里,摸出一本皱巴巴酌杂志来,用手胡乱在上面点划着,说: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吧,——向祖国献爱心,下决心,有恒心,讲良心,树立信心,全心全意,一心一意,心想事成,心不在焉,死心塌地,好心人,黑心,红心,菩萨心肠,狼心狗肺,包藏祸心,凡心,花心,壮心,雄心,野心……这么多字眼,哪一个能离开心!再看看这句诗:心是灵魂的寓所。寓所不就是房子嘛,这就是说,你们给我换上了另一个人的灵魂,我他妈让人串窍啦!
落渣儿拍着大腿,张开嘴巴,像一只受伤的狼那样干嚎起来。荀老先生浑身都发抖了,想把假牙重新装回去,那手又不能准确到位,一张漏风的嘴巴,说话就很吃力了。
我的热血沸腾起来,就想做一回欧阳海刘英俊,挺身而出,把脱缰的骡马拦住。我换个角度,连开导带驳斥说:心之官则思,这个你懂不懂?这里面所说的心,是指一种思想和品质,而人的思维活动全靠大脑,如果你换的是脑袋,再提这个问题就对了!
屋里的人都吃吃笑,显然是赞许我的机智和雄辩。落渣儿盯着我看了半天,说:表哥,你也别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子,你不懂的东西多着哪。你念念这个吧,你念完了,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落渣儿蘸着口水,把那本杂志翻开,递到我手上来。这显然是兰兰弄来的书,上面还有她用圆珠笔划的重点线,我匆匆一扫,头就大了。这是一篇译文,题目是《性格会随器官移植吗》,写的是一九八八年五月,美国康涅狄格州的纽黑文医院,为耶鲁大学四十七岁的女戏剧教师西尔维亚做了心肺移植手术,五天之后,原本不会喝酒的她竟然想要啤酒喝。这还不算,五周后她出院,开着汽车直奔肯德基炸鸡店,而过去她对这东西从不问津。还有一些性格改变也令人惊讶,比如说,她竟然喜欢起女人来了,好像自己是个男的。过去她喜欢粉红和大红等暖色调,现在却偏向绿色和蓝色……后来她得知,她的供体来源于一位十八岁的男青年,名字叫蒂姆·拉米兰特,他因车祸而丧生。这些嗜好都是从他那儿转移过来的。著名心理学家、梦分析专家波斯纳克认为,细胞记忆不存在的说法是不对的,有一份调查资料表明,接受心脏移植的人中,有百分之三十四有性格转移的迹象和体验,如此说来,目前普遍认为记忆只能储存在脑子里的观点应该重新评价了……看完了这篇文章,我不得不承认,我们没办法一时说服落渣儿,这个问题涉及到相关领域太多,太艰深太交叉,如一片诡谲的泥淖,只要踏进去,挺着不动还好些,越是拼命挣扎,就会陷得越深。
落渣儿骂骂咧咧地走了。荀老先生又慌张又沮丧,他对我说:从医几十年,心脏手术也做过不少,从来就没遇到过术后状态这么好的病人,也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缠的病人。看来,我做的靴子挤脚了!
我说:既然这样,告诉他供体来源就算了,省得他心里犯嘀咕。
荀老先生说:这合适吗?医德和人道都禁止这样做,况且我们真地不知道,这一颗心脏是打哪儿来的!
那天晚上,落渣儿非要到舞场上去找兰兰,院里临时配备的陪护员管不住,只好尾随而去。兰兰果然在舞场里疯狂地扭屁股,跳的是迪斯科,浑身的肉都颤着,抽筋扒骨的,很是不堪,好像民间跳大神的神灵附体了。
见了落渣儿,兰兰说:我不会跟你回去了。我已经向法庭起诉,要和你离婚了!
落渣儿说:没那么容易。你也算是国家配给我的,落了城市户口,还跟着我上了电视,不生个孩子,组织也不答应你!
兰兰说:我跟你睡了那么多天,够意思了,按三陪小姐的时价,一次三百,你算算那值多少钱?七八万哪!我不跟你索赔,那就算不错了!
落渣儿见文的不行,就想诉诸武力,却被两个保安挡住,说:哪来的臭小子?跑这儿来搅我们的生意,是不是活腻了?就掣出腰间的橡胶警棍来,想给以当头棒喝。两个陪护慌忙上前保驾,说:他不是别人,正是换心的那个,电视上播多少次了,动他一指头。麻烦就大丁,弄不好二位就得锒铛!那二位就立马和缓下来,点头哈腰地道歉,直说是舞场上灯暗,看走眼了。落渣儿再找兰兰,兰兰已经逃出舞场,汇入夜间城市汹涌的人流里了。
那以后兰兰就和落渣儿捉起迷藏来。兰兰路熟,又善于隐避,好几次劈面遭遇,都被她巧妙地溜掉。落渣儿找不到兰兰,就骂我骂医院,还要死在我家门外,拿一根包装用的细纸绳,满走廊找钉子,让我承担毁灭人类科研成果的罪责。妻就埋怨我多管闲事,像落渣儿这种人渣子,都影响整个民族的素质,死一个少一个,搭救他,那就是农夫和蛇的故事。
我惶惑不宁地跑到医院,去向荀老先生讨教,是不是那颗植入的心脏真地把落渣儿拐带坏了,那就等于,我们救活了一个人,同时也制造出了一个怪物。
荀老先生忧心忡忡的,说:这正是我在考虑的。虽然这超出了我的研究范围,此前又没有足够的实例证明波斯纳克理论,可落渣儿使我不知所措,不得不承认,我们捧了个刺猬。
我说:魔鬼从瓶子里放出来,想收回去就难了。
荀老先生说:不管怎么说,他的心脏植人手术是一流的。哪怕他真地发生了本质变化,我们也得保证他活着,才好进行新课题研究。他括着是压倒一切的!
法庭没判落渣儿和兰兰离婚。法庭认为这桩婚姻挺复杂,有特殊色彩和广泛影响,来之不易也就散之不易,否则对舆论界不好交代,连甘副省长那儿都说不过去。就让我们有关人等调停。兰兰毕竟和我们共同生活了四年,出于道义感,妻就满世界找她,想说合说合,也好把落渣儿稳住,
一个星期天早晨,九点多钟了,兰兰还在一幢鸽笼子似的小房子里懒被窝,身边还睡着个男的。
见了妻,兰兰有些不好意思,说:都是落渣儿那个坏蛋把我逼的:表嫂你别误会,我们只是同居,并没有嫖娼卖淫的意思。
那男的睁开眼睛看看妻,不怎么当一回事,说:对不起,我还光着哪,就不起来了,你们聊你们的!把头一蒙,自成一统了。
兰兰赤条条地钻出来去拿睡衣,又夹一支绿莫尔烟在手上,说:表嫂。我苦恼啊,我这一辈子真不幸,要是一开始就生在城里,要是老爹当个什么长,我能走到这一步么?我也不是吹,假如咱们同时追表哥,有我的也没你的!
妻有些哭笑不得,说:那么就谢谢你了,四年时间,你没让我当王八!
兰兰咯咯笑,说:别谢我,那是你家表哥胆子太小。
妻嗤嗤鼻子说:能不能找个地方,咱们好好谈谈,这屋里不是个味儿!
兰兰说:这有什么关系,就当是你逛渔市了!
妻只好找个地方坐下,说:兰兰,我们待你不薄,你看落渣儿这件事,能不能善始善终呢?
兰兰说:我够心灵美的了,捏着鼻子,跟他过了这么久,要不然你跟他睡一晚上试试!
妻有点儿恼了,说:你这是什么话?当初谁又没强迫你!
兰兰说:我实话对你说吧,压根儿我就“硌嘤”他,身上装着个死人的家什,还整天牛X哄哄的,不懂个人语,晚上往我身上一趴,我都直想吐!
妻的声音就有些高亢,说:既然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嫁给他?你这不是行骗么!
兰兰斜着眼睛,睥睨尘世的样子,说:我就行骗了,又能怎么样?这世道,有几个不在行骗的?头几天抓起来那个市级劳模,外号清水正夫,到处做廉政报告,结果还是个大贪污犯!如果我没记错,当初你还让表哥给你写材料,向他学习向他致敬呢!
妻有些惭愧,说:不知者不怪,我们都受他蒙蔽了!
兰兰说:跟他比比,我这算什么啊!再说,我也搭进去不少,买卖公平吧!落渣儿他才是在行骗呢,利用那颗假心为非作歹,闹得比狗屎都臭了!
妻说:还不是你离开他,他伤心!
兰兰说: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嫁给他算了!
妻又痛心又愤慨地说:兰兰,我真没想到,四年时间,喂壮了一条狼!
兰兰说:这不是你家了,用不着你来教训我。锤子,起来送客!
一声召唤,被子里那个蒙头睡觉的男人就露出大半个裸体,眼睛盯着妻,还在把被子一点一点打开,眼看就图穷匕首现了,妻发出一声劈裂的叫喊,夺路逃出门去。妻是一路哭着回来的,进了家门就骂,追根溯源,上挂下联,把我的祖宗八代都折腾出来了。我想她并没骂错,谁让我爷爷奶奶为我生了那么个姑姑,而姑姑又生了这么个表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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