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糖坊-三九乱政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1

    肖府自肖尊尧主持家政以来,事通人和。

    不愧是读过洋学堂,举家上下,经管得井井有条,日兴月旺。他见内江白糖、桔糖、冰糖和蜜饯省内外闻名,来往客商争相购买,打主意在县城最繁华热闹的河坝街糖市开了一间三个铺面的商店。商店内外装饰一新,金碧辉煌。招牌用二尺大的横书楷体:川康糖品蜜饯字号,显得十分夺目耀眼。

    店堂内摆满了白糖、桔糖、冰糖,硬糖、软糖……客人进店,店主奉茶同时,捧出特制的瓷盘,盛着各色蜜饯样品,送客品尝,不管选购与否,笑脸春风,以礼相待。还销售“冠生园”等特色的罐头、吃食,老窖酒、茅台酒、五粮液、云南火腿和白兰地、威士忌等,显得堂皇壮观。商店附设有小吃部,冷饮、咖啡、牛奶一应具有。早食配有皮蛋粥、鸡参粥、八宝粥和银耳羹、莲米羹,还有味道十分鲜美的炖鸡、三鲜、牛肉、鳝鱼小面,价廉物美。开业后生意兴隆,过往客商及本地食客纷纷前往光顾,一时声名鹊起。

    肖尊尧颇懂商必倚官之道,竭力捧和地方官绅。他父亲和麻相九、凌其九三人结帮,几年来在县城形成庞大的“三九”势力,投靠军阀,勾结官府,把持地方大政。肖尊尧是个清高的留洋读书人,从骨子里很反感,从不染指。可他奉行一句外国名言:“人们奉承人的目的,是要用温柔的方式去支配别人。”

    肖承九常邀麻相九和凌其九到店里来喝酒猜拳。他照常笑脸相迎,恭敬有加。三九对这个洋学生就另眼高看了。发生什么事,也互通关气,处处庇护。

    这回内江掀起抢购围棚甘蔗的轩然大波,其实是肖尊尧向他老子出的主意。他在国外研读过市场竞争理论,对内江制糖业搞的划地为界,围棚预购甘蔗原料,心中早就不以为然,这次他拿谢家开刀,是早有打算的。

    一是他确实急于需要扩大自家糖坊生产规模,二是要打压在龙门镇糖业占龙头地位的曾谢两家糖坊。曾家现在已被搞垮,一年半载复不了元气。逼迫谢家就范于自己,和肖家糖坊联手,是他第一步棋。

    听说守信两口子回门来拜,他笑眯眯地把表妹和妹夫热情地迎进客厅。

    湘纹抱着一岁的娃娃,喜气洋洋走进屋来,浑身洋溢着幸福和欢悦。老太太领着李雯及两个孙儿媳妇,一家人围着逗娃娃。这个取名叫谢自君的小女孩,胖乎乎的脸儿,咧开小嘴巴一笑,两个小酒窝儿,莺声婉转,十分逗人喜爱。

    守信静静地站在一旁,见家人乐融融的场面,想到大舅子这次对谢家下的狠招,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肖尊尧落落大方地问起谢家糖坊情况,好像抢购谢家围棚甘蔗与他无关似的。

    守信也一副无所谓的神态,说自家围棚甘蔗被抢购后,守雄也去抢购了一些回来,家里拿钱多购了几棚糖清而已。榨季一到,糖坊照样开搞不误。

    肖尊尧听了,心下明白,姜是老的辣。有谢二爷在,要动摇谢家糖坊根基,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容易。便转而向守信大谈国外市场竞争,抨击国内经济故步自封,保守落伍。尤其对内江制糖业的小作坊生产,围棚甘蔗等例规,更是贬得一无是处。守信也不多说,只是淡淡地揶揄了他一句:“听说这次你多买了五百多万斤围棚蔗,不会撑爆腰吧。”

    肖尊尧诡黠一笑:“到时,请你到我家糖坊指教指教。”

    2

    榨季一到,肖尊尧邀守信去他家糖坊看看。一走进总糖坊,守信眼前一亮,惊讶地发现,肖尊尧接手几年,这个破旧简陋的老作坊,如今像模像样不说,还精心改革了很多工艺,工效和糖品大大超过了谢家糖坊。

    糖坊漏棚制糖简单点说,就两道工序活路,头一道就是在糖坊榨甘蔗汁,把蔗汁熬成糖清、红糖。二道是在漏棚将糖清加工成白糖、桔糖。两道工序最重要部位,他都动了大手脚。

    谢二爷原来用树棒支撑,晒席做盖棚的“八角亭”,榨甘蔗汁的“搞盘”。他改成了砖柱支撑,方形瓦做盖顶,避免了与糖灶烟囱近,容易发生火灾祸害,里边地势宽敞平坦,美观实用。

    牛推石辊子由过去的二尺八寸改成了三尺一寸五,推挽石辊的全是健壮青牛。原来是两牛并行,现在改成三牛一单两双共推,十分轻便灵活,牛儿跑得跳跃欢腾。他创制出了用铸铁钢轴上下加“铁八卦”和“销子”,将滚珠轴承“弹子盘”固定于碓窝之中,大大加快了牛拉蔗辊的速度。过去每天榨甘蔗一万多斤,不到两万斤,现在能榨三万多斤。

    煮糖工序。原来用来煮糖的“花灶”,常常火力不稳,火忽大烧成“雷公火”,火忽小烧成“把把火”,灶石受热不均匀,突然膨胀,又突然收缩,最容易发生炸裂,垮塌,曾经多次砸伤人。

    肖尊尧动了大功夫,改成一字连排,从灶门一直微斜到烟囱的“枪灶”。火熖直往烟囱方向燃烧,火势熊熊,火力均匀,保了安全又提了火力。

    过去每天老幺清洗的“阴笕”石槽,要用竹篾匹系上谷草,穿过很长的笕槽,拉出草把来清洗,既费力费工,又清洗不干净。现在他改成了用木板板盖的“阳笕”槽,老幺一揭开木板就能洗刷干净了,非常方便。

    过去,老幺从“黄缸”里舀蔗汁进煮锅,蔗汁在反复舀动中,容易发生变质发酸。现在他将“黄缸”底部凿一个小孔,蔗汁直接流入煮锅,既保持了糖的成分和色泽,又保住了糖质纯净,上市就是上色白糖,尖庄白糖。

    守信一路细细看来,对这个读过洋书的大舅子,不禁油然而大生敬佩。想到谢二爷诠释孔夫子“唯有读书高”的见解,实在是精辟独到。各行业的人多读书,得到的见识,动脑筋用到自己行业中,必然卓尔不群,独树一帜啊!

    肖尊尧把守信请到糖坊客厅,摆出杂糖“正四品”的米花、谷花、麻叶子、苕丝糖和最为有名的乌骨片糖,招待妹夫。这些以糖浆为原料经加工再造的杂糖,有红砂、黄砂、青砂等色及单联、双联、夹砂等品种,外形呈长方小块貌似小砖,故又名“砖糖”。乌骨片糖,其色乌黑油浸有光泽,糖片表层显现几滴约豌豆大的半透明雪白花点,入口蜜甜,味醇清香化渣,爽口沁心,回味绵长,独具风味,是内江杂糖的特色上品。

    环顾客厅,小巧玲珑,西式风格。四壁天花板都是淡绿色,墙上挂着一幅名为《泉》的西洋油画,一个秀丽端庄的少女,全身裸体,双手捧着肩上一个水罐,往身下倾注泉水,十分逼真动人。深琮色的长短四个沙发,围着一个长方形的花玻璃茶几,一个雕花的红色花瓶里,插满娇艳欲滴的鲜花,香气四溢。

    两人品味着咖啡,谈到内江县目前的制糖业。

    肖尊尧用颇内行的口吻说道:“内江县地处川南要冲,盛产的白糖,桔糖、冰糖、蜜饯天下驰名,是一个独占天时地利的好产业,独独缺乏人和。桔糖在外省叫药糖,人们喜欢用姜葱冲开水,医治头痛、发热、发寒一类疾病。这样一来,内江糖销路大展,先是云南、贵州,现在南到广州、汕头,北到河南、河北,东到汉口、上海,西到新疆、甘肃。据我所知,单是通过重庆码头出口的内江糖,短短七年时间,已由原来的一公担增加到二万四千一百六十一公担,急剧增加的销售量,大大刺激了我们内江糖业,按理应该更上几层楼。可我们几千家土糖坊,各自为业,抱残自守不思进取。小作坊产量低质量不稳。蔗农年年卖青山,难图温饱。长此以往,终究会将曾家传给我内江人的金饭碗,打得稀巴烂!”

    守信心中惊讶他高屋建瓴,胸有大局,表面却反驳道:“兄长所虑极是。土糖坊世代相传,皆是私家资产,各自经管各行其是。互相倾轧,勾心斗角,已非一日。幸有同业公会一规之矩,尚能维持。若都如你这样抢购围棚甘蔗,岂不更起内讧,更于大局无益么?”

    肖尊尧知道守信务实能干,却嫌他不与时俱进,只得苦笑道:“兄弟差矣。达尔文主义的一个准则,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创造了现代人类最有效的竞争进化机制。这是残酷的,却是活生生的现实无可回避。因这种起点各异所造成的不公,必然引起两极分化,穷者恒穷,富者永远占有更多的社会资源。如果没有一个好政府来宏观调控的话,这种社会发展到极致,就必然诞生革命。革命就是以最血腥的方式重新洗牌,将多数人推回同一个起点,再开始新的竞赛。我率先冲破这抱残守缺的僵局,就是要引进先进的竞争理念,刺激各家糖坊相互竞争,强者胜,弱者亡。最后脱颖而出的强者,合股成为一个或者几个规模宏巨、资金雄厚、设备先进的托拉斯垄断企业。产量质量成倍增长了,利润必定丰厚,也必将提高蔗农收益,他们也才能走出卖青山的贫苦困境,设法多栽多种甘蔗,保持住内江这个优势资源,这才是内江糖业唯一的出路呀!要是仍按现在这样要死不活地拖下去,就只有耗资源,耗人力,耗物力,死路一条。”

    守信听了大感新鲜,可想到地方上的落后保守时势,不觉摇头道:“兄长所持宏论,高屋建瓴,不无道理。只是内江糖业,众口难调,乡规陋习,积重难返。实施起来,恐怕是酒中仙诗言,难于上青天哟。”

    肖尊尧心雄万夫地说道:“世无难事,旨在人心,凡事积跬步必成龙越。今天我请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我谋划了很久的一个方略。曾家现在这个样子,就不说了。我们肖谢两家糖坊应首先合股联起手来,成立一个糖业公司。以我两家的财力和规模,第一步就可以雄踞龙门镇,把镇东坝西几百家小糖坊并进来吃掉。待实力雄厚以后,再一步步向西城扩展,只要在西城站稳了脚跟,内江县糖业的一半天下就是我们的了。兄弟,你如果觉得愚兄此议有道理,可以回去同世伯计议计议。如果你都觉得不可行,就当沙滩上写字,抹了就是。怎么样?”

    守信万万没想到这表舅子有如此心机,心中大为震惊。他仔细寻思起来,觉得这不像是肖尊尧打压谢家不成,又来软的一套拉拢之计。他这个设想,应该是内江糖业发展很好的一条出路,也应该是一个发大财的好主意,怕只怕是在内江这个地方行不通,别的不说,至少二爷和守雄就不会愿意与肖家合作打交道。

    肖尊尧见他沉吟不语,又劝说道:“如果你是担心世伯和守雄兄,因为围棚甘蔗一事尚迁怒于我,我可以到府上负荆请罪,说明情况,求得他们宽宥。只是两家连手,组建公司,乃内江糖业史上,惊天动地的首创大举,机不可失。望谢家能纵观大局,决策帷幄。”

    守信心想这个洋大学生也想得太简单了,只好推诿道:“兄长误会了,围棚甘蔗小事一件,家父乃兄不会放在眼里。你提的两家组建公司一事,确属深谋远虑之方略。只是兹事体大,愚弟个人做不得主,须与家父兄长细细商议再说。”

    肖尊尧听他说话,很有赞同之意,心中大喜笑道:“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只要你认为可行,事儿就有一半希望,先谢谢你!”

    肖尊尧陪着守信,一直送他到龙门镇西口,两人才亲热握手告别。

    谢二爷听了守信回话,心中震悚。

    古人说后生家可畏,由此可见不错。看来肖尊尧这个年轻人,决不可等闲视之。他后悔当年自己保守,以“父母在不远游”为口实,阻止守信出国留洋。今天这个肖家后生,雄才大略,野心勃勃。仔细想来,他的见识很高,主意很好。只是内江县城这些盘根错节势力,这些安乐现状的土豪,哪个会吃他那一套?正所谓曲高和寡,必不可行。但他既提出与谢家联合,吃掉其他糖坊,当然也可联合其他殷实大户,来对付,打压,进而并吞谢家糖坊。这倒不可不防啊!

    守信不甘屈服地说道:“我也反复思虑,与他联手吧,只怕此人城府深沉,不好交道。这次抢围棚甘蔗就是教训。加上他父亲肖承九的烂板眼恶势力,我怕会引狼入室,造成祸害。不与他联手吧,全县与我们财力相当的糖坊,不下十家,如果他找几家联手伙成一团,我们家就绝不是他的对手,就要吃大亏!”

    守雄恨肖尊尧抢了自家围棚甘蔗,差点吃大亏,不禁愤愤地说:“依老子脾气一枪崩了他,断了这条祸根,断了这个想头,我看还有哪个鸡巴大爷跟他联手!”

    “断了这条祸根,断了这个想头。”

    一语提醒二爷。

    祸根来自想头,想头来自肖尊尧,找一个人制住肖尊尧,就制住了这祸根想头,二爷想到了肖家老太太。

    守雄守信都摇头,认为肖尊尧不会听老太太的,决不会轻易罢手。

    二爷哈哈一笑道:“治病先治根后治表,治人先治表后治根。情势逼人,刻不容缓。先要设法阻住他这个想头再说。”

    谢二爷叫人先打听了。趁一天肖家父子外出不在家时,提了礼品,与守信一起,去肖府拜望老太太。

    3

    老太太听说谢家父子前来拜望,自是欢喜,摆茶在客厅接待。几句寒暄话后,二爷便直接问道:“贵府尊尧大公子,日前同守信商议,邀我家与肖府合股建立糖业公司一事,不知老人家晓得不?”

    老太太摇摇头笑道:“自我家尊尧主持家业以来,家和万事顺当,我就安心颐养天年,不大过问他的事,他也未曾向我提及此事。不过既是如此,我想肖谢两家本是通好世家,现在又是至亲,两家合股办公司做生意,应该是好事嘛。”

    二爷恭敬地说道:“老人家说得极是,晚辈听守信回来一说,也十分高兴。只是有一点,晚辈尚未弄明白,今日特来找尊尧贤侄商讨,不意外出。不过向你老人家讨教,就比找娃娃更深透了。”

    老太太哈哈一笑:“谢家二爷,越来越精明了,有啥不明白的,请直说吧。”

    二爷双手拱礼道:“不知是犬子守信未听尊尧贤侄说清楚,还是他愚笨未加体会明白。他说以肖谢两家财力建立公司,势力雄厚,即可称霸龙门镇。吃掉镇东坝西几百家小糖坊,然后再挥戈西城,把那几十家糖坊横扫一空,肖谢两家即可称雄整个内江县城,成为糖业大财东。尊尧贤侄留洋深造,雄才大略,令人感佩。只是我们肖谢两家,世居龙门镇,镇东坝西,都是乡里乡亲。西城桑梓,缙绅友好,更是情同手足。如此一来,恐怕会众怒难平,恩断义绝,反目为仇,难以相容。俗话说:露天坝的饭大家吃,哪有撑死一家,饿死天下人的道理呢?”

    老太太一听,立刻明白了谢二爷来意,当下正容说道:“尊尧年轻后辈,读书多而不洞明世事。二贤侄你是长辈,有事要多加提携喻示。肖谢两家合股办公司一事,不必再提。”

    二爷一听,正中下怀,连忙称谢告辞。

    接下来谢二爷不敢懈怠,接连拜望了龙门镇十多家望族糖坊,又去城里糖业公会找苏老七喝茶摆龙门阵。肖承九虽然手握权柄,但在县城商界声名狼藉,无人敢与他打交道。肖尊尧是洋派,人虽能干无劣迹,毕竟初出茅庐,哪能和谢二爷过招。不过数日,肖家糖坊的宏伟方略,内江糖业尽人皆知,引为饭后茶余笑料。

    果然,后来肖尊尧与守信相见,只是莞尔一笑,不再提办公司一事。不料,白糖上市第一天,肖家就把糖价降到每百斤十五个半银圆,比往年低了五百文铜钱,整个糖市顿时一片混乱。内江是五县卖糖的集中点,又是各处糖客的住在地。糖客的帮口不一,有渝帮、万县帮、忠州帮、涪陵帮、长寿帮、泸县帮共约数十家,皆系“坐长庄”的,其他“包袱客”亦不少。白糖都是由船载运回去贩销本省及湖北、陕西、甘肃、青海等各地。外地一些“包袱客”见价钱少了五百文,将肖家柜上三千斤白糖一抢而空,柜上又堆出五千斤。可也有“宁买当头涨,不买当头跌”的客商,稳起不动。各家糖坊老板及经纪人见势不妙,将价降到十五个银圆八百文,仍无人问津。肖尊尧心中有数,稳坐钓鱼台,将自家白糖不断投入市场,将市价掌控在手中。有的糖坊稳不住了,也将糖价降到十五个银圆五百文,他立即叫人挂牌,又降到十五个银圆三百文。客商们见糖价直线下降,停手购买,坐观其变。昔年热闹非凡的糖市,一下门可罗雀,冷清起来。曾吉朋落难逃走后,苏老七当了糖业公会会长,他胀慌了。不但自己有糖坊糖号,还暗中帮曾家经营着“利和”“天德”“隆升”三个糖号,如有不测,怎对得住落难之中的朋友?急忙赶到谢家祠堂找谢二爷商量。一进客堂,见众多糖业经纪运销字号老板都坐在一起,望谢二爷拿主意。见会长来了,大家都站起来拱手作礼,七嘴八舌说道,好,会长都来了,糖市有救了。苏会长说:“救个屁。我家糖坊的白糖,一两都没卖出去。看来狗日的三九罗刹不但要霸政,还要霸市!内江要变成肖家天下了!”

    谢二爷笑眯眯地说:“莫急,莫急。我们大伙一起来计议此事。肖家今年多抢购了五百多万斤围棚蔗,量他数量有限,也行市不了几天,只要我们大家稳起不降价,他的糖一卖完,客商们还是得买我们的货。”

    苏老七着急地说道:“二爷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听人说肖家今年还多买了十棚糖清,他是安心要挤垮我们,独霸糖市。”

    二爷双眉一皱,沉沉说道:“原来如此,看来要另打主意了。”

    众人愁眉苦脸道:“我们大家的糖卖不出去,手头钱也紧得很,借钱庄的钱比期一到,都得利滚利,不晓得有多少糖坊要倾家荡产了。”

    说到钱庄,谢二爷眉头一展,哈哈大笑道:“各位放心,山人自有妙计了。”

    众人听了莫名其妙,二爷笑而不语,用川戏高腔唱道:“我坐在城楼观山景,笑看红尘乱纷纷。莫道司马金戈跃马飘旗旌,山人我自有百万雄兵!”

    他将心中妙招说了,众人鼓掌叫高。

    接下来一连三天,肖家糖铺门前,车马喧天。每天一早,一个江阳来的豪商,坐在铺里柜前客桌边,慢条斯理地饮茶。只要柜上堆出白糖,有多少他要多少,现银现货,付款就叫候在门外的车辆运走,一刻也不耽搁。肖尊尧听了伙计报告,眉头一皱,吩咐挂牌出去,每百斤涨到十五个银圆五百文。那客商稳坐在那里,照买不误。涨到十五个银圆八百文,照买。涨到十六个银圆,还是照买。看来不把肖家的白糖买完,他不会走人。眼看库房里只有一万二千斤货了,一卖光,自己的算盘就落了空。牙关一咬,再出货三千斤,挂牌涨到十六个银圆五百文,看他还敢不敢买。敢买就把这一万二千斤货全倾销给他,将前面低价差额全赚了回来,不敢买正好乘势送瘟神。这一招果然厉害,牌一挂出去,那江阳客商就同铺上的伙计吵闹起来,大声说道:“我来照顾你们的生意,我一边买你们一边涨价,越涨越高,高出往年的最高行情了,还讲不讲生意规矩?讲不讲商家信誉?”说着拉着伙计走出糖铺,指着挂牌,在大门前大吵大闹。

    外地客商和经纪们都在糖市茶馆里喝茶,一听肖家糖铺吵闹起来,连忙来看动静,都大吃一惊。外埠商人不明白内江行情,一看几天前价格最便宜的糖铺,突然飙升超过往年,这些人中间有两种算盘:一种是“逢涨莫赶,逢贱莫懒”,是不肯买当头涨的,专业糖商资金比较雄厚,搁得起比期。另一种说法是“禹门三级浪”,不买当头跌。一涨必有再涨,乘初涨抢一手,以后还有看头,这是一种投机商人。专业糖商也好,投机商人也罢,都要与当地行户取得密切联系。卖方相交行户,遇着“疲市口”才卖得掉。买方相交行户,遇着“快市口”才买得进来。现在大跌大涨,客商们不知什么来头,深恐有大人物幕后布局操盘,心中着慌,一窝蜂跑去将各糖铺稳在十六个银圆一百斤的白糖抢购一空,慌忙火急地去雇船将糖运走。内江当时主要靠水上航道运输,航运分“上河”、“下河”和“打广”。“上河”是指金堂、赵镇等地;“下河”包括到长江流域的泸州、叙府及重庆沿江出峡到宜昌、汉口一带;“打广”则是指溯嘉陵江而上至广元一带。对运糖船户、到达口岸的行栈、行户、回头货、设庄客或互为代办商户等,全都有条不紊。没想到这一乱套,满河都是打挤的船。

    风波过后,风平浪静。肖尊尧才发现糖市已经散场,外地大客商已满载而归,只剩下自己还存一万二千斤白糖没有了下家。正在沮丧之时,二妹弟谢守信带了一个兰州的大客商来,以十六个银圆一百斤的市价,将一万二千斤白糖全数买了。肖尊尧自是感激不尽,守信抿然一笑:“二爷叫我给你带一个口信。《论语》说,君子有三戒:少年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望兄长三思。”

    说罢告辞。肖尊尧看着他迈着正步远去的背影,久久凝思,似有所悟。

    谢二爷在郭三甫钱庄借得大笔银两,嘱守雄在江阳请来吴凯文,坐镇收购肖家白糖,挫损了肖尊尧勃勃野心,保住了全县糖市的稳定。

    肖承九听说大儿子出师不利被谢二爷算计了,岂肯罢休。

    4

    糖坊榨季一过,二爷清闲下来,同张文修到慈敬堂坐堂看病。

    这天,县救济院院长张子堂派人送来一封书信,请他去参加一个要紧会。谢二爷急忙收拾停当,赶到县城倒湾文庙后殿。只见殿内坐满了内江县名流士绅。这士绅阶层并不是当局分封指派,也不是世袭嫡传,更不是民主选举。一个士绅并非仅凭财富的积累,他需要对家乡有所奉献,比如修桥补路,悯老恤幼,参与社会的公共生活。只有这样,才体面而尊荣。他们完全是在当地社会生活中自然形成,又为民众所公认的一群德高望重而有声望的人。大多是耿介诚信、家境富裕、知书达理的正人君子。没有国家俸禄和委任,只是凭借自己的人品和处事公正,在市井形成一种强势的公信力,掌握着城乡社会的话语权。他们或双臂赤裸躬耕蔗林,或一领青衫打理糖坊,但往往一言九鼎,安抚弥补着民间的裂纹和创伤。不管国家是如何周期性动荡,皇朝是如何兴衰更替,他们都义不容辞地呵护着周围和谐稳定的环境。在实际的日常生活中,是他们在代行政府职责,充当着太平盛世的守护神。谢守廉本来坐在上首,一见二爷本家长辈,连忙拱手让座。郭三甫见二哥来了,热情招呼下人摆茶碗冲开水。张文修与二爷同在大西街慈敬堂药铺坐堂,相见自然格外亲热。还有糖业公会苏老七、书法家梅鹤年、名医梅鹤龄、船厂老板谭吉祥等人,起身与二爷一一见礼。

    张子堂接办救济院,是个烂摊子。既要管全城孤儿孤老吃饭穿衣,生疮害病,还要管县城几个码头的义渡,船只修理,经费捉襟见肘,人手也没几个。好在张子堂是糖业前辈,在县城人缘极好,受人尊重,他已年过七十,还善心昭昭,义务来办救济院,县城各界人士对他推崇备至,自然有求必应。当下张子堂向大家谈了救济院的窘困状况,最后说:“救济院的善事要做到家,第一件事是要给孤老孤儿有饭吃,有衣穿,三病两痛有医生看病治疗。第二件事是对孤儿要有养有教,要他们参加劳动,学习技能,今后长大出去,才能自食其力。做好这两件事不容易呀,一要有银子给孤老孤儿买粮食,买寒衣;二要有本事的人,帮到管理,教娃娃本事,义务给孤老孤儿看病治病。子堂一无财力,二无本事。只有劳烦在座君子,发善心做善事积善德,也给列位先生子孙造福。我张子堂在这里,先代救济院和众多孤老孤儿拜谢了。”

    说完,双手作揖,躬腰深深拜了下去。

    谢二爷与张子堂素日交好,接办救济院之前,两人也商议过。二爷是个善人,竭力劝说鼓励他。今天听子堂说完,当即慷慨带头捐赠了两百块大洋。并和张文修一起,担任了救济院孤老孤儿义务医生,在慈敬堂免费诊治。如有急病,随喊随到救济院施治。还担任了救济院的院务管事,与人轮流值事。大家都交口赞誉,谢二爷不愧是地方上的“谢大善人”。

    可就是这个地方大善人,还在救济院大行善举时,地方官府却对他不善了。

    县团防局局长麻相九,带了几十个团丁,来到谢家湾。说谢家糖坊动用枪械,武装抢购张家乡陈团总围棚甘蔗,掀起轩然大波,严重扰乱全县蔗糖生产原料市场,同行切齿,商家侧目,后果严重,应严加惩处,必须拿人治罪。

    陈团总是三九黑势力贴心干将,对谢家抢购他家围棚甘蔗咬牙切齿,怀恨在心。那日一见娟凤长得秀美,心痒难抓,一打听不过是谢家糖坊一个幺师的女儿,心中打起鬼主意。他想让谢家糖坊吃官司,趁乱之机,把娟凤弄到手。

    这家伙在张家乡是出了名的淫棍,恶霸。就是肖承九伙同他和凌其九,害死了辛亥革命前辈朱章甫。

    几年前,他有个本族的叔爷,是个老实巴交的蔗农,叔娘叫丁桂,徐娘半老,颇有几分姿色。卖青山时偶尔被他瞅见了。这家伙不顾人伦,肚子里打烂条,支排他叔爷上船,抬送白糖去宜昌。叔爷走后,他带着乡团防师爷,也是他本族叔爷陈云坤,耀武扬威地赶到叔爷家用手枪逼住叔娘丁桂上床,将她强行奸污。丁桂的女儿美玉才十五岁,砍柴回来,撞见陈海清的丑行。团总一不做二不休,又奸污了美玉。

    他叔爷回家后,提起菜刀去找他拼命。团总早有防备,挽好圈子,以“图谋杀人”之罪关进了县城监狱。监狱署长罗家财,就是当年带人抓谢二爷那个县衙捕头。清政府垮台后,他不敢再做捕头,躲到县监狱里去做了个狱吏。不几年又暗中使钱,当上了监狱署长。陈团总给了他一百块大洋,不久,他暗中用石灰包将堂叔口鼻捂住窒息而死,谎称暴病身亡,叫人拖到西郊乱葬岗草草一埋了事。

    从此,陈团总将叔娘堂妹长期霸占,强迫母女俩同床供他淫乐。乡下蔗农恨死他入骨,却逆来顺受,都怕他有枪有权有势,敢怒不敢言。

    后来,麻相九听说美玉长得十分美丽乖巧,花点钱把她从陈团总手中强要过来,自己玩弄够了,按向来规矩,肖承九来捡落地桃子。他见美玉是个鲜嫩妹子,用尽下流手段,奸辱狎弄。还唤来帮里几个得力的倥子,一起轮流“享用”,最后把她送给驻内江防区的一个旅长作了小妾。那旅长一高兴,送了一把德国造的二十四响驳壳枪给麻相九。还给他四个保镖一人都配了一把手枪。三九一党在内江就更得势了,衣裳角角都打死人。

    这回陈团总向麻相九状告谢家糖坊,武装抢购自家围棚甘蔗。还向他开枪开火,烧尽了他的面子,没把县团防局放在眼里。麻相九早就恨透谢二爷,一听火星四溅,新仇旧恨涌上心来,打定主意要给手下兄弟伙出气,也想打谢家的烂条,诈一大笔银圆进腰包。他同肖承九凌其九商量,老肖也正要收拾谢家,肖承九便主伙做了安排,说原来顾忌他龟儿大哥谢继德,这么久了未见他衣锦还乡,邮局查了也没汇过钱回来给他六指老娘。说不定挨枪子死在外面了。你哥子先动,你动我也动,伙到把谢家罪名扣死了,谁也翻不了梢。凌其九拍胸口说,商会马上行文配合,说谢家糖坊扰乱甘蔗原料市场,要求严加惩处。麻相九见两个拜把子弟兄全力扎墙子,亲自带着陈团总去谢家糖坊抓人。

    恰好守雄带着邓开武押运万斤白糖到重庆去了,不在家。守信率众老幺持枪与团丁对峙,美姑不敢惊动在后坝园中念佛修身的六指老娘,怕她急火攻心出毛病,忙暗中派人飞马赶到城里救济院,报告老头子家里出了大事。谢二爷一听,怒火中烧,急急赶回谢家湾,同麻相九理论。

    5

    麻相九身材粗壮,满脸大麻子。只读了三年私塾,略识几个字,却诡谲奸诈,贪婪好色。他知道谢家在地方上是望族,二爷是赫赫有名的缙绅名士。可恨死谢二爷坏了他霸占巧云的好事。这浑水袍哥流氓,朱章甫总舵爷一死,更无顾忌,做事顾头不顾尾,烂条一打定,天王老子都不听。他见二爷回来了,喝叫陈团总令团丁举枪将二爷团团围住,美姑冲过来将身一挡,厉声喝道:“哪个敢动我男人,要你有命活不成!”

    麻相九嬉皮笑脸说道:“早听说谢二爷婆娘一朵花,今日一见真不差。本局长和你男人要说话,你来插嘴瓜不瓜?先警告你,老子今天是执行公务,别逼我开枪!”

    美姑鄙夷道:“看你长得像冬瓜,满脸麻子大开花,一派烂眼二流子,臭烘烘一堆牛屎。内江人硬是死光了,要你这个妖怪来当啥子局长哟!”

    麻相九恼羞成怒道:“喂,你们谢家莫得男人嗦,找个婆娘出来主伙哇!”

    美姑还要开口,谢二爷轻轻把她拉一边,低声说道:“人鬼分阴阳,这家伙杀人放火的事做得出来,要当心提防。”

    然后对老麻道:“麻胆大麻局长,你拿刀带枪私闯民宅,啥子意思?是要明火打劫,还是要绑票拿人?谢家湾不是浑水码头,你要放明白点!”

    麻相九冷冷一笑,装模作样地说道:“谢继善,你家大少爷谢守雄,伙同你家糖坊管事邓幺师邓娟凤父女,持枪抢购张家乡陈团总的围棚甘蔗。这件事你晓不晓得?内江县商会和陈团总的状子都送到我这里来了。今天本局长是来抓人过堂,公事公办哈!”

    谢二爷哈哈笑道:“抢购围棚甘蔗,是肖局长肖家第一个带头干的,你为什么不查不抓人?我们谢家围棚甘蔗被肖家一抢而空,我们不出去抢购,糖坊开榨就莫得甘蔗,糖商订的货就拿不出来,谢家连同老幺百多号人,就只有喝西北风。你说我们该不该出去抢购?再说拿钱买甘蔗又不犯法,你凭什么来抓人?”

    麻相九鸡蛋里挑骨头地说:“买甘蔗不犯法,那你不该带枪去估倒抢噻!”

    二爷据理力争道:“都是拿现大洋去订的围棚甘蔗,哪个拿了枪去估倒抢?去订货,身上背几百现大洋,不带枪拿给棒老二抢嗦?陈团总今天也在,你问他,是他先带人带枪逼住不放,还是谢守雄先亮枪?”

    娟凤在一旁,猛然被陈团总双手拦腰紧紧挟持住,她施展拳脚,死力挣开陈团总的手,拉着湘纹往里屋飞跑,一边大声喊道:“是陈团总先动的枪!”

    陈团总拿着手枪,飞跑过去推开湘纹,把娟凤一把抓过来抱在怀中,大声吼道:“是老子先动的枪又咋个,哪个喊他来先抢我的围棚甘蔗?”

    谢二爷理直气壮地说:“你听到了噻,是哪个先动枪,麻局长麻团总,做事要讲公道哟,不要拿了别个的坨坨钱,断歪歪道理哈!”

    麻相九竟然厚颜无耻地答道:“要求我讲公道断道理嗦,可以。男的来求,提前(钱)来说,女的来求,日(奸)后再说。我就是拿了别个的坨坨钱断歪歪道理,咋个嘛?二天你拿钱给我,我也给你争歪歪理!听到说救济院你一下就捐两百块大洋,不如拿给我,我帮你结了这场官司。”

    一听这话,谢二爷气昏了,大骂:“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一展拳脚,吓得麻相九连退几步,慌忙喝令团丁端枪上前顶住二爷。谢守信大为恼火,也令老幺持枪将老麻围住。可惜糖坊内只有十几个武装老幺,不是几十个团丁的敌手,僵持之下,另有十几个团丁在陈团总指挥下,将邓幺师和娟凤父女俩强行掳走。邓幺师挣扎道:“二爷,你莫担心,我不得怕,看他几爷子耍啥子板眼!”

    娟凤双手被两个团丁反扣住,挣扎着高喊道:“湘纹,守雄回来要他来救我!”

    谢二爷被团丁用枪逼住,动弹不得,气得脸色苍白。美姑和湘纹急忙想去护住娟凤,被团丁强行挡开,湘纹气恨恨地对麻相九吼道:“麻子二流子,你龟儿乱抓人,要你猫抓糍粑脱不到爪爪!”

    麻相九皮笑肉不笑地说:“范千金,说句实话,今天来抓人就是你亲大舅的主意。我老麻做事,做了就不怕!只怕是你婆家糖坊脱不到爪爪的事,是和尚敲木鱼,多多多呢!”

    说完带了队伍,耀武扬威地走人。此时从门外又进来两个公事模样的人,板着脸孔问二爷道:“你是不是谢继善?”

    谢二爷点头称是:“找我有啥子事?”

    其中一人阴阴一笑说道:“我们是县三费局的,找你核对一件事。”

    谢二爷已明白这一切是三九布的局,冷静下来。他笑一笑说道:“啊,搞火是你们三鬼罗刹肖局长又打烂条了嗦,说嘛,啥子事?”

    那两人脸色一变:“说个屁,我们局长来找你说话!”

    说完,如狼似虎扑过来,二爷两手一分,两家伙跌了个嘴啃泥。十几个税警荷枪实弹,气势汹汹冲过来,举着长枪将谢二爷一家人团团围住。从后面慢慢走进一个人来,正是肖承九。他中等身材,头发梳得油黑发亮溜溜光,三角眼,斜挂眉,下颚尖削,颈上两处赫然疤痕,据说是当年生梅毒大疮留下的纪念。

    他满面笑容地说道:“亲家,世兄,你硬是个大忙人,大驾难见一面哟!都是一家人,莫动手,莫乱来,还是喝茶摆道理。咋个,亲家理道的,来你们谢家糖坊,还是该赏杯茶喝,赏根板凳坐吧!”

    二爷挥手抖抖衣衫袍褂,哈哈大笑道:“肖局长,肖世兄,你们三九二十七,内江变天气。有板眼尽管现,我谢继善不在意!”

    叫老幺在露天坝摆桌上茶,两人坐下来慢慢品,看耍啥子好把戏。美姑和湘纹见了,要过来说话,二爷一挥手制止了,她俩盯了肖承九几眼,默默退回房去了。守信是肖家侄女婿,过来与大舅见过礼,退在一旁,冷冷看着肖承九。

    喝了头开茶,肖承九突然开口问道:“谢二爷,你家糖坊是不是有个本家名叫谢广谱的人?”

    二爷一想,糖坊确实有个叫谢广谱的人,是五服以外族人,身强力壮,饭量很大。在货栈搬运送货守仓库,一直住在城里。“是有这个人,他怎么啦?”

    “他没怎么样,只是出首告了你们谢家。”

    二爷坦然一笑道:“我们谢家一不偷二不盗,三不在妓女床上乱撒尿,告我何来?肖局长,只要他有根有底,拿得出真凭实据告我,本二爷心服口服,该打板子该脱裤子,没有二话。如果要栽赃陷害,编起筐筐来整人,只怕是惹得起,扯不脱哟。”

    肖承九也不多说,叫跟在身边的文书:“把谢广谱的首告状纸拿来,念给谢二爷听听。”

    那文书拿出一纸告状,朗朗有声地念了一遍。二爷和守信仔细听了,原来是首告谢家四年来偷漏了两千多万斤白糖课税。某年某月某日卖出白糖多少,什么包装,什么船运的,十分翔实。

    二爷听完,冷冷一笑道:“这课税我家有税票,码头上有存根,收税有公事人。他说我偷漏了就偷漏了吗?你三费局收税的公事人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年,漏收这么大笔税款,简直是天大笑话。肖局长,你网罗我的罪名,从这里下手,恐怕莫啥子搞头。”

    肖承九不吭声,文书又拿起一纸公文念道:“经稽核处查实证明:谢广谱首告属实。其首告年月日俱无谢家糖坊课税存根。且遍查近四年来课税记录存根,均无谢家糖坊课税记录。”

    他停了一下,抬头盯着谢二爷诡笑道:“谢二爷,你说你有课税税票,拿出来我们看看呀?”

    谢二爷嘿嘿笑道:“原来我家的课税都飞了,怕是飞到肖局长私人荷包里去了吧。守信,你快马到货栈将历年的税票拿来,请肖局长过目。”

    守信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一顿饭工夫,他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喘气吁吁地告诉二爷:“爸,货栈保存的历年税票,全被偷了!”

    肖承九冷笑两声,也不理会。那文书又再拿起一份供状,继续念道:“这是码头稽税员刘和礼的供状,承认某年某月某日收受谢家贿赂多少,开出多少张假税票,让谢家糖船启运过关,也十分翔实。”

    肖承九立起身来,装模作样吼道:“此人怎样处置的?”

    文书恭恭敬敬回复:“此人已撤职查办。”

    肖承九穷追不舍地问道:“现在何处?”

    文书答道:“现已畏罪潜逃,不知去向。”

    肖承九端坐下来,打着官腔说道:“谢继善,案情你弄清楚了吧。本局根据国家法规,必须秉公处置此案。追缴你家四年来偷漏的课税,并按法处以罚金,共计十万银洋。今天亲家我既然来了,也不为难你,好说好商量,筹措款项,限期三天缴纳完结,超过限期,缴纳不清,就封你谢家糖坊。来人!”

    “到!”十几个税警威武立正应声。

    肖承九一声怒喝:“守住谢家湾糖坊,扣住人不准出去,三天后本局长自会来处置!”

    “是!”十几个税警端枪逼住谢二爷和守信。二爷冷笑道:“你既然要十万大洋,也得容我进城找钱庄筹措噻,你不准我出门,咋个筹得齐呢?”

    肖承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笑话,你堂堂一个谢二爷,会没有十万现大洋?莫撒花子了,放你出去,一晃人不见了,我哪里去找你?”

    守信见那十多个税警,歪戴帽子斜穿衣,端枪顶住二爷,心中冒火,一挥手,十几个老幺冲上来,把税警赶到一边。

    肖承九冷笑道:“谢守信,老子看你是我肖家侄女婿,不然就跟你扣一条,武力抗税,要你娃娃坐班房!”

    回头对两个公事人威严地说道:“随本局长打道回府!”

    谢二爷气往上涌,用川戏高腔唱道:

    肖局长你慢慢走呀慢慢走,

    你发财的主意实在馊,

    自搬石头砸脑壳,

    砸得你头破血长流!

    肖承九走到前坝门口,一群人撞进门来,围住肖承九拉拉扯扯,好一阵老肖才脱身挤出门外慌忙走了。原是谢守廉郭三甫和在救济院开会的缙绅们。原来他们闻讯都十分担心,赶到谢家前坝门口,恰好碰见肖承九出门。大家故意围上去戏弄调侃他,肖承九见都是县城名流缙绅,晓得个个都是鬼难缠,慌忙避开。众人问谢二爷情况,二爷嘻嘻一笑,仿川戏《花子骂相》念道:

    局长亲自来交代,

    馊稀饭拿来下酸菜,

    以为是块猪腰子,

    拈起来是坨大头菜!

    大家都笑了。二爷便把在团防局和三费局的情况向大家说了一遍。众人一听义愤填膺,议论纷纷,提出要联名上告。谢守廉跑几步,冲着大门外肖承九大声吼道:“肖承九,你狗日的啥子东西!老子不告翻你龟儿烂三九,老子就不姓谢!”

    6

    邓幺师和娟凤,一进团防局就被分开关了起来,麻相九见娟凤长得十分秀美,同肖承九凌其九密议,打起了烂条。本来陈团总还想来插一脚,被他们三人轰了出去。肖承九早就垂涎娟凤美色,本想趁机将美女弄到手狎玩几天,却晓得麻相九陈团总都盯住这个嫩妹子。谢二爷和守雄不好惹,这回又封糖坊又抓人,没有大脑壳人物恐怕压不住。听说刚驻内江防区的军队戴司令好色,喜欢嫩妹子。为了稳住自己一伙的权势,讨得新主子的欢心,出了个烂眼主意,把这个秀美的农家妹子献上去。麻相九凌其九两人拍案叫好,连称妙策,商定由麻相九一人出面,把娟凤弄出来审讯,肖承九和凌其九都不照面。

    麻相九一改白天无赖模样,巧言令色笑眯眯去哄娟凤,小妹仔哪里晓得这家伙心中烂水,把抢购围棚甘蔗前后经过讲了。

    麻胆大一听,装模作样,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是这样,老子上了陈团总的当。又花言巧语地骗娟凤,说这次抢购围棚甘蔗的风波闹得很大,已惊动了驻扎内江的戴司令长官,下令要严查严惩,查出罪魁祸首,可能要判死刑枪毙。自己小小一个团防局长,做不了主。找个机会,他可以带她去见戴司令长官,把情况讲清楚,那她和父亲以及谢家都会平安无事。娟凤听了,心中感激。

    当天晚上,一辆军用篷车,把娟凤和麻相九送到了西城军管区。经过几道戒备森严的岗哨,转弯抹角来到司令部办公室。麻相九带娟凤下车走进去,却空无一人。等了一会儿,一个身穿军装的女人走了进来,盯住娟凤看了几眼。对麻相九说:

    “戴司令晓得了,你回去吧。”

    麻相九连连哈腰点头说,是是是。急忙退出门走了。

    那女人回头来命令娟凤道:“你跟我走。”

    娟凤只好跟着她。出了办公室,转过了一条灯光暗淡的长廊,那女人掀开一道房间门,说道:“进去吧。”

    娟凤刚迈进房间,背后房间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那女军官没有进来。

    娟凤抬头一看,惊奇地发现,这是一间布置豪华精美的卧室。

    她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洗浴间走出一个男人来,年近四十,身躯高大,微胖而壮实。他穿着浴衣,泡泡眼盯住娟凤,笑眯眯地问她:“来啦,叫什么名字?”

    娟凤心想,这一定是戴司令了,便“咚”的一声跪下:“戴司令,民女冤枉!”

    戴司令吓了一跳。他连忙一把扶起小姑娘,让她坐到床边,问她怎么回事?娟凤便把自己父女怎样被抓,麻相九怎样叫自己来喊冤,一一说了。

    戴司令这才心里明白:小姑娘是被骗来的。心中暗恨麻相九这种人,为讨好上司,什么丑事都干得出来。过去不晓得有多少这样的小姑娘,骗来被前前后后十几个防区丘八们污辱糟蹋。

    在屋里昏黄的灯光下,戴司令仔细端详这个妹子。见她穿一身乡下女人日常薄棉衣,脚下蹬一双自家手工做的布鞋,朴素的装束,更显出农家少女的质朴和纯洁。她面容生得十分姣好,弯弯略长的秀眉下,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闪动着灵敏的光彩。小巧而微翘的鼻梁下面,两片小嘴唇略厚而充满性感。秀气的脸庞上,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儿,十分迷人。戴司令在风月场上,见惯了艳丽妖冶的女人,见到如此纯朴而秀美的乡姑,不觉勾动了他儿时在乡下对女性的向往,一时淫心大动。他一口答应明天就释放她父亲,赦免谢家无罪。

    “真的呀!”娟凤天真喜悦地叫了起来,又往地上一跪。

    戴司令哈哈大笑道:“本司令是内江防区长官,说一不二,军令如山,还假得了么。”

    他双手扶起娟凤,顺势抱起她,一把扔到床上。

    娟凤猝不及防,惊叫道:“戴司令你……”

    戴司令满脸淫笑地说道:“那个麻子送你来,就是陪老子睡觉的。还挽他妈一个大圈圈哄你,不过你能让本司令看起,那是你妹娃子的福气哟!”

    说完,他脱去身上的浴衣,露出浑身肥壮肌肉,扑上床来。

    娟凤在谢家糖坊练过两手,她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来两脚一叉站在床上,双手一拱道:“戴司令,小女子已有夫家,你放过我吧!”

    戴司令“哧”地笑道:“管你啥子夫家婆家,本司令要的女人走不出我的家!”

    他猛地扑上床去,娟凤往后一跃,摆开架势就打。戴司令惊讶地“咿”了一声,赶忙接招。打了几下,感到这妹子功底不错,泼辣敢打,自己身边正需要这样子的女人,猴急要将她拿下。以他二十年军旅生涯,又长得牛高马大,娟凤一个姑娘家哪是敌手,几个回合下来,已无招架之功。他将娟凤摔倒床上,顺势压到身下,蛮横地撕开了她的衣服,双手抓住她一阵乱搓乱揉。娟凤越呼叫越挣扎,越激起这军人强烈的欲望。他像雄狮玩弄到手小绵羊一样,把娟凤浑身上下翻来覆去嗅了又嗅,撕咬了又撕咬。

    娟凤伤心地哭了,真正的穿心透肺的痛哭。她是读过一点书的女人,虽然不把贞操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但这观念还是根深蒂固地种在她灵魂里。对这个她不认识,更谈不上一点感情的男人,如此粗暴地强迫地占有,使她内心充满了羞辱、抗拒和强烈的仇恨。她咬紧牙关,忍受着这强悍男人粗暴的蹂躏,暗暗发誓,自己所受的欺侮,一定要用鲜血来偿还。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轻纱窗帘,洒在柔软的枕上。戴司令睁开了泡泡眼,见娟凤小鸟依人般地躺在他臂弯下。撩开丝绒被,娟凤修长娇美的胴体呈现在他眼前,洁净的床单上,四处洒满了点点殷红的血迹。他忘记了昨晚自己的撕咬和粗鲁,使娟凤柔嫩的肢体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却误以为自己获得了这姑娘的初夜,心中扬扬自得。他好想再吃一顿这秀色的美餐,却发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他抓住姑娘的身子摇了几摇,一夜饱受摧残的娟凤疲惫地睁开了眼,美丽的大眼睛立刻充满了委屈的泪水。戴司令亲亲她,讨好地说:“今天,我叫人把你父亲接到这里来。”

    娟凤摇摇头:“放了他,不要让他晓得我在这里。”

    戴司令道:“要得要得,等我们办喜事的时候,再接他来不迟。”

    娟凤说:“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立刻去办。”

    戴司令说:“小祖宗,别说一件,就是一百件老子都给你办,说嘛。”

    娟凤冷冷地说:“杀了麻相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