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宁镇往事-老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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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视

    白胡吴梦病了,听说病情不轻。

    天上下着小雨,几分寒凉,几分凄清,吴能拎着母亲熬的一罐红枣板栗汤去看白胡。

    红枣是八哥的父亲送来的,母亲加了一些板栗后熬了一锅汤,舀了一罐让吴能带去,说吴梦无父无母,身体不适,定有许多郁闷,作为老同学,应该去走走,不要冷落了他。

    戴着斗笠,拎着陶罐,穿过小巷,吴能直奔八卦井。

    吴宁镇井多,在“方厅”一处古民宅的附近有一建于明初的水井,叫“福泉井”。据说明初吴宁镇一个官员在弟故奔丧时见弟媳胡氏已身怀六甲,该官员尊重弟媳“不愿再嫁,闭门养胎”的心愿,将其居围以高墙,凿井于内,供其浆洗。后吴宁镇天旱,饮水困难,胡氏拆墙放井于外,解乡亲饮水之苦。朝廷闻之,降恩命此井为“福泉井”。

    在村镇水口处,有一井叫“沙堤井”。此井建于元末,与河水只有一埧之隔。井有二奇:一、发洪水,井水深溢而不浑;天旱河干,井水水位不降。二、夏夜秋晚,于井边纳凉,可以听到远处天际传来一阵阵音乐,十分悦耳。

    云溪堂边的小巷里有一口井叫“云溪井”,井圈麻石。此井,天暗,井水明亮;天明,井水反而暗淡。取其饮之,微甜,沁人心脾。

    地处“太平广场”北端的深水井叫“红旗井”。当年群匪骚扰吴宁镇,村民为保平安,插一红旗于掘井处,旗上书“汪华”二字,群盗见“汪华”二字即自动退兵。后人在插红旗处掘一井,曰“红旗井”。明初,朱元璋的队伍途经吴宁镇,用此井水烧饭,见井中有几尾红鱼,故又称此井为“红鱼井”。

    最有名气的是“八卦井”,此井按八卦设置建造,地处废弃老街。这里原先居民密集,是吴宁镇“日悬帡幪千幅,夜亮天灯百盏”的繁华地段,被太平天国军队一把火夷为平地。如今,只留下一口古井,依傍于柏树之下。吴宁镇的人说,喝了“八卦井”的水会写文章。自明清以来,“八卦井”的周围出了许多名人学士,白胡虽然算不上什么宿儒,却也有神童之称。当吴能走至“八卦井”旁,望着那棵沐浴着细雨的古柏,心里不禁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抖掉斗笠上的雨水,吴能推开了吴梦家虚掩的大门。

    “吴嫂。”吴能小吴梦两岁,故对余媚以嫂相称。

    没人回应。

    穿过耳门,吴能走进小院。

    院中冷冷清清,有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走廊里啄食,尽享天伦之乐。

    “吴嫂。”吴能又喊了一声。

    无人接腔。

    一些农具乱七八糟地堆放在廊檐下,木头、竹竿也是横七竖八。看到这些,吴能不禁感激自己的媳妇八哥。八哥虽然个性强悍,但家中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一点不乱。

    没有响动,吴能探头探脑地进了大厅。

    吴宁镇的古民宅大多是四合屋,上廊有大厅,左右两居室;下廊除了门厅,也是左右两室。上厅与下厅之间,建有厢房和天井。

    天井,上顶苍穹,下接地面,悬之于空,像一口巨大的水井。白天,从天井洒下的阳光,一丝一缕,古宅里充满了生气;夜晚,如水的月光从天井的上空静静地倾泻,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意境。今天,细雨蒙蒙,一根根细细的雨丝,将天空与古宅融合在一起,沉睡的古宅仿佛一个摇篮。

    吴能不知吴梦睡在哪一间,于是投声问路,喊了一声“白胡”。

    没人回答,大厅嗡嗡地响。

    正当吴能无所适从时,从厢房里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谁--”

    厢房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吴梦为何被发配到这个边缘地带?吴能沿着阶石拐进了厢房。

    房间里光线暗淡,黑黢黢的看得不甚分明,幸亏吴梦一头白发,才让吴能发现他正躺在被窝里。

    被窝隆起,像坟堆,就差竖石碑。

    见是吴能,吴梦从被窝里伸出枯竹般的手,指指床前一把落满灰尘的椅子,有气无力地说:“坐。”

    没人伺候,唯有一碗冷却的稀饭和一双冰冷的筷子痴痴地望着吴梦,往日那个不离身影的火熥,早已没了火星,像吊死鬼一样被挂在格子窗上。

    吴能凄然,不知说什么好,木然地问:“吴嫂呢?”

    摇摇头,吴梦好像不喜欢提到她。

    “你儿子吴权哪里去了?”

    “被他外婆接走了。”

    吴权是吴梦的前妻留下的孩子,余媚是填房,比吴梦小十岁。妻子死了,吴梦想找个女人照料孩子,治安主任肖仁撮合了他和余媚的婚姻。当时,余媚年轻漂亮,为什么愿意嫁给吴梦做填房,吴梦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人认为吴梦走桃花运。

    桃花虽好,只是容易飘零。

    “听说你最近身体不适,我母亲给你熬了一罐红枣板栗汤。”吴能打开陶罐的盖子,顿时有股清香溢出,“把它喝了,暖暖身子。”

    吴能扶起白胡喝汤,白胡腼腆地说:“怎么能麻烦你们呢?”

    “不麻烦。”

    “沦落到如此地步……”吴梦抖颤颤地说。

    吴能清楚地记得,生吴权时,吴梦曾引用辛弃疾的诗说:“‘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吴主孙权年未满二十,便已做了上万战士的统帅,与他对阵的尽管是曹操、刘备那样的一世之雄,他也满不在乎,终令曹瞒不得不感慨‘生子当如孙仲谋’!我多么希望犬子也能像孙权一样有雄心壮志!”

    那时的吴梦是何等的有生气,曾几何时,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脆弱,如此绝望?

    “老同学,别说丧气话,人生免不了磕磕绊绊,你要坚强一点。”吴能劝慰。

    “一步不慎,终生不幸。”吴梦叹息一声。

    别人说吴梦走桃花运,实际上吴梦与余媚的婚姻一开始就不正常。余媚性格刚烈,吴梦生性懦弱;吴梦丧妻,幼子无人照料,急需一个家庭主妇,余媚遭人玩弄,刚刚堕了胎,声名狼藉,急于寻找归宿。各有所求,稍加撮合,双方便点了头。

    婚后,如果双方能够扬长避短,和谐相处,倒也不是不可以夫唱妇随,毕竟双方都不是宵小之人。但人性是有弱点的,如不加以节制,膨胀起来非常可怕。不知是哪一位“好心人”暗中告知余媚,说她的爷爷是被吴梦当伪保长的父亲带领国民党士兵杀害的。这样的事情非同小可,照理说,余媚应该详细查证。谁知余媚感情用事,一气之下,向公检法状告她公公残害革命军人的罪行。在狠抓阶级斗争的年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吴梦父亲还没有来得及弄清东南西北,稀里糊涂地就被送上了断头台。此后吴梦一家,几乎濒临绝境。

    “事情已经过去,忘掉它。”

    “忘不掉。”

    “那就分手吧。”

    “她坚决不离。”

    “为什么?”

    “她要赶尽杀绝。”

    “天哪!”吴能惊呼,“你真是遇见恶魔了。”

    “我们表面是夫妻,实际是冤家,冤家路窄啊!”

    “多年来,你就这么一直忍着?”

    “不忍着又能怎么样?父亲死了,母亲也去世了,如果我再……吴权怎么办?”

    命运有时真可怕,之前,吴能并不十分明白吴梦为什么一夜白了须发,为什么不管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脖子上要挂着火熥,为什么时时疯疯癫癲、语无伦次,为什么那样胆小懦弱任人欺凌。

    原来吴梦在挣扎,冰雪塞满了他的心。

    吴能突然觉得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想死而又不能死得无奈。

    吴梦在沉沦中坚守自己的人性,然而他能坚持多久,火熥能焐暖他的人生吗?

    太子阁

    吴能辞别了吴梦,离开了“八卦井”,昏沉沉地走着,雨丝在眼前飘动。

    绕过“大观亭”,来到“太子阁”,隐隐约约,阁里好像有人在哼唱。

    山也在,

    水也在,

    唯独你不在。

    风常来,

    雨常来,

    只有你不来。

    见人羞,

    怕人问,

    大门不敢开。

    画楼西,

    飞檐外,

    残月脸边白。

    对孤灯,

    手托腮,

    镜里朱颜改。

    春去也,

    一寸相思一寸灰,

    飞花万点愁如海!

    伴着琴声,忘情地唱,如呜咽,像呻吟,似幽怨。

    唱完了,哭;哭过了,唱。

    是谁在唱,为何如此伤心?

    这里有一段吴能不甚了解的故事:解放前这个供奉菩萨的“太子阁”里曾住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叫银杏。有一天银杏在山上采茶,忽见一个年轻人踉踉跄跄倒在山路上。近前一看,年轻人满身是血,昏迷不醒,这时远处有几个国民党士兵在搜查。她急忙将年轻人挪进一条枯水沟,用草盖上,然后用石头砸破自己的手指,让手上流下的鲜血洒在另一条路上,把国民党士兵引开。这天晚上,银杏悄悄去了枯水沟,神不知鬼不觉将年轻人背回“太子阁”。年轻人生命垂危,银杏用一生的积蓄,请了一位名医为年轻人疗伤。由于抢救及时,年轻人终于脱险。这个年轻人并非一般的平头百姓,而是一个游击战士,出山执行任务被敌人发现,遭到枪击,若不是银杏舍命相救,很可能失去生命。伤好后,年轻人回归部队,银杏送了一程又一程。

    年轻人一去无音信,银杏常常到天马山去瞭望,从秋望到冬,从冬望到春。

    有月亮的晚上,邻人经过“太子阁”,听到寡妇在悠悠地唱:

    山也在,水也在,唯独你不在。

    风常来,雨常来,只有你不来。

    见人羞,怕人问,大门不敢开。

    ……

    唱完了,哭;哭过了,唱。

    游击战士并不是忘记了银杏,解放后百废待兴,工作非常忙,一时无暇顾及处理个人问题。及至后来当了局长,准备将银杏接进城结婚时,上级领导了解到银杏是一个破落地主家的寡妇,立即阻止这场婚姻。组织谈话,领导批评,但是老游击难舍救命恩人,死心塌地要结婚。一怒之下,上级领导将老游击关了禁闭,令其反省。真情难灭,禁闭后的老游击宁可干部不当,也要娶银杏。

    背了包袱雨伞来寻银杏,“太子阁”里一片狼藉,迎接老游击的是挂在梁上的蜘蛛网。

    “银杏,银杏……”

    任老游击千呼万唤,空洞的老屋,听不到一声回响,只有门口的银杏树在默默地感叹。

    老游击四处寻找银杏的下落,邻居告诉老游击:银杏听人说,你为她关了禁闭,为了不影响你的前程,她悄悄地离开了“太子阁”,不知去向。

    不能没有银杏,老游击背着行囊,四处寻访。走村串户,翻山越岭,到处流浪。

    遇恶人,差一点遭抢劫;大雨淋,全身透湿,又冷又饿;渡河水,几乎葬身鱼腹……崎岖万里,往返六月,磨破了鞋,晒黑了脸,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老游击孤零零地回到了“太子阁”,在这间曾经温暖过他心的老屋等待着银杏的现身,他坚信银杏不会抛下他,他相信总有一日银杏会回到太子阁为他熬汤。心里难受的时候,他就对着门口的银杏树哼唱邻居告诉他的银杏曾无数次唱过的歌:“山也在,水也在,唯独你不在;风常来,雨常来,只有你不来……”老游击听人说银杏树也要开花,但开花的时间非常短暂,而且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开,谁要是看到银杏树开花,就能心想事成,好梦成真。于是老游击经常在月夜对着银杏树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面观察一面唱《相思歌》。

    后来,上山下乡运动中,省里一个医师下放到吴宁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住,也住进了“太子阁”。

    这个医生的名字很奇特,姓炅名芷。许多人不认识“炅”字,听到别人喊“鬼子大夫”,也就跟着喊“鬼子大夫”。

    鬼子大夫不但会治病,还会拉琴,经常陪老游击唱《相思歌》,唱得如醉如痴,也拉得如痴如醉。

    再后来,老游击离不开鬼子大夫了。每逢阴雨天,老游击身上的枪伤复发,隐隐作痛。鬼子大夫一针灸,就能止住老游击身上的伤痛。

    一来二去,老游击与鬼子大夫成了莫逆之交。

    今天两个人又唱起了《相思歌》,唱得神魂颠倒,被路过的吴能听见了。

    吴能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当他听到“春去也,一寸相思一寸灰,飞花万点愁如海”时,不禁百般唏嘘。

    “谁?”老游击喊了一声。

    碍于自己戴有右派帽子,吴能平日总是尽量回避一些人与事,夹起尾巴过日子。“太子阁”住了老游击,他不是不知道,为了不影响别人,他敬而远之。可是吴能毕竟是个学文的人,听到老游击唱到动情处,竟忘记了自己是个右派,长吁短叹起来。

    想回避已经来不及,吴能取下头上的斗笠,犹犹豫豫地走进了“太子阁”。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吴能躬躬身,表示道歉。

    “没什么,没什么,随意唱唱。”老游击很随和,“你叫黑胡吧?”

    “那是在下的绰号,贱称吴能。”

    “无能?这个名儿好啊,深藏若虚,不露峥嵘。”鬼子大夫道,“令尊一定是位学者。”

    “不敢,不敢,晚生的确愚拙。”吴能抬头,见屋顶有一处漏水,“屋漏了,为何不请瓦工修修?”

    “不碍事,将就将就。”老游击乐呵呵地说,“我这里有香茶,来一杯,暖暖胃。”

    “不了,不了,母亲还在等我。”

    吴能知趣地退出了“太子阁”。

    雨小了,细细的雨丝像无数根纱线在风中飘拂,柔柔的,软软的。

    不料傍晚却下起了大雨,雨点打在鸳鸯瓦上,银珠飞溅,吴能忽然想起“太子阁”漏雨的屋顶。

    去,还是不去?管,还是不管?

    踌躇再三,吴能拿了块塑料布,冲出大门。

    “哪里去?你疯了!”八哥对着吴能的背影呼叫。

    “太子阁”里大水冲了龙王庙,到处在漏水。

    吴能拿了一块塑料布,顾了东边顾不了西边,老游击与鬼子大夫手忙脚乱,无处藏身。

    吴能跑回家拿了雨伞,将老游击和鬼子大夫领回家避雨。

    吴能母亲熬了两碗姜汤给老游击与鬼子大夫祛寒,一碗姜汤很普通,却让老游击和鬼子大夫感到了家的温暖。

    吴浪爬着给老游击、鬼子大夫搬椅子。

    鬼子大夫一惊,问吴能:“这是你的孩子?”

    “是的。”

    “为什么会这样?”

    “跌的。”

    老游击对吴能说:“我们交个朋友吧。”

    吴能摇摇头。

    “不乐意,嫌我老?”

    “我是右派分子,不能玷污你的名声。”吴能羞涩地说。

    “什么右派左派,我不信这个,你是好人。”老游击很达观。

    雨过天晴,老游击和鬼子大夫回了“太子阁”。

    一次吴能母亲身体不适,鬼子大夫挖了点草药给吴能母亲熬水喝,几天以后,吴能母亲的病就好了。

    医术高明,吴能十分佩服,他请鬼子大夫给吴梦治病。

    鬼子大夫和吴能去见了吴梦,又给吴梦做了一番检查,然后拉着吴能离开了吴梦。

    “你的朋友没有什么大病,心里忧郁。”在路上鬼子大夫缓缓地说,“心病难治。”

    终成眷属

    一个月以后,县公安局的警车开进了吴宁镇,抓走了吴能和吴梦。

    两天后,又抓走了老游击和鬼子大夫。

    一石激起千层浪,公安局的抓捕行动在吴宁镇引起巨大的轰动,大街小巷,像搅动了蜂窝,一片“嗡嗡”声。

    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公安局在吴宁镇破获了一个特大的反革命集团。说鬼子大夫是日本政府派到中国的间谍,老游击也不是什么老革命,而是变节分子。他们密谋已久,组织了“救国军”,老游击准备带领鬼子大夫、吴能和吴梦进山打游击,对抗政府。

    流言一出,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吴宁镇闹得沸沸扬扬。

    自从出了这个事,吴能一家觉得天塌下来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八哥平日仗着娘家是贫农,对别人的冷嘲热讽并不买账,现在吴能被抓进了大狱,吓得不敢出门。

    吴梦的媳妇余媚倒没怎么惊慌,该吃饭就吃饭,该劳动还是劳动,“大义灭亲”的英雄,巴不得反动分子家族断子绝孙。

    这几天最得意的恐怕是治安主任肖仁,他觉悟高,政治嗅觉灵敏,协助公安局破获了一个反革命集团。不过他将笑容藏在脸皮底下,见到长辈仍然喊公公、伯伯,见到小孩仍然喊小朋友,温文尔雅。即便这样,吴宁镇人见到他就起鸡皮疙瘩,唯恐被列入黑名单。

    令肖仁意想不到的是,不到半个月,公安局派吉普车将老游击四人送回了吴宁镇。

    公安局查清楚了,老游击回吴宁镇是为了报恩,并没有什么反党阴谋。鬼子大夫并非日本人,他姓“炅”,不姓“鬼”,老百姓认错字,闹了一个大笑话。

    吴能与老游击有来往,是因为修房子;鬼子大夫到吴梦家去,是给吴梦治病。

    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和事被编织成反革命集团的神话,唯恐天下不乱,唯恐捞不到政治资本。

    生活慢慢地恢复了平静,老游击仍然唱他的《相思歌》:“山也在,水也在,唯独你不在……”

    然而生活不会永远平静。如果平静了,野心家岂不失了业?如果平静了,政客还有用武之地吗?如果平静了,贪婪者如何能浑水摸鱼?如果平静了,投机者怎么能渔人得利……人是动物,姓动不姓静。

    县里号召各区各乡大唱红色歌曲,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每一个人的灵魂。

    为了响应号召,吴宁镇公社决定修建大会堂,既能供开会之用,又能做演出的舞台,一举两得。

    大会堂建在何处?公社干部展开讨论。有人说,建在“太平广场”,那里视野开阔,又是镇中心。可是那里要修汽车站,建了大会堂,汽车站怎么办?有人说,在公社办公室前面的街心花园建大会堂,便于干部管理。可是一唱红歌,鼓乐齐鸣,欢声雷动,公社干部无心办公,岂不影响工作?

    讨论来讨论去,反复权衡,总觉这两个地点都不尽如人意。

    治安主任肖仁语出惊人:“拆财神庙和太子阁,既能破旧立新,又能避免以上的不足之处,岂不是两全其美!”

    书记说:“改变旧世界,创立新生活,好,就这么办!”

    书记拍了板,雷厉风行,说干就干。

    财神庙无人居住,腐朽不堪,拆掉它,有利无弊。

    太子阁住着老游击,他会同意吗?

    书记要求肖仁去做做思想工作,事在人为嘛。

    肖仁的心还是比较细的,首先考虑到拆了太子阁,老游击与鬼子大夫到哪里安家?黑皮队里有间牛棚,大金牙队里有间柴房。肖仁估计,这两间房子质量太差,老游击不会接受。王二狗告诉他,他们生产队里有间保管点(祭祀用的祠堂),可以装下这两个菩萨。这个主意不错,肖仁去找老游击。

    攻心为上,肖仁把修建大会堂的重要性反复强调,然后摆政策,讲党章。

    肖仁讲得口干舌燥,可老游击就一句话:“我不搬。”

    “不白要你的房子,我们用一间更大更好的房子跟你交换。”肖仁热情地说。

    “就是金銮殿,我也不换。”

    “请你以大局为重,宣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我们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肖仁耐心说服教育。

    “不换。”老游击一口回绝了肖仁,“用不着费口舌。”

    肖仁碰了一鼻子灰,很恼火。心想自己大小也是个主任,这老家伙一点面子都不给。

    强按心头怒火,肖仁第二次上门做工作,谁知三句话没讲完,老游击就将他轰出了太子阁。

    没办法,肖仁只好向书记做了汇报,书记亲自出马,答应用一间地主家的古宅换太子阁。

    老游击还是那句话:“即使金銮殿,也不换。”

    敬酒不吃,书记下令,强制拆迁。

    肖仁带了一批人马,杀向太子阁。为形势所迫,吴能拖了板车也加入拆房子的行列。

    拆房子的人还没走近太子阁,远远望见老游击站在太子阁的大门前。

    老游击一身戎装,手拿军刀,横站。

    刀口发亮,寒光四射。

    拆房子的人不敢靠前,一个个往后退。

    肖仁好歹上过战场,老游击的军刀吓不倒他。他徐步向前,笑嘻嘻地对老游击说:“我们是来帮助你搬家的。”

    “搬什么家,谁叫你来搬家的?”

    “这是镇党委的决定。”

    “天王老子的决定也没用。”

    “你要反抗政府?”

    “谁是政府,你?”老游击哈哈大笑,“就凭你这个脓包样,也配称政府,呸!”

    “别倚老卖老。”肖仁也强硬起来,“我告诉你,你同意要搬,不同意也要搬。”

    “试试看。”老游击举起军刀,“谁敢动太子阁一块砖,我就劈了谁!”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黑皮。”肖仁喊道,“夺下他的军刀!”

    黑皮不愿做替死鬼,悄悄往后退。

    “王二狗,上!!”

    王二狗早就溜之大吉,不见人影。

    “孬种,软蛋!!”

    肖仁骂骂咧咧,一个箭步蹿到了老游击的跟前,准备夺刀。

    老游击毫不手软,手起刀落。

    说时迟那时快,躲在一边的吴能闪电一般冲了出来,一把推开了肖仁,一手握住老游击的手。不小心,吴能的手掌被落下的军刀划了一道大口,血流如注。

    肖仁惊呆了,老游击惊呆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老游击慌忙丢下军刀,大声喊:“吴能,你要干什么?”

    一直藏在太子阁里的鬼子大夫听到喊声,从阁里冲出来,把吴能扶进太子阁。

    紧急抢救,鬼子大夫给吴能的伤口止血,消毒,缝针,包扎。

    “你为什么要救那个畜生,我要劈死他!!”老游击愤愤地说。

    “我不是救他,是救你。”吴能说。

    “救我?”

    “杀了他,后果是什么?为这样的小人付出生命代价,值吗?”

    如雷轰顶,老游击埋怨自己一时冲动,险些干出蠢事。

    吴能对老游击说:“你不愿离开太子阁,我理解你的心情,银杏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有情有义,为她抛弃了一切,要在这里等她。我母亲说,银杏原来不住在太子阁,而是住在‘四书楼’,由于丈夫吃喝嫖赌,她才赌气搬进了太子阁一人单过。我劝你不要与公社硬抗,让出太子阁,条件是搬进‘四书楼’,在那里等候银杏,岂不是更好?”

    “四书楼没人住吗?”

    “银杏的丈夫早死了,又无子女,那里已经改为文化站,让文化站换个地方,应该没问题。”

    吴能带着老游击、鬼子大夫走访“四书楼”。“四书楼”门前也有棵银杏树,后门还有条小河,日夜奔流。鬼子大夫说:“楼房虽旧笔墨香,满阶春风绣野花。清溪近抱门后转,弯弯银杏拥吉祥。好地方。”

    公社知道老游击毕竟是老革命,不能胡来,只好让老游击搬进了“四书楼”。

    大会堂按计划开工,肖仁命令黑皮,不准安排吴能干重活。

    拆墙,挖土,垒墙基,工地上尘埃弥漫,人来人往。

    一天黄昏,“四书楼”门前来了一个讨饭的女人,老游击抱着不肯放。

    第二天,老游击就不见了。

    据知情人透露,那个讨饭的女人就是当年唱“山也在,水也在,唯独你不在……”的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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