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镇米市坝码头那株百年大黄桷树下,沱江河右边是内江。河左边是自流井,顺河而下三里到望娘滩,就是富顺县境了。这里是三县交界的水陆大码头,三不管的龙蛇混杂地界。码头茶馆里,摆设有龙门码头袍哥的堂会香火。米市坝和滩湾码头的坐商、行户、脚夫、船工、纤夫、三教九流都在这里立堂拜香。朝廷对于民间社会的控制,依赖的是士绅阶层和家族长老的自觉维持。传统的礼法家训和乡规民约,形成国人的道德伦理和生活秩序。无论遥远的京城朝廷发生什么变故,深山老林中的老百姓依旧坚守着自己的道统。他们默默耕耘,缴税纳粮,安贫乐道,息讼少争。不到迫不得已,实难生存之时,不会斩蛇而起。
春天一到,龙门镇花木成荫,鸟啾蝶飞。周围田野,绿油油的小麦玉米,金黄黄的油菜花儿,水光山色,相映成趣。溪边小桥流水,镇中亭台楼阁,交织成一幅行云流水般的烟雨山水画。老场街上,当铺钱庄、糖坊酒坊、旅馆烟馆、明妓暗娼、算命测字、卖艺杂耍,人声鼎沸,不绝于耳,烟火缭绕,不绝于市。
方寸之地还建有天后宫、禹王宫、三圣宫、南华宫、观音阁、文殊庙、大佛寺、水神堂等九宫八庙,一逢庙会,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闹热异常。会散后,大人小孩挤掉在地上各色样式的鞋子,要捡几箩筐。
龙门镇南靠高山,北临沱江,前有米市坝码头,后有滩湾码头,两码头相隔不过两里,江中心凸出一个长形大沙洲,长满二人高的芭茅林,天然形成两个险峻隘口,摆开一个诡状殊形的龙门阵势。沱江河上行下行的舵舵船和中原坝船,糖帮运帮,千桨万帆。川省内外,客商如云。从此经过,船必靠边,人必下船,规规矩矩上岸拜码头。糖业生意更是得天独厚,比城里船运更近捷,更兴旺。
谢二爷鬼机灵,点子多,好读书更求甚解,脑袋瓜十分开窍。谢家跟着曾家,开糖坊近两百年了,每年榨季一到,客商就猴急地守在糖坊里,一出糖就用大船架车赶忙运走。糖坊小敲小打,供不应求,看到大把白花花银子赚不到手,眼里直闪光,心头不舒畅。他下细考究这榨甘蔗的木制工具,码起一堆堆,几根木头一根千担,一人一背篼,背起就走,实在太简陋。用人工推木辊碾榨甘蔗,又费力又费神,干一天下来,腰杆痛得直不伸,大小便还要跑快点,只能榨几十斤,实在太慢,太笨拙,蔗汁还榨不干净。便打主意想改进它。可咋改呢?这六指老母亲曾家老祖宗两百多年传下来的老手艺,想改就改,哪有如此轻松?
这年冬至刚过,谢二爷同老幺伙一起下地翻土,准备来年做大春,拽着犁杖牵了一条牛上山。二爷套牛拉着犁铧,一犁紧靠一犁,土翻得又深又快,犁了两条垄沟,看老幺伙一垄土才翻到一半,就开玩笑地喊道:“喂!你娃娃些没吃早饭嗦?”
老幺伙头头邓幺师,一边翻土,一边嘻嘻哈哈地回应道:“二爷,莫开玩笑哟,你套的是牛,拉的是铁犁铧。人有牛的力大么?锄头木把把有铁犁铧重嗦?你来试一试噻!”
一棒打醒瞌睡虫。二爷连连点头:“邓幺师硬是幺师,说的话有道理,有板眼!”
他脑筋急转弯:如果将人工推木辊换成牛来推铁辊子,那肯定又快又得力,又重又扎实。不过,铁辊要找城里铁匠铺用熟铁现浇铸,现打磨,价钱贵,又很麻烦。乡下人讲究俭省实用,想来想去,想出个好主意。用坚硬的青石来打成石辊,重量和铁差不多,青石材松毛山上多的是,石匠老幺随喊随到,工钱也不贵,先就地取材,搞起来再看。
吃了定心汤圆,找了曾吉朋来商量计议。他和二爷是同年文武秀才,在家还有一个兄弟曾吉江。现在舅舅年近半百,诸多大凡小事,全交他当家做主。人年轻聪颖,务实能干,和兄弟在龙门镇梁家坝开了上千个糖坊漏棚,还沿沱江岸种植了八百亩甘蔗林,三百亩柑橘林。当年以谢二爷为媒,娶了羞花闭月的川戏名角巧云。去年他从江苏工程测绘养成所学成归来,摆弄设计测绘十分在行。家业事业如日中天。俩老表从小在龙门镇玩山嬉水,二爷心中很喜欢他。上半年县糖业公会换选,他当众力荐曾吉朋做了会长。
两人经过半个月的摆弄,搞出了一个新糖坊模子。把榨甘蔗汁的地方用树棒支撑,晒席做盖棚,弄成一个宽敞的八角亭。公母两个石辊子定制二尺八寸五,用两条黄牛挽推石辊。榨季一到,他们按新办法开榨,哎哟,两条黄牛跑得快,头一天就榨了九千八百多斤甘蔗!
谢二爷和曾吉朋欢喜眯了,两个人平地对翻几个筋斗,一趟跑到松毛山坡上,手舞足蹈,仰天长歌。二爷扯起大喉咙吼起了川戏高腔:
勤耕苦读哇度春秋,
不羡王公呀住高楼。
留得青山种甘蔗啊,
布衫布履自风流!
接着两人按新设想的法子,把糖坊原来用的三个火灶改为八个孔明灶,分散火力,既不烧焦蔗汁,又俭省燃料。然后到漏棚掌好灰油火,制成桔糖白糖。又按谢二爷精通的医道,在六指母亲曾玉兰指点下,把樱桃、橘柑、柚子等瓜果,用白糖渍成入口化渣,滋补养身的蜜饯,随糖货一起送上市。东西漂亮,价钱便宜,刚上市,被外地商贾和经纪疯抢一空。爪哇、英国、日本三国白糖在汉口和重庆港口争斗得头破血流,内江白糖仍稳稳当当挤占一席。
两个读书人脑筋灵,又殚精竭虑,把两条黄牛加成三条黄牛挽推石辊,精改挽具,每天可榨蔗一万多斤。再扩开糖坊,桔糖白糖源源不断从龙门镇码头流往外埠。两家人几年下来,赚得金条盈箱,银锭满柜。银子都用箩篼大筐大筐地往屋里挑。
乡下人家,农家子弟,祖宗世代传统就是发了财要买土地修房子,脚踏实地遮风挡雨又物有所值,心中踏实。
曾吉朋拆了旧房,买地扩展到十三亩,自己设计,自制砖瓦,大兴土木修筑新的曾家大院。
他精通地质地理,精于测绘计算,将大院选址在丘陵地貌中不可多得的冲积地带上,正对着沱江河巨大弧形湾的中心。视野宽阔,地势平坦,既方便居家出行、装运货物,又合堪舆“有来无去”的聚财理念。
耗时三年又两个月,曾家大院竣工修成。
曾吉朋深谙“财不露白”的古训,大院落成,既不张扬,更不请客,只选了一个阳光晴朗的日子,请了六指姑妈和姑爷带着谢二爷一家,到大院团聚。
谢家爷孙一大家子,端站在曾家大院正门,见上方是宽阔的双披屋面大房檐,轮廓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左右披屋侧面,分列纵向如花瓣。更楼、望阁点缀其间,威然高耸,气势轩昂。姑爷谢锡师打一个哈哈,取笑道:“古人说,广厦千间,夜眠三尺。天下人都想住高楼宽屋,不惜占良田平沃土,此风若世代长吹不息,何来田地生稼穑充饥肠啊!”
曾吉朋在阶前恭候,听了姑爷的话,尴尬一笑。他请谢家人沿十八级石梯拾级而上进大院中门,一个露天大庭院,两边各栽一株龙眼树。双侧长廊厢屋,是门房账房,住着管事和自家武装团丁。直步再上九级石梯,是大院的中轴大厅,四柱高粗,板壁严实,匾额楹幅,置饰华丽,熠熠闪光溢彩,家人通称龙厅。
舅爷曾传儒和舅娘笑嘻嘻从正厅后园走出来,绕过天井,健步下石梯来迎接大姐一家。姐弟见面,自有道不完的问候寒暄。谢二爷和妻子黄美姑上前躬礼,恭贺舅爷一家喜迁新居,双手捧上大红厚礼。
两家男女老少走到正厅,插香礼佛,拜过曾家祖宗。来到后园,这是曾传儒夫妇起居处。望月楼下天井内,植有木本名花,精舍三间,铺有红漆木地板。中间是会客室,有楣无门窗,楣上饰有螭形雕刻,正中悬有“莲香轩”金字小匾,柱有楹联。室内八椅四靠,中置黑漆发光长桌,陈有帽筒花瓶。右侧一间是卧室,左侧是用餐和打牌族娱乐用房。各室都有书画精品,古玩摆设。老一辈人喝茶聊天摆不完的老龙门阵。谢二爷夫妇信步转到曾吉朋住的左厢房观看,里面双梁架顶,院中有院,四合院、穿心院、偏心院、角道院。谢二爷四个儿子守雄、守信、守义、守智,同曾吉朋两个少爷曾广方、曾广国,六个崽娃嘻哈打闹,在几个院子里玩“官兵逮强盗”,东藏西躲,闹声喧天。
美姑见院中有园、天井、花坛、鱼缸、假山,屋屋的门窗、橡檐、阶石、栏杆等,多用西洋装饰雕花,无不造型精巧,匠心独具,显得很是雍容大方,慌忙招呼住守雄四个娃娃,不要把表叔家里东西碰坏了。
六个崽娃只好不逮强盗了。玩什么呢?曾广方跑出去扛了几根甘蔗进来,六个少年男儿到露天庭院,凑在一起用甘蔗“划墩儿”。先在甘蔗上“卡把”决定谁先上场,谁后上场。一人先握住甘蔗下端,其他人依次出手紧挨着向上握把,最后握住甘蔗顶端的人为第一胜出者,余下类推。先上场者把甘蔗直立于地上,手握小刀将其顶端压稳,然后迅速抬手在空中旋转一圈,从甘蔗顶端用力往下划去,划下多长的甘蔗皮就切断多长的甘蔗归其所有,剩余部分由下一位如法进行,直到整根甘蔗划完。划甘蔗既要准,还要运行快捷和巧用小刀的掰力,否则就划不断,吃不上。曾广方年龄最大却最好强,常常挑剔弟弟们旋转没划圆,抢过来自个划,一点也没有“让梨”的谦谦气度。
陪父母舅爷舅娘吃过晌午饭,谢二爷和曾吉朋踱步到右厢房二表弟曾吉江家。也是院套院,井连井,双梁顶房,古色古香。曾吉江忠厚朴实,有一儿子名广云,一女名广英。今日由妻子携归娘家探望外婆去了,院中显得格外清静。
三人在玲珑雅致的小客厅里饮茶,曾吉江说起一件事:上月到重庆送糖,经内江袍哥总社“红旗五爷”凌其九介绍,认识了一个开洋行的东洋商人叫田中滕本,衣着光鲜,举止谦和,彬彬有礼。其实这家伙是个日本浪人,日本黑社会“玄祥社”骨干,帮着日本军方从事间谍活动。以商人名义,刺探中国情报,巧取豪夺中国老百姓财富。这伙日本黑帮从上海沿江到汉口,作为通商口岸,延伸到四川、云南、贵州内陆省份。上海浦东有一家日本人的洋行叫广业洋行,是他们的总部。汉口洋华街那幢临街西式两层楼房,表面上专销日本糖,也是他们的巢穴。田中滕本是潜伏在重庆据点的头目。他听说曾吉江是曾家二少爷,特意相邀到他开的洋行做客,以日本茶道热情相待。田中滕本详细询问了内江糖业的情况,提出愿以优厚价全部收购曾谢两家的糖清和红糖,由他到内江投资办一个厂,用机器生产白糖。曾吉江因兹事体大,未敢贸然应允。只是同意让他来内江谈一谈。他啜一口茶,心平气和地说道:“回家见大哥百事缠身,忙于大院竣工,尚未相告。难得今日相聚,两位兄长都在,又知书达理识大局,不知对此事意下如何?”
话起陡然,曾吉朋沉吟良久,眉头紧皱道:“在商言商,和东洋人做生意本无不可。只是听说他们为人奸诈凶险,不能不慎之又慎。二哥,你看呢?”
谢二爷思虑再三,爽然说道:“久闻日本人用机器生产白糖,快过我们手工糖坊漏棚十倍以上,我倒想见识见识。要来谈就让他来谈,生意谈不谈得成,我们自己把握。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奸诈凶险,一个虱子掀不翻被盖。再说他与袍哥总社红旗五爷凌其九已联络上了,我们不动他们暗中也会动。既如此不如掌控在我们手中,以免造成后患。”
两弟兄听了,都击掌赞同。
谢二爷告辞出来,带着妻子黄美姑,兴趣盎然地在院子里转了大半天,谢二爷笑着大夸曾吉朋:“大表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不但诗书自华,还颇通堪舆,这是‘通天接地、福寿全收’的大吉之象啊!”
说话间,天脸变得快,突然风急云乌,顷刻下起了大雨。谢二爷为人下细,不漏小节。站在台阶前,见大雨如注,整个大院洁净如洗,竟无一洼积水。不禁大为好奇,向表弟请教。曾吉朋诡黠一笑道:“我在江苏学工程测绘,有纵向相连、横向相望的设计模本,我根据不同台基房屋的高低变化,将大院整体设计得错落有致,构成了脉络清晰的排水分流网。屋檐下修建的排水沟宽度为二十公分,深度六十公分。在这个深沟下面还有一条暗沟,能对水流有回旋驻留作用,与天井共同组成了大院的排水系统,即便是暴雨连连,也能利用三层台基的落差,分批次地大量排水,不会出现涌堵和回流,库房糖品储物也不会受潮。”
谢二爷如醍醐灌顶,拍着表弟肩膀道:“吉朋弟真旷世奇才也!我想在县城乐贤镇临江边买一块地,具名谢家坝。贤弟抽空去看看,帮我设计设计,怎样?”
曾吉朋拱手道:“承蒙二表哥赏识,小弟敢不遵命!”
谢二爷似有所思,沉吟良久,低声说道:“不是愚兄多虑。贤弟在龙门镇大兴土木,高筑庄园,只怕江湖上惹人耳目。龙门镇前有三江大乌棒,后有四山野猫儿,你安家处事,定要小心为上。”
曾吉朋嘿然一笑道:“我晓得龙门镇江湖水深,院墙内已有防护设施。即日还要在大院门外左右增设两个明堡,互为掎角,与院内相通。有匪来犯,打他个十天半月,我自巍然,大哥放心就是了。”
曾吉朋防的是明匪,却没防到家中已有内贼。
这内奸名叫曾文富,乃是曾家一远亲。他混进曾府做了一个糖坊小管事,见曾吉朋一家平地起豪楼,财大气粗,早已热火攻心。修房起屋时,他上蹿下跳帮活,早已将大院前后左右暗画了一张图纸。瞅空去拜见了麻九爷,扳着指头算计曾家有多少奇珍异宝,黄金白银。单修曾家大院就耗银百万,是川南首富大财主。如取水一碗,尽享人生荣华富贵。野猫儿哪里闻得腥气?麻相九嘱曾文富回府告假一天,带他上了牛王山匪棚,拜见大摇舵主黄思宗。三人将图纸摆在桌上,听曾文富按图索骥滔滔不绝详细解说:“这曾家大院为全封闭式的城堡式建筑,四周是水磨砖墙,高三十尺有余,上层是女墙式垛口。大院一面临街,不与周围民居相连。中门两侧有侧梯通侧门入院,院内侧门开两家合一,侧门闭则各自为家。墙内全院以中间龙厅为中轴左右对称,将庭院分隔两旁。有三个大院,二十四个小院,七十七间房屋。屋与屋相接,院与院相衔。屋内床铺家具,方春凳,八仙桌,橱柜枕箱,金银首饰,珠宝珍玩,衣裳布匹,铜盆器皿,磁漆杯盘应有尽有。”
他一抹满嘴唾沫,又低声说道:“大院两侧,是用人房、牛圈、马棚、猪舍、碾场、糖库、粮仓。两位少爷居住庭院内,院中有院,院内有园,纵横错落。左有金条盈仓,右有银锭满库,共有二十个储屋,糖酒粮油、绫罗绸缎、枪支弹药充盈无隙。中顶轴正厅,是宗祠列祖列宗牌位和佛堂,金观音金菩萨,银烛银盘开莲花。正厅后面是后园,曾老爷和夫人日常起居之地,更是广聚天下名器,奇珍异宝,古玩字画,随取一物,价值连城呵!”
麻相九听得目瞪口呆,心痒难抓。拍胸击掌,央求黄大摇舵主带五百喽啰联手劫富,宁占三成。其实他想乘机灭了曾家,把日思夜想的美女巧云弄到手。曾文富直言传风有功,只取一成,只求发财。黄思宗微微一笑,与麻九爷计议。但说不谙地势,要曾文富做内应打开中门,麻九爷手下领路,自己率部冲入,按一三六分水,不得私自匿财。今天七月三十,事不宜迟,定于下月初三五更动手。
八月初一,是谢二爷父亲锡师老人六十大寿。谢家湾张灯结彩,贺客盈门。大哥谢继德到广州去了没能赶回,谢二爷黄美姑夫妇站在门阶,接人待客,恭迎不暇。忽有一中年士绅策马而来,下马问了人,直到黄美姑面前拱礼恭问:“夫人可是黄氏姑姑?你侄儿有要事不能前来贺家翁高寿,差我送来厚礼一份,请笑纳。”
说完,双手递上一副红帖,转身上马飞奔而去。
黄美姑顺手将帖递给谢二爷,打开一看,二爷不禁大惊失色。跑进客厅,找到正在悠悠然饮茶的表弟曾吉朋,将帖给他看了,震撼之下,曾吉朋差点将茶碗打翻。二爷沉思良久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了自己的主意,二人细细做了商量。
八月初三月黑风高,五更时分。曾家大院中门悄然开了一条缝。牛王山土匪押后,麻九爷率领五十多个持刀拿枪的兄弟伙蜂拥而入,在曾文富引领下,直扑正厅。正厅空无一人,除了曾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烛火通明,别无长物,哪来什么金观音金菩萨?开门进后园,除一些日常铺笼衣物,哪有什么天下名器,奇珍异宝,古玩字画?曾文富大叫不对不对,又领人马到左厢房右厢房里里外外搜寻一通,哪有什么金仓银库二十间储屋?众多房间空空如也,只几间屋里堆了一些糖坊漏棚废弃不用的木辊烂碾,更无一个人影。麻九爷大叫一声:“糟了,不好!中计了,快撤!”
人马刚退到露天庭院,只听“唿啦”一声,左右两厢过厅拥出两百多个手持麻秆火把,端枪提刀的民团兵丁和糖坊老幺,顿时将偌大一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把五十多个浑水袍哥兄弟伙团团围住。曾吉朋慢条斯理从正厅出来,走到龙厅正阶上,向麻相九双手虚抬一下朗声说道:“麻九爷,劳烦你走了一趟。久闻你想来敝院一观,奴才曾文富相邀,今已了你夙愿。龙门镇离此不远,俗话说,家中有金银,隔壁有等秤。可叹你听信谗言,事未弄清,莽然行事。实话相告,敝祠堂留洋长辈募资一笔款嘱重修祖业,我等做晚辈的不敢不遵嘱办理。大院落成款已用毕,九爷光顾已然,实虚有其表而已。远亲不如近邻,我曾家不愿与你麻哥结怨。弟兄们辛苦,送银十两消夜,万望笑纳,恕不远送。”
曾文富目瞪口呆,怎么也搞不明白,曾家一夜之间,如何能将万贯家财收捡得滴水不漏?可叹他只看到大院平地造屋多少,却不晓得曾家大院还有多少夹墙密室,地窖暗道。进去整个大院空无一人,退出伏兵四起蜂拥而出,这仅是曾吉朋的一着防护设施。
有管事上前将银子递给麻九爷。他举目四顾,门外牛王山土匪毫无动静,看眼下架势打是打不赢了。夜袭民宅,曾家未报官已很仗义,很给面子,他只得厚着脸皮收了。双手一揖,道声谢了,带兄弟伙走出大院,原来扎在门口的牛王山人马,踪影全无,曾文富也一溜烟不见了人影,只好自认倒霉罢了。
送帖报信的正是黄美姑远房侄子大摇舵黄思宗,那年月做土匪是一种营生行业。聚则上山为匪,散则下地为农。官军聚剿无踪无影,官军一撤又聚啸山林。黄大当家是一个劫富济贫的侠匪,口碑远比横征暴敛的贪官酷吏好很多。一听曾文富卖主求财,麻相九假义谋私,心中厌恶。又晓得曾家祖宗是天官贵人,两捆甘蔗造福内江,与谢家又是姻亲世交。谢姑爷与曾吉朋更是交情深厚,只是他不愿意当面说破,落江湖闲言冷语。事后麻相九提起,他理直气壮:“你他妈勾些什么溜子,害老子白跑一趟?我见事不对,赶紧撤退,未必你龟儿走麦城,还要本棚子给你扛大刀么?”
骂得麻相九连连作揖认错。
不久曾家送来一千两银子相谢,他收了一百两,赏给当晚出空溜子的兄弟。
隔了半月,华山土匪棚子许广虎在曾文富的引领下,又来夜袭曾家大院。谢二爷、曾吉朋不客气了,率了和谢家湾武装老幺和“梁家坝民团”两百人前后夹攻痛剿,将匪棚一举剿灭,活捉了许广虎和曾文富。翌日,是龙门镇逢场天。谢二爷、曾吉朋请来县署在龙门镇三圣宫戏台看坝设了公堂,将匪首许广虎和曾文富判处死刑,公开枪毙,一时名传四方,威震内江全县。
事后,二爷与曾家弟兄俩品茶议论此事。二爷沉吟良久说道:“一花独放群芳妒,万紫千红才是春。不知你俩看报没有?我们国产白糖在汉口重庆港口,大受日本白糖倾轧打压。历年来日本政府在中国窃取收集制糖资料,派使臣从福建学得制糖法宝,开启了日本制糖业快速发展,砂糖产量也随之增多,现在大量往我们国内市场倾销。日本现在已使用离心机等机器制糖,我们这个改良技术其实也没脱离土法手工,算不得什么先进科技。我们两家祖宗兴发糖业,造福一方。我们这个技术,也干脆公之于众,一让大家发财,二壮国糖竞争实力。”
曾吉朋说道:“二哥说得有道理,只是我们两家发财,逗人显眼,乡邻侧目。应该把这个改良技术公示于众,众人拾柴火焰高,中国人的银子不能让日本人赚跑了。这样看来,那个日本人来内江谈生意的事,我看狗日的不怀好意。”
谢二爷拍拍脑袋,苦笑道:“看来,那个日本人想到内江来买糖清制白糖,是想就近取原料,降低成本,增强竞争力,反过来打压我们国糖。照此思路,我们曾谢两家切不可为一己之利,害国家损民族,此事万不可办!”又对曾吉朋说道:“你是内江糖业公会会长,又是天下糖业龙头大户掌门人,应以禀帖传告全县全川,切不可让东洋人利用我国廉价的土地、廉价的劳动力、廉价的原料,反过来祸害我们民族糖业!”
曾吉江静静地在一旁听两位大哥议论,末了揖礼道:“两位兄长高屋建瓴,看得高远想得透彻,小弟领教了。只是那个叫田中的日本人明天就要到内江来了,怎么办?”
二爷饮了口茶,起身踱了几步,说了个法子,三个人都笑了。
第二天晌午,凌其九陪着田中滕本到了内江。田中滕本为了不惹眼,衣着中式长袍马褂,也没带随从。曾吉江在内江民乐大厦设宴招待他,饮酒之间,谈到收购糖清建厂的事,曾二少大拍胸膛,大包大揽,说明天即邀全县糖业公会的人与他见面。田中大喜,三人开怀畅饮。日本人习惯喝清酒,一斤江阳老窖喝下去,酩酊大醉。曾吉江和凌其九将他搀扶上楼,开了一间豪华房安顿下来,二人下楼道别各自回家。房间里田中滕本正睡得迷糊,忽被人叫醒,睁眼一看,自己坐在一个灯火辉煌的豪华包厢里,面前摆了五十块银圆,一张赌桌上几个人正在下注。他叫来服务生,问咋回事。服务生恭恭敬敬告诉他,娱乐厅今天开张有彩头,贵宾房每人发五十块银圆娱乐,晚上还有丰盛免费的消夜。田中滕本原来就是一个日本浪人,吃喝嫖赌是当家本事。今日谈成一笔大生意,高兴得意,心情舒畅,加之大醉乱性,乘着酒兴大把下注,直到第二天凌晨,也没从贵宾室出来。
凌其九多饮了几杯,一觉睡到大天亮,赶到民乐大厦上楼敲房门,却无人应声。此时曾吉江也来了,说大哥曾吉朋已召集糖坊漏房老板行商运销字号,在糖业公会等候田中先生。两人敲不应,叫来服侍生开门一看,室内空无一人。四寻不着,凌其九到底是袍哥总社红旗五爷,找来大厦袍哥人家一问,说是娱乐厅有一个人,从昨夜一直赌到今天上午都没停手,会不会是五爷要找的人?二人一听,慌忙赶到娱乐厅贵宾室,见两个魁梧大汉守在门口,说总舵爷朱章甫有令,未经他点头,任何人不准进贵宾室。凌其九无奈,只得同曾吉江赶到南街总社,拜见朱总舵爷,将情况说了,求开门一见。朱章甫冷冷一笑:“既是来谈糖业生意的客商,烦请曾二少爷请你大哥曾会长,到民乐大厦娱乐厅贵宾室来谈吧。凌五爷跟我过去看看咋回事。”
不一会儿,民乐大厦娱乐厅挤满了人,曾吉明把开会的人都带过来了,大家纷纷询问曾吉江和凌其九咋回事,谈生意咋跑到赌场来了?朱章甫同几个行业大爷谈了几句,叫人把贵宾室打开。众人进去一看,不禁瞠目结舌。只见田中滕本穿一条内裤,赤身裸体站着,浑身肥肉像头猪一样瑟瑟发抖。曾吉朋大怒,一拍桌子质问朱章甫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对待糖业公会客人?朱章甫两手一摊,万般无奈地说道:“我也刚来,听娱乐厅管事说,这个人昨夜到这里来豪赌,不但将身上的银子银票衣饰赌得精光,还欠了三万两银子的赌债。他说是你们曾家请来的客人,今天不还清银子他们不放人,你看咋办?”
“三万两?!”
满堂一片惊呼。一夜豪赌三万两银子,这是什么客商?谁敢同他打交道?
曾吉朋沉吟良久,慨然说道:“人呢,是你们总社凌其九红旗五爷荐来的,想不到今天第一回见面在这里。既是我曾家请来的客人,天大的祸事我会担着。先将衣饰还给田中先生,三万两银子我来还。不过田中先生要写一张借据,凌五爷要做担保人,朱舵爷做个中人,怎么样?不然我也只好转身走人!”
田中滕本是个“中国通”,精通华语,慌忙向曾吉朋深深一鞠躬:“多谢曾先生关照,我一定照办。”
凌其九万万没料到闹成这个局面,他晓得田中滕本在中国玩尽各种见不得人的手段,赚了不少肮脏钱,三万两银子对他是九牛一毛,立刻说道:“好,我担保。田中先生如不还银子,砸锅卖铁我来还。”
朱章甫落得做个顺水人情,做了中人。
一场风波平息。田中滕本是个日本浪人的消息,瞬间传遍四川糖业同行,他只得狼狈不堪地溜回了重庆,心中恨透了内江人,发誓要报仇雪恨。
不久,龙门镇谢家湾、梁家坝新糖坊新技术公开亮相于世。消息传开,内江东城西城、城郊十里八村的乡邻,甚至资中、资阳等川南的糖帮、糖商,就像看西洋把戏,脚撵脚跑到谢家和曾家两家糖坊漏棚来看稀奇。谢二爷大开糖坊门让大伙看,让大伙学,不懂的关节之处,他还细细解说。有人说,谢二爷,教会徒弟要饿死师傅哟!谢二爷哈哈大笑道,生意各做各,要的是货比货。露天坝的饭哪能一个人吃?大家开糖坊,才是大糖坊,斗赢外国糖,才有大市场,生意才做得长嘛!众人听了,恭维他见识高。他说不是我见识高,是孔老夫子教得好。儒家讲天下仁爱。世上七十二行,小肚鸡肠的人成不了大器。大家心悦诚服。
不到两年,内江星罗棋布地开起了三千多家新糖坊,沱江两岸三十里,乡下八成土地全栽上了甘蔗。人站在沱江边,放眼望去,两岸是一片连着一片的甘蔗林,风起处,绿油油的蔗叶哗啦啦一片畅响,既是风儿与蔗叶在相互吟唱,又是甘蔗姑娘献给阳光雨露的感恩之曲,俨然已是一方香甜浓厚的砂糖经济区域。内江糖一跃占天下五成以上。曾家更了不得,一家人开的糖坊出的糖,竟占全天下一成六,没有哪一家比得上,号称中国糖业第一家。
谢二爷也心雄万夫,要再开大糖坊。可万万没想到,大祸临头了。
2
川南丘陵绵绵,阳光暖暖。
柳色如烟的沱江河畔,千年龙门古镇。绿波荡漾的江水直泻而下,绕过沙洲竹根湾,往东北方向望娘滩流去。从牛王山顶远远看去,古镇隐隐约约在烟波缭绕之中,仿佛海市蜃楼,充满神秘色彩,显得古雅厚重。镇前石拱桥右边一条山路,曲径通幽,松毛山上下笼笼甘蔗林迎风飘翠,小溪岸边块块饱水田映光如镜,竹林边错落的篱笆农舍和青黛瓦房,铺天盖地风生涌动,呈现出一大片快活的色彩,像一块美玉,镶嵌在广袤的大地上。这是龙门镇谢家湾,坐落在古镇后山。绵延八里,分前、中、后三个坝。后坝直通沱江河畔竹滩湾。谢家开的最大的糖坊在湾前大坝上。高高的围墙依山而建,一道双扇槽门高梯坎前,左右不高不矮矗立着两块青石门楣,上面嵌刻着一副楹联:
榨响如雷 震落满天星斗
甘汁似泉 浸透万里乾坤
辛亥年闰六月,九月间过了二十,甘蔗已熟了一大片,久栽不砍要“流糖”,早有砍山班几十个老幺上山砍蔗,用鸡公车架架车运回糖坊。一天大早,卯时刚过,谢家糖坊“开搞”榨甘蔗。三个头缠白色布帕,腰系靛蓝色围腰的糖坊老幺,从栈棚里跑出来,一人往大黄桷树枝上高高挑起一长串天雷鞭炮,两人在晒坝上放好祭桌,摆了猪牛羊头,插了红烛香炷,准备“开搞”拜祭祖师爷。
此时,糖坊石头墙外,山野清冷的寒雾中,急步赶来二十几个剑拔弩张的衙门公差。有的手持明晃晃钢刀,有的肩扛长枪。清廷的执政武力,绝非戏说的那样满脸烟灰,软弱无力,而是个个五大三粗,身强力壮,如狼似虎,凶狠无比。
捕头罗家财,宽皮阔脸,年近三十,身材魁伟,皂衣腰间横插一把手枪,人更显得干练阴鸷,气势虚张,是县衙门出名的悍吏。他一步跃上草坡,低声威严地吩咐道:“各位兄弟伙,奉县堂令捉拿朝廷钦犯谢继德和他兄弟谢继善,这是火签子差事,打不得马虎眼哈!”
随即一挥手,命令众差役踏勘四周,分头包抄谢家湾前坝。
晨光穿透薄雾,洒满一弯小路。一个素裹清净的小姑娘,沿小路轻盈跑来。她是谢家管事邓幺师的幺女邓娟凤。昨晚住在白马镇二姨家,一大早赶回来参加糖坊“开搞”拜祭。背着书袋刚下坡,恰好听见罗家财说话。她一听不对头,便绕过草坡悄悄往谢家湾前坝跑。罗家财一眼瞅到,生怕风声走漏,急令人上去抓住她,连拖带拽弄到跟前。
只见她穿一身青色补疤薄棉短袍,系一条蓝底碎花围腰,俭朴干净。背着书袋跑急了,瓜子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挺起的胸脯激烈起伏。扁平的小腹,浑圆的臀部凸显出她清晰的柳条身材,好一个天然秀色的山姑。她用力甩开两个公差的手,气呼呼往前一站,四顾打量,毫无畏怯之色。
没想到偏僻山乡,竟有如此清纯秀美的少女,罗家财不禁色授魂与,笑眯眯盯住她,低声问道:“乖妹仔,一大早你往谢家湾里头跑啥子嘛?”
娟凤气喘吁吁地说道:“我爸在糖坊干活路,妈得了绞肠痧,我找爸拿钱医病救人,抓我干啥子?”
说完,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长流。
罗家财见小美女哭得雨打芭蕉,更显娇美,心痒难抓。只是恐怕一脚踩了春水,误了眼下捉拿朝廷钦犯。蹲下身去,假惺惺给她擦眼泪,去摸捏她脸蛋,哄她办完公事,就带她进去找老子。心头暗打主意,抓了钦犯连她一起弄进城!
小美女忽把手指放进嘴里,“嘘”的一声尖溜溜呼哨,直穿云霄。兀地,前湾坝子狗洞中钻出一条小黄狗儿,箭一般冲了过来,狗颈子项圈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作响。娟凤见了站起来大叫一声:“旺旺狗狗!”撒开脚丫跟着狗儿往坡上跑了。
罗家财眼勾勾看小美人跑远了,吞了一大口唾液,酸溜溜地道:
“骚妹仔,跑脱了初一跑不脱十五,老子哪天有空,再来打整你!”
突然,糖坊墙内噼噼啪啪噼噼啪啪一阵阵震得人耳朵发木的爆裂声,掠过树颠,在山间原野呼啸回响。
罗家财和众衙役吓得脑顶走了真魂,以为革命党开枪了,惊惶万状提刀端枪,麻利地卧倒山坡草丛中。
鞭炮声中,院墙内百多个糖坊老幺,扛缸拿钵,套牛拉辊,加火烧灶……一年一季的榨蔗熬糖活路,总糖坊马上“开搞”了。
糖坊主人家就是谢继善,人称谢二爷。年近三十,身材颀长,剃青头顶上盘着一根油亮的辫子,辫尾扎着鲜红绺须坠在右耳旁,略带容光的脸盘上,焕发出喷红的光亮,岩石般凸显的眉弓下,一双明亮深透的大眼,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他身穿一袭深蓝长袍,扎一块紫红腰带,下袍摆扎在腰间,更显得干练潇洒,英气勃勃。
鞭炮一响,吉时已到。谢二爷大步走到晒坝中间,扯开下袍摆,抖了几抖,两手提起,昂起头亮开嗓,用川戏高腔吼道:
祭祖师爷只愿得财源滚滚,
保糖坊平平安安年年昌盛。
弟子谢继善祭拜祖师爷……
谢家湾男女老幼和众老幺簇拥着谢二爷,双手捧着三炷香,高高举过头顶,毕恭毕敬,打躬作揖。
糖业公会叫文殊会,世代相传祖师爷是天上文殊菩萨。传说他的坐骑是一只神狮,那神狮屙的大便雪白晶莹,化往人间能变成白砂糖,拉的小便姜黄如蜜,化到人世会变成黄水糖。糖业祖先真会徐市求仙,异想天开。全不想这样的广告词,会影响人的食欲。
清末年间,四川土糖坊开搞,必先由主人家行祭拜祖师爷典礼。然后是祀神仪式。一个道士迈步走到晒坝中间,举香祭辊子,敬鲁班,祭奠山神土地、地脉龙神。再抓过一只活公鸡,掐破鸡冠用手蘸血、拔鸡毛贴到“辊子”“头巾”“将军柱”和糖灶灶门上,躬身九拜,祈求百事顺遂。然后“收火星”,用一个土陶长颈小口罐,装入盐、茶、米、豆。道士燃烧香蜡纸钱,手执“令牌”,口念咒语手画符令,用青白布盖在罐口上,再用青白线各七根拴紧,拿令牌在盖布上面画符咒,手挽结,最后将方形印鉴印在白布上,点上鸡血,贴上鸡毛,倒挂在糖坊大门额上,以示火星已收火烛全免。
祀神仪式一完,老幺们搬出二十多张大方桌子和条木板凳,准备迎接客人喝起搞酒。那年月中国人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午饭合一起上午十时许吃,下午四时许吃晌午饭。有钱人家晚上才吃“消夜”,食品不多,精致讲究。
趁伙房还在准备起搞酒菜,二爷带着儿子和老幺们搬运甘蔗到搞盘。
谢二爷肩扛二十多根甘蔗,脸不红气不喘,身后紧跟着二儿子谢守信。七儿守义和八儿守智,两个小崽娃顽皮,打伙扛了六七根甘蔗,歪歪扭扭地走在后头。莫笑谢二爷三十岁就有了七八个儿女,那年头十五六岁娶婆娘,一年生一个不稀罕。只是这老七老八,按的是谢家祠堂大排行,在二爷家中,排行老四老五,老三学莲是个女儿。
守信聪敏斯文,白净的脸庞,两眼睿智明亮。他精于心算,从内江县官立中学堂放学归家,二爷留他在身边加以教习,帮着打理家务。肩上只扛了十多根甘蔗,他白生生的脸上便泛起了红晕,出的气儿也有点粗了。
二爷故意考问他:“六个糖坊今天开榨能榨多少斤甘蔗?”
守信紧跟一步答道:“双搞开榨,今天估摸能榨八万多斤。”
二爷板起脸又问:“那今年子榨季,糖坊统共该出多少糖?”
守信心中早已有数,利索地回道:“今年子我家自己栽的和买的甘蔗一共有一千四百多万斤,可以出糖清一百五十万斤。今年榨季我家可以收白糖五十多万斤,桔糖五十万多斤,漏水二十五万斤。”
二爷脸上掠过一丝慰藉,语气略转缓和:“你大爷大哥还没得消息吗?”
“还没有呢,我昨天又进县城邮局去问了,没电报也没信。赶回家已很夜深了,就没惊醒你。”
“那城头咋个样子呢?”
“风声紧得很,听说京城派端方王爷从湖北带兵进了四川,衙门出了告示,凡是革命党,抓到即刻就地正法,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二爷听了脸色一沉,往搞盘里卸下肩上的甘蔗。
小黄狗儿旺旺突然狂叫着跑了过来,这是谢家养了多年的一条狗,极通人性。它围住二爷“汪汪”乱叫,二爷下细一看,狗颈子项圈上用红头绳系了一张字条,俯身取下展开,顿时脸色大变。急忙唤过管事邓幺师,低声吩咐了几句,往账房快步走去。守信见父亲神色不对,慌忙跟上。
谢二爷心中哪能不紧呢,前两天,表弟曾吉朋跑来告诉他,县城茶坊酒肆流言四起,传说他大哥谢继德参加革命党,起兵造反,图谋推翻大清朝廷。谢二爷听了,心中忐忑不安,悄悄命大儿子谢守雄带了一个老幺,前往成都打探谢继德情况,心中一直悬吊吊的。刚才见了娟凤的字条,知道衙门公差已把谢家湾围了,情知大事不妙。
3
谢守信跟着父亲上气不接下气跑进账房,慌忙把门关上。疑惑地询问:
“爸,大爷精明过人,不会跟革命党造反吧?”
二爷迅速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取一把钥匙打开锁着的账柜,从里面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盒,叹口气道:“你娃娃莫经过事,哪晓得你大爷的脾气哟!”
谢继德自幼饱读诗书,中举后不愿入仕,身居斗室心忧天下,常切齿咒骂清廷腐败无能,祸国殃民,卖国求荣。外面风风雨雨传说他是革命党。不管别人信不信,二爷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
二爷开了锁箱,拿出一份公文揣进怀里,将一张纸笺递给守信。低声说道:
“这是你大爷前几年藏在家里的,打了招呼又打招呼,不许拿出来给人看,今天看来,屋头藏不得了。”
守信将信笺展开一看,是一首诗,字体十分娟秀: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继德兄雅正 鉴湖女侠
守信到底年少,满脸困惑地望着二爷:“这是哪个女人写给大爷的诗?还很有豪气嘛。”
二爷小声地说道:“我查过这个鉴湖女侠,是前几年在杭州造反的革命党人秋瑾。后来被官府判斩刑砍了脑壳,你大爷跟她肯定是一伙的!”
守信一听,大为惊诧,忧虑道:“大爷出事,我们屋头就麻烦了!”
二爷急忙从账桌上拿过一盒洋火,划燃一根将诗笺烧了,沉吟道:“你大爷惹祸事了,衙门的差狗儿眼下就在糖坊外头,我家怕是麻烦大了。老子要快点打个主意,看咋个应付他们!”
守信在谢家是出了名的少年老成,对二爷悄声说道:“爸,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和奶奶与妈立刻收拾家里金银细软,叫邓幺师套一辆马车,悄悄出后门躲到高梁镇三姨家里去,我在屋头守过榨季再说。”二爷用爱抚的眼光看着儿子,故意问:“那等会衙门里的人进来了,你咋个打整?”
守信俏皮地说:“我一个青勾子娃娃,少不更事。更何况小辈不管长辈事,一问我三不知,他们拿我是和尚的脑壳——莫法哟。”
二爷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苦笑道:“你娃娃脑壳还硬是会打转转,不过谢家还有老子在,哪轮到你娃娃去顶事。是祸不是祸,躲也躲不脱,老子心头自有打米碗!”
俩爷子正在说话,外面传来一阵嚷嚷吵闹声,账房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邓幺师一头冲进来叫道:“二爷,二爷,果然不对头!外面县衙门来了十多个公差,把七少爷八少爷逮到拿枪顶起,吼起要抓啥子钦犯,被老幺伙围住了!”
二爷一怔,摇摇头对守信说道:“娃娃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走,我们俩爷子会会他们去!”
二爷站在台阶上,见晒坝上七个衙役,抓住守义和守智两个娃娃,用枪顶住脑壳。古幺师领着他儿子古三和邓开武徐三娃等百多个老幺,停了活路,手持扁担杠棒,把衙役们团团围住,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二爷猛喝一声:“住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要干啥子?”
随即步下台阶,分开众人迎上前去,双手一揖:“各位公差,来此有何公干?”
从衙役中闪出捕头罗家财,他双手虚抬一下,说道:“我认识你,你是县城有名的善人谢继善谢二爷。”
“不敢当,鄙人就是谢继善。”
“敢问谢二爷,谢继德是你什么人?”
“乃鄙人胞兄。”
“那就是了。谢二爷,现今有人上衙门出首告你家谢继德,在荣县参加革命党谋逆造反。本差奉县台之命前来传他和你去衙门过堂,这里有衙门火签传票!”
二爷接过传票看了看,微微一笑道:“谢继德是鄙人胞兄不假,可他早已不在谢家。此人生性倔傲,忤逆不孝,经年在外不奉亲不事老。早在三年前,家父就在县衙门呈有具案,脱其出籍,他的一干行径,概与谢家祠堂九族无关。怕是你家县太爷到任不久,还没来得及仔细审阅案卷吧!”
说罢,从怀中摸出一角盖有县衙门鲜红大印的公文递给罗家财。
这公文说起来话就长了。谢家祖籍河南陈郡,后迁湖南澧州。康熙丙申年,谢龟书谢之灏父子从湖南武陵山腹地来四川,跟曾家到内江县龙门镇,买下了松毛山下大坝谢家湾。谢家聚松山之灵气于一体,揽龙门之神采于一岸。沱江河一脉银水长流,济世才俊风生水起。入川繁衍到这一代,族谱称三公第三房,只有谢继善和大哥谢继德两兄弟。他排行老二,按祖规,家业应由他大哥谢继德来主事。继德乡试中举,首批保送到日本留学。结业回国,在成都四川武备学堂任教,成亲生子,很少回家。一次到重庆办事顺路回来探望父母,母亲曾玉兰冒火,大骂他忤逆不孝。他恭恭敬敬听父母骂完消了气,扶他们到书房说了自己在日本留学跟随孙中山参加了同盟会,随时有杀头危险并牵连九族。要父亲以不孝之名,将自己出籍,以免后患。父亲听了,知道他胸怀大志,心系天下,是谢家好男儿。走出书房,双手抚着继德双肩,拍了又拍,挥了挥手,老泪纵横地让他走了。
继德走后,老父吩咐二爷到衙门去办理文书,除了谢继德的籍。
两年后,老父锡师一病不起,把谢继德从成都召回。临终前,父亲把他兄弟俩叫到病榻前,只说了一句话:“家事国事天下事,好自为之……”
办完老父后事,谢继德回了成都,从此再没回过一次家。
罗家财将公文看了,知道钦犯谢继德未在家,暗暗松了一口气。眼角一扫,见百多个糖坊老幺提铲拿棒,横眉毛怒眼睛把自己一伙紧紧围住。暗想今天要来硬的,怕捡不到便宜,便令衙役放开守义守智,语气也软和下来:
“谢二爷,既是如此,那还是请你随我们走一趟。到衙门当面与县尊大人明了此案。我等也是奉命办差,向上头总得有个交代。”
二爷见他软下来,也笑吟吟道:“好说,好说。各位公差远道而来实在辛苦,先请去客堂稍坐,喝口茶烧袋烟。我换身衣服就来,随你们进城。”
回头吩咐邓幺师:“邓幺师,你把各位请到客堂,好茶好烟伺候,再去账房封点银子过来。”
邓幺师连忙点头应声。
罗家财一听还可以打秋风,乐得做顺水人情:“那好,谢二爷,我们就等你一下嘛。”
4
谢二爷回到内宅,六指母亲身板略显丰腴,穿一件蓝底白花斜扣衣,系一块青布半截围腰,干净利索。她叫媳妇黄美姑端给二爷一杯茶,轻声说道:
“老二,如今四方不清净,到处都闹事。官府昏了头,也乱抓乱杀。这回继德惹的又是谋逆大祸,只怕你去不得哟!”
守信心慌慌说道:“爸,奶奶说的有道理哟。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是从后湾梭出去,避一下风头再说吧。”
二爷眉头一皱,苦笑道:“衙门来的人早已将糖坊前后围了,哪里走得脱?再说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我一个人躲开了,一摊家业躲不开。现今正是榨糖季节,糖坊哪能停呢!”
美姑是个贤淑的女人,平时丈夫说一不二,她从不回言答语。今日兹事体大,含泪说道:“二爷,你想下细哟,只怕你进去容易出来难啦。俗话说,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眼下有理有钱都进去不得。乱世衙门乱世官,保命保财难两全。避开祸先保命,比啥都要紧。糖坊今年停了,来年还可再开。你出了事,我们几娘母咋个办嘛!”
说完,忍不住悲怆,两眼泪水长流。
守信带着守义守智和三妹学莲跪倒在地,牵着二爷衣襟哭着哀求:“爸,你就听奶奶和妈一句劝,不要去哈!”
一家老小哭成一团,十分凄切,二爷悲愤满怀,沉默无言。
六指奶奶皱起眉头想一阵,在二爷耳边说了几句。二爷苦笑着点头说:
“好!就照你老人家说的办,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有上策,我们就玩他一盘。就是打官司老子也不虚火,大清有律条,我有具案公文,我就不信大清还没垮,大清律法就不管用了!”
守信站起来还想说话,二爷笑笑,吩咐他道:“不用再说,听老子的。若我回不来,你立马去找商会李会长和你郭三甫世伯、曾吉朋表叔他们自会设法。守雄回来,他是个火爆脾气,只有你奶奶把他管得住,不要去惹事。打官司就打吧,我看他们敢把我咋个!”
守信见父母愁云顿扫,不知何故,只得点头称是。美姑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守信茅塞顿开,抿笑着离去。
5
谢家客堂,是招待贵客好友和洽谈生意的地方,错落有致,古朴典雅。不失缙绅富贵景象,绝无豪门张扬气势,十分贴切谢家传世之风。客堂正门中间,挂有楠木黑底金字“德门”横匾一块,两侧门楣有二爷楷书一副楹联:
德素传美 绵绵文脉宗族心
节义流誉 赳赳风骨君子魂
横额是:雅道相承。
字字气势平和,顾盼呼应,静中寓动。
雪白墙上,一幅谢二爷仿怀素醉草,是老祖宗谢灵运《善哉行》诗一首:
阳谷跃升 虞渊引落 景曜东隅 晼晚西薄 三春燠敷 九秋萧索凉来温谢 寒往暑却 居德斯颐 积善嬉谑 阴灌阳丛 凋华堕萼 欢去易惨 悲至难铄 击节当歌 对酒当酌 鄙哉愚人 戚戚怀瘼 善哉达士 滔滔处乐
书体放纵,大起大落,跌宕错落,计白当黑。
客堂窗明几净。观音像前,古瓷新花,摆设有致,玉盘鲜果,别具一格。桌几上是福建铁观音茶,哈德门高级香烟。几个俗称吃尿泡饭的衙役,几时见过这等高雅场面?守信带邓幺师走进堂来,给每人分封了一两银子,暗中多封了一两给罗家财。可别小看这一两银子,当年拿这一两银子待客进馆子,可沽一瓮酒,生熟牛肉二十斤,大鸡一对。待二爷换了衣服走进客堂,十多个衙役放下手中烟茶,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捕头罗家财双手一揖:“谢二爷,刚才我等是公事在身,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二爷笑道:“哪里话哪里话。如不嫌弃,请各位吃了起搞酒才走。”
这四川土糖坊起搞酒,当地俗称吃九斗碗。一桌九个凉菜,外加九个蒸、炒、肉汤热菜。吃起搞酒一般要坐二十来桌,每桌八人。主要请两类人,一是蔗农青山户、糖坊工人,还有亲友。二是地方保甲长、袍哥等社会名流,这类人通常都是请他的一家子。青山户、糖坊工人及老板的亲友坐一桌,地方社会名流坐另一桌。请青山户、租牛户和糖坊工人及亲友吃起搞酒,是犒劳他们种植甘蔗和榨甘蔗付出的辛劳,也是安顿这些人的小孩不去地头拖甘蔗吃。收割甘蔗时,糖坊老板专门请半大娃儿守山。青山户和糖坊老幺的娃儿要去地头拖甘蔗,守山娃不准许,娃儿便朝着守山娃唱:“看山狗,看山牛,死了埋在沙沟头,落点毛毛雨,冲你龟儿在大河头。”
请的人都到齐后,吃起搞酒才能动筷子。年纪大、德高望重者坐上席,动筷子后,大家开始依着次序,轮流夹菜。夹的菜可以吃,也可以不吃——尽可以将夹的菜用青菜叶包起来,带回家给妻儿老小吃。当然,有身份的人是不会带的。第一道菜是凉菜,第二道是热菜,最后一道是汤菜,吃完各自散去。
有银子拿又有酒肉吃,哪个不喜欢。罗家财连连说:“那就打搅啦,打搅啦。”
心想他又不是钦犯,又有出籍公文,拿了银子还白吃喝一顿,有何不可。便令人将外围衙役撤进来吃免费大餐。
这时,表弟曾吉朋闻讯带人赶了来。谢二爷怕连累舅舅一家,把他拉到一旁,说明缘由,叫他千万别插手,自己会处置。曾吉朋只好带人回去了。
饭堂内,邓幺师和古幺师陪着十几个衙役大碗喝酒,猜令划拳,大鱼大肉狼吞虎咽,二爷和守信陪着罗家财细斟慢饮。
酒至半酣,罗家财把嘴凑到二爷耳旁,十分神秘地低声道:“谢二爷你待人不薄,我给你透个风。这回出首向衙门密告你谢家的,是柳天湾的肖承九,听说他也开有几十个糖坊,同行生妒,你得提防一二哟!”
二爷听了心中一震,脸上却波浪不兴,双手揖道:“多承好意。”
酒足饭饱,门外已备好五辆带篷马车。罗家财和众衙役分坐四辆,一前一后,将谢二爷乘坐的马车押在中间,邓幺师的儿子邓开武赶车,老幺古三和徐三娃两个随车护送。曾玉兰不卑不亢,健步过来,亲手给儿子戴了一顶黑丝圆顶帽,披了一件风衣,带着美姑和守信守义守智雪莲,一直送二爷上了车,开走了,远了,翻过山坳看不见了,才缓缓回到家里。
车到半途,罗家财忽感到肚子里一阵叽里咕噜,疼痛难忍。急忙叫车停下,飞跑到路边庄稼地里,刚一蹲下,地上哗啦啦已是一片狼藉。他还没喘过气来,二十几个衙役公差全都钻了进来,顿时一阵噼里啪啦的喷响之声,连同阵阵奇臭直钻鼻里喉中,胸口恶心不已,哇啦哇啦张开嘴巴又是一阵狂吐。罗家财伸长脖子举起脑壳去看谢二爷的车。见邓开武站在车上,急急喊道:“差爷,谢二爷怕是凉了肚皮,腹痛如绞,叫唤不已,吩咐我们快车送到城头大西街慈敬堂,去找张文修医治,你们快点跟上来哟!”
说完,不等答话,猛地一扬鞭,马车立刻急驰而去。
罗家财急了,胡乱抓一把草擦了屁股,粗声呼喝众差衙:“快点,快点,跑了谢二爷,误了交办大案,饭碗打脱,脑壳耍落!”
可怜众衙役,有的屁股还在流稀汤,有的眼泪、鼻涕、口水都来不及擦,双手抓住裤裆往大路上奔跑。莫怪众衙役低能弱智,只怪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口软,免费午餐不好吃。
罗家财跳上车,命令车夫快马加鞭往前追。追了半袋烟工夫,远远看见了在前面飞跑的马车。从后面纱窗口,隐约可见谢二爷戴着黑丝圆顶帽坐在车上,才定下心来,怕泥巴路烂要翻车,忙叫车夫不要慌,吆马车稳稳跟在后头。
马车进了城,直奔大西街慈敬堂药铺。刚到门口,邓开武和老幺麻利地将谢二爷搀进了药铺。罗家财坐的马车慢几十步。远远见谢二爷被搀进了药铺,翻身下车,风风火火追了进去。
进药铺一看,里面看病捡药的人,城里的,乡下的,熙熙攘攘,挤成一片。邓开武站在张文修案桌边拿碗喝水,古三和徐三娃蹲在一旁,却不见了谢二爷。他用手枪指着两个老幺,厉声问道:“你家谢二爷哪里去了?”
徐三娃斜了他一眼,说道:“二爷说他肚皮痛得不得了,到茅厕去了。”
罗家财大感不妙,叫众衙役守住大门,他带五个衙役跑到药铺茅厕去看,哪有谢二爷影子?药铺没有后门,把药铺墙角旮旯搜了个遍,毫无二爷踪迹。
罗家财走到外堂,拍拍张文修肩头,说道:“张老师,谢继善是朝廷钦犯,人藏到哪去了,不说明白,恐怕你猫儿抓糍粑脱不倒爪爪哟!”
张文修拂开他的手,神色泰然地说道:“罗捕头,你搞明白,我开堂坐这里是医人的,不是看管人的。你说我藏人,我看你是收了人家的银子,故意卖关放人吧!”
一句话顶到罗家财痛处,顿时哑口无言。他转头向邓开武吼道:“你娃娃放牛老幺人小鬼大,今天不说清楚,老子就抓你去顶罪!”
邓开武一副畏缩害怕的模样:“罗捕头,你不要吓我哈,我娃儿家懂不起哟!”
罗家财气绿了眼睛,咬牙切齿地说道:“老子不抓你抓哪个?你们谢二爷花样多呢,我看他有好歪,量他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他叫差役押了邓开武和徐三娃古三,悻悻地退出了药铺。一路还在抓脑壳,明明看到谢二爷进了药铺,咋个一下就不见人影了呢?真他妈出怪事了!
吃晌午饭前,奶奶唤美姑放了泄药在酒里,让罗家财和众衙役喝了。半途趁他们上吐下泻之际,二爷吩咐邓开武加鞭飞跑,过了山坳,徐三娃披上风衣,戴了黑丝圆顶帽扮作自己,他自己跳下车从小路返回了谢家湾。马车进了城,三个老幺一进药铺,徐三娃藏了帽子和风衣,和古三蹲在一堆。罗家财脚跟脚追进药铺,哪里还搞得明白咋个回事。曾玉兰饱经风霜,晓得此案非同小可,不愿让继善陷了进去,急中生智与衙役差狗儿们小玩了一出移花接木的把戏。
谢二爷赶回家里,母亲曾玉兰已安排妥帖,将一张五百两银票给他在鞋底里藏了,身上带了些散碎银两。河边早派邓幺师准备好了小船,搭大船顺水到外地去避风头。黄美姑眼见大祸从天降,害得自家男人要流落天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家重聚首,不禁悲从中来,紧紧抱住二爷难舍难分,泪水涟涟。儿女跪在地上,哭成泪人。谢二爷强忍心中悲伤,抱着美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瓜婆娘哭啥子嘛,哭得我心把子痛。国难兴邦,家难兴业,家中百事听娘发话,要善自珍重。为夫避祸不远,事情一过,自会返家,不要悬念于心。”
他上前拜别母亲,曾玉兰擦了擦眼角,扶起儿子一挥手道:“家门不幸,遭此奇祸。你远避他乡,凡事自重。家中自有老娘主持,不必牵挂。速速走吧!”
二爷起身过来轻轻抹去美姑脸上泪珠,挨脸亲了亲她,转身摸摸儿女们,唤他们起身,自己快步离去。谢二爷叫了邓幺师,穿过树林草丛,悄悄赶到后湾下坝,绕过龙门三圣宫直到竹根滩河边。这里常有县城大东门码头的运货船只,下行到江阳、重庆、万县,直到宜昌、汉口。两人坐在河边小船里,眼巴巴望着上游,等着下行的舵舵船和中原坝船。只要来船便可靠上去搭船走人。
正在此时,忽听河边草丛中传来一阵“簌簌簌”的声音。两人回头一看,是八儿守智,牵了狗儿旺旺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小脸蛋上被芭茅叶子豁了好几道血痕。他利索地爬上船,气喘吁吁地对二爷说:“爸爸,有两驾马车的差狗儿返回来了,堵住了糖坊的前门和后门,正在到处搜查。妈叫你们赶快划船到望娘滩下面去搭船走人。”
二爷一把搂过守智,热泪“扑簌簌”往下流,旺旺狗儿也挨着二爷哀哀叫唤。守智帮父亲抹去眼泪说:“爸爸,你平时常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我长这么大,还没见你流过泪呢。”
二爷抚摸着守智脸上的伤痕,用川戏道白苦笑道:“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只因未到伤心处。”守智在他耳边悄悄说道:“爸爸,你莫担忧,等我大哥回来了,帮你收拾这帮坏蛋,现在你们快走!”
说完,向二爷磕了个头,转身牵了狗儿,下船钻进了草丛。
邓幺师不敢怠慢,连忙划船离岸,顺水直往下游漂去。
船到关门石下游,二爷远远望见后面开来一条舵舵船,不禁大喜。连忙招呼邓幺师将船划到河中心,准备靠上去搭船。眼看舵舵船近了,邓幺师站在船头,大声呼叫道:“船老板,我们出钱搭个人嘛。”
舵舵船上有人答道:“你到哪里哟?”
邓幺师一听船老板口音是江阳人,便答道:“到江阳,搭一个人好多钱嘛?”
那船上艄公喊道:“三十个铜板搭一个,捎你捎到回水沱。搭船你就靠拢来,不搭就往边上梭。”邓幺师回头对二爷道:“平常十个铜板也可以搭船到江阳,这个龟儿他要三十个铜板。”二爷在船舱中听了艄公喊的话,觉得有些怪怪的。内江有个回水沱,从未听说过江阳也有个回水沱。他最后喊的往边上梭。四川人说法,是叫人躲避到一边去的意思。二爷心中一震,忙叫邓幺师赶快划离舵舵船,却为时已晚。说时迟那时快,舵舵船上“忽”地飞过来一铁锚,死死地钉牢了小船的后船板。瞬间,舵舵船上跳下来两个手持快枪的汉子,一个用枪逼住邓幺师,一个持枪走进船舱,“嘿嘿”一笑道:“谢二爷,我说你是跑得了初一,跑不过十五嘛。”
来人正是罗家财。二爷哈哈大笑,立起身来,用川戏高腔唱道:
三圣宫哪有啥活菩萨,
枉自我给你烧香切烧腊啊!
邓幺师气急败坏地赶回谢家湾,将二爷被捉的经过向六指老太太和黄美姑禀明。曾玉兰悲愤难抑,“啪”的一拍桌子,站起身响亮地说道:
“派人带信到柳天湾肖家,问问他家老太婆,谢家有什么事得罪了他们?”美姑刚答应了一句“是”,身子一软,昏倒在地。守信慌忙扶住母亲,守义、守智和学莲放声大哭。糖坊老幺们素来敬重二爷,听了消息,人人悲怆不已,泪流满面。守智不相信爸爸被抓走了,他一个人飞跑到河堤,大声哭喊着:
“爸爸……爸爸……”
竹根滩外一江寒水,漂浮着枯黄落叶,默默无语地向东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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