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能家的菜园,原是一处古宅,后被太平军烧毁,变成了一块菜地,生产队划了一角给吴能种菜。
此地只有表皮一层土,容易缺水,大儿子吴风正在给菜秧浇水。
一位老农路过,风趣地说:“此处种菜,挖下三寸,砖头瓦块;落雨三日,菜就好看;放晴三日,马上抗旱。”(家乡土语,块、看、旱三个字同韵)吴风觉得这位农民伯伯虽然没什么文化,说话却很深刻,三言两语,就能一针见血。
正当吴风在有滋有味地品尝这句趣语时,猛听得身后有人喊:“吴风,过来。”
一抬头,见是猪尾巴,手里扛着一杆红旗。他的身边站着花猫、茄子、辣椒、泥鳅几个放牛朋友。红旗随风飘扬,每个人手臂上套有“红卫兵”袖章。
“干吗?”吴风问。
“有重要任务。”
“什么重要任务?”
“造反!”
“我又不是红卫兵,怎么能造反?”
“给你一次革命的机会,考验考验你能不能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猪尾巴讲得很严肃。
吴风想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只好跟着走。猪尾巴扛着红旗,雄赳赳气昂昂走在最前头,花猫等人排着队伍跟在后面,一面走一面唱:“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
吴风不会唱,猪尾巴说:“连这首歌都不会唱,你很危险。”
来到一片竹林里,竹林深处有一座别致的瓦房,门楣上写有“竹轩”两个字。
“开门,开门!”
猪尾巴大声喊叫,然而声音好像掉进大海,没有一点回声。
“开门,开门!”花猫接着喊。
仍然没人回应,两扇铁皮大门虎着脸,似乎不欢迎。
气不打一处来,辣椒捡了块石头砸门。其他几个少年也用石头砸门,门上立即出现了许多麻点。
“吱呀”一声,大门露开了一条缝,缝隙中露出一张充满沧桑的脸,深陷的眼眶中嵌着一对善良的眼睛,女人轻轻地问:“小朋友,有什么事情?”声音略带嘶哑,语气却温和。
吴风知道这个女人叫竹姨,解放前夕,丈夫携带子女逃到台湾去了,剩下她一条薄命,像一盏孤灯在风雨中摇曳。
“割资本主义尾巴。”
“尾巴?我没有尾巴。”
“有,我父亲说你有尾巴。”
花猫的父亲是生产队会计,他带头往“竹轩”里冲。不提防门后有条黑狗,吼叫着扑向花猫。花猫吓得屁滚尿流,掉头就跑。黑狗狂叫着扑向猪尾巴他们几个,猪尾巴几个造反英雄顿时溃不成军,四处奔逃。
第一次造反,无功而返。
怎样才能割掉这个老太婆的尾巴,首要的任务是消灭黑狗。
“肉包子打狗,毒死它!”泥鳅说。
买包子买老鼠药需要钱,茄子脖子上有个项圈,大家建议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当几个钱。
废品收购站的老板外号叫红桃老K,吃人不吐骨头。
“那个老东西,是条毒蛇,我不当。”茄子舍不得。
后来猪尾巴从家里偷了一点钱,买了肉包和鼠药,将鼠药灌进了肉包。他们将肉包放在“竹轩”门口想毒死黑狗。一连好几天他们去观察,黑狗站在门口,看见肉包,闻都不闻。无功不受禄,很有志气,猪尾巴的肉包阴谋彻底失败。
“等黑狗出来,我们用弹弓射杀它。”小辣椒说出另一个打算。
三天过去了,不见黑狗的影子,射杀计划也无法实现。
一日,泥鳅跑去对猪尾巴说:“竹姨带了黑狗去医疗站看病。”
“真的?”
“千真万确。”
“奇袭!”
猪尾巴几个人又拉了吴风去造反,他们要教育好这个剥削阶级出身的放牛朋友。
撬开大门,院内墙脚处靠着一排捆得整齐的芝麻,这就是花猫父亲所说的资本主义尾巴。
那个年代,所有私人种植的作物,哪怕是一个南瓜,均属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割掉,这就叫革命。
其实也只有五六把芝麻,被几个放牛娃一掠而空,吴风看了,摇头。
猪尾巴他们凯旋而归,一面走一面唱:“马克思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吴风回家,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奶奶,奶奶叹道:“好好的孩子,也被教坏了。”
晚上,吴风做了个梦,看见猪尾巴他们扛着红旗到处抢人家的东西,还杀人放火,吴风反对他们,猪尾巴拿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要杀他……吴风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一身冷汗。
收录机
转眼已是寒冬,北风凛冽,砭人肌骨。
吴能的母亲对吴能说:“好久不见竹姨了,带点米去看看她。”
吴能从衣柜里抽出一条棉絮,又从米坛里挖了几升米,带着吴风出了门。
走在路上,吴风问:“竹姨与我家非亲非故,为什么要送米给她?”
吴能说:我上小学时,一个同学骂你奶奶是地主婆,我骂他父亲是贪官。这位同学个子比我大,欺负我弱小,伸手打我,并把我骑在胯下,说我是他裤裆里的老二。忍无可忍,我一个驴打滚,将他掀翻在地。不巧,他的头撞在课桌上,血流满面。第二天,这位同学的母亲到校长面前告状,说我残害革命后代,要求开除我。迫于对方当官的压力,校长准备开除我的学籍。那时竹姨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她坚决抵制校长。“是他先骂吴能的母亲,又是他先动手打了吴能,为何要开除吴能?学校是个讲理的地方,不能是非不分!!”其他教师也不同意校长的决定,避免了我被扫地出门的灾难。多少年过去了,竹姨也许忘了这件事,但我一直记在心中。你奶奶经常教育我,做人不能忘了别人对自己的好。
吴风听了,连连点头。
走进竹林,一间瓦屋出现在吴能的面前。大学毕业后,吴能被打成右派,他不敢接近竹姨,生怕连累了竹姨。今日母亲发话了,借这个机会,他可以去拜望一下恩师。
“叶老师。”吴能站在门前喊了一声。
没有回声。
“叶老师。”吴能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有回声。
“吱呀”一声,吴能推开虚掩的铁门,屋里一片昏暗,冰锅冷灶,几乎没有烟火味。
吴能与儿子走向里间的卧室,只见竹姨面壁而卧,墙壁上挂着个袖珍收录机,收录机里正播放新闻,声音不响,却清晰可闻。对于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生命,收录机也许是她呼吸的窗口。
一只黑狗趴在地上,骨瘦如柴,却认真地守护着主人。
见吴能走进来,居然一奋而起,“汪,汪,汪”地叫。
“阿黑,别叫。”
黑狗很听话,马上停止了嚎叫。
“叶老师,睡了?”吴能恭谨地问。
“谁……”气息微弱,细如游丝。
“我是吴能。”
女人想爬起来,然而虚弱得像一片枯黄的树叶,动了一下,又颓然倒下。
“别动,叶老师。”吴能小心翼翼将她扶正。
两只眼睛已成了干涸的枯井,恐怕已经多日没有进食。
“吴风,回家去拿蜡烛与火柴,快去快回。”吴能吩咐。
吴风应声而去,不一会儿,拿来了蜡烛与火柴。
擦燃了火柴,点亮了蜡烛,火光并不太亮,却有温馨。
吴能带着儿子生火做饭,没有水,吴能下河挑水,吴风顺手拿了锅碗勺筷去河中洗涤。
匆匆忙忙,父子两个人熬了一锅热腾腾的稀米粥,又烧了一壶开水。
用一只小碗盛了一点粥汤,吴能细心吹拂。温了以后,吴能去床边扶起弱不禁风的竹姨,吴风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竹姨喝粥汤。
吮吸的是一滴一滴极普通的米汤,然而对于一个垂危生命来说,却是几滴玉露。喝完一小碗米汤,干涸的生命得到了滋润,竹姨逐渐有了生气。
舀了一点米饭喂黑狗,黑狗望望竹姨,似乎不愿从主人口中夺食。
“吃吧,吃吧。”竹姨挥挥手。
小黑狗方才吃了饭。
吴能端来一盆热水,替竹姨抹了脸,洗了脚。
竹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突然有了睡意。
吴能将竹姨身躯扶正,轻轻放下,把带来的棉絮加盖在竹姨的身上。吴风替竹姨掖好被角,然后坐在床的另一头,用自己的襟怀温暖着竹姨一双冰凉的脚。
吴能关了收录机,坐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像看护一个婴儿。
竹姨安然入眠。
灭了烛火,吴能父子退出小屋,黑狗跟踪至大门,不断摇尾巴。
轻轻地来,悄悄地去,大道至简。平淡,才是人生的真滋味。
第二天早上,吴风跟着父亲,拎了饭菜,再一次推开竹姨家的门。
吴能与儿子的走动,让竹姨感到久违的暖意。孤独多年的竹姨,终于闻到了一点温暖的人气。
竹姨是台属,工资早已停发。为了生存,失去劳动能力的竹姨几乎卖光了家中所有可以变卖的物品,但有三样东西她不愿意出手:1.书;2.结婚戒指;3.收录机。书,是须臾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婚戒,是灵魂的依托;收录机,是生命呼吸的缝隙。人无食,要死亡;没有精神寄托,行尸走肉,比死了还难受。
竹姨的阁楼上藏有古书,有擅长记事的《左传》《国语》,有雄辩滔滔的《战国策》《诸子百家》,有高深博学的《史记》《资治通鉴》,有清新俊逸的六朝散文,有恢宏瑰丽的唐诗宋词,还有超凡脱俗的明代小品……如鱼得水,吴能父子经常钻进这个阁楼苦读。
如久雨初晴,登高山而望旷野;如凭栏俯瞰大海,能观历史之云烟。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战争与和平,阴谋与善良……都在这里静静地交汇。历史长河中飘来缕缕芬芳,陶醉着吴能父子的心灵。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当吴能来到这片翠绿的竹林,远远就听见“竹轩”中传出一个男人的喊叫声。
吴能紧趋几步,推门而入,只见黑皮队长指着竹姨斥责:“你经常出入废品收购站,都卖了些什么?”
“你可以去问红桃老K。”竹姨淡淡地回答。
“我已经调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还问我干什么?”
“看看你老实不老实。”
“我老实不老实与你何干?”
“浑蛋!!不许你这样与队长说话。”站在一旁的李草鞋开始帮腔。
“说,你家还藏有什么古董,拿出来交公!”
黑皮队长摊开了黑黑的手掌,这只手虽然扛过锄头,但也抢过不少家财。
“我家有一把锡尿壶,算不算古董?”吴能不冷不热插了一句嘴。
“去去去,这儿哪轮到你多嘴?”草鞋鄙夷地说。
“你到底交不交?没有金银器,字画也可以。”黑皮队长居然也懂风雅。
竹姨往椅子上一靠,双目微闭,一言不发。为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黑皮开始撤退:“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再告诉我,不交绝没有好下场。”
李草鞋跟着黑皮队长屁颠屁颠地走了,一只狈,一只狼。竹姨打开怀里的收录机,收录机里忽然传出了《夜半歌声》:
空庭飞着流萤,
高台走着貍鼪,
人儿伴着孤灯,
梆儿敲着三更。
风凄凄,
雨淋淋,
花乱落,
叶飘零,
在这漫漫的黑夜里,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我形儿是鬼似的狰狞,
心儿是铁似的坚贞,
我只要一息尚存,
誓和那封建魔王抗争。
……
歌声激动而高昂,犹如天籁过耳,冉冉升腾。
为了不干扰竹姨的心情,吴能退出了“竹轩”。
凄凄的歌声,流淌在竹林里,万物皆静,吴能听到的是一个苦难的灵魂在呻吟。
黑皮队长经常见竹姨去废品站卖废品,总认为竹姨家还藏有什么金银财宝,明里暗里,三番五次去威逼利诱竹姨,甚至殴打竹姨。其实竹姨家已经过多次革命,像水洗过一样,除了书、收录机,哪里还有什么金银财宝,她去废品收购站卖的都是一些旧家具和衣饰。由于受到黑皮长时间的折磨,竹姨的体质每况愈下。糠皮里榨油,黑皮队长没有捞到什么油水,就抢走了竹姨的收录机,并扬言他听到竹姨收听台湾电台和美国之音频道,要向公社举报。
那一个阶段,吴能父子天天去,照应竹姨,送汤送水,调理竹姨的身体。
“我怕不行了。”竹姨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碍事,调理几天就好了。”吴能安慰道。
“收录机没了,我的魂就没了。”
“有机会我给你再买一个。”吴能说。
吴能这么说,但那时买个收录机,谈何容易!
经过吴能的伺候,竹姨的身体慢慢有了起色。就在这时候,公社抓走了竹姨,罪名是偷听台湾电台和美国之音,属现行反革命。
李草鞋与大裤裆拿着红白专政棍,押着竹姨在吴宁镇游街,一面走一面喊口号:“打倒特务分子叶明珠!”
竹姨脸色苍白,披头散发,胸前挂着收录机,跌跌撞撞往前走。
走完了大街走小巷,最后被绑在“集贤亭”示众。
竹姨奄奄一息。
不能让竹姨死在“集贤亭”,经公社许可,吴能将竹姨背回“竹轩”。
第二天上午,吴能母亲给竹姨熬了红枣板栗粥,让吴能送去。吴能还未走进竹林,远远望见竹林的上空冒起了浓烟,“汪,汪,汪--”黑狗在拼命地狂叫。
吴能快步跑了过去,厨房里已经起火。
慌忙中,吴能并不糊涂,他从房间里抱出一条棉絮,用水将棉絮浇湿,然后拿湿透的棉絮死死地压住火苗,不断向棉絮上泼水。
火势终于被控制住,吴能去看竹姨,竹姨披头散发躺在床上,双眉紧锁,嘴唇发乌,已经断气。
怎么死的?很蹊跷,吴能到公社报案。
公社主任吴光明带了妇女主任春兰来检查,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春兰翻动了一下竹姨的遗体,枕头下有一张字条,上书:我的后事委托吴能操办,把我安葬在村口的大路边,墓碑上挂个收录机;狗与房产传给吴能,他人不得以任何借口侵占房产。明珠绝笔。
“畏罪自杀。”公社主任临走前下了一个结论。
这个结论太草率,吴能悄悄地去找了公社书记吴为民。
“你怀疑什么?”书记问。
“如果是自杀,房间里为什么翻得乱七八糟,厨房里为什么会起火?”吴能说。
书记沉吟不语。
“当我去‘竹轩’时,我看到一个人匆匆离开竹林,手里拿着一个铜脸盆。”吴能补充说。
“那个人是谁?”书记问。
“黑皮队长。”
“不可能,他是个老党员。”
“我亲眼所见。”
“走。”
书记带着吴能直奔黑皮队长家,黑皮队长在院子里劈柴,好像在跟谁赌气,一斧下去,木片飞溅。
开门见山,书记问黑皮:“今天,你有没有去过‘竹轩’?”
“没有。”
“说实话,到底有没有去过?”
“我去那里干什么?”黑皮不屑一辩。
“我问你,一个共产党员最起码的原则是什么?”
“对党要绝对忠诚老实。”黑皮对答如流。
“你老实吗?”
“绝对。”
“搜!”
书记指挥吴能进屋内搜查,黑皮没想到书记会来他家,脸盆就放在一张小桌上,吴能一眼就认出了。
“这个脸盆是竹姨的。”吴能向书记汇报。
“瞎说,这个脸盆是我父亲传下来的。”黑皮一口咬死。
“你家三代贫农,你父亲能买得起这个铜脸盆吗?”书记脸色陡然一变,“你再敢狡辩,我就开除你的党籍。”
一听说要开除他的党籍,黑皮慌了,承认脸盆是从竹姨家拿的。
“有没有拿别的东西,竹姨是不是你谋害的?”书记进一步追问。
“我就拿了一个脸盆,竹姨不是我谋害的,我去的时候,竹姨已经死了。”黑皮信誓旦旦。
黑皮是嫌疑人,但没有确切证据确认黑皮是凶手,书记留有余地地说:“我会查清楚的。”
书记带着吴能走了,吴能手上捧着个铜脸盆。
黑皮对着吴能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地主羔子,臭右派,总有一天整死你!”
吴能烦请邻居将竹姨安葬在村口的大路边,并在墓碑上挂了个收录机。这是吴能承诺的事,不能食言。吴能理解竹姨的隐衷,收录机是为了死后还能听到海峡那边丈夫的信息,埋在村口路边,是希望丈夫还乡时能看到她的坟茔。死不瞑目啊!
黑狗成天卧在竹姨的墓侧,吴能几次将它抱走,隔不了多久,黑狗又来到了竹姨的墓地,不吃不喝,最后饿死了,吴能挖了个坑,将黑狗埋在竹姨墓侧。
大路、竹姨坟墓、收录机、黑狗墓,构成了一个奇特的画面。
后来,公社派人没收了收录机,吴能就用白纸扎了一个收录机。风一吹,收录机“窸窸窣窣”地响。
大雨将纸收录机淋坏了,吴能就再做一个,他不能让竹姨与海峡对岸失去联系。
后来,吴能右派平反了,回城工作,竹姨坟上只剩下一块石碑。
再后来,墓碑被人偷拆去做墙脚石,孤零零的坟墓渐渐被杂草荆棘埋没。
没有人祭奠,不过有人说,晚上好像收录机还在唱:
风凄凄,
雨淋淋,
花乱落,
叶飘零,
在这漫漫的黑夜里,
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报应
一个人要出事,板门都挡不住。
20世纪60年代末的中国一刻也不安宁,天天有最新指示,公社的高音喇叭响个不停。广大农民不论站在田间地头,还是正在吃饭,只要一听到广播最新指示,就要放下手中的劳动工具,或放下饭碗,笔直地站立,虔诚地聆听最新指示。如果不巧,遇到解手,慌得来不及擦屁股。
今天又传来了重要的最新最高指示,全镇轰动,敲锣打鼓放鞭炮,红旗飞舞扭秧歌,各大队组织社员上街游行庆祝。
黑皮是大队长,为了表现自己忠于党,忠于伟大领袖,领头呼口号:“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打倒刘少奇!”
也许是太激动了,或者是喊的次数多了,或者是鬼魂附体,黑皮队长突然振臂高呼:“刘少奇万岁,万岁,万万岁!!”“打倒×××!”
游行的群众惊呆了,仰着一张张错愕的脸孔。
没想到,黑皮队长紧接着又喊了一句:“刘少奇万岁,万岁,万万岁!”“打倒×××!!”
黑皮队长的喊声像打了两个闷雷,引起了巨大的骚动,工宣队干部立即拘捕了黑皮队长。
当绳子套在黑皮队长的脖子上时,黑皮还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队长,黑皮大队长!”黑皮大声嚷嚷。
“你是王八蛋,是吴宁镇最大的反革命!”公社主任嘴都气歪了,“关起来!”
游行夭折,黑皮被关进了公社班房。
第二天,县公安局来了警车,押走了黑皮队长。
警车到了村口,经过了竹姨的坟墓,墓碑上纸扎的收录机突然“哗啦哗啦”地响,好像在唱:“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中国有一句古训:天作有雨,人作有祸。
上了舌头的话,黑皮不听,结果遭了灾,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黑皮被打得皮开肉绽。
“口误,我是口误。”黑皮嘴里流着鲜血,磕头求饶,“我家三代贫农,不可能是反革命。”
“不是反革命,为什么不喊毛主席万岁?”公安人员冷笑一声,“世代贫农,却要为叛徒唱赞歌,共产党养了一只白眼狼,说,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顺藤摸瓜,县里要挖出幕后黑手。
“没人指使,口误,口误。”
公安人员“修理”了半天,也没能从黑皮的嘴里套出一点有价值的线索。
“你为什么要谋害叶明珠?”公安人员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我没有谋害竹姨,我没有谋害竹姨。”黑皮连连否认。
“这个老顽固,不见棺材不掉泪,给他点颜色看看。”一个公安人员说。
两个狱警按住他的头,狠狠地打,狱警用皮带抽他,黑皮受不了,只好招认他杀了竹姨。
“你是怎么杀了这个女人的?”
“用刀。”
“胡扯!”
“用砖头砸死的。”
“撒谎!”
“掐死的。”
“编,你编就是了。”公安人员气得咬牙切齿。
其实,黑皮也不明白竹姨是怎么死的,他不编又能怎么说。
黑皮被投进了牢房,饿饿这个黑鬼,饥饿能使一切灵魂屈服,这是公安人员的经验。
眼皮红肿,猛一进黑房,分不清东南西北,黑皮一头撞着了南墙,轰然倒地,压着一个人的双脚。
“他妈的,你瞎了!”
那个被压人犯骂骂咧咧,踹了他一脚。
“对不起,对不起。”
黑皮扶着墙,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血还在流。
“怎么是你?”踹黑皮的人犯惊叫了一声,“他们为什么抓你?”
这叫喊的不是别人,是“治安主任”肖仁。
听到了一个他往日唯命是从的声音,黑皮一下清醒过来,痛苦地说:“一言难尽。”
黑皮把错呼口号的事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关于竹姨的事他只字未提。
“口误,口误,一时糊涂。”黑皮一肚子委屈。
“这就是命。”肖仁一声长叹,“我和你一样,命苦。”
“我和你不一样,你强奸迫害知青,是敌我矛盾;我喊口号,口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毕竟当了多年的大队干部,多少懂得一点政治常识。
“算了吧,什么矛不矛,盾不盾,进了这个房间,都是一个盾:罪犯!”
两个人各有算盘,谈话像裤裆里放屁--两岔。
不过两个人是老乡,肖仁又是号长,免了黑皮罚饭三日的痛苦。
监房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新入监的犯人头三天不准吃饭,不准送回去,节约下来给先蹲狱的人吃。为什么要订这么一个侵犯食权的规则?一、因为根据规律,新入监的人犯大多心情不佳,吃不下饭。即使心情不太糟糕,牢里的粗劣饭菜初来乍到也难以下咽;二、刚入监,肚子里有“油水”,不怕饿。这时如果把不吃的一份饭菜,送还给食堂,绝对是个难以接受的损失。集历朝历代的经验,特定此规。但不是所有新入监的人犯可以三日不食,有的人犯一进监就能吃,如果饿三天,岂不是要了他的命?所以这个监规,让一些新入监的人犯害怕。黑皮是个粗人,特别能吃,肖仁免了他的饥馁之苦,黑皮感激涕零,毕竟还是老领导好。
黑皮福气也好,头一天来就碰到牢房里改善生活,中餐每人可以分几块炒肉片。肖仁把自己的一份肉片夹了两块给黑皮,另外两片给其他两个囚犯。
“我怎么能吃你的肉?”黑皮有些不好意思。
“我不喜欢吃肉。”肖仁淡淡地回了一句。
哪有不喜欢吃肉的人,除非是菩萨。
这里毕竟是牢房,正常的生活,一天只有几两米,米汤清得能照人影,下饭的菜也就几小块咸萝卜干,一个星期蹲下来,黑皮饿得浑身猫软。
为人不可有贪心,恶贯满盈遭报应,黑皮为自己勒索竹姨感到后悔。
围墙外,高音喇叭整日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黑皮以前最爱听这支革命歌曲,现在关在牢里,心里毛刺刺的,有点不是滋味。
半个月过去了,没有干部来提审,也没有亲人来探监,整天对着铁窗发呆。
不关死恐怕也得饿死,黑皮昏沉沉,胡思乱想。
“哐当”一声,小号门被打开,射进来一束手电的光,狱警查房。
一股烟味飘进监房,好香,黑皮的烟瘾开始发作,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啪!”小号门无情地关上了,黑皮猛吸两口,收集最后一点烟味。
狱警走了,监房里恢复平静,但不知何处开着收音机,音量特别大,一阵阵欢呼声,呐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黑皮听了,感叹一声,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口号,自己竟然会喊错,难不成我身上真的有一根反骨?我家三代贫农,对党充满感激之情,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天大地大不如共产党的恩情大,我怎么会喊错口号?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他进入了梦乡。突然看见竹姨拿着菜刀插进他的心脏,他大叫一声。
“黑皮,黑皮,怎么啦?”睡在一旁的肖仁推搡黑皮,“醒醒,快醒醒!”
黑皮摸摸胸口,没有切菜刀,从门缝里射进一道灯光,正照在他的胸口上。
牢房外,传来哭泣声,黑皮再也不能入眠。
度日如年,黑皮想回家。第二天上午,他向肖仁请教如何才能争取政府宽大处理。
“你要有长期打算,抗日战争打了八年,解放战争三年,平均一下,你我至少要坐四年牢。”肖仁不紧不慢地说。
坐牢与打仗有什么关系,胡扯八道,黑皮不信这个邪。
“不信是不是,还有人坐了八年牢房才判刑。”肖仁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架势。
正当两个人斗嘴皮时,号门突然一响,推进一个大喊大叫的男人。
“冤枉啊,我的确冤枉,放我出去!”
“我们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狱警说完关上了大号门。
“我不是杀人犯,我不是杀人犯。”来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叫喊。
“草鞋,李草鞋!”黑皮惊叫。
李草鞋抬头一看,见是黑皮,动手就打:“都是你,都是你!”
“我怎么啦,乌龟王八蛋。”黑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生气地骂了一声。
“你杀死竹姨不承认,现在公安机关又怀疑我。”李草鞋一肚子气,“你谋财害命,我要揭发你!”
“黑皮怎么会谋财害命,你可不能乱说。”肖仁插了一句。
草鞋见“治安主任”肖仁也关在这里,就一五一十地把黑皮敲诈竹姨财宝的事数落了一番。
“你亲眼看见黑皮杀死竹姨?”肖仁问草鞋。
“他三番五次敲诈竹姨钱财,不是他又是谁?”
“每次去敲诈竹姨,我俩都是一起去的。”黑皮揭了老底。
“反正我没杀竹姨。”草鞋哭丧着脸。
“谁杀人,千刀万剐。”黑皮发誓。
“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肖仁很有经验地做了总结。
当黑皮死活不承认杀人时,公安机关派人再一次去“竹轩”调查取证,发现竹林里有草鞋走动的脚印。公社干部看了草鞋印,一眼就认出是李草鞋的脚印。再加上李草鞋脸上有一块被手指甲抓的痕迹,成天戴个草帽遮盖。这一切引起警方的怀疑,于是拘留了李草鞋。
黑皮与草鞋在竹姨临终前都去了“竹轩”,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公安机关把两个人同时关在三号监房,希望通过他们之间的争吵摸到线索。
隔了几天,三号监房押出两个囚犯,一个杀人犯判了无期,一个强奸犯判了有期徒刑十年。
听了这个消息,黑皮与草鞋吓破了胆,他们两个人会判多少年?
夜幕下,黑皮问肖仁:“我喊错口号,有没有罪?拿了脸盆又放了火,会不会判十年?”
下半夜,李草鞋悄悄地向肖仁吐露真情:“那天我一个人去找竹姨,见她手上有枚金戒指,想占为己有,她不给,于是我们打了起来,我的脸被竹姨抓破了皮。后来竹姨将戒指吞进肚里,一会儿,就在地上痛得打滚。我吓坏了,偷偷地跑掉了。这算不算杀人?”
第二天,黑皮与草鞋被戴了脚镣,被关到另外两个监房,再也没有互相埋怨的机会。
李草鞋与黑皮隐约感到肖仁向干部打了小报告,怨恨自己瞎了眼。
一个人有了贪婪的念头,终有一日会掉进泥坑;一个人如果生了一双俗眼,就不能分清敌人和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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