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糖坊-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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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资阳三和帮三庆戏班,清朝末年在川南招牌很响亮。摆台内江县,在城隍庙演了十天,场场爆满。按照邀约戏单,全班人马又乘船到沱江河下游富顺县演出。路过两江口龙门镇,照袍哥规矩,必须拜码头唱戏三天。龙门码头袍哥大爷麻相九,绰号人称“麻胆大”,嗜色如命。他早听说三庆班有个刀马旦名巧云,骨柔如水,是个绝色女娇娃。不禁色胆大张,放出话来,要这美女来陪自己逍遥一夜。

    龙门镇上戏台宽大,两侧各有楹联一副:

    演忠直奸佞 当代岂无前代事

    观良善丑恶 座中常有戏中人

    台下是可容两百人的大看坝。开锣当夜,麻胆大嗑着瓜子,品着盖碗茶,坐在第一张八仙桌正位。见台上“将出”布帘一掀,紧锣密鼓中,踩着鼓点走出一个活色生香、玉树临风的刀马旦,莺声婉转,舞姿曼妙。他骚性大发,拍桌子打巴掌连连大声叫好。戏到终场,他一步跳上戏台,向台下吼道,这个小旦今晚归老子了!摆出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架势,凶巴巴地搂住刀马旦要亲嘴。台下倥子兄弟伙吼起“要得要得,大哥今夜挂红开嫩苞”,助势哄闹声嚷成一片。万没想到,那刀马旦闪身轻退一步,甩起手中木质大刀,“啪”地一刀将他隔开,飞起一脚,踢得他翻身滚下台来,满场戏客大惊失色。

    大清朝戏子属下九流三等:一等是王八开妓院,二等是龟公纵妻卖淫,这第三等才是优伶登台唱戏,遭调戏狎弄,家常便饭,小菜一碟。戏子敢打袍哥大爷,骇目惊心,天字了得。斥骂声中,那刀马旦收起大刀,向众人嫣然一笑,扭扭摆摆,袅袅婷婷地回后台去了。

    麻胆大带一帮兄弟撵到后台,戏班主连连打躬作揖说好话,被推到一边。见那个刀马旦正坐在镜前卸装,呼哨一声捋衣卷袖,拥上去动手要打。万没想到那刀马旦站起转身,竟是全县城鼎鼎有名的大缙绅谢继善二爷,众人悚然大惊。这谢二爷是个不纳小妾、不搓麻将、不嗜壶觞、不抽鸦片的耿介大丈夫,是县城袍哥总舵的“圣贤二爷”。一身好武艺,却讲究武德,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是一场“八大捶”武打戏。

    据说有一天,他挑米回县城大西街谢家祠堂,见五个流氓围着梓橦宫门前摆膏药摊的刘惠安,强行勒索保护费,刘惠安的大儿子刘吉山上前理论,被打倒在地。二爷勃然大怒,放下米筐,挥舞扁担将流氓一伙打得头破血流,落荒而逃。一个家伙慌张失足,“扑通”掉在文昌宫前面大水池里。池水并不深,他却站在水里大喊救命。被人拖起,原来腚下的肉根被一只乌龟死死咬住了。幸得刘膏药施救,用炙火药熏那乌龟才松了口。那二流子捡得一条性命,跪地叩头不止。此事在县城传得家喻户晓,成为茶余饭后笑料。

    四方地痞无赖见了谢二爷,躲都躲不赢,哪个敢去摸老虎屁股?一伙人立刻矮了桩子。

    谢二爷哈哈大笑着问:

    “麻九爷,是不是还要同我亲嘴?”

    麻胆大那张脸顿时像死了爹娘似的难看。他恼恨谢二爷仗着在袍哥字辈高,是练家子,同袍哥总舵爷朱章甫有交情,来坏自己好事,气得咬牙切齿,却被码头袍哥管事肖承九苦苦劝阻。这家伙早晓得二爷一身好本事,如不拦下,气头上三言两语惹得谢二爷冒了火动手出招,定会打得麻胆大皮青脸肿。到时大伤码头袍哥面子,不好收场。麻相九虽然号称麻胆大,也是个外厉内荏、好汉不吃眼前亏的角色,只得灰头灰脸,带着兄弟伙怒气冲冲地退了出去。

    谢继善谢二爷中过武秀才,文章满腹,文武兼得。大清朝三年一比的乡试,不愿赴考,执意要跟随六指母亲曾玉兰开糖坊。在老母一手一脚指点下,开的糖坊漏棚,双搞摆式,雇的长工老幺多,出的糖货,在县城糖市算得上佳品。又从三岁起,在父亲督教下,就能倒背如流地背诵《药性经》:

    首集寒性药品,

    脏腑诸热皆清。

    羚羊清乎肝肺,

    犀牛性凉清心。

    海藻除痰破气,

    泽泻利水通淋。

    ……

    谢二爷长大成为县城有名的草药医师,把父母的看家本事都学到了手,融会贯通,自成门户。甘蔗榨季一忙过,他便以德爱人,悬壶济世。富人看病给钱他不嫌多,对舀水不上锅的穷苦人,没钱他不问要,还倒贴捡药的钱。可他自己却有个老毛病,百药治不好,就是痴迷川戏。平时开口就掉戏文,欢喜就吼高腔。这毛病发作起来很闹热,在龙门镇谢家湾松毛山金龟坡上,搞了一个川戏“围鼓”屋,自书一副楹联贴于屋门左右:

    儒为戏,生旦净丑外副末,呼十门角色,同拜一堂,重道尊师大排场,看破世情都是戏;学而优,五六工尺上四合,添两字凡乙,共存七调,唱余和汝小伎俩,即论文行已兼优。

    他还隔三歇五,扯起喉咙吼高腔,尖声细气唱胡琴,是内江县出了名的“玩友”,常常溜到戏班里,大锣大鼓声中,抹墨描彩,登上戏台去“票戏”。

    三庆班主同他是梨园老友,刚到龙门镇,就闻听得袍哥大爷开锣当日要来惹事。安顿下来,便悄悄带着巧云亲自来找二爷。那巧云瓜子脸,悬胆鼻,双瞳如水,肤白如云。穿一套白纱衫黑马褂,显得秀美多姿。走进谢府后院见了二爷,正要屈膝行礼,哪晓得二爷对她双手一拱,谦恭有礼地说道:

    “不知巧云老师光临敝居,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巧云年纪轻轻,却是二爷学刀马旦的老师。班主说了事情,二爷晓得麻相九是个见不得美色的恶狼,不可大意坏了巧云名声。正要做安排,他舅舅曾传儒的大儿子曾吉朋来了。表弟也是个侠肝义胆之人,听了缘由愤愤不平道:

    “三庆班是全川打得响的金招牌,好不容易来龙门镇演几场戏,不能让他麻子烂龙搅了。开锣那天我带一百个家丁来扎场子,看他龟儿敢做啥子!”

    二爷笑嘻嘻用川戏道白腔说道:“贤弟高见,好不容易看几场精彩表演,动刀动枪大家心不安。只要巧云不上戏台出面,他麻胆大满坛子酸萝卜抓不到姜,看他咋个办!”

    三个人一听都愣住了。巧云不上台出面演戏,三天大戏怎么唱呢?

    二爷哈哈大笑:“我来唱噻,我是巧云老师的高徒呀!”说完,舒展手脚,踢打翻身,一个轻盈亮相,惊鸿般亮出一嗓:“天高云淡,望断雁荡千里关山……”

    这是川戏“十二寡妇征西”中穆桂英的唱段。

    三个人不禁拍手连连叫好。

    只是巧云不上台,人在戏班里麻胆大也不会罢休。谢二爷沉吟良久,拍拍曾吉朋肩膀亲热说道:“龙门镇方寸小地方,若要保得巧云冰清玉洁之身,只有劳烦贤弟你了。我上台票戏,必惹怒麻大胆。他对谢家湾必安置眼线严加监视,恐有闪失。你曾家大院森严壁垒,何人敢犯?三天之后,你我弟兄同送三庆戏班上船去富顺,谅他麻胆大再大胆,也耍不出什么鬼花样!”

    巧云两眼一亮,仔细端详这远近闻名的曾家大少爷,只见他年约二十,梳一根油松大辫,白面如玉,戊唇月口,生就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越显得神采飞扬。不禁羞红了脸,屈膝一礼,娇声低语道:“小女子命蹇,给二位公子添麻烦了。”

    曾吉朋双手虚扶一下,豪爽地笑道:“只要巧云老师不嫌乡下地方不干净,屈就几天自然无妨。请大哥和班主放心,三天之后,小弟定将巧云老师毫发无损送回来。”

    初次相会,巧云为何这样信慕这个曾吉朋公子哥呢?说来话就长了。她早听谢二爷摆过,谢家和曾家两家祖宗是“湖广填四川”时的患难结拜弟兄,后又结成姻亲,二爷的母亲就是曾家的千金小姐。

    曾家是全四川开创糖业的祖师爷,闻名天下,富甲一方。曾吉朋的老祖宗曾达义,是孔子真传弟子,世称“宗圣”的曾子之第六十九代孙。出生在福建长汀县。传说曾达义母亲临盆之日,白光闪闪,充盈一屋,浓浓的香甜之气,环绕房宇。曾达义自幼聪明家境却极贫困。十六岁那年,干铁匠的二叔从四川回来,告诉他明末清初战乱,西蜀被祸最惨,人口锐减,十室九空。朝廷颁旨入川者五年免征田赋,夫妇给田地五十亩,有子加拨四亩,发银十二两定居置产,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移民蜂拥而至,时称“湖广填四川”。还说那里三个钱买一斗米,比本地廉价一百倍,且田地肥美,风俗淳厚,地广人稀。曾达义动了心思,连忙央求二叔带他去看一看。二叔摇头说你读书年纪还小,等几年吧。哪晓得曾达义认定一件事,九牛拖不回。打听到二叔出发去四川的日子,悄悄混在扶老携幼、千百为群的迁徙队伍中,一天走六十多里,走了三天,饿得头晕眼花才去找到二叔,要他携其同行。迁徙队伍中很多人没有官方路引照票,怕关卡查验不准入川,白天不敢走大路。络绎不绝的人流,只有夜晚砍了松油树丫点火照明赶山路。在沿途祠庙、岩洞或密林中住宿。要吃热饭喝热水,捡三块石头支一个破瓦罐,拾柴做饭。叔侄俩摸出一个盐蛋撬一丁丁点下饭,吃过饭用纸把蛋孔糊上,揣在怀里继续赶路……一人盘缠两人用,一路俭用省吃,餐风饮露,跋山涉水七千多里,历时三个多月,来到四川省内江县。见山清水秀,紫壤红土,地广人稀,曾达义高兴地说:“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呵!若能在这里发家立业,此生何求呢?”

    二叔仍打铁营生,曾达义先是帮人当伙计做点小生意,有了积蓄经营珠宝,发了小财,在城西岛湾买了块土地。七年后返回家乡,告禀于父,举家欢喜。康熙丙申岁冬,全家收拾细软,迁往四川。当年他二十三岁,妻子正怀孕不便走旱路,于是坐船溯长江而上。行至三峡皇陵庙,滩险水急,浪子猛烈,慌忙靠边,船头被江中礁石撞破,进水散了架。忽然,从皇陵庙里飘出一道白光,化作一股强劲东来之风,将一只大船快速推送而至,乘船而来的正是湖南慈利县谢之灏一家。

    这位执教原乡的布衣秀才,正是谢二爷的十四世老祖宗。听说西蜀“沃野千里,贼剿四川,空虚无人”,是天府之国,等待开发。愤然而起,击案而起说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必株守桑梓。天府土旷人稀,这正是豪杰可乘之机也!”同父亲谢龟书携家带口背井离乡来四川,一家人运气好在麻城租赁到了一只大船。见此险情,谢家子弟和船工纷纷扑下水,舍命相救。用纤藤死死把船头扎紧,将曾家老幼刚刚接上船,破船旋即沉入江中。曾达义妻子慌乱之中腹痛不止,谢之灏嘱送中舱。临盆生一儿子,取名士胥。曾达义感恩不尽,馈赠珠宝相谢,之灏坚辞不受。二人逐指峰顶皇陵庙为誓,在船头设立香案,结为异姓兄弟。曾达义齿长为兄,谢之灏年少为弟。两人千里迢迢来四川求发家业,自是甘苦同尝,惺惺相惜。来到内江,曾达义嫌岛湾土地狭窄,蹬打不开手脚,将其卖了。同义弟谢之灏来到龙门镇,见此处依山傍水风光宝地,两人击掌赞赏。曾达义花一百吊钱,买下了镇前梁家坝上十里长地。谢之灏用五十匹布,换下镇后松毛山下肥田沃土,报官定名谢家湾,两家在龙门镇一前一后仅隔五里。

    这年九月间一天,秋高气爽。曾达义约了谢之灏同到龙门镇老场街茶馆饮茶。一路走来,偶然间,眼前金光一瞥,定睛一看,见路边金黄色菊花盛开一片。咦,这花开季节与福建老家一样呢,此时老家正砍甘蔗。他灵机一动,栽甘蔗制白糖,四川没见到有,这可是个好营生!当时移民到川谋生,已在全川形成了以毛货、棉花、药材、山货等在内的一百零九个“行帮”。每个行帮有自己的地盘、帮规,被划分得清清楚楚,独独没有“糖帮”。若在四川兴发糖业,这里地广人稀,荒山野土多的是,开出来栽甘蔗又不纳税,岂不是个发财的好机会!曾达义暗暗打定了主意。越明年,返回故乡起取祖先骨骸,雇了两个穷得娶不起老婆的制糖匠“绝户”,挑了两捆硕壮的芦茅蔗,翻山越岭,千辛万苦来到内江,先栽两亩成活了,窖藏下蔗种,第二年又扩地再栽。一直栽到第三年,冬月间,三十亩甘蔗茁壮成林。

    一家人大为欢喜,男女老幼上山砍甘蔗,曾达义先砍去甘蔗上的毛叶,削下嫩尖子捆起来担去喂牛。再砍下甘蔗尖子做来年种子窖好。两个制糖匠在家中用千担做木轴压榨甘蔗汁,用三口烧锅熬炼糖清,搭一个漏棚加工桔糖白糖,头一年炼出白糖和桔糖各五千四百斤,送上市卖掉一万零七百斤,留下一百斤自家吃。还有二千七百斤漏水,拿去喂猪,十槽猪儿长得膘肥肉壮。

    过年结账,曾达义把种甘蔗做糖分出来一细算,嗬哟,种甘蔗比栽谷子多获利两三倍,做成糖卖掉竟高出十倍有余!他自己戏称这种小糖坊叫“提篼糖坊”,花钱不多赚钱多多。他召集一大家子打招呼,乡邻要种甘蔗,可以卖种子,可以帮着栽。可熬糖制糖秘技不准外传,家中也只传媳不传女。

    他算盘打得很精,乡下农民见不得人发财,栽甘蔗比栽谷子强两三倍,别人栽了赚钱,立刻会一阵风跟着栽。都卖给自己开的糖坊,曾家必能大发财。果然不出他所料,乡下农民见钱眼开,几年过去,龙门镇满山遍坡全都种上了甘蔗。沱江两岸甘蔗林迎风飘香。曾达义算盘打得精,却没算到自己肚子太小。一家人手忙脚乱又雇工又请人,开了上百个“提篼糖坊”也搞不赢,哪里吃得下这么多?乡邻们找到他跪爹爹拜奶奶求其收购甘蔗,自家糖坊却吃不下。眼看成千上万斤甘蔗要烂在土里,惹得蔗农们悲天号地,怨声载道。照此下去,明年谁还会栽甘蔗?自家糖坊还开不开?

    曾达义左思右想,将义弟谢之灏约到梁家坝,带他去看了自家的糖坊和漏棚,将制糖的秘技,一五一十传授给了拜把兄弟。之灏先也听说曾大哥在栽甘蔗制白糖,小打小敲搞出了点名堂,他不说自己也不好问。现在他既然竹筒倒豆子都告诉了底细,才晓得栽甘蔗制白糖能发大财。千里迢迢来四川,哪有不想发财的道理?回家去招呼一家人在龙门镇大量收买甘蔗,大开糖坊广搭漏棚熬糖。第二年谢家湾全栽上了甘蔗。俗话说,纸哪能包得住火?帮曾谢两家糖坊的雇工老幺,脑壳机灵眼睛忒亮,把制糖手艺偷偷学到了手,很快在内江全县传开了。沱江两岸三里一糖坊,五里一漏棚,成了全川最大的产糖地。没有本钱的穷苦农民,背起工具走四乡去帮人榨甘蔗,也可挣钱养家糊口。不久,川南漫山遍野是甘蔗林,龙门镇开起了几百家糖坊,成了全川糖业的发源宝地。一蝶飞来百花香,内江县相继开起了几千家糖坊,川省开起了几万家糖坊。

    曾达义两捆甘蔗,造福了一方百姓,造就了全四川的糖业辉煌。他是天官托言的贵人。逝世后,大清皇朝例赠修职郎,彰显他的功绩。

    全川县城各茶馆酒肆,有竹琴艺人唱词世代相传:

    天官贵人曾达义,

    造福百姓有功绩。

    两捆甘蔗甜乾坤,

    流芳千古万民祀。

    ……

    曾家传到曾吉朋这一代,已将自家糖业兴发成全川规模最大的龙头。一家人开糖坊出的糖,天下无人可比,家住龙门镇犹如鲤鱼跃过龙门,成了飞天巨龙,四川人都晓得内江曾家是富甲一方的糖业巨头。巧云不但听谢二爷详细说起,她唱戏走四方,也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曾大少一表人才,气度轩昂,翩翩不凡。难中携手相助,自是人中君子,心生爱意。当天,曾吉朋雇一青衣小轿抬了巧云,回到梁家坝家中,将她安置到自家院中一间雅致小屋。父亲曾传儒听说儿子带回一个绝色女子,大起疑端。将他唤到大厅询问。曾大少爷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老爷不信,生怕青楼烟花女子坏了门庭名声,乱了宗脉家世。他也是个川戏迷,悠然说道:

    “你说她是个戏班刀马旦,那是丈夫气概女儿情愫的角色。梁红玉擂鼓战金山,穆桂英挂帅保家园。武艺超群樊梨花,替父从军花木兰,你叫她清唱一段给老子听听,是真是假骗不过我耳朵。真的留她几日,假的立赶出门!”

    曾吉朋无奈,只得向巧云说了。二人来到大厅,巧云向端坐正堂的老爷屈膝道了万福,接过曾吉朋手中两根竹竿权作花枪,摆开架势,挥舞双枪,一个后空翻,腰身跟转,扎稳马步,亮开清嗓,莺声穿云裂帛:

    大漠风沙雁飞过,

    红妆戎客舞金戈。

    旌旗飘阵鸣号角,

    阳关一曲震山河。

    ……

    这是川戏《木兰从军》唱段,老爷带头,众人一起鼓掌叫绝。曾吉朋更是两眼发亮,心中怦然。一连三天,他请来谢二爷将川戏围鼓家什搬到家中,父子二人和谢二爷配了角,与巧云唱戏。叭打弄壮,锣鼓喧天,曾家男女老少过足了川戏瘾。谢二爷唱了午场唱夜场,更是精神焕发,嗓门越唱越爽亮。

    转眼过了三天,天明就要送巧云走了。曾吉朋对她心生爱慕,钟情于怀,实难割舍。一更天,悄悄摸到雅屋门前,轻声唱了一首内江民谣:

    白糖甜,红糖砂,

    小妹似水美如画。

    蜜饯香,果糖杂,

    哥子心中乱如麻。

    糖坊漏棚忙活路,

    何时与妹摆情话?

    隔一道门爹娘在,

    哥哥心头似猫抓!

    屋里一阵响动,传出巧云低低的川戏慢板,凄约而婉转:

    龙门码头漩涡深,

    风吹浪打一女伶。

    茫茫苍天若有道,

    漫漫人间有知音。

    君若视我为玩偶,

    借房躲雨我走人。

    若是心中真有我。

    爹妈岂可不知情!

    曾吉朋听了大喜,高声喊道:“我曾吉朋真有情,海枯石烂不负巧云!”

    飞跑到大厅,提起川戏围鼓大锣,“嘡嘡嘡”一阵猛敲。满院老幼闻声惊诧,穿衣捞裤赶了出来。老幺家丁们高举着灯笼火把,照得大厅亮如白昼。曾老爷带着夫人揉着睡眼出来,见大儿子还在敲锣,呵斥道:“你疯啦!夜半三更敲什么锣,还要不要人睡觉?”

    曾吉朋笑哈哈大声说道:“我要娶巧云为如夫人,她已经答应了,我要禀明父母,通告全家!”

    全院人见他披头散发一副癫狂的模样,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曾老爷弄得啼笑皆非,打一个哈欠说道:“我以为好大个事,巧云是个好姑娘,你要娶就娶嘛。鸡叫半夜的闹啥子嘛,一点莫规矩,把老子的好梦都惊醒了,大家散了,回房睡觉去!”

    曾吉朋妻子忙给他披一件外衣,嗔笑道:“早就看出你喜欢巧云,娶进屋来我两姊妹会好好生生地过日子,再给你生几个胖崽崽,把心放到肚皮头。”

    说完带两个娃娃回了屋。曾吉朋走到雅屋门前,边敲门边大声说道:“巧云姑娘,你看见我的真心了嘛,我敲锣打响了全家,你该放心了噻!”

    门轻轻地打开了,巧云娇羞地立在门前。一缕银亮的月光洒满她全身,青丝如缎,搭在白晳光滑的双肩。瓜子脸上,两个酒窝深浅有致,弯弯的眉毛秀如春柳,一双大眼水光晶莹。精巧的悬胆鼻下,唇薄如翼,难掩笑意,显得分外妩媚温柔。整个儿身姿亭亭玉立,婉约清扬。曾吉朋一把将她抱起,大步走进屋去,将她轻轻放到床上,双手急切地去解她衣服。

    巧云双手紧紧护住,大为惊讶地问:

    “好好的,你为啥解我衣衫呀?”

    曾吉朋好笑,诡黠地说道:

    “不脱衣衫,我俩咋个成亲呢?”

    巧云满脸泛出红晕,丰满的胸脯剧烈起伏,双手死死蒙着双眼。不一会儿,她如玉雪白、凹凸有致的肤体,臻于化境在柔软的垫褥中。映着桌上油壶跳跃的灯光,散发出莹莹流苏。曾吉朋看得呆了,将她紧紧拥入怀里。炽热浓情中,巧云仰面娇声如梦呢喃:化我真情似玉酒,生死同欢永不休……

    第二天一早,谢二爷来接巧云,晓得了昨夜发生的事,他一擂表弟道:

    “你娃娃出手太快了,一夜之间竟成了我的师爷!”

    巧云已向男人说好,自己是戏班台柱,一嫁走人,师兄师妹饭碗全打破,更对不住师父班主。何况富顺以下自流井叙府还签有演出合约。反正人已是曾家人,待安顿好了戏班,再办喜事。曾吉朋一夜风流,已阅尽伊人春色,岂有不允之理,豪爽大气地答应了,备了一份重重厚礼,送给班主。

    三天前,谢二爷到戏班“票戏”充了刀马旦,一刀断了麻胆大的尿经,美女梦成了泡影。袍哥大爷当然贼心不死,令兄弟伙关了三座牌坊闸门,守住龙门镇前后两个码头。将三庆班的人查了个滴水不漏,却不见巧云踪影。三天大戏一唱完,曾吉朋和谢二爷带了一百多个曾家团丁,持枪拿刀,将三庆班和巧云礼送出了龙门镇,麻胆大气得脸都歪了。麻胆大旱地功夫平平,一身水性却令人叫绝。手下倥子个个花拳绣腿,却凫水如履平地,是一伙匪气十足的浑水袍哥,岂能让一个女戏子倒了台面。他在内江地面上,也确实算得上一个人物。传说一年春夏之际,朝廷官差押送一船皇银,从成都金堂登船走沱江水路,打算在泸州入长江,经宜宾去武汉。那日,官船行至内江白马镇,领头的官差吩咐官船泊岸,上岸到镇上酒楼吃晌午。酒过三巡,领头差官微有醉意。说大话道,人说沱江九曲十八湾,湾湾波涛有凶险。本官自成都来内江,一路风平浪静,没见到啥鸡巴像样角色敢来找麻烦!什么麻胆大麻肝大,本官倒想见识见识呢!岂料麻相九刚好也同管事肖承九在这里喝酒,听了这话,冷冷一笑。好哇,老子就同你这个狗官较量较量。出了酒楼,他命肖承九赶回龙门镇,布置兄弟伙截夺官船。这肖承九住在龙门镇柳天湾,是个大户人家子弟,中过秀才,却不学好,说人话做鬼事,在县城包揽词讼,诈人钱财,人称色鬼烟鬼神通鬼“三鬼罗刹”。他同老麻都是色字头上戴把刀,弄到姣好女子,大爷发泄玩弄够了,他接下来捡落地桃子。在袍哥中,他本该是仁字辈有钱有面子的“金带皮袍哥”,却因为人品低下,武艺又强不过麻胆大,只好屈居三排做了个内管事。也颇有手段。

    第二天清晨,官船开出白马镇,到了龙门镇码头,早在水里潜伏的麻胆大浪里白条凫出,轻飘飘游至官船边,两手抓住船舵,“嗨”地一用劲,舵杖就被扳断了。失了舵的船在河中心团团打转……麻胆大的弟兄伙头蒙黑纱巾,赤身裸体,手持刀枪,飞驾十多条小船围了上去。齐声高唱号子:

    资州开船吃枇杷,

    龙背娃儿光叉叉;

    十八女儿空了耍,

    龙门码头喝讲茶!

    领头差官见状,汗流浃背,站在船头,往四面打躬作揖道:

    天上闪闪日月光,

    地上滚滚流长江。

    下官初到贵码头,

    请茶万莫动刀枪。

    领头小船上站立一大汉,挥刀大声喊道:

    旱路不平水路平,

    水路满船是金银。

    分了财喜你走路,

    不然倥子杀官兵!

    领头差官听了,忙道:“有事好商量”。

    领头小船大汉道:“我等不是啥子鸡巴像样货色,麻起胆子敢来找点麻烦。分点旺财我就走,不然你过不了关门石子口!”

    差官一听,自悔昨日酒后孟浪。忙道:“山不转水在转,水不见道上见。昨日兄弟酒失礼,众位好汉多海涵。旺财本是官银,弟兄们分一百两当船漏损耗,多了下官身家性命担待不起!”

    四周船上一片应和声:“要得——”

    差官吩咐手下,将船上的皇银往小船上撒。顿时,一把一把白花花的银子纷纷撒向河里。撒白银的地方是个河滩,就被后人称作了撒金滩。麻胆大从此胆更大名远扬,衣裳角角都打人,官绅缙商都让他三分,唯有内江县全汉公总社总舵爷朱章甫收拾了他几回,能镇住他。

    麻相九盘算着三庆班要返回资阳的日子,派出弟兄伙四出打探消息。不想戏班子从富顺一直唱到自流井和叙府去了。唱了县城唱乡镇,不知要唱到猴年马月。麻胆大色迷心窍,心痒难抓。撒出袍哥帖子盯住三庆班,无论返回走旱路走水路,一定要截住戏班劫回巧云。堂堂一个大爷,玩不到这一个女戏子,出不了这一口恶气。到底天下袍哥是一家,不出两个月,叙府码头传来回帖,三庆班即日起程走旱路返回资阳。老麻掰起指头算了日子,带着兄弟伙在离白马镇三里外,设下埋伏准备劫人。果然下午申时,一队马车逶迤而来。麻相九一招手,众兄弟伙跳上大路拦住马车队伍,团团围住。不料,头辆马车有两个人手牵手走下来,竟然是谢二爷和内江县袍哥总舵爷朱章甫。麻相九按袍哥规矩,立刻单腿跪下给总舵爷请安。一伙倥子全都跪了一地,七嘴八舌地齐声向总舵爷问安祝好。

    朱章甫身披大红彩带,昂首挺胸地高声问道:

    “怎么,你们也晓得今天是曾大少爷的大喜日子,也来迎贺?好!谢二爷,你也让他们见见喜庆,开开眼界!”

    谢二爷哈哈大笑,挥手一招,顿时,后面马车队鼓乐齐鸣。两边飞速跑来一百多个全副武装的团丁,将麻相九一伙团团围住。谢二爷高喊一声:“有客迎路庆贺,请一对新人赏面子!”

    曾吉朋挽着巧云,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与麻相九见礼。

    麻相九这才第一次见到馋涎已久的巧云,惊若天仙。尴尬之际,只得揖礼相贺。曾吉朋命管家赏了倥子们红包,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回了龙门镇,连摆三天宴席,连唱三天大戏。麻相九在家怒火中烧,摔破了不少锅瓢碗盏。

    巧云连日奔波劳累,感染风寒。谢二爷捡一副草药煎给她服了,立见好转。

    说起谢二爷的草药医术,在内江县这个堂子,没人和他称斤论两。县城最有财势的济源钱庄老板郭三甫,要同谢二爷拈香结拜为把兄弟,就是二爷一颗草药丸子,救了他婆娘的命,也救了郭三甫的前程。

    济源钱庄东家原是自流井大盐商,郭三甫在柜上做大朝奉。老东家见他精打细算,人情练达,是一个可造之才,有意招他做东床。自是南山放马,任由其陪同千金小姐去打麻将、下馆子、进戏园、逛庙会。少男少女,干柴烈火,一个猴急要娶富二代,一个妙龄女子早怀春。一夜牌局早散,二人悄悄到南门旅馆开了房。头一回尝了男女肉体的新鲜味道,其乐无穷,回味无穷,自然就有第二回、第三回……直到经血三月未至,千金小姐才听人说,这是龟吐珠玑,正中下怀了。郭三甫听了,衡情度理,要立刻禀告东家,生米煮成熟饭,他投进小姐肚子里的,点滴成金,变作了钱庄股本。小姐死活不肯,她平日心高气昂,铜牙铁齿,论人短长。今日未婚先孕,羞于落人话柄,暗中找三姑六婆买药堕胎,血崩不止,危在旦夕。

    郭三甫闻讯三魂飞了两魄,小姐挺硬了,东家定会抽他的筋,剥他的皮,更别说当啥鸡巴掌柜了。他心急火燎跑去大西街慈敬堂药铺,找两个坐堂医师。张文修出诊不在,谢二爷正要去县衙,给偶感风寒的县太爷夫人诊脉。县衙师爷正候在慈敬堂门外。郭三甫急火火将他拉在一旁,慌不择言地把事说了。二爷二话没说,救人命要紧,给师爷作揖,请转告县太爷夫人稍候。师爷冷起脸大不高兴说,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噻,何况是县太爷夫人先来请。二爷也不客气顶他,凡事也总有个轻重缓急嘛,何况是人命关天!说完不睬师爷,背了药袋,同郭三甫急急赶到郊外。一间阴暗潮湿的茅草房中,小姐躺在草席床上,浑身冰冷,满脸蜡黄,芳魂悠悠,早已命悬一线。二爷不敢怠慢,撬开她嘴巴估倒灌了一颗草药丸下去,又退开小姐内衣,在肚脐眼周围敷上药,几处脉穴上扎了银针,燃了艾条,下细灸治,立时止住了血。弄整了大半天,小姐慢慢苏醒过来。郭三甫慌忙雇人抬回家,只说染了时疫。老东家心知肚明,狗血淋头地臭骂郭三甫,冒火往他脑壳上狠狠敲打。

    谢二爷又邀了擅长医治妇人疾病的张文修,两人上门望闻问切,磋商开方,烹药调理,把小姐从奈何桥请了回来。可惜小姐大伤元体,再难受孕。第二年,她同郭三甫成了亲,老郭欢喜眯眯当上了钱庄掌柜。他深感二爷的刚介耿直和再造之恩,硬拉着二爷到关公像前磕了头,二人义结金兰,从此情同手足。第三年,谢二爷仗着有大财神撑腰,大展平生抱负,在谢家湾大垦荒地大种甘蔗,大力扩建糖坊。郭三甫自然知恩图报,借了大把大把银子给谢二爷,助他把糖坊开得大气蓬勃,风生水起。

    内江山清水秀,曲折多姿,灵气浩然,民风淳朴。“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是一个充满诗意的书画之乡,周围几十里,紫泥红壤,气候温和,日照充足,温湿相宜。自从天官贵人曾达义从福建将种蔗制糖引进四川,栽甘蔗年年收成不错,开糖坊制糖货,已是内江人的金饭碗。

    为何四川人要称曾达义是天官贵人呢?这里面有一个神奇的传说和曾家谢家祖辈的一段故史姻缘。

    沱江河畔,牛王山高坡下有一座古镇,对面是望柱坳山。传说古代一个天官在此山仙洞修炼,升天后,洞前立了一根汉白玉石望柱,有通天灵性。一年,沱江河暴发洪水,浊浪滔天,田土房屋淹没殆尽。百姓扶老携幼,上山逃命。饥寒交迫,哭声震天。是夜,空中闪过一道电光,响起晴天霹雳,望柱变作一条遍身银色鳞甲飞龙,腾空而起,瞬间轰然落地。天明拂晓,百姓们惊讶地看到,一道白沙筑成的长埂,似一条银白色巨龙伏卧在江边,堵住了汹涌波涛。人们从此将古镇修筑在龙背上。千百年来,沱江河很多次暴发大洪水,恶浪气势汹汹扑上岸边,可涌到离龙身三尺处,就畏缩不前,乖乖地退了下去,古镇从此再没遭过一次水淹。老百姓捧香叩谢神灵庇佑,将古镇具名为龙门镇。在龙头、龙腰和龙尾三个部位,各建立了一座高大宏伟的石牌坊,并镌刻楹联于左右门柱。虽有神灵庇佑,仍无法抵御战火的摧害,龙门古镇经过明朝末三十年残酷的战乱和遍地大瘟疫,只剩下几户人家。

    康熙登大宝四十多年,“湖广填四川”的移民陆续来了不少。他们不同姓氏,来自不同地方,怀着不同的愿望,连宗结族,拖家带口,艰难跋涉,两手空空来到这里。没有蜗居房屋,没有可耕田土,只有自己一腔炽热的鲜血、一双厚茧的大手、一双宽实的光脚、一颗纯朴的良心。犹如一颗种子,深情地投入到这片陌生的大地,期盼着生根,开花,结果。他们顶烈日秋霜,伐木支椽,上覆茅草,仅蔽风雨。日出而作,汗流浃背,垦地开荒,只图温饱。

    他们也带来了许多新鲜行业,湖广人做棉花,山货和药材;福建人做烟业;江西移民以药材为主业;广东人做纱缎;山西人多做毛货;浙江人最擅长做瓷器……龙门镇老街开始热闹起来,可依旧粗箩破筐,接踵于市。三十出头的农妇满头风霜,数捏着铜板在街上称盐打油。他们在饥寒交迫中煎熬,却天天夜里做着一个美丽的梦。在梦里家中儿孙活泼一堂,满圈肥猪牛羊,地里庄稼茂盛,鸡鸭成群兴旺。

    癸酉年正月十五,龙门镇传说发生了一件借尸还魂的诡异奇事,轰动了整个内江县城。元宵祭祖,全镇老百姓阖家团聚过元宵,放迎花灯,飘天柱灯。住老场街的李维德老爷,五十有七,漫步河畔,抬头见坳上汉白玉望柱冒出一股股紫气,空中几十个天灯向望柱飞速聚集,围着团团打转。他大叫一声,紫气东来也!轰然倒地。家人急将他送回家,胸有余温,一息不断。拖至三天,他突然坐起,手舞足蹈,大声嚷道:

    “我乃上元天官,奉天命前来昭告你们。内邑人文,本朝远逊前代之盛者,由三元塔之不复也。而民业不兴,乃无贵人倡导之故。塔不复则前无曜,民业要兴,天将遣文曲星护送贵人到此,内江风水大显天下,两百年不衰矣!”

    众人大惊,跪叩不已。老人声若洪钟,街闾皆闻。复宣三道,颓然倒下,气息俱绝,三日之后,葬于镇后棺山。

    三元塔,坐落在离内江县城南五里沱江右岸的三元山上。上接苍穹,下环沱江,晴空艳阳之时,常见紫气萦绕,鹤舞山巅。相风水者言,此山汇聚天、地、水之灵气,为内江开文运,聚人才。山腰有一古井,深不可测,每日午、未时分,常见阵阵白气由井中冒出,风水先生言说这便是三元之气。故而此井又称三元井。三元塔始建于唐,明末战乱被毁一直未修复。既是天官托言,城乡缙绅,无不惊心动魄,呈请邑令首户绅粮捐资,翻故址重修。

    可天官托言还有“天将遣文曲星护贵人到此,以倡民业,大显天下”。这一个贵人是谁呢?就是曾达义。护送曾达义入川的“文曲星”谢之灏,也跟着义兄制糖发了财。这个布衣秀才读书人,红袖添香夜读书,墨斋有味日鸦涂。在内江县取廪生,中举人,被吏部诠选为内邑县令。为官一任,全县税赋多得拜把大哥曾达义的糖业支撑,百姓富足,吏政清明,大得朝廷嘉许。且他的文章颇具士大夫之气,振励儒风,名满天下。不几年钦命任四川学政。父亲谢龟书病逝,谢之灏辞官归家守孝三年后,重操旧业,在龙门镇仿桂湖古赜开了一个龙门书院,广课生徒,驰名川南。曾达义晓得他这个拜把兄弟,性情耿介,国学渊厚,将孙子曾壁广送入龙门书院,与谢之灏的孙子谢廷荣同窗攻读,文曲星舐犊情深,细加栽培,两个学子俱怀逸兴壮思飞,同年中秀才同榜中举人。

    谢之灏逝世后,大清皇朝诰封二品通奉大夫,妻魏氏和继室巫氏均诰封二品夫人,谥孝睦、孝和。

    两个义结金兰兄弟的孙子曾壁广与谢廷荣,同窗私交甚厚,大器成才。道光二十一年辛丑恩科殿试金榜,两人同榜中二甲进士。

    当时任内江知县的吴勤邦,贪酷殃民,声名狼藉。见糖业富饶,暗打主意,想大捞一把。他一面巧立名目,倍加糖税,一面以整肃税赋为名,将糖坊业主、行户经纪、运销老板、糖帮码头滩务理事都先后羁押过堂。创造刑具,名飞禽椅。垫以沙石瓷锋,跪人于上而架其两膀。瓷锋压入膝盖,勒限供招纳财。凡经他鞫讯定罪之人,解至臬司,就大呼冤枉反口供。虽驳令再审,而因伤身死者,已累累相望。他还预取犯人有病供结,酷刑出了人命,使尸亲无可奈何,不能上告。其滥用非刑,勒逼供吐追纳,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至内江糖业大受戕害。他本想对龙门镇曾谢两家下手,无奈两家都有举子赴京赶考,投鼠忌器,尚观望时机未曾动作。曾壁广和谢廷荣早已愤懑于怀,入仕分发之日,联名参劾吴勤邦贪赃枉法,扰害闾阎。宣宗震怒,降旨将其革职拿问,斩首于内江县西门落魂桥下。

    道光二十三年,内江来了新知县毛俊章。他青衣小帽巡视查访河坝街糖酒粮油市场,见长两里宽不过三丈的河坝街,因糖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熙熙攘攘的街口,一个姑娘用一根吹管在吹成气球一样的糖球上一扯一扯,把一个个糖气球吹塑成猴子背人、耗子钻油瓶、猫儿抓耗子、耗子啃西瓜,形象生动而别致。加上饴糖配上红、黄、褐各色搭配,组成一组组糖人吹塑手工艺品,吸引着过往行人,尤其赢得小孩的喜爱。那些被大人牵在手里的小孩,只要看见吹糖人,就吵闹着要买。街上家家商店里堆满了糖,户户铺子里卖的是糖;街道上摆满了糖,过往客商谈的是糖……从这头望到那头,整条街道除了糖还是糖!街面不宽敞场面却热闹,铺面不堂皇货物却殷实。各地客商在河坝街不仅能购买到质量最好的糖,还能通过买卖糖,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最为可贵的诚实和信用。经纪人,行业内称之为“行户”的人,是这诚实和信用的使者。集市上,行户取糖样给糖商看后,若相中,行户约买卖双方见面,报拟定价,交易初步成功,在糖样上写明售卖斤数及价格,约定验糖日期。为示信用,买主交一枚铜钱做定金。验糖时,由行户领买主到卖家对样,如与糖样相符,就吊称装包、抄码单、贴号飞。结清算价时,卖主须交糖花运单,才能下货运走。如与糖样有差,则酌量少价,若双方不满,行户则可将糖另卖他人。

    河坝街糖业生意兴旺,却纷繁杂乱。一进入河坝街,糖商、客商、行户、脚力很多,社会闲杂鸡鸣狗盗之徒也不少,掺杂其间浑水摸鱼。商贾被偷抢,百姓遭欺辱,一方不得安宁,怨声载道。毛俊章走马上任后,立即对城乡盗匪进行严厉惩治。最严厉有效的一招就是将惯贼用枷板枷了,绑于渡口浮桥处示众,让过往行人个个看见,羞辱唾弃,将其颜面一扫而光。数月,全城盗贼几为绝迹。他见全县糖业发达贸易繁荣,又与糖帮各公会商议,订立帮规行规,铸成三大铁碑立于河坝街。士庶商贾居民感念其恩,道光二十四年,特为毛俊章建“清官亭”以颂其德。柱上刻楹联云:

    以民心为己心,民之父母;

    视国事如家事,国有循良。

    正所谓:政声人去后,民意茶话时。官若怀廉耻,思我后人知。

    曾壁广任翰林院编修,道光三十年,做了恭亲王及光绪生父醇郡王的侍读。咸丰年间,曾壁广外放贵州任巡抚。

    谢廷荣分发湖南历任长沙安化等地知县。咸丰十年,调任武冈知州。时太平军鏖战甚激,湘西南各州县告急。他当即费银一万八千四百七十六两,于州城正北建大炮台一座,周长达四十余丈。筑小炮台五十二座。工程浩大,历时一年竣工。大小炮台成马面形向前突出,可三面御敌,易守难攻。当年十月,太平天国军石达开率部围城七天七夜,因城墙和炮台坚固无法攻入,生灵免遭涂炭。时有流传豪语:“宝庆狮子东安塔,武冈城墙盖天下。”他随即升道员,钦命任贵州按察使司按察使衔署兵常澧道。

    曾壁广一到贵州,与同窗故友谢廷荣相逢,几十年风风雨雨,悲喜交加。俩人同心协力,运筹帷幄,经年苦战,平叛镇逆,刀刃舔血的日子里,更结下生死袍泽之谊。又见贵州地处高原,寒气凝重,人们常患寒症头痛发热发寒,多用桔糖姜片香葱炙水服用,疗效甚好,老百姓称作“药糖”,家家储存备用。可本地却不产桔糖,市价昂贵。二人便至函内江家中糖坊,趸运大批桔糖至云贵两省上市,既平了糖价,又解民困苦,更使得内江桔糖销路大开。从此在云南贵州各大小糖市,畅通无阻。天下都晓得,内江人不再是小打小唱的卖糖跑滩匠了。二人年老归田,一面广栽甘蔗制糖,一面督教子孙耕读。两家书香门第,耕读世家之誉在全县声名鹊起。曾壁广见谢廷荣之孙子谢锡师人品端正,业医有成,在内江县城颇有名气。与老谢商量,将自己最疼爱的大孙女儿曾玉兰,许配给谢锡师,两家从此结为姻亲。这曾玉兰是曾壁广大儿子的长女,天生丽质,长身玉立,姿容姣好。只是胎生右拇指衍长一指,人称“六指姑娘”。不想这多生一指,更心灵手巧。不只写得一手好笔帖,女红做得精美,经她制作的蜜饯,色泽鲜润,香气扑面,入口化渣,令人回味无穷。县城煮货上市,只要听说是曾家“六指姑娘”做的蜜饯,顿时一抢而空。有打油诗赞曰:

    六指姑娘六指长,做得细货去赶场。

    甜蜜爽口传美名,入口化渣喷喷香。

    曾玉兰聪慧能干,奇女子名声在外,求媒者踏破曾家门槛。可这姑娘外秀于形,内秀于心,一辈子最崇敬的就是爷爷曾壁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听都懒得听,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爹说的不嫁,娘说的不嫁,只听爷爷一句话。”

    曾家门第高贵财富巨豪,千金小姐嫁与布衣郎中,在内江县传为美谈。

    谢锡师自幼拜名师习中医,医术精湛,名播杏林。同曾玉兰成家后,察觉妻子知书达理,洞明世事,精明能干,是一个得力内助,愈加钟情恩爱。谢家湾糖坊漏棚在曾玉兰亲力亲为点拨下,省工俭料,百上加斤,风光照人。

    两口子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谢继德,次子就是谢继善二爷。在慈母谆谆调教下,继德读书用功,中举后,官费保送留学日本。谢继善二爷从小有脾气有灵气,读医书喜练武,跟着母亲打理糖坊漏棚,兴致浓浓,踌躇满志,满脑壳想的就是长大要开大糖坊,当一个好医师。

    从此,曾谢两家在龙门镇一前一后风水宝地兴发起来。时有民谣传道:

    梁家坝,谢家湾,

    一条卧龙在中间。

    满山栽的红甘蔗,

    漏棚熬的白糖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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