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糖坊-有美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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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门镇柳天湾肖家大院,曲径通幽,宽敞洁净。

    肖家在柳天湾,是数一数二的绅粮,祖上曾出过几任官。肖老爷有一儿一女,大儿子肖承九吃喝嫖赌吸鸦片,日子过得像神仙。夫妇俩恨铁不成钢,将希望寄托在小女儿肖家英身上。家英长成人,秀美娴雅,嫁给内江田家场范家秀才范政和。范政和是个刻苦勤奋读书人,一心要谋个好前程。果然,有心人天不负,这年他中举后被吏部铨选为江州知事。喜报传来,范府和肖府张灯结彩庆贺三天。夫妇俩告辞父母和岳丈岳母,同乘官船赴任。时有幼女范湘纹,年纪尚幼。范政和因自家父母体弱多病,托付肖家岳母抚养。范肖两家人送小两口到江边,依依不舍,洒泪而别。哪晓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夫妇俩所乘之船,中途突遇暴雨急浪翻覆,夫妻双双殁于波涛。噩耗传来,举家痛哭悲痛。范家老父母和肖家老父,抑郁成疾,不一年先后病逝。丢下肖家老母痛定思痛,更疼爱外孙女范湘纹,视若掌上明珠养在身边,须臾离不得。田家场范家由范云庵主家,他在通省自治研究所毕业,被举荐为乡团总,是范湘纹大伯的长子,常来龙门镇看望妹子。几次想要接湘纹回老家,肖老太太哪里舍得?范云庵只好作罢。

    俗话说,好人命不长,祸害千年在。老大肖承九读了几本书也不求上进,勉强中了个秀才,却痴迷声色犬马,是一个吸食鸦片、狂赌乱嫖的下三烂,输了钱四处找人讨要借款,绰号人称“三鬼罗刹”,人到中年也秉性难改。好在老母持家尚严,且有祖业,肖大爷的面子还是很光生,糖坊货栈生意还能维持。他自己读书虽然不长进,对儿子却很看重。他自称棋高一着,要两个儿子一文一武兴家立业,他看不起内江闭塞风气,将大儿子肖尊尧弱冠就送去日本留学了,二儿子肖可臣刚懂事也送去云南讲武堂读书。他夫人李雯带着外侄女范湘纹和两个童养儿媳留在家里,打理家务,侍奉老母。

    肖老兄打下三滥歪主意很在行,风月场中更是个老手。跟龙门镇麻胆大穿一条裤子,凡见略有姿色的女人娈童,能搞到手的绝不放过。恨不得淫尽天下美女,阅尽人间春色。父亲过世后,他色胆更张。一个逢场天,他把一个乡愿的婆娘弄到龙门镇栈房,压在胯下正拉风箱,被乡愿带人来了个现场捉奸。戴了绿帽子的乡愿,绝非省油的灯。他装老实可怜,同伙却凶神恶煞,将奸夫淫妇二人五花大绑,吼起要将二人赤身裸体游街。老肖虽然奸恶下流,却也是袍哥在辈,商界场面之人,只得忍痛花了十两银子,才得脱身。与他有同靴之谊的这个乡愿,几天后又跑到肖家大院去大吵大闹,意在还要敲点银两。惊动了肖老太太,令家人轰了出去。肖承九挨了一顿痛责,稍有收敛。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面子上规矩了些,骨子里淫气依然荡漾。

    这天,肖承九正想出门去赌场试试手气,从大门外迎面走进来一个少女,身材苗条,面容姣好。他认得这是与外侄女范湘纹一起念书的好友邓娟凤,常来同湘纹温习功课。她父亲是谢家糖坊的管事邓幺师,母亲早亡,还有一个大哥邓开武,在谢家糖坊做糖灶老幺。肖承九几次打她的算盘,对她动手动脚,都被她机灵地闪避过去了。

    也许是走得太急,她秀美的脸上红晕潮起,恰似两朵白水桃花,泡酥酥的胸脯微微抖动,身材更显婀娜多姿,令老色鬼胸中燃起三昧真火。

    肖承九心旌摇荡,动起了歪脑筋。摆出正经八百模样,对娟凤说道:

    “大妹子,你来找湘纹吧,她在书房呢。”

    说完,迈步出了大门。

    娟凤年轻率直,哪晓得色狼肚中坏水,果然轻信上当。她进门转弯抹角向肖家偏院书房走去。

    书房是肖家人历代求功名读书经之处,藏有“四书”“五经”,道德文章,辟有养神休息的雅舍,十分僻静,是远离外院和内宅的一角偏院。湘纹多次带娟凤来这里温习功课,轻车熟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她推开书房门往里走,不见人影,以为湘纹一定躺在雅舍床上看书,蹑手蹑脚走上前,“哇”的一声扑了进去,举目四望,里面却空空如也,并无一人。

    娟凤转身,不想一头扑在一个人怀里,正是紧随她身后跟进来的肖承九。

    他顺势双手紧紧抱住湘玉,嘬起嘴巴往她脸上嘴上乱舔。

    娟凤仰头叫道:“肖大爷你莫乱来!”

    肖承九不松手,嘴巴舔得津津有味,手往她胸脯上乱摸。

    娟凤出生庄户,从小做农活,很有气力。挣扎一阵挣开了。她晓得就是这个肖大爷,害得谢二爷被抓,心中恨他,不意又撞到他手里,十分懊恼。

    肖承九横身挡住屋门,不让妹仔出去。

    僵持良久,硬的不行,来软的。他摸出一把碎银,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

    “大妹子,你爹辛苦几年,也挣不到这么多钱。今天只要你让大爷安逸一下,这些银子归你。”

    娟凤自幼丧母,家中贫苦,从未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银钱。眼中不觉一闪,心中自念不可为钱所惑。她负气地说道:“收起你的臭钱,我清白女儿身,咋个能让你安逸?”

    肖承九色眯眯地说:“我不伤你的身子,就摸几下,又不留指拇印。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不说,我更不会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咋样?”

    娟凤是个绝顶机灵的姑娘,心中打起了小九九。

    她已初长成人,男女之事略知一二。看来今天不让他占点便宜,也出不了这道门。牛高马大的男人真动起粗来,自己一个弱小女子,使尽吃奶力气也顶扛不住。这鬼地方又喊天不灵叫地不应,咋个办呢?想来想去,让男人摸几下,只要他不进自己女儿身,也留不下啥子后果,再说还可以拿他银子呢。

    主意打定,她面带娇羞地问道:“肖大爷你说话算数,只摸几下?”

    肖承九晓得有戏了,忙赌咒发誓。顺势扑过来搂住娟凤,把她轻轻放上床。这家伙是风月场中老手,勾引少不更事的小女子,小菜一碟。

    他左手挽着娟凤的颈项,嘴在娟凤脸部颈部又吻又舔。右手悄悄掀起她的上衣,徐徐慢进,热乎乎温柔柔地在她身上揉摸开来。往女人身子敏感部位铆足指力,震颤旋转,轻弹重按……

    娟凤先还脑壳清醒,咬紧牙关忍受。随着男人的抚摸拨弄,浑身涌起一阵阵异样的感觉,满脸通红,呼吸急促。一股女性的本能欲望翻江倒海般心中涌起,理性被冲刷得七零八落。不禁一声呻唤,双手一拥,将肖承九紧紧搂住。

    老肖见水到渠成,伸手扯开她的下衣,鹞子翻身般地就往娟凤下身骑了上去,浪声笑道:“大妹子,我说只摸你,这回是你想要我的哈……”

    一语惊醒梦中人。

    娟凤双腿往回一缩,用膝盖猛地一顶,将肖承九“哎哟”一声掀翻在地。

    趁他双手捧着命根子“哎哟”连天叫唤,娟凤麻利地收拾衣衫,一手抓过桌上的银子,回头又气又恨地说道:“肖大爷,这回你安逸了噻……”说完夺门而出,噔噔噔地跑了。

    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小美人迅速地消失在门外,肖承九满脸沮丧。一面嘘嘘有声地护理小兄弟,一面恨恨地将一大口唾沫吞进了肚里。

    2

    范湘纹正在闺房看书,房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娟凤气冲冲地走进来,往她旁边一坐,噘着嘴,不吭声。

    小姐妹自幼在一起,湘纹晓得她爱做过场,笑嘻嘻地问:“凤妹子,啥子事,又哪个惹到你了嘛?”

    娟凤不开口,只是抬头白了她一眼,双眼泪珠儿牵线般往下滴。湘纹见她真哭,心中急了,抱住她柳条腰摇了又摇:“快说快说快说嘛,哪个得罪了你,姐帮你收拾他!”

    娟凤揩了揩眼泪:“就是你那个大舅,硬是个骚鸡公,每回来你家,他都对我动手动脚,今天还更凶……”

    湘纹早晓得大舅不正经,见了稍有姿色的女人,两只眼球转都不转。莫想到他对自己亲密闺友也敢下黄手,顿时气青了脸,立起身来说:“走,告诉我外婆去!”

    娟凤脸一红,伸手拉住她,急切地说:“算了算了,我还有要紧的事给你说。”

    湘纹生怕大舅把她整出事了,慌忙问:“还有啥子事你一下说嘛,是不是大舅他把你……”

    娟凤带着哭腔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是谢守信的爸谢二爷遭衙门里的人抓走了!”

    话出意外,湘纹大吃一惊:“啷……啷个回事?”

    娟凤故意激她道:“你还装起不晓得嗦?”

    湘纹急了:“我真的不晓得,还装啥子嘛!”

    娟凤看她不像是装模作样,真的还很着急,晓得她是担心守信,心里不禁涌起一股酸溜溜的味儿。她俩和曾家谢家肖家子弟都在龙门书院发蒙读书,同守雄、守信两弟兄过去都是私塾同窗,两姐妹心里都暗恋着斯文俊秀的守信。

    人有各不同,花有几样红。相比之下,邓娟凤比不过范湘纹。论长相,范湘纹长得亭亭玉立,瓜子脸,额上一溜短刘海,一双秀气明亮的大眼,流光溢彩,精巧的鼻梁下,轮廓分明的小嘴,张口一笑,脸上一对深深酒窝,活脱脱一个秀色可餐的妙龄少女。《诗经·野有蔓草篇》咏“有美一人”,同伴们都戏称湘纹和娟凤是有美二女,真论美,娟凤只有屈尊的份。再论门第,湘纹是范家大小姐,她从来没在娟凤面前摆过谱,却是不争的事实。娟凤的父亲呢,只是谢家一个管家幺师,哪能和湘纹比呢?可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娟凤自有野蔓之香和美。

    谢家待邓家如至亲,谢家兄弟姊妹和邓开武娟凤兄妺青梅竹马长大,未分过彼此。二爷被抓,谢家湾上下痛哭流泪,娟凤心如刀割,立刻跑来找范湘纹。

    娟凤气愤地说:“你真的不晓得,那我就告诉你,是你大舅去衙门告的黑状,说谢大爷参加革命党,谋逆造反。衙门来人把谢二爷抓了,守信一家现今哭得很伤心呢!”

    范湘纹杏眼圆睁:“我不信!我大舅就是再下流,也不会去告谢家造反嘛!”

    娟凤嘴巴凑到湘纹耳边叽叽咕咕了几句,湘纹呆住了。

    娟凤不晓得,湘纹和守信相恋已久。两人悄悄互相传递的情书,可以塞满几大书袋了。守信旦旦承诺,来年开春,央求父亲向肖家提亲。做梦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湘纹越想越气恨,翻身扑在床上哭起来。

    娟凤见湘纹哭得伤心,心中更明白了几分,只是眼下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不禁又气又急:“来找你商量咋个办,你哭啥子呀?”

    哭一阵,湘纹缓过气来。思忖良久,眉头一皱,把眼泪一擦,悄悄在娟凤耳边咬了几句。娟凤脸上愁云顿扫,双手拍道:“好主意!那你立马就这样去办噻。”

    两个大姑娘又破涕为笑了。

    娟凤急忙跑回谢家湾,将湘纹和自己商量的主意悄悄告诉了守信。守信心中自是感激不尽,只是不晓得这个主意行不行。如今大哥守雄又到成都找大伯去了,啥子情况也不晓得,家中这个局面,令他愁肠百结,更百思不解的是,范湘纹的大舅肖承九为何要加害谢家?

    谢家和肖家,各住在谢家湾和柳天湾,相隔仅两里路。世代相邻而居,已历五代,书香门第,交情深厚。两家曾祖曾经是同门房师举人,关系更非一般。

    守信却不晓得,父亲和肖承九为了一个女人,成了生冤家死对头。

    谢继善和肖承九穿开裆裤就在一堆,与龙门镇李家大少爷李知柏和小姐李雯两兄妹,同在谢家湾龙门书院念私塾,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李家兄妹很喜欢谢继善,敬重他的人品。李雯小姐心中更爱恋谢继善,两人情深意切,诗书往来,肌肤相亲,海誓山盟,已非一日。谁知无情棒打鸳鸯散,肖承九暗地里苦苦央求父亲,抢先到李家下了重聘。李家老爷见门当户对,礼重千金,当庭应承。李知柏鄙视肖承九品行不端,妹妹爱恋的是谢继善,向父亲再三进言,反对这门亲事,李雯也誓死不从。怎奈国法家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老爷又是个花岗岩脑壳,婚姻大事岂容儿女掺言。肖承九死皮赖脸地将李小姐夺到了手。大婚之日,李雯上花轿时,凄厉悲号,呼天哭地,几近嘶哑。李知柏不愿陪轿送亲,遭到父亲劈头劈脑一顿耳光,只得垂头丧气跟在送亲队后面。谢继善挤在观看闹热人群中,热泪长流,痛不欲生。只是上有老父慈母,家有道德规矩,不敢造次。李雯被迫嫁到肖家,新婚之夜,抵死不更衣不上床。肖承九也不强迫,满脸堆笑,还殷勤给她端茶递水。哭了一天,声嘶力竭,口干舌燥,趁肖承九出洞房应酬闹客,她端起一杯茶水一饮而尽。顿时浑身燥热,心如火烧,四肢无力,头脑发晕。迷迷糊糊中,肖承九走了进来,将她抱上床,慢条斯理地给她剥光了衣裤,坐在床前目光如电,恶狼般在她周身上下遍体抓摸嗅闻,最后腾身而上,大动干戈。李雯在半昏迷中,忍受着他一次又一次持续强硬的攻戳,痛苦的泪水滴湿了枕巾。第二天清醒过来,她知道肖承九在茶水中放了迷药,将房中的茶盅茶壶全扔了出去,对肖承九更加冷若冰霜,从没露过半点笑容。所谓“一物降一物”,肖承九在外面蛮横下流,在家里对李雯却低声下气,心中常怀怯惧。李雯到肖家不足八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肖尊尧。娃娃从小到大,举手投足模样,不像肖承九,却酷似谢继善。肖承九疑忌在心,没有把柄,不敢在李雯面前提半句。

    李知柏一直看不起肖承九的人品,不认这个妹夫。父母在世,尚勉强应付。父母驾鹤西归,他主家立业,立即与肖承九断绝了往来。并给大儿子李觉二儿子李亭和幺女李声英打招呼,不准叫他姑父。李亭娃儿年幼无知,腆着脸问道:

    “爸,既然你说肖姑爷坏,咋让姑姑跟他过呢?”

    李觉暗暗掐他屁股:“不是爸,是爷爷叫姑姑去的。”

    李亭嘴巴一撇,大咧咧说道:“那爷爷就是个老糊涂!”

    弄得李知柏啼笑皆非,掴了李亭一巴掌:“老子喊咋个就咋个,不要屁话多!”李亭号啕大哭,嘴里还直嚷嚷:“爷爷就是老糊涂嘛老糊涂!”

    李知柏心中痛快,小儿子帮自己出了口冤枉气。平常妹妹李雯一人回娘家,他热情照应。如有肖承九陪同,他拿脸拿色,转身走人,连饭都不留吃一顿。肖承九对大舅子李知柏和谢继善恨之入骨,该出手时就出手,岂肯轻易错过。

    谢继善春季考罢,归田主持家业。内江的土质适宜种甘蔗,开糖坊,制糖货,是有实力的庄户人家必操之业。龙门镇一带,在曾家引领下,肖家和谢家开糖坊几代人了,糖业同行中,两家算得上殷实大户。

    谢二爷后来娶妻黄美姑,大家闺秀,知书识礼,糖坊和庄户的活路,样样提得起,放得下,是个头脑聪慧、做事敏捷的女人。成亲十多年,生了四男一女。按谢家大排行,大儿子守雄二儿子守信,在内江县官立中学堂攻读,三女儿学莲七儿子守义八儿子守智,同龙门镇曾家、肖家、李家子弟都在谢家开的龙门书院开蒙读书,各自悟得与道同游之趣。曾吉朋两个儿子曾广方和曾广国,在书院读书很用功。曾广方羡慕表叔继善一身武功,每天一大早跑到书院看他晨练,偷偷跟着学。被表叔发现了,叫他练几手来看。惊讶地发现这小子蹬子稳,架势沉,手脚展开,干净利索,像模像样,大为欢喜,收他做了弟子。隔年他考进县立中学,参加全县中学武术比赛,获得单打冠军。曾吉朋戏谑地对二爷说:“二哥,你个龙门书院教学生该跳龙门,结果教个打架的娃儿在我家门。”

    二爷笑哈哈地说:“舅舅常夸我们两弟兄一文一武,现在是你们两爷子一文一武,他儿子孙子都是文韬武略人才,正该设宴谢我才是。”

    曾、谢两家弟子同窗读书的龙门书院,是谢家先祖之灏公所筑教授弟子私塾。后来,他当内邑县令在这里设教谕,训导秀才,历经沧桑,福荫后代。十里八乡子弟,以在此入塾开蒙为荣。书院同窗,谢守信聪敏好学,进取心强,学业优异,娟凤和湘纹心里都很喜欢他。守信私下里和湘纹最要好,考上县立中学,离开私塾,两人暗地里鸿书往来,如流情深。

    谢守雄是同窗中记性好、眼睛尖,反应快又最顽皮捣蛋的一个家伙,读书不求甚解,心思不在八股。他心中喜爱娟凤,觉得她长得乖巧,又带几分山姑野性,和他合得来。事事处处都护着她,有好吃好用的东西,都先分给她。

    一年夏天,娟凤背不出书,被塾师狠狠地打了十个板子。娟凤手掌红肿,含悲啼哭。守雄本来就厌烦那个成天满嘴之乎者也的塾师,见他下毒打娟凤,恨得咬牙切齿,上山扯了几把蠚麻草碾碎,偷偷丢撒在塾师睡的凉床上。他晓得塾师眼睛高度近视,看书都要贴到鼻子尖。蠚麻草碾碎丢撒在床,必定看不清。果然,那夜塾师回房睡觉,脱了外衫着一短裤,赤膊光身往凉床一躺,“哎呀!”一声,蠚得他翻身下床,遍地乱跳……

    查出是守雄干的好事,塾师愤而辞馆。谢二爷把守雄的屁股打开了花,一个月不敢坐板凳。娟凤晓得守雄哥是为自己才去干的这傻事。上山采了敷伤草药,给守雄敷了半个月屁股。从此和守雄更加亲近,只是心里还是丢不下守信。

    谢二爷被抓,龙门书院停课。第二天,罗家财带着一大伙衙役赶到谢家湾,吼起要查抄逆产,封闭糖坊。六指老娘曾玉兰挺身而出,质问道:“我儿谢继善被你们无故拘押,尚未定罪,查抄什么逆产?他每天在乡下栽甘蔗开糖坊,在县城坐堂行善行医,什么时候去参加过什么革命党?什么时候去造过什么反?你们要查抄谢家可以,先拿出罪证,拿出罪名来!谢家在内江县是大家族,不是好欺侮的!”俗话说,媳妇跟着婆婆学。黄美姑暗中嘱守信火速到梁家坝和城里报信。

    一刻工夫,曾吉朋听姑妈传话,即刻带了曾家民团一百多人,持枪拿刀最先赶到,将罗家财一伙衙役团团围住。不久,郭三甫、李知柏众缙绅和县团防局长谢家辉率三十个团防兵弁也赶到了谢家湾。谢家辉是谢家五服之内人,住在城内谢家祠堂,谢家有事他有干系。他一步上前顶住罗家财恶声问道:“你们抓谢继善,定的什么罪?”

    罗家财晓得谢家辉有兵有权,在县城县大老爷也要让他三分,是个不好惹的角色,立刻拱礼答道:“是他胞兄谢继德在荣县谋反,有人首告。”

    郭三甫大声说道:“谢继德三年前已被谢家出籍,县衙门有公文,有存案,关谢继善屁事?”

    曾吉朋分开众人上前:“你说谢继德在荣县谋反,有什么证据?你们抓到人了吗?仅凭一纸首告,就可以定罪吗?那我首告你罗家财贪赃纵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是不是现在该把你抓起来,查抄家产?”

    李知柏领众缙绅七嘴八舌斥责道:“这个姓彭的当球啥子县太爷,动不动就抓人抄家,还有没有王法?”

    谢家辉冷笑道:“千里做官只为财,你回去转告你彭大老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要查抄谢家,先要过我这一关,老子就是谢家的!落不实查不证罪名,他休想动谢家湾一寸土一根草!”

    罗家财虽然刁钻,也明白众怒难犯,只得虚张声势说道:“我也只是奉命行事,你们说了这么多,与我个人无关。这些道理你们可以找县大老爷说。谢局长你也是官场中人,个中规矩你也明白,县大老爷若要执意如此,我们当差的也只能奉令办差,望各位不要与在下为难。”

    谢家辉哪里将一个捕头放在眼里,厉声道:“你先回去禀告你那个县太爷,我们自会去知照他。”

    罗家财借势下坡,拱手道:“那我就听谢局长这句话,先行告退。”

    说完,一挥手带众衙役偃旗息鼓地走了。

    曾玉兰自幼在龙门书院饱读诗书,精明能干,是全县出名的“六指姑娘”。一看此事恐祸不单行,立即安排家中得力人手,选择宅后松毛山隐蔽处,挖掘出一个深洞,将金银细软全数运进去藏匿了。

    3

    掌灯时分,肖家吃夜宵。肖承九和夫人李雯及两个儿媳妇围着肖老太太坐下,却不见湘纹踪影。老太太不见宝贝外孙女不动筷,皱着眉头问:“湘纹呢?”

    肖承九看了老婆一眼,不吭声。李雯站起身来,恭顺地向老太太回话:“纹儿心里有点不舒坦,不想吃饭。”

    一家人每晚一起热热乎乎吃夜宵,纹儿从不缺席,贴在身边给老太太夹菜舀汤,服侍老人家贴心热肠,习以为常。一听湘纹不舒服不吃饭,老人家立时没了胃口,站起身来:“我看看去。”

    肖承九起身扶住老太太:“妈,娃娃闹点小过场,管她啥子,吃了饭再去嘛。”

    老太太白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身便走,李雯连忙扶着婆婆往湘纹房间走去。

    肖承九自讨没趣,三扒两下吃了饭,匆匆走到客堂,管事肖三脚跟脚进来,给他端茶点水烟。

    肖承九深深吸了口烟,徐徐吐出,抬眼皮看看肖三,问道:“你把衙门头的事搞醒豁没有?”

    “搞醒豁了。谢继善一进衙门,县尊彭老爷就把他下了大狱,不过……”

    “不过啥子?”

    “不过晌午过后,衙门那个王师爷叫我回来传话给爷,说这个案子恐怕要扯繁。封谢家糖房的事,要缓一口气,从长计议。”

    肖承九一听,举起茶杯啪地摔在地上,叫道:“老子二十两银子白送他嗦!”

    肖三阴阴地一笑:“爷,你有七算他有八算呢。你想想,谢家现今有两百个双搞糖坊漏棚,一应俱全,少说也要值三十万雪花银。封了他家糖坊漏棚,方圆十里,曾家是他母舅,官府必排之在外。只有你能捡这个便宜,未必他不懂,不给你讲价钱嗦?”

    肖承九铁青着脸哼了一声:“他龟儿啥子意思嘛?”

    “这本账你自己算一算,封了谢家,我们占了他家糖房,这方圆十里的糖业,曾家是老大,你吃了谢家湾,两湾连成一湾,再加上水帮袍哥,还斗不过曾家嗦?到时你取而代之,就是龙头老大,买进卖出,哪个敢不听你的?你老人家就不吭声不动手,金元宝银元宝滚起滚起来找你哟!”

    肖承九粗声骂道:“这个狗日的,就是拿起笔画几下,到底要吞好多,才填得满胃口嘛。”

    肖三笑道:“千里做官只为财嘛。做官就是靠他手中那支笔进钱。我看他要多少,你愿出多少,最好和他当面锣对面鼓敲定,免得银子丢进去了事情搞不成。”

    “嗯,这倒是个主意,大家有啥子话,月亮坝耍刀明砍,免得背后耍屎肠子。你明天打早套好马车,老子进城去找他说事。”

    肖三点头称是,转身就要退出,突然身后一声亮喝:“且慢!”

    两人一看,呆了,不晓得啥子时候,李雯和湘纹搀着老太太站在门口。

    肖三机灵,最先回过神来,连忙跑过去扶老太太,老人把手一甩,直端端走进客堂坐下。肖承九奉上茶,叫了声:“妈,又啥子事嘛?”

    老太太满脸怒容,盯着肖承九:“我来问你,谢家的事,是不是你在背后打馊主意?”

    肖承九斜了李雯一眼,矢口抵赖:“哪个在背后乱嚼舌根子哟,他谢继善有事,关我屁相干?”

    老太太冷冷一笑:“你跟肖三商量的事,我在外面都听明白了,还想跟老娘耍赖是不是?”

    肖承九抬眼看去,见李雯双眼冷冷地盯住自己,晓得事露馅了,只好梗起颈子不吭声。老太太咳了一声,响亮地说道:“我们肖家和谢家还有曾家,相与几十年了。都是露天坝的饭大家分到吃,生意上的事搭手互相帮。光绪年间,我们肖家买坟坝甘蔗被骗,手里现钱没得,榨季又来了,急得你父亲吊颈。喜得好谢家借银子给我们,搞忙买回两棚糖清,才渡过难关。后来还钱,谢家说我们遇了难,连利息都不收,这事你晓不晓得?”

    “老爸在世给我讲过,妈,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再陈再烂的事总有这个事,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做人做生意要诚信为本,是不是你老子说的?”

    肖承九还要狡辩:“是老爸说的。可他谢家谢继德参加革命党谋反,又不是我喊他去的。官府要究办谢家,我又挡不住。封了他糖坊要公卖,肖家不买别人也要买,扯不到啥子忘恩负义生意诚信上去。妈,这件事你老人家不要管,再说你也管不了。”

    老太太一拍桌子:“还说不到忘恩负义!那我问你,谢继德是革命党的事,是哪个去衙门告的?你又听哪个说的?”

    肖承九眼睛看了看肖三,垂下头不吭声。

    老太太顺着他眼光盯住肖三,肖管事只好嗫嚅道:“是有这个事,是我亲眼看见的。前不久,爷叫我到荣县兴盛货栈去收货款,我看到谢家大爷谢继德和那些造反的人一路,有说有笑的从县衙门出来,然后骑上马走了。我问了兴盛张老板,那个陪谢大爷他们一路的,就是在荣县带头造反的王二统领。回来是我给老爷摆的,可我没去衙门告状哈。”

    老太太回头盯住肖承九,叹了口气:“你就听这些下人弄怂?”

    肖承九辩解:“我又不是存心要告他。初九逢场,我喝高了酒,在茶馆里说漏了嘴。后来县衙门捕头罗家财把我和肖三叫去问了,我没认账。那个姓彭的县太爷说,谋逆造反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隐匿不报,同罪连坐。又说今后谢家糖坊封了公卖,你首告有功,还不是先卖给你肖家。我和肖三莫法,只好认了。”

    老太太又问:“那为啥子要送他二十两银子?”

    肖三回话道:“那天我和爷在衙门,衙门那个姓王的师爷把我拍到一边对我说,封卖谢家糖坊,油水很大。要我们肖家给彭老爷送点挚敬,才好敲定卖给我们。回来我如实告知了爷,爷便叫我送了二十两去。”

    老太太霍地站起身来,颤抖抖地指着肖承九:“肖承九呀肖承九,说你是饭桶不为过。这分明是官府设个圈套叫你去钻,挑起肖谢两家不和,他们从中得利!整谢家油水大,他们都是饿痨了的狗,还会让你喝半点油汤剩水吗?你做梦吧!”

    肖承九听了此话,只是摇头也不吭声。

    肖三晓得老太太霸道,连连认错:“此事皆因我而起,是我的错我的错。”

    精明过人的老太太,略加思忖,断然道:“你们听好。谢家老太太已有话传过来,我无须多说。他谢家大爷是不是革命党,谢家糖坊封不封,不关我们肖家的事。糖坊封了公卖,再便宜我肖家也不要。肖三你连夜写个禀帖,说你八月间在荣县酒醉眼花,没认实在。明天一早将禀帖送到衙门,打死不准改口,我家自会保你出来。承九明早与肖三,找到梁家坝曾吉朋会长和商会李会长、钱庄郭三甫一起去衙门具结铺保谢二爷。那二十两银子权当买狗食喂狗吃了,不准再提!”

    肖承九只好点头称是。肖三哭丧着脸,也直是哈腰作揖,点头如鸡啄米。

    湘纹在李雯耳边说了几句,两人抿嘴一笑。搀扶着老太太慢慢步出客堂。

    4

    范湘纹回到闺房,匆匆写了张字条,到下房唤出厨娘,把字条交给她,又赏了她五个铜板。厨娘早是湘纹和守信联系的老交通了,接过钱,欢喜眯眯地走了。

    是夜,更深人静。肖家后宅小门轻轻地扣了两声,湘纹强捺着心跳,柔声吟了两句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门外立刻有人轻声吟对:“映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湘纹打开小门,守信侧身进来,湘纹倚在守信怀里,两人紧紧相拥。

    暖暖的闺房内,湘纹将今天家中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守信。特别把自己如何向奶奶撒娇哭诉告状的情景,着意渲染了一番。守信大受感动,忍不住抱住湘纹亲了又亲。

    闺房外面窗台上,一只雪白的猫儿,纵身跳进花坛,拖长声音地叫起来:喵……喵……给这万籁俱寂、夜色沉沉的肖家后宅院,平添了一缕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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