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江县城济源钱庄,地处大西街文昌宫对侧,三间大铺明亮宽敞,中西格局,错落有致,摆设讲究。
铺面后边,是一长方形大天井,左右各有一株百年老槐树,中间是青石板铺就的通道。三级台阶拾步而上,就是老板郭三甫的宅院了。宅院与谢家祠堂相邻而居。郭老板与谢继善二爷是换帖兄弟,两家人又是通家之好,为便于往来,天井右侧,开有一道小门,随时可以进出。
济源钱庄在内江县是百年老字号,很讲信誉,生意兴隆。县城同行业中,是提得起的龙头老大。老板郭三甫,四方脸,剑眉细眼,身材颀长板直,浑身透出一股精明气。他为人急公好义,在县城黑白场面都海得很开。只有一个软肋:惧内。
他娶妻郑氏月华,是富顺县大财东千金小姐。老岳丈是个大盐商,有一儿一女。当年就是这钱庄大股东,见郭三甫经商方略过人,把他从伙计步步提拔起来,又把千娇万宠的小女儿许配给了他,最后让他入股当了经理。老岳丈自己的大儿子名叫郑胜汉。因为读书斯文有余,世事洞明不足,老岳丈只让儿子做了郭三甫的襄理,掌管钱庄财务。当然也是钱庄大股东。这算得上是老头子慧眼识才、因人职事的精明之处。
郑氏长得千娇百媚,婀娜多姿,就是富家小姐脾气,十分躁辣。
郭三甫自从小姐打胎受伤,再也不敢乱来,好久没尝女人味道了。新婚之夜,心急如火,如狼似虎地扑将上去。哪晓得新娘子一伸手揪住他耳朵,要与他约法三章。郭三甫动弹不得,只得俯首听命。新娘子约法三章是:一不准娶小老婆;二不准嫖妓女;三不准干涉她打麻将。老郭毫不迟疑,通通应承。新娘子却还要他跪着发誓。郭老板只好赤身裸体,跪在新婚床上发誓赌咒。新娘子这才换上媚笑,让他上身行事。以后每行房事,她都要拿三章约法来例行训诫。郭老板上头忌惧老丈人,下头贪恋老婆美色,只得唯唯。久而久之,耳提面命,不敢违忤。有民谣曰:女人像弹簧,你强她就软,你软她就强。老岳丈有时看不过去了,训斥女儿一番,方稍有收敛。老头子过世后,郑氏便成了无笼头的马,越加娇横。郭三甫处处迁就她,更让她不晓得三家公是老几。可这个千娇百媚的女娇娃,婚前打胎崩血,伤了元体,这么多年了,一不生男二不生女,郭老板嘴上不敢说,心中恼火。
说起来郭三甫现在腰缠万贯,在县城也算有钱有势,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这无儿无女无后人,就让郭老板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几次想娶个小老婆,为自己生个一男半女续香火,可一听到河东狮吼,早吓得有这个心,莫这个胆了。惹不起躲得起,便躲躲闪闪地在外面偷香窃玉。
他在外边窃得的香女人,就住在城西镇倒湾。这女人姓邓名秀,是个十分善良孝顺的姑娘。她还有一个妹妹名叫邓玉。两姊妹的父母年老多病,常年卧病在床,家中一贫如洗。为奉老治病,邓秀和邓玉不得已抛头露面,在城隍庙空坝坝一角,摆摊卖凉粉。因为邓秀长得很俊秀,人称凉粉西施,一些地痞流氓常常借吃凉粉调戏欺负她们。
郭三甫窃得她,有点类似英雄救美。
一天,他和守雄谈完一笔生意,同去城隍庙看戏。恰好遇见几个地痞光棍围着凉粉摊又吵又闹。说凉粉碗里有苍蝇,吃了不给钱不说,还找邓秀说事,把摊子踢翻了,凉粉洒了一地。邓秀邓玉两姊妹抱头伤心啼哭,旁观百姓敢怒不敢言。郭三甫走上前去,问明事由,大为光火,飞起一脚,把为首的光棍踢了个狗啃屎。几个地痞还捞衣捋袖想扑上来,守雄“哗”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举手一扬,吓得几个龟儿子飞叉叉跑了。
邓秀姐妹十分感激,立刻磕头跪谢。郭老板怜她两姊妹孝心,摊子又被砸了,今天生意必是赚不到一文钱,丢了一块银圆给她们,和守雄转身离去。
殊不知邓秀这女人却记牢了。每次郭三甫上城隍庙,她都热情上前,招呼他吃凉粉。不吃凉粉,两人站着都要摆一会儿龙门阵。
一来二去,两人熟悉了。郭三甫仔细端详,发觉这女人长得很好看,性子温和柔情,善解人意,不觉动了心,便时不时接济她。又给城隍庙地皮上的袍哥打了招呼照顾她,免受人欺侮。邓秀对他更是感激涕零,内心想能靠上这样一个男人,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2
从此二人如胶似漆,常在暗中幽会。
郭三甫眷恋秀秀温柔体贴,对恣意骄横的郑氏,能躲开就躲开,能闪避就闪避,既是躲闪,得有不归家过夜的借口,好在他是做钱生意的财神爷,县城里的生意人都捧着他。有个十天半月不回府,也总有各帮生意人替他打圆场。或说是谈生意或说有应酬或向郭太太送点精品礼物,都能遮掩过去。
那郑氏乃麻将围城中巾帼英豪。有几个阔太太陪着一搓麻将,她满脑壳便是东南西北风,白板发财加红中,条索万字和丸筒。搓到深夜散局,浑身也散架了,哪还有心思去管老公。郭三甫倒很是逍遥了一阵,每天都和邓秀在一起。特别是邓秀有了他的骨肉以后,倒湾邓家几乎就成了他的家,感到那里才真正有家的感觉。
俗语有云:常在河边走,哪会不湿鞋。
恰逢一天,商会李知柏会长太太邀约郑氏到家中入围搓牌。掌灯时分,李会长醉醺醺回来,见了郑氏,特地过来打了招呼,才上楼歇息去了。不一会儿如雷鼾声从天而降,几个太太搓麻手顿时放轻下来,怕惊了李会长好梦。
李太太笑嘻嘻地说:“不碍事,他和雷公是兄弟伙。雷公打火闪炸雷,也不会去炸他的铺盖雷!”
太太们哈哈大笑,照搓不误,直到深夜散局。
郑氏回家睡到第二天吃晌午饭才起床,昨晚输得很惨,心情也很惨,脸色就更惨。郭三甫回府吃饭,见河东狮脸惨淡,心中发虚犯嘀咕,忙解释说,昨夜他和李会长应酬宜昌来的商家,打了通宵纸牌,所以没回家。
这不说还罢了。这一说,扯谎坝立刻穿帮。话刚落音,一碗大米饭劈脸盖来,五指甲尖破面而至。结局当然也很悲惨:郭老板满脸饭粒外带血染的风采,落荒而逃。急忙跑到相邻的谢家祠堂躲了起来,两天不敢露面。
谢继善得到急报,已是第三天。
二爷不敢怠慢,上松毛山采了些疗伤草药,匆匆赶到祠堂,为他结拜兄弟疗伤。相见之下,不胜唏嘘。
谢二爷心中甚是愤懑。
他用草药为郭三甫敷了脸,也不吭声,一个人径直来到钱庄后院客厅。见郑氏正和几个太太嘻嘻哈哈在搓麻将。他抢步上前,一只大手将郑氏双腕扣住往外拉。郑氏痛得惊叫唤,竭力挣扎。怎奈那厚茧有力的大手如手铐般扣住她双腕,拖住她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小跑。一溜烟过天井钻小门,进了谢家祠堂,直奔郭三甫避难的那间屋床前。
谢二爷顺手一甩,郑氏踉跄着直扑床上。猛然见一个青面怪物圆睁双眼,惊讶地瞪着自己,吓得头顶差点走了真魂。
青面怪物畏畏缩缩地说道:“太太,你来了,请……请坐吧。”
郑氏定睛一看,却原来是自己男人,敷了一脸青绿色草药。
她回过气来,刚想张口骂人。见谢二爷怒目金刚似的盯住自己,连忙把话吞回肚里,从喉咙里轻轻抽出一丝话来:“二哥,你咋个这么凶嘛?”
二爷慢吞吞地说:“大前天晚上,我约三甫兄弟到我糖坊喝了一夜酒,你放泼把他脸抓成这个模样,是你凶还是我凶?”
郑氏知道谢二爷是正经人,又是县城有名望的大缙绅大善人。她自己的命都是二爷给救回来的。对这个二哥,素怀敬畏之心。见他出面担肩,连忙辩解:
“是他自己日白扯谎……”
二爷不让她说完,立刻接口道:“不是他自己日白扯谎,是我糖坊有用,跟他商量借钱的事,不能让别人晓得。尤其不能让你晓得。你婆娘家打牌坐一桌,啥子话你不说?”
郑氏红了脸,低头不再言语。
谢二爷把郭三甫扶下床,叫他两口子去祠堂家中吃晌午饭。
3
谢家祠堂在内江县城也是很有名气的百年大祠堂了。祠堂临街是祠堂公产大茶馆。大门左右木柱由谢吉南手书楹联一副。上联是:
相如趣言适意聊解渴。
下联是:
谢朓茶品清心喜凝眸。
大茶馆一直是谢家长房长孙经营打理。现在的茶房管事是三公长房谢继瞻的长孙谢自勋,却和谢二爷年岁相差不过几岁。
茶馆一年四季,每天早晨晌午夜晚,里里外外竹椅竹凳坐满了人。三教九流,匹夫市氓,都会抽空来坐一会儿。喝一杯茶,抽几斗烟,扯几句闲话把子,凑巧了,还能听到谢二爷唱几段川戏呢。年纪稍大的茶客们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在淡蓝色的烟雾缭绕中,一边娓娓而谈地摆着龙门阵,一边津津有味地慢慢呷茶。中青年茶客,或是围着竹桌子摆“四方城”,把麻将搓得噼里啪啦哗哗作响。或是扯开喉咙打长牌,赌牌九,甩扑克。女客们三五个聚在一起,嗑瓜子剥糖食,嘘嘘啜茶,低声闲谈,十分适意。偌大个茶馆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空中交织着开水的蒸汽,叶子烟水烟的雾气。四处飘浮着茉莉花的茶香味儿和香烟味儿。
吃过晌午饭,二爷有意带郭三甫两口子,去祠堂左门后面四合大院,看望了几位本族的寡姑寡婆。她们当中有年轻就守寡的,无儿无女无依靠,现在就靠祠堂产业供养着。也有新寡之妇,因为无子嗣,住在祠堂做点手工,靠祠堂周济度日。境况十分凄苦。
二爷有意无意地问郭三甫:“你们老家弟兄多子嗣也多,像你两口子这样至今膝下空虚的不多吧?”
老郭贼精明,忙答道:“不多不多,我们这一房,就我一人如此。”
郑氏一听,立刻低下头,涨红了脸。
二爷又点了一句:“弟妹服了我这么多服药了,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你这万贯家产,将来托付给谁呢?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弟妹想一想。按祠规,今后万一你先走一步,郭家族人来争家产,弟妹咋办呢?”
这句话点到郑氏心窝子了。看到刚才谢家祠堂无子嗣的寡妇境况,联想到自己年过三十尚无一男半女,心中顿时不寒而栗。
郭三甫两口子回家后,床头会足足开了十来天。
4
这天谢二爷正在糖坊账房忙着算账,守智跑进来报说,济源钱庄郭老板带了重礼来拜访。
二爷欣然笑道:“成了,成了!”
守智莫名其妙,也只好傻乎乎地跟着老子笑。
二爷轻轻敲了他一下脑袋瓜:“你跟老子笑啥子,快把郭爷接到客堂坐嘛。”
守智嘻嘻哈哈跑出去了。谢二爷收拾好账册,疾步走进客堂。
郭三甫满脸喜色,精神焕发,他迎面向二爷双手深深作揖,高声道:“二哥多亏你哟!兄弟香火有续,全仗二哥成全。大恩不言谢,来日方长,后酬有期!”
郑氏经二爷点拨,终于通了窍。约法三章头一条废除了,邓秀挺着大肚子,进了郭公馆。两弟兄自然十分高兴,二爷执壶行酒为三甫庆贺。二人清谈消酒,杯过三巡,郭老板脸色凝重地对二爷道:“兄弟今日来,还有一事相告,望二哥斟酌。”
二爷坦然道:“兄弟请讲。”
郭三甫道:“你亲家肖府,前一段时间在县城几个钱庄,筹借了一大笔款项。专门打招呼,秘而不宣,再三告诫,不能让我晓得。昨天,汇源钱庄朝奉与老板王成本不和,想来投靠我,告诉了我这件事。细想起来,我觉得此事有蹊跷。肖府与我济源钱庄素无交道,他借款与我有何关联,何苦要对我保密?”
二爷微微皱起眉头。三甫继续道:“想来想去,恐怕是因为你我弟兄过从甚密,他是要对你保密。现时是九月初,他筹措这笔款要……”
二爷和三甫恍然大悟,异口同声道:“抢购围棚甘蔗!”
围棚甘蔗,是糖业公会与各家糖坊约定俗成,就近预购蔗农青山甘蔗。原来清廷钦差端方已核准纳入契约,哪晓得还没定制清廷就垮台了。进入民国天下纷乱,军阀混战,谁有心思来管如此民生小事?虽说蔗农青山各有当家糖坊,却无定制约束。如别的糖坊出的价钱高,先抢购,或蔗农急需现钱用,也可买卖,可一定要与当家糖坊招呼商量。一家糖坊失去了围棚甘蔗,就意味着失去了生产原料和基地,当年必然大减产甚至停产,信誉也会一败涂地。就是俗话说的:饭碗遭别人抢了端了,这是各家糖坊非常忌讳反感的事。
谢二爷顿时紧张起来,此事不但关系自家糖坊,还有正在恢复的曾家糖坊,这可不是小事。立刻唤来守信和邓幺师,叫他们马上去打听围棚甘蔗卖青山的情况。同时命守义守智两弟兄进城去,火速把大哥守雄找回来。
郭三甫见二哥焦急神色,哪还有心思饮酒,起身告辞:“二哥请便,如有啥子事,招呼兄弟一声。”
谢二爷留他不住,送他到大路口,互道珍重而别。
守雄还没找到。天黑之前,守信和邓幺师已大汗淋漓地回来禀告二爷:谢家和曾家糖坊的围棚甘蔗,被肖家糖坊在一天两夜之间,全部抢购一空。
谢二爷大怒,将桌子擂得砰砰响,吼起川戏《穆柯寨》一句高腔:
恨娃娃你竟敢胆大包天,
背本帅私招亲论罪当斩哪!
邓幺师眼睛红了,他咬牙切齿地说:“肖家这一手也太狠毒,太绝情了!”
最难受的是守信,他万万没想到表舅子肖尊尧会下此毒手。心里盘算,该怎样处置这件棘手的事。
5
守义守智两弟兄,奉父命进城找大哥,心中好欢喜。如笼中放出去的鸟儿,一路欢蹦跳跃。先去城里大东街货栈,未见大哥。时近晌午,两弟兄肚子饿了,来到水巷子那家红油面馆,守义喊了碗红油抄手,守智叫了碗红油挂面,吃得辣乎乎的,嘴巴辣红个圆圈圈,嘘嘘吹气。
两个又寻遍县城茶坊酒肆,仍无大哥踪影。
守义说:“大哥可能到城隍庙去了。他好吃,那里卖小吃的多。”
守智说:“大哥捡老爸样子,爱听川戏。在家里,就常常扯起喉咙杆乱吼。怕是到哪个会馆看戏去了哟。”
两弟兄商量一阵,决定先到城隍庙去找。城隍在民间相传是管城之神,专司察探人间善恶,实施奖善惩恶。全中国各州县都有城隍庙,一如各州县地方都有衙门一般。这地方官三年一任五年一委,可这城隍却是终身制,铁面无私公平公正,它秉承“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宗旨,挚肘着人心向善。城隍庙比地方官府衙门规模更庞大更宏伟更闹热。老百姓对官府衙门历来有惧而远之心理,对城隍庙却发自内心地崇敬亲近。
城隍庙所设阴司十大殿,行善之人,死后上金桥上神位,庇子孙享富贵;奸邪恶棍死了上刀山下油锅,拔舌头炮烙柱。那是奖惩分明,任你说情行贿,律师上庭辩护也没用的。
内江县城隍庙分两大建筑。一大建筑是专供每年八月城隍会戏的大戏台及群体设施,在县城正南方。戏台堂口正中,挂有三个直径三尺的圆形木匾,每匾各书一个贴金大字,合为“挂镜台”。台前两侧大柱挂一副谢吉南大笔亲书黑底金字楹联:
生死一场戏 古今几个人
戏台天花板彩绘三战吕布,人物栩栩如生,色彩鲜艳。戏台两侧是耳楼,也是走廊。左楼接县城中心南街子口,右楼接小西街口。楼高九尺,宽六尺。木质结构,十分牢固。大街行人,车辆通行,都横穿楼下,更为穷苦乞丐流浪孤儿遮风挡雨,有一栖身之地。两耳楼之间是宽阔的敞坝,两侧摆满各色各样小吃摊。演戏时,耳楼上挤满了人,敞坝搭成茶座,供人看戏喝茶,那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另一大建筑就是城隍正庙了,地处大戏台的正对面。进门是前殿,有一道红千子门。门侧两边有泥塑大白马各一匹,高九尺,十分雄壮。马侧各有泥塑彪形大汉一个,酷似马夫。传说这两匹马是城隍爷外出办急事的坐骑。
红千子门左边,是泥塑的无常无二爷和无二娘。无常头戴白色高帽,上书“见我发财”。手拿大蒲扇,上写“正在拿你”。无二娘貌似家庭主妇,腰着红围腰,手牵一个光腚男娃,神态祥和,形象逼真。
右边是泥塑鸡脚神,脚似鸡爪,手拿铁链,形似套人。还带有两个黑色衣帽的差役,腰糸红带,双手持楠竹板,瞪眼眦牙,十分凶恶。
殿前上方挂有九块大匾:“正直是与”“天有一算”“其神乎”“灵爽昭然”“惩恶劝善”“福善祸淫”“燮理阴阳”“善恶昭彰”,书法各异,龙飞凤舞,是内江名书法家真迹。
谢吉南手书的“神居泰六”大匾,挂在大殿正中位置。
大殿正面上坐的是城隍菩萨,满面油黑,似有汗珠。民间传说是他铁面无私,勤于职守,为访察全城人间善恶,处置阴阳间众多事物,累得满头大汗,十分辛劳。所以倍受人们尊崇,祀祭品最为丰盛。
前殿后面是个长方形的大天井。天井两侧是十殿阎罗。右边一至五殿;左边六至十殿。每殿阎罗都身穿帝王龙袍,头戴帝王皇冠,慈眉善目,神态端祥。唯有第五殿阎罗怒目圆睁,咄咄逼人,神态凌厉,十分可怕。相传这就是铁面无私的包公包文正。可见世上清官好官不好做,九殿阎罗都是好好先生,一团和气,唯包文正主持的这一殿,留给人间的形象是如此恐怖。
守义和守智两弟兄,找遍城隍庙,仍不见大哥,心里急了。
又跑到各会馆去找。先去了天后宫,万寿宫,武圣宫,南华宫。
来到两湖会馆禹王宫,戏台上正在上演目连戏,飞叉滚叉,堂彩杂要,蹬技跳判,倒行翻跟,精彩得不得了。
两弟兄一进去,立刻被台上锣鼓喧天的川戏吸引住,看得全神贯注,目瞪口呆,早把老子交代的事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前排座席有人大声叫好,站起来往台上撒了一把银毫,台下看客一片喝彩。守智眼尖,一扯守义:“那是不是大哥?”
守义回过神来,两弟兄连忙噔噔跑到前排,一看不觉一怔:守雄怀里搂着娟凤姐姐,两人望着戏台,正看得如痴如醉呢。
弟兄俩恭恭敬敬叫了声:“大哥!凤姐!”
守雄转过头来,一见是两个小弟,大吃一惊。娟凤顿时羞红了脸,慌忙从男人怀中挣了出来。
听说家中有事,守雄不敢怠慢,带着娟凤和两个小弟,急急忙忙赶路回家,到谢家湾已过了掌灯时分。邓幺师候在大门口,忙将事情一一详告。守雄一听,不禁怒向胆边生,立刻要带人去找肖家拼命。邓幺师将他死死拖住,娟凤也说:
“这个家有二爷主事,你一个做儿娃子的,哪里敢这样莽撞。还是见了六指奶奶和二爷,商定了主意再说吧!”
守雄只好硬着头皮回去。一进堂屋,见六指奶奶和父母端坐在堂上,满屋是人,连忙“扑通”跪下。守义和守智也慌忙跟在大哥屁股后面跪了下去。
六指奶奶细眯着眼,只顾慢慢品茶,一声不吭。
二爷不理守雄,举起手中的手杖,直指着守义守智,厉声问道:
“你们两个在哪里找到他的?”
守义连忙磕头答道:“在两湖会馆禹王宫。”
二爷紧追不舍地问道:“他在那里干啥子?”
守义看看大哥,不敢吭声,使眼色叫守智说。
守智很机灵,大声答道:
“大哥在那里找戏班研究戏文。说新年正月十五,请他们来龙门镇戏台上唱三天戏。一来庆贺奶奶明年五十上三大寿,二来庆贺二哥生了个大千金。奶奶有了末末,四世同堂。你和妈升格当了爷爷奶奶,我们也升格当了叔爷姑姑了嘛。”
几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六指奶奶“扑哧”一声喷了一口茶,美姑笑了。学莲学瑛跟着妈也“咯咯”笑出声来。
堂屋里的气氛立刻变得轻松起来。
二爷也忍俊不禁,故意咳嗽一声,说道:“你娃娃嘴巴硬是抹了冰糖,会说话,会说话。他分明是在禹王宫看‘叭打弄壮’,你说他在研究戏文,研究个屁哟!”
六指奶奶要维护她心爱的大孙儿,趁机抢过话头说:“都起来吧,先去吃消夜,吃了再跟你们算账。”
三弟兄走出堂屋,守雄双手抱起守智,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说道:“谢了,好兄弟!”
6
消夜后,一家人聚在堂屋里商量对策。守雄分工主理外事,预购围棚甘蔗应在他分内,被肖家抢购了还蒙在鼓里。挨了二爷一顿劈头臭骂,连连作揖认错。说到对策,不敢再吭声了。
倒是守信反复思虑,成竹在胸。他提出两条对策:
一是按照肖家同样的动作,即刻去抢购其他糖坊的围棚甘蔗。不但要保谢家,还要保曾家糖坊。反正始作俑者是肖家,引起抢购风波,造成一方混乱,同业公会追究责任,只会怪罪肖家,不是谢家。
二是立即筹措一笔款项,预购定价糖清,要比往年多买三至五成,确保曾谢两家糖坊生意不受损失,确保本地外地客商行户来有上等好货可提。
大家听了,称道是好主意。
二爷只是觉得按第一条做不仁。六指奶奶曾玉兰一锤定音:
“仁者,忍所不可忍。是他肖家不仁在前,我曾谢两家百多口人要吃饭。这个时候讲仁,就是宋襄公之仁。事已至此,火烧眉毛,顾不得许多了!”
当即商定,守雄和邓幺师领头,用一天两夜的时间,去抢购张家乡、全安乡一带围棚甘蔗。二爷、守信明日进城,找郭三甫筹借银两,预购定价糖清。
事情商定,守雄心急如火,叫邓幺师背了银圆,老幺伙扛了枪,乍呼呼出门。娟凤紧随跟上,守雄说抢购凶险,她不放心男人,咬定要去,只得带她同行。
一行人急急忙忙先赶到张家乡,把乡团总陈海清的围棚甘蔗抢购一空。邓幺师一算,还不够自家围棚蔗的三分之一。守雄令连夜赶往靖民乡。刚走几里路,后面有人追上来,回头一看,是陈海清带着团丁撵来了。
守雄转身站定,陈海清已冲到面前,气急败坏指着守雄大骂:“谢守雄,你娃娃想精想怪,想吃鸡儿炖海带,不懂规矩嗦,咋个跑来抢我的饭碗呢?”
守雄双手一揖:“团总,江湖无风不起浪,总有逮头刀儿匠。不是我抢你的饭碗,是肖家糖坊先把我的围棚蔗抢了。百多口人要吃饭,也只好出来抢购,得罪了,还望海涵。”
说完双手又作揖。
陈团总岂肯罢休,扯起喉咙吼道:“你龟儿哪里挨球哪里养伤,啷个来挖我的墙角呢。不得行,马上跟老子回去退定,不然你娃今天走不了路!”
话刚落音,他的三个快枪手刘吉山、李麻子、陈七娃已抽枪上来,还没来得及举起,突听“啪啪”两声朝天枪响,守雄手中冒青烟的手枪,顶住了陈团总的脑眉心。老幺伙齐刷刷举起枪,对准了三个快枪手和团丁,齐声吼道:“不准乱动,谁动打死谁!”
刘吉山伸手将李麻子陈七娃挡住。陈团总气得涨红了脸,大声叫道:“姓谢的,有种你开枪,老子虚了场火不姓陈!”
娟凤一步走上前来,轻轻把守雄的手枪挡开。
陈团总脸红筋胀,正火头上。见一个身材苗条、面容姣好的女人,笑眯眯地走到自己跟前。随之,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扑面而来。他眼前一亮,不觉呆了。
娟凤又走近一步,柔声地对陈海清说道:“陈团总,我们谢家也实在没法,才出此下策。你想想,围棚甘蔗虽说围棚,并没有定死卖给哪家糖坊。只要有钱都可以买,也都可以卖。历年来大家讲规矩,相安无事。今年肖家糖坊首先作乱,于理不合,于法却抓不到他的把柄,打官司也只有个输字。妹子劝你,费力找我们生事,不如抓紧时机,也去抢购。不然等你闹完了,甘蔗也抢购完了,吃亏的是你自己。这场抢购风波,县里同业公会自有公断,怪不了我们谢家,也怪不了你们陈家。陈团总,你说是不是?”
陈团总是个好色之徒,张家乡出了名的“脚猪”。见了稍有姿色的女人就垂涎万丈。娟凤温柔软绵的话语,他听了自然顺耳。想想也确有道理。再说现在双方僵持下去,自己不会有好果子吃,便顺水推舟道:“谢守雄,还是这位乖乖大妹子讲的话在理。今天的事就看大妹子的面子,算了。老子转身也抢购去了。今后县里追查,你们谢家要站出来说话哈。”
守雄连忙双手作揖:“晚辈多有得罪,改日请你喝茶赔礼。”
说完,转身又向三个快枪手拱手作礼。刘吉山身材挺拔,长脸上,一双浓浓的剑眉下,两只大大的眼睛,流光溢彩,炯炯有神,为人侠义豪爽,江湖上名传四方。他带着李麻子和陈七娃两个兄弟,连忙还礼。刘吉山拱手笑道:“久闻谢大少行侠仗义,神快枪手,今天领教了。”
守雄谦笑道:“三位神枪快手,早已久名江湖,今日承让,容老弟后酬有期。”
刘吉山正是梓橦宫门前摆膏药摊刘惠安的大儿子,他心中深感当年谢二爷路见不平,仗义救父之恩,所以不愿快手出枪。他自幼在老子手中黄荆条条的鞭策下,饱读医经,练得一身好武功,舞刀弄棍,无所不精,更是一个神枪手。天上飞的地下跑的,除非他不举枪,举枪即百发百中,要打眼睛不会中鼻子。
李麻子自幼患天花,落得满脸大麻子,却自幼练得一身轻功,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当时江湖流传一句俗话是:麻天麻地,麻不过李麻子。四川人说麻,有欺骗隐瞒的意思。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你瞒天骗地都可以,但瞒骗不过李麻子。就是在极隐蔽的密室里说话,他也可能飞身隐在密室屋梁上窃听呢。
陈七娃是道上很有点名气的快手神偷。传说前清有一次县考,他竟把试题偷了出来,让他本家中了一个秀才。
这三个人枪法都很好,出手也快。他们虽有且寄山林暂栖身的意思,却误投在陈海清这个恶霸手下,守雄心中很替他们惋惜。
当下,四人眉目致意,拱手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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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天一大早陈团总就去抢购了赵湾区赵洪的围棚蔗。赵洪惹不起团总,立刻又去把黄石坡杨家糖坊的围棚蔗抢购了。一家抢购一家,一天牵动了几百家糖坊,顿时风声鹤唳,谣言四起。全县掀起了抢购围棚甘蔗的汹涛巨浪。
守雄和邓幺师娟凤带老幺一伙人,跑了一天两夜,只抢购到自家围棚甘蔗的一半多一点。方圆几十里的围棚甘蔗,连资中杨柳湾、李家坪、苏家坊的,都已被上千家糖坊你争我夺,抢购一空。依守雄的脾气还要出去,邓幺师和娟凤父女俩再三劝阻,才恨恨罢了。糖业公会会长苏老七气得暴跳如雷,却制止不住抢购风潮,只得先把自家西林寺糖坊的围棚甘蔗千方百计保住,眼睁睁看着全县糖业乱成一团,无可奈何。
二爷和守信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急急赶进城,来到济源钱庄找郭三甫,却不见人。家中邓秀刚生了个女儿,取名郭静,正在后院内室坐月子。郑氏告诉二爷,说李知柏昨晚约他出去,一夜未归,至今不见人影。二爷和守信又连忙去找李知柏,也找不到人,住宅连大门都下了锁。
二爷又去找了几家相好的钱庄,经理老板都不在,好像都在躲他似的,二爷心里焦急起来。款项不落实,定价糖清买不回来,糖坊今年吃的亏就大了。
二爷决意在钱庄苦等,不信郭三甫不回来。
晌午时分,郑氏请二爷和守信进后院吃晌午饭。邓秀在内室躺在床上,听说二爷两爷子愁眉不展,托郑氏婉言询问。二爷只好实情相告。秀秀聪明,她告诉郑氏,请大舅郑胜汉进来,说明缘由,请他帮二爷办理借款。郑胜汉知道谢二爷是很讲信用的缙绅。二话没说,带二爷父子出去到柜上把事办了。
二爷父子银洋到手,立即回家安排预购定价糖清。幸好搞得早搞得快,比往年多预购了五成多糖清,能够补救谢家和曾家围棚甘蔗被抢购的损失。
郭三甫隔了三天才回来,听家人说了,当即赶到谢家湾,告诉谢二爷,他帮助城里缙绅们紧急躲避的事。二爷听了,不禁喟然叹息。
事情起于抢购围棚甘蔗的肖承九。他对朱章甫上次在茶馆断公道一事怀恨在心,得知四川都督胡景的表弟,新任四川巡按使陈廷杰,对朱章甫有杀侄这仇,便向其告发朱章甫是内江社会党魁首,伙同国民党“招兵助逆”。又勾结朱章甫手下“红旗管事”凌其九、被老朱惩办过的恶霸陈海清,两人活口具状佐证。
朱章甫最后竟以“招兵助逆”的罪名,被判处死刑。眼睁睁见朱章甫被害,二爷和守雄不禁仰天悲号。陈廷杰率兵前脚一走,二爷便领着守雄守信以袍哥总社名义,厚殓了朱章甫。内江县缙绅和各界同业公会人士会同数万袍哥弟兄披麻戴孝,举幛拥幡,纷纷赶来为这位辛亥革命先驱送殡,队伍蜿蜒数里,悲怆之声,震天动地,绵绵不断。
肖承九告状有功,陈廷杰竟委他一个肥缺,做了内江县三费局局长。他同伙麻相九做了团防局局长。又撤了李知柏,让凌其九做了商会会长。三个九爷,在内江纠合成一股“三九”恶势力。勾结军阀,把持县政,无恶不作。
九月,肖承九和商会凌其九,召集各同业公会在县署开会,士兵荷枪实弹围了会场。二人分派驻军粮饷,县务花销,开出来的数额比土匪绑票还凶。
麻相九素称麻胆大,更是无法无天。带着团丁上了城墙头,将几门土炮掉头对准城内,扬言商家如不按肖承九开的金额交纳银圆,即点火炮轰城内商贸繁华区。参加会议的都是县城富有的缙绅,人人吓出一身冷汗。
开完会,众人纷纷逃避。有的举家搬走,有的辞职逃跑。糖业公会首当其冲,糖未上市先掀起围棚甘蔗风波,承受不住巨额税赋,纷纷倒闭关棚。钱庄同业公会忍痛割肉,出钱免灾。李知柏是商界名人,更是脱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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