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糖坊-儒农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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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守雄和曾广方到家不久,接到继德电报,赶回重庆组建起了电力炼钢厂护厂大队。守雄和广方将内江曾家为部队送粮秣和建接待站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继德。继德听了捶拳道:“五师胜曾家胜,五师败曾家败啊!战局如有不利,曾广方切不可再回内江。”

    他忙于筹措军需,离厂奔波于川东南沿线。谁知军情突然发生变化,熊克武讨袁军遭到甘陕滇黔四省大军猛烈围攻,形势危若累卵。喻培隶星夜率军回师东援。终因寡不敌众,孤掌难鸣,全军兵败如山倒,功败垂成。

    胡景电令滇军攻入重庆,尽力追捕屠杀革命党人。危急之中,熊克武、继德和喻培隶带着曾广方,仓促地从重庆水东门出城,乘木船东下,离川出国去了南洋。幸好继德有先见之明,招呼在前,守雄回内江未暴露身份,闻讯连夜逃离炼钢厂,潜回内江蛰伏家中,等候大伯音信。

    果然,讨袁军撤离内江后,麻相九肖承九出面首告,曾家勾结奸党叛军,为其征粮秣办接待站,反对袁大总统,按律当治其罪。袁世凯和胡景的亲信内江知县蓝业征,命令时任县警备大队长的朱章甫,立即派警备队到龙门镇梁家坝抄家抓人。朱章甫和曾吉朋同是辛亥起事的革命党人,一起杀端方,成立军政府,对袁世凯和四川胡景屠杀革命党人,心中愤懑。他一面暗中派心腹火速到梁家坝通知曾吉朋,一面故意拖延时间,找到副大队长蓝心白,研究曾家大院地形和火力配备,拟草出行动方案。他知道姓蓝的心狠手黑又贪婪,恐伤及曾家人性命,刻意说明现在是民国,不得株连。只能抓曾吉朋一人,与家人无关。抄家到手的财产,要先送到大队,弟兄们要有财喜,你我两弟兄要有进项,剩下的才往县衙门送。两人密谋半天,适逢当日是中秋佳节,朱章甫留蓝心白吃过消夜,告诉他第二天一早动手。

    中秋佳节,曾吉朋请谢二爷陪着六指姑妈全家人到曾家大院团聚。突然接到朱章甫派人送来的密报,不禁大起惊恐。大家晓得,谢二爷处事沉着机警而有方略,他眉头一皱,略一沉思,果断做出安排:乱军执政,手段残忍。曾家男人不可留在院中,老幼妇孺也需暂避。正好三庆班接了一个月戏约,点名要刀马旦巧云上台,班主三番五次派人来求,尚在两可。巧云便自请去戏班避此风头,曾吉朋只得应允。二爷又令人将藏匿在大弧湾芭茅林里的应急大船,火速开三条出来。民团首领带十个精悍民军,开两条船护送曾吉朋曾吉江弟兄父子四人,账房和管事,立刻乘船离开龙门镇,不得片刻延误。谢二爷开一条船将兄弟夫妇侄媳侄孙和金银细软,隐蔽送到谢家湾后坝松山洞府藏匿起来,除随行的厨役和丫鬟,任何人不准得知其去向踪影。不便带走的贵重物品,全部藏入曾家大院暗窖地道。为不落人口实,扣上武装造反的罪名,曾家民团兵丁,立即解散各自回家,薪饷照发,有令召之即返。大院只留几个打更匠,有人来开门,有人走关门,凡事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

    这谢家湾松山洞府,是曾玉兰老夫人在继善出事后,深思熟虑安排挖掘出来的。谢二爷回家,又亲自带人,对洞内大动工程进行拓展。洞口隐藏在深崖密林杂丛之中,洞内纵横一里,干燥通风,冬暖夏凉。洞中分屋,木床木柜、铺笼帐被一应俱全。更有幽深地道暗窖,层层机关,可储物藏金。洞后平出一宽敞平坝,在两山之间。石桌石凳,石缸石钵,溪水清流,犹胜庭院花园。平日无事,只派邓开武一人持枪住在里面,洗扫庭除,无人知晓。有事人住进去,他一人守候洞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却万没料到,蓝心白邀功求财心切,连夜带了一千团防军和警备队员,气势汹汹赶到龙门镇梁家坝,将曾家大院团团围住,砸开大门冲了进来。幸得曾吉朋早已乘船逃逸,谢二爷带着舅爷舅娘一家和家丁,也早将金银细软收拾运走。整个大院只剩下木桌木床,石灶石缸,人无一个,金无一两。蓝心白大怒,下令将大厅设施和房间里的衣物帐被,妆台衣柜,桌椅圆凳,茶几茶具,储屋里的糖桶粮油,绸缎布匹,甚至佛堂里的铜像锡器,搬不动木柜上的铜件也撬了下来,一应洗劫,连夜用车运走。第二天,又将圈棚里的肥猪壮马,凡是值钱的东西查抄殆尽。又到各个糖坊,牵走百多条黄牛,将木挽石辊煮锅糖桶一应工具通通运走。昔日殷实兴盛的曾家大院,顿时荡尽一空,满目凄凉,炊烟难举。官府印出曾氏父子四人照片,全国通缉捉拿。

    再说守雄回到家中,他是属猴子好动之人,哪里在家待得惯。打着内江袍哥“全汉公”码头的名号,带着邓开武、徐三娃、古三几个弟兄伙,一路联络生意运送糖货。白糖原冰销售四川本地,红糖大部分销云南贵州。转火白糖,转火冰糖,冰水制作的黑瓜片、圆、砖、条、大市橘红等销山区各地。

    桔糖大批用木船下河运销往宜昌、沙市、汉口。一艘正船载五十吨,平时季节,前后需三个月以上时间,大河平水,正是小河枯水,五十吨正载船小河只能过空船,须用小船拨往泸县运载。五十吨正载船,须小河船二十艘拨载。

    一路沿江去拜码头,结把子。一举两得,一年不到,川东川南各地袍哥会,无不知晓内江有个谢守雄谢大爷。拿他的片子到各地码头打招呼办事,随喊随应,没有一处不买他的面子。

    一次,守雄奉二爷之命,送糖货到江阳吴家货栈,结识了当地袍哥五爷、货栈老板吴凯文。此人足智多谋、为人耿直,与守雄相见如故,多次交道,几乎无话不谈。这天,吴兄请守雄江边游船上吃河团鱼。两人登上船走进船舱,见一舱门隔住,里面已有一桌人。江阳游船上是将活鲜鲜的团鱼一网放江中养着,客人点杀烹饪上桌,味道鲜美,生意火红。一船摆两三桌,分前中后客舱,除了吃鱼,还可以搓麻将、可以听丝竹,更可以品茶吟诗。守雄二人把酒临风,开怀畅饮。忽听隔壁人说话是内江口音,于耳稔熟。他离桌而起,前去敲门:“大表叔,我是谢守雄!”

    舱门一开,果然是表弟曾广国和曾广云。弟兄亲热,相拥而进,见曾吉朋曾吉江二人端坐正席,表妹曾广英坐在一旁,周围是账房管事民团首领,连忙上前揖礼。曾家避难到江阳,得当地糖商庇护,躲过通缉,幸得平安。守雄将内江情况说了,舅公舅婆一家安好,孩子们在龙门书院读书。喻培隶家和公孙长子家也被查抄一空。官府几次到谢家湾查问,被二爷应付过去了。麻相九肖承九心中忌恨谢家,却知道谢继德是辛亥首领,不知现在哪里身居何职,民国政府多的是辛亥起家的达官,不敢轻易动弹。曾吉朋告诉守雄,自家罹难,不知何日可脱祸回内江,请转告继善二表哥,糖业公会会长一职可交挚友苏老七代任,曾家还有不少糖业账务,苏老七自会料理。最后约了联络方法,带话报平安,将家事说完,守雄延请吴凯文一起进厢入座。酒过三巡,吴老板突然问:“谢老弟,你们内江龙门镇肖家货栈那个肖老板,你打过交道没有?”

    座上人顿时面面相觑不吭声。守雄听了有点诧异:“那人叫肖承九。一肚皮烂水,吴兄与他有什么交往吗?”

    吴老板叹了口气说道:“他还欠我一笔酒款,至今未归账。我到他货栈去过,生意也做得可以,觉得他不至于拖烂账。只是最近两次去龙门镇,都未见到他本人,心中有点悬。”

    守雄冷笑一声道:“这个人外号三鬼罗刹,交道不得。他不赖账就算了。如果他搞啥子鬼,你到龙门镇来找我,我还有笔账没跟他算呢,到时新老账一齐算!”

    吴凯文不明所以,守雄便将肖承九陷害父亲的前后经过,详细摆给他听了。吴老板听了不觉心中更是悬起,相约近日到内江龙门镇讨回货款。

    当日吃团鱼饮美酒,尽欢而散,守雄依依送别表叔一家。吴凯文问起,自是不便多说,只是感慨万端地道:“世事蹉跎,江湖险恶。一步不稳,举家难过啊!”

    是夜,月落星稀。守雄带着邓开武、徐三娃、古三等十几个兄弟伙,搭船溯江而上。到了龙门镇滩湾码头下船,这里离谢家湾后坝很近。刚走到龙尾石牌坊几株大皂角树下,突听后面传来男人嬉笑和女人呼救的声音。守雄一挥手,众人迅速隐身在大皂角树后面阴影中。遥见滩湾处拥出七八个男人,簇拥着一个女人快步走了过来。那女人一边挣扎一边哭叫,一个男人淫笑道:“巧云小姐你不要闹,今晚要把我们麻九爷伺候好!”

    一听巧云这名字,守雄知道是表叔如夫人,不敢怠慢。低吼一声,蒙脸!众人抹下头巾只露出双眼,“呼”地跳出来,持枪将那伙人团团围住。领头那个男人大吃一惊,随即拱手上前亮声道:“哪路英雄哪条道,大水莫冲龙王庙!本乡本土本码头,我是九爷倥子头。持枪拦路为哪般?月亮坝耍刀明说根由!”

    守雄一声冷笑,如虎咆哮:“欺男霸女麻胆大,偷奸卖拐早该杀。今朝托你带个信,留他性命千刀剐!”

    说完,跃步上前将那人一点穴,立刻僵直倒地。邓开武等也飞身过去,将那六七个浑水倥子点倒,拖进芭茅丛中。巧云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守雄向她揖礼笑道:“表叔娘莫怕,大表叔现在江阳。你如何被这伙浑水袍哥掳来这里?”

    巧云听了惊魂稍定,说三庆班在资中摆台唱戏,被麻相九探知,戏一散场,派人持刀暴力绑到船上,一叶轻舟送到龙门镇。本以为今夜难逃鬼门关,不意吉星高照被守雄救了。她屈膝谢恩,想到如再回三庆班,必在劫难逃,这龙门镇更不是久留之地,求守雄将她送到江阳与曾吉明患难天涯。守雄会意,派徐三、古三回家报信,自己和邓开武等兄弟伙护送巧云上船,直达江阳。

    曾吉朋见巧云脱难归来,大惊大喜,深感表侄善解人意,胆识过人。隔天,守雄与曾广国和广云、广英三兄妹摆龙门阵。他向兄妹们说了巧云的际遇,感慨地出口吟道:

    梨园女子真玲珑,

    独闯江湖一身空。

    笙歌饱含家国泪,

    台柱不歪人中凤。

    曾广国苦笑道:“大表哥,你仁义待人,怜香惜玉,满肚皮馊主意。小弟兄妹三人逃难在外,你该给我们出个主意嘛,这样东躲西藏,岂不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守雄晓得曾广国、曾广云和自己一样,自幼很崇敬岳飞,三个人小时因争着读《精忠说岳》,差点把书扯烂了,便真的给他俩出主意道:“听说孙中山在广州要办一个黄埔军校,你们可以给表叔说,先去那里读一阵书,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本来我想去,家里奶奶身体不好,舍不得我走。你俩过去真练得到本事,带个信回来,我立马过来陪你们,怎样?”

    曾广国和曾广云弟兄闻言大喜,与守雄击掌道:“好!大丈夫说话,一言为定。”

    广英撇嘴说道:“大表哥,你偏心。你给两个哥哥出主意,就不管小妹了!”

    守雄拍了拍脑壳,满怀歉意地说道:“大哥疏忽了。小妹你太小了,不过你聪明伶俐,天分极好。你最喜欢吃又泡又甜的甘蔗,我给你打个主意,长大到外国去留学,专门去研究甘蔗,回来栽出外国大甘蔗,够你吃一辈子。再找个也爱吃甘蔗的男娃娃做我们妹夫,那就甜一辈子了!”

    话刚落音,广英扑过来大喊:“大表哥大坏蛋。”举起拳头追打守雄,四兄妹闹成一团,不亦乐乎。

    听了守雄的主意,曾广国和曾广云两弟兄果然辞别父亲,去广州进了黄埔军校,两弟兄后来都做了民国有作为的将军。曾广英长成人以后,留学到美国,入读路易斯安那州大学制糖系。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表哥叫黄思振,是表叔娘黄美姑的侄儿。黄思振自幼家中贫穷,却勤奋好学,成绩优异,对家乡糖业尤为关注,立志要推进家乡制糖机械化。美姑眷顾亲情,赞赏他立志高远,资助侄儿读了大学,又留美深造。真如守雄所言,广英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爱甘蔗的丈夫。

    守雄回家不久,这天,谢二爷在家,邓幺师进来报说来了一位客人,要求见谢大爷。二爷一听觉得奇怪,他大哥在外,从不说老家在何处,也从不叫朋友来家里,何来此不速之客?正在沉吟,邓幺师解释说他是来求见大少爷的。

    二爷一听,心中火星四溅。摆出一副川戏黑头模样,摇晃着脑袋“呀呀呀”乱叫,将手往桌上一拍,吼道:“这娃娃反了,反了!与本帅拿将上来!”

    邓幺师忍住笑,把守雄叫进来。二爷喝令一声跪下,守雄摸不着头脑,见老爸一脸怒容,连忙跪在青石板地上。二爷问他:“老子在家,人称二爷。你小子操长了,在外面竟敢称大爷了。我们两爷子,现在你是大爷,我是二爷。这个谢家该你来掌帅印不成?”

    守雄一听不胜惶恐,连忙磕头如捣蒜地说:“老爸,孩儿不敢。我们谢家有祖训,孝悌为先,长幼有序。儿子哪敢在外面充大爷?那是江湖交往规矩,到别人家中拜客,都按主人家弟兄排位顺序称爷。你老人家听了不舒服,我叫他们改口就是。”

    二爷恍然大悟,是自己没弄明白,便改了川戏道白口腔说道:“原来如此,你小小年纪,充什么大爷。本帅这回饶你不打,下次不可。”

    守雄心中憋住笑,双手作揖,也用川戏道白口腔答道:“末将知罪,下次令他们改口叫谢老幺,不知大帅意下如何?”

    二爷哈哈大笑说:“算了算了。即是江湖社交规矩,那就算了。不过你给老子记住,我们谢家以耕读为本,望的是天下太平,老百姓田里有谷子,碗里才有饭吃。不要昏天黑地,不辨菽麦。耍棒弄枪练武练身,老子是内盘,但要讲武德,切不可去惹事生非。你和守信最大,要好生帮着家里种甘蔗,打理好糖坊,才是正事。在外面交朋友办事情,仁义礼信缺一不可,千万不可乱来。”

    守雄连忙磕头说:“守雄铭记在心。”

    心头在想:你老人家天天在望天下太平,天下太平是望得来的吗?

    二爷才叫他起来去见客人。

    这来的客人就是吴凯文。他在江阳开货栈,糖烟茶酒趸卖零销,生意十分红火。这酒品中有一种江阳老窖酒,是当地土酿货,香浓味美,入口留芳,在川内外都颇有名气。

    年前,内江龙门镇肖承九到江阳来要订两百箱酒。当时江阳的酒商纷纷来争这笔生意。他唯独选中了吴凯文这一家。吴凯文大喜过望,专门在长江边的临江酒楼摆了一桌筵席,盛情招待肖老板一行人。

    两瓶江阳老窖喝完,肖老板吩咐随行的管事肖三先付两百箱的定金。肖三从怀中摸出一张用白纸已写好的收取订金的收据,要吴凯文签字画押。吴凯文虽然已喝得半醉,心中明白。拿过收据看清楚银两数目,信手在后面收款人名下签了字画了押。大家皆大欢喜,尽兴而散。

    以后都是肖三来提货,提满两百箱后都是现银付讫,很守信用。

    吴凯文一次顺便送货专程来内江龙门镇拜望肖老板。见肖家货栈各色糖品酒类齐全,人来人往,都在谈生意,暗暗庆幸自己攀上了一个富商,今后生意有的是银子赚,心中十分欢喜。

    肖老板也来而有往,在龙门镇的龙门酒楼设宴招待吴凯文,优礼有加,热情周到。两人你来我往熟识了,吴兄对他十分敬服,心存感激。

    今年五月端午节前,肖承九亲自带肖三来江阳,要提五百箱货,称是省外一大客商要货,却又只带来三百箱货的银子。他与吴凯文商量,现银暂时周转不过,能不能短期挂一下账。待要货商一付货款,立即将银子亲自送到江阳来。吴兄知道肖承九在内江龙门镇是有根底的人,商场中货量大现银不足也是常有的事,慨然应允了。哪晓得,这货银一拖竟拖了将近半年。其间,吴凯文多次来龙门镇催收,最初肖承九还亲自出面接待,说是货银未到,万望宽宥。到后来连他人都见不到了,只有伙计出来应付。

    吴凯文急了,坐在货栈死等,这天终于见到了肖承九。可他竟然拿出一纸收据,说货款已交肖三支付了,收据上有吴凯文亲笔画押。吴凯文仔细一看,大呼上当。

    原来肖三当日拿出来的那张订金收据乃八行白纸,吴兄依照已写好的收款人签字画押和日期落在后款。现在肖承九将前面两行字迹裁去,在留下的六行白纸幅上,只剩下寥寥数字:“今收到货款九百二十元银货两讫。”

    这一篡改的收据便成了铁证。吴凯文愤恨不已,拜托江阳的龙头大爷写了拜帖,特地到内江拜了总社码头,又来龙门镇找守雄,求他帮忙。

    守雄听他说完,问道:“那他所欠的两百箱货款可有凭条?”

    吴凯文搔了搔脑瓜说道:“凭条没有。肖三在我店里账上,有亲笔签字画押。本可以此为凭,可那个龟儿子管事没了踪影。在内江我两眼一抹黑,到哪里去找那个王八蛋管事呢!”

    守雄详细问了情况,留吴凯文在糖坊住下,自己出门去了。吴凯文百无聊赖,在这谢家糖坊周围转了个遍。见老幺们用漏棚制桔糖剩下的漏水喂猪,心中甚觉可惜,有了主意。

    2

    第二天一早,守雄带着吴凯文,来到龙门镇码头茶馆断公道。身在袍哥,袍哥断公道自有规矩,如果不去便失了道理,肖承九自恃有凭有据,是袍哥老字辈,没把谢守雄一小字辈放在眼里。便也带着人,气势轩昂地到了茶绾。

    袍哥总舵爷朱章甫,是袍哥“全汉公”总社长,时任县署武装部长,为人慷慨仗义。内江辛亥起事时,就参与革命党人活动。谢守廉任署长时,他任交涉部部长兼革命军三营营长。听了守雄禀报,答应出面主持公道。他邀了袍哥总社“圣贤二爷”谢二爷和糖业公会新任会长苏老七,商会会长李知柏,济源钱庄郭三甫等,都是地方缙绅中袍哥头面人物,来坐了上座,麻相九是本地堂口舵爷,也坐在边上。三张八仙茶桌并排一起,满满坐了十个人。听说袍哥总社来断公道,龙门镇茶客一拥而入,坐满了来看闹热。

    四川的茶馆,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社会内涵。休闲时茶客可以在这里听评书听清音听竹琴听川戏,有事时三公五老,袍哥乡约可以在这里摆事情打圆场判是非断公道,是当时民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茶馆的老板称茶房管事,烧水打杂的叫茶房老幺,独有到茶桌添水冲茶的要有本事,俗称茶房幺师。

    此时,茶房幺师见十个人已落座,吆喝一声:“茶来啦——”

    他左手拿十个茶碗茶盖,右手提着茶壶和十个茶船子,轻便利索地来到茶桌边。挥手轻轻一甩,嚓嚓嚓,十个茶船子在茶桌上一字排开。刷刷刷,手中的茶碗已整整齐齐地坐在了茶船上。茶房幺师后退一步,提起长嘴茶壶,眨眼之间,一股股热气腾腾的开水,呈抛物线状地掺进了茶碗,刚到半碗,泡到茶叶,戛然而止,转瞬之间,十个茶碗就掺够了水,滴水不漏,只听啪啪啪一溜儿瓷碰声,十个茶碗已全都上了茶盖。茶房幺师又扯开嗓子喊一声:“各位大爷请慢用。”说完躬身而退。

    谢二爷右手端起茶碗,左手拈起茶盖,轻轻吹拨开茶沫,品啜了一口,夸道:“嗅之清香,尝之浓郁,好茶!”

    吴凯文连忙喊道:“各位大爷的茶钱我开了。”

    守雄笑道:“龙门镇码头上,哪有你开茶钱的道理?”回头揶揄肖承九,“肖老板,你说是不是?”

    肖承九自然懂得规矩,板着脸说:“那是,谁输道理谁开茶钱。”

    守雄说:“既然如此,就请你们二位把各自的道理,向各位大爷摆一下嘛。”

    两人于是把经过和各自的道理都摆了,焦点落在管事肖三身上。肖承九振振有词地说道:“江阳酒生意是肖三一人经手,我未过问。这收银凭条是肖三写的,吴老板签字画的押,我付了银子,货栈早已入账。江阳吴老板挂的账是吴老板写的,肖三签字画的押,我收的货早已银货结清,有据为凭。不晓得他两个搞些啥子名堂。现在肖三亏空了货栈千块大洋,跑得人影子不见了。吴老板还要来讹我赔银子,请各位大爷评一评,天下有没有这个理?”

    吴凯文也当理不让说道:“到江阳来交订金订货,是你带着肖三来的。打招呼挂账欠货银也是你。没你出面,我怎会认肖三签字画押,我又怎会认识他?这半年我每个月都到龙门镇来催这笔款,你们货栈伙计哪个不晓得。现在你把肖三支开,想赖这笔账,还把年前收订金的收银凭据改了,真是会搞板眼。肖老板,袍哥人家不要拉稀摆带,做人做事,良心要放在当中!做了亏心事,要遭报应的哟!”

    朱章甫把二郎腿一翘,喝了一口茶说道:“江阳码头的拜帖我已看过,托我们在本码头了结此事。天下袍哥是一家,我们一定会按规矩,凭良心,讲公道,决不维护哪一方!”

    谢二爷接过话头,响亮地说:“你们两人当中,定有一人存了欺心。我在这里把话抖明白,一经查实,那是不但要赔银子,还要三刀六洞,按家法处置的哟!”

    吴凯文离开座位,“咚”地一下当堂跪下,双手作揖大声说道:“我吴凯文若存欺心,但凭各位大爷处置!”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盯住肖承九。

    肖老板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来双手一揖道:“这件事确是肖三一人背着我干的,只有抓到他,事情才搞得醒豁。如果照这样扯筋扯下去,天王老子也断不出公道来。货栈生意忙,我就恕不奉陪了!”

    说完,转身就想溜之乎也。

    守雄把茶碗往桌上一搁,大声问道:“肖老板,你刚才说只有抓到肖三,这件事才说得醒豁,是不是?”

    肖承九底气十足地回道:“姓谢的小子,我肖某人说话从不掉底。”

    守雄将茶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大声武气地喊道:“那好,今天吹火筒对上了顶门杠,兄弟伙,把肖三给老子押出来!”

    “轰”地茶馆像爆了棚似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直起腰杆,伸长脖子,眼珠子都盯住了茶馆大门。茶馆大门口悄无人影。

    众人正在错愕之中,身后的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十几个斜背枪杆子的袍哥弟兄,把肖三连拉带拽地拖下楼来,一脚把他踢翻在地。肖三像条癞皮狗趴在地上,大声哭号道:“各位大爷,这件事都是肖大爷一个人谋划的。他吃了吴老板的钱,给了我五十块大洋叫我顶黑锅,实在不关我的事呀!”

    在朱章甫、谢二爷等人的追问下,肖三把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道了个干干净净。

    肖承九坐在一边,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黑,最后在竹椅上萎成了一坨。

    昨日守雄一出门,就派人去查肖三的行踪。他一个亲戚说他到凌家场妹妹家去了,守雄连夜带人把他抓了回来。审明原委,把他扣在茶楼上雅间里。今天楼下肖承九说的话,肖三听得明明白白。肖承九将祸水全往他身上泼,他恨得直咬牙,巴不得立刻下楼戳穿肖承九的把戏。守雄令人把他带下楼来,他忙将肖承九的全部底火端了出来。不然照袍哥规矩要挨三刀六洞,那不痛死个先人板板哟!

    肖三交代完毕,朱章甫、谢二爷和郭三甫、李知柏等人商议一阵,认定肖承九是个下三烂。可他是内江商界场面上的人,袍哥老字辈,麻相九又连连给大家作揖说情,要求给他码头上留点面子。大家便断定肖承九退赔货款。肖三参与设局骗财,能老实交代罪行,按袍哥家法处置,免六洞戳三刀。朱章甫当众一断公道,茶馆响起一片巴掌声,众人连声喝彩:“好,朱大爷断得公道!”

    几个袍哥弟兄提起肖三,当众在屁股上戳了三刀,肖三杀猪般号叫。

    3

    肖承九赔了银子,丢了面子,在龙门镇声名狼藉,谁也不愿与他打交道,生意一落千丈,商铺门可罗雀。恰好,他在日本学机械的大儿子肖尊尧毕业回家,内江莫啥子工厂,无用武之地,便把货栈糖坊都交给了大儿子去打理,自己躲在家中,成天喝酒浇愁,喝醉了就借酒发疯,大骂朱章甫和谢家,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

    范湘纹见大舅视谢家为仇人,心中十分反感,悄悄约了守信,把大舅的情况告诉了他,要谢家提防点。守信想了一会儿,便在湘纹耳边咬了几句,湘纹脸上顿时笑逐颜开,扭住守信的耳朵咬牙笑道:“你这个鬼机灵,还真会打主意呢!”

    回到家,湘纹就把她大舅的所作所为详细地告诉了大哥。这肖尊尧在日本学堂受过高等教育,回家后对老子的做派也已耳闻。他听了表妹的话,想了半天,决定去谢家湾看望谢二爷。湘纹一听便缠着大哥要他带自己一路去,尊尧逗她:“小妹,你整天看我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记不记得里面有一句名言?”

    “大哥,什么名言嘛,我可不记得了。”湘纹拉住大哥的手不放,“反正你去谢家湾,要带我去。”

    “哈,我小妹读书可是过目不忘的,那句话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啊?”

    湘纹羞红了脸,扭捏着说道:“大哥,你别逗了,我懒得听。”

    “哪个少年不烦恼,哪个少女不怀春?”尊尧眨眼诡笑着说道,“小妹,你莫不是看上谢家哪位少爷了吧?你给哥说实话,哥就带你去。”

    湘纹佯装生气地说:“大哥,你可别胡说。人家成天闷在家里,想陪你出去转转嘛,你尽往邪处想,我告诉外婆和大舅妈去!”

    说完双手甩开,赌气往里屋走。肖尊尧和他老子一样,心中最敬畏的就是肖老太太,连忙拉住湘纹:“好了,好了。我的大小姐小姑奶奶,我带你去就是了。你去乱告状,硬是安心让大哥跪石板吗?”

    湘纹“扑哧”一笑,转嗔为喜:“大哥,那就说定啦,你等一下,我换衣服去!”

    两兄妹打扮得整整齐齐,提了礼品,一路观山望水,往谢家湾走去。

    谢二爷一听肖大少爷登门,真是喜出望外,唤人大开客堂,沏茶待客。

    肖尊尧兄妹先进后园拜见六指老奶奶,送上礼物。曾玉兰耳聪目明,一见这娃娃模样身材,举止动态,了然于心,大加褒奖,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二人又出来到客堂拜二爷,守雄、守信连忙端上热茶,一起陪兄妹入座。

    湘纹见了守信,二人暗送秋波,眉目传情。大哥有言在先,也不敢造次。一个女娃娃家,陪着几个大男人,觉得有点尴尬。借口去找学莲说话,跑了出去。

    客堂内四个男人摆谈了半天。那肖尊尧又十分机敏,举止谦恭,言谈得体,二爷十分赞赏。当年,他也听了一些言传。今日摆谈之中细看肖尊尧,眉宇之间气质举止,与自己年轻时颇有相似之处,心下也有点疑乎是自家孽缘骨肉。可弹指间春秋已过二十载,从未与李雯单独见过面,哪得实情?

    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疑乎归疑乎,如是贸然,岂不荒唐?

    想到当年挚爱的李雯,心中惘怅悲怆,油然对尊尧产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似是一家骨肉,十分投契亲和。谢二爷留他兄妹一起吃夜宵。

    席间,六指老奶奶心高气爽,不绝口赞赏肖家兄妹二人。黄美姑举目一看肖尊尧,心中诧然。二十年的肌肤之亲,对谢二爷的禀性动静,早已了然于心。这肖家后生,与自己结亲时的谢继善,何其相似乃尔!

    女人天性,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便亲切地询问肖尊尧:“世侄令堂贵体可安?我改日当登门拜望。”

    肖尊尧见美姑二目如电,来回上下往自己身上梭巡,已不自在,现在又无缘无故要上门探视母亲,心中甚感奇怪,连忙恭敬地站起来,双手拱礼谢道:“家母体质向来羸弱,疏于应酬。小侄在此代家母叩谢伯母关切。”

    “哦……那贤侄定要向令堂代致我的问候。”说着又吩咐守信,“一会儿你把我房中的补品,送三副给肖家伯母。愿她多加珍重,玉体贵安。”

    尊尧兄妹称谢推辞,到底拗不过美姑是长辈的情面,只好收下。谢二爷又备了一份厚礼给肖老太太。吃过消夜,天色已晚,谢二爷带着守雄、守信和学莲,亲自陪到大门外,依依送他兄妹俩回家。

    尊尧一路凝眉沉思,觉得自己是代老爸前去登门谢罪。谢家却十分关切奶奶和母亲,又问候又送补品,对父亲却一字不提,显然是对老爸成见固深。心中对父亲在家中在社会的孤独和无奈,生出一股深深的同情和怜悯。

    肖承九听说儿子和侄女提礼品去了谢家,气不打一处来,喝着酒等他回家。兄妹一回家门,他就借酒盖脸,又哭又骂,骂儿子和外侄女不孝,不给他争脸,哭家门不幸,被人欺侮。肖尊尧和湘纹也不理他,径直回屋去了。

    老肖哭闹一阵,见无人理他,自觉没趣,歪在椅子上不觉迷糊过去。朦胧中,他觉得身上一热乎,有人给他盖棉被,睁眼一看,却是大儿子站在身边,刚想开口骂他,尊尧“咚”地一下跪在他面前。老肖一下蒙了,连忙去扶儿子:“你……你……有啥子话说嘛。”

    肖尊尧立起身来,轻言细语说道:“爸,我们家落到现在这样境地,孩儿哪能不急?只是眼下不能操之过急。谢家、江阳吴家和你的事,孩儿听说了。商场做生意,要在场面上竞争,俗话说无商不奸,使奸使诈,要合理合法。就是搞点板眼,也不能让别人抓住把柄不是?这一点不是孩儿说你,你过去那些做法,实在太粗糙太低下了点,到头来没有一回算到人家,每回都是挽起圈圈把自己弄来套起。”

    肖承九听了默默无言,尊尧的话句句点到了他心窝子里。大儿子年幼时,他也疑过不是自己骨血,却没有凭据。尊尧从小聪敏过人,乖巧灵活,又是长子,很得祖父祖母全家人喜爱。日渐长大,品行端正,十分孝顺。且读书勤奋,学业优异,一直读到留学归来。肖承九虽然人品不好,对儿女学业前程却倍加关切,平时挂在嘴边常说一句话:前辈人好不如后辈人强。两个儿子自幼对他亲近有加,父子情深。沉思半晌,他才开口说话:“照你说,我们该咋个整呢?”

    肖尊尧也不多说,只是轻言安慰道:“爸,你就安下心来,在家里饮酒喝茶,在茶馆打牌听戏,好生过日子,生意上我会用心去经管。”

    老肖想了想,十分诡秘地说道:“那个袍哥大爷朱章甫,就是他龟儿断的公道整我。这回省府有个大脑壳要收拾他,派人来找我联络。许愿办成了让我在县里当官,我这会正动心思整这件事,哪有心思去打牌听戏哟。”

    肖尊尧一心想办实业,对这些鬼摸脑壳的事没半点兴趣,说道:“你老人家真要干正事,我不拦你。可官场上的事,风险很大,不要涉及我们肖家家业。我看这样,你把家业都划在我和二弟名下,由我主家,免得今后有事连根带底都受牵连。”

    肖承九道:“老子本来就把家业交给你了。你说划到你们名下也行,你兄弟那里自己去商量。老子有酒喝有钱花倒也罢了,莫酒喝莫钱花还是要供老子哟!”

    肖尊尧笑道:“你老人家说到哪里去了。”

    两爷子当晚摆了大半夜知心龙门阵,第二天便立契将家业划了。从此,肖承九表面上果然安生了很多。

    大家都夸肖大少爷会管事,当家没多久,连肖老爷都有了人模样儿。

    4

    吴凯文收了货银,买了人参鹿茸等贵重礼品,到谢家拜谢。

    谢二爷颇有感慨地说:“昆明滇池有一副百字楹联,上联第一句就是:处世艰危,举步要稳。吴凯文这件事,是个教训啦!”

    他叫守雄开了客堂,唤守信和兄弟们都来听听吴老板摆龙门阵。用意十分明白,要他们晓得商场诡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为人要持诚信。

    吴老板将此事谈完,话锋一转,提到谢家糖坊漏棚制糖剩下的漏水,说拿去喂猪实在可惜,可以用来酿酒。他家在江阳,酿酒已几代人了,有一套祖传酿造秘方。这次守雄帮了他大忙,收回银子又挣回了面子,深感无以酬答,愿意把秘方交给谢家,并亲自配兑,带糖坊老幺学会酿酒。酿成的酒如果一时找不到销路,他愿意按市价全部购买,今后有了销路,由谢家随行就市自行贩卖。

    谢二爷听了大喜,提出酿酒的获利,要分五成给他。吴老板坚辞不受。最后逼急了,他站起来向二爷双手揖礼道:“伯父,晚辈虽是商人,也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为酬答伯父和守雄弟大义相助之恩,反倒来恩家摄利谋益,岂不成了蝇头营营谋利小人?再说我买回去的酒精勾兑成酒品,也并非没有赢利。这酿酒之利切切免谈,万望伯父成全小侄。”

    话已至此,二爷无话可说,当天设席款待吴凯文。没隔几天,吴凯文果然带了秘方,如期而至。他和守雄去市上购置了酿酒家什,将守雄守信弟兄两人叫到密室,教他两人配制秘方。随后在谢家湾中坝布置了一间酿酒糟房,选了邓开武、古三和徐三娃等十个老幺,叫他们划船到沱江河中流,取了几十桶河心水回来,开始手把手地教他们酿酒。不到半月,酒终于酿出来了,整个湾坝上空,飘浮着一股股扑鼻的酒香。为庆贺酿酒成功,谢二爷用吴凯文勾兑的酒,当晚在坝上大摆酒席。他约了吴老板,唤了家人、幺师和众老幺,划拳猜令,开怀畅饮。醉酒之际,六指老娘牵念大儿子继德和侄儿曾吉朋曾吉江兄弟俩,朗声吟了李清照一首词:“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见母亲伤情,谢二爷忙叫美姑送娘回屋歇息。他也感慨大哥继德和表弟曾吉朋,为除尽世上奸邪,求得天下太平,出生入死,远在天涯,一家骨肉何时才能团圆呵?便起身离席清唱了一段川戏《五台会兄》中的醉闯山门:

    远见得金乌往西坠,

    雀鸟归林玉兔催。

    洒家杨延德杨五郎是也,

    家住赤州火塘内,

    父子八人把宋归。

    我父官拜金刀令公位,

    母亲娘佘氏太君女中魁。

    可恨那奸贼潘仁美,

    他累次把我杨家亏呀。

    誓不与奸贼同朝内,

    我五台山削发念慈悲……

    这川戏高腔,高昂激越,声韵悠扬,二爷带酒扮醉五郎,动作惟妙惟肖,唱得有板有眼,赢得满堂喝彩。

    吴凯文满斟一大碗酒上前敬二爷,豪爽地说道:“二爷,晚辈敬你。你老人家随意饮一口,我喝下一半。”

    二爷笑道:“好,贤侄别喝醉了,你只准喝半碗哈!”

    说完举杯抿了一口,吴凯文双手捧碗,咕噜咕噜把一碗酒全喝光了。二爷瞪眼道:“说了只准你喝半碗嘛,你咋个……”

    吴凯文大笑道:“二爷,我是说只喝这碗酒的下一半,上面一半它要跟着跑,我莫办法哟!”

    众人哈哈大笑,喝得杯盘狼藉,尽欢而散。

    第二天一早,二爷还在沉沉梦中,守雄在门外喊:“老爸,吴老板走了。”

    二爷翻身从床上爬起,边套衣衫边往外走,连声喊道:“快留住他,留住他!”

    开门一看,守雄站在门前,手中拿了一封信,却是吴凯文留下的信:

    “敬禀者晚侄吴凯文。严慈家门出孝子,耕读庄户有义男。愚侄江阳蒙骗,黔驴技穷。幸得伯父及贤弟守雄内江援手,方脱陷阱,侄感恩戴德,没齿不忘。无以为报,扪愧于心。今呈薄技,业已初善。恕侄不辞,后酬有期。”

    谢二爷感慨地说:“中国有句老话说,慈不带兵,义不经商。依我看,此话不对,经商者中重义气守信用的人,还是不少啊!”

    把夫人黄美姑和守雄守信邓幺师招来,一家人漫步坝上,他语重心长地说:

    “老母亲自幼要我习孔孟,我却尚武骁勇。不过孔夫子的话也记得不少,他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很多人都误解了他的原意。依我之见,他是说世上万般行业的人,都要多读书才算高明,肚里有学问,脑壳才灵光,才能在本行业棋高一着,技高一筹!不读书不明事理,不图改进,万般行业品味就下流了。”

    他举手扬了扬吴凯文的信:

    “吴家酿酒,谢家制糖,都是这个道理。脑壳头没有学问,何来特长?我们谢家开糖坊漏棚,要有务实眼光。除了自家栽的甘蔗和开的糖坊外,第一买青山,要选择蔗农向阳和土壤腴美的,所出的糖,成分才好,每百斤糖清可多出白糖三四斤;第二买外面糖清,要选糖坊家计稍活动的,才莫亏欠;第三自家要把钱筹雄实,糖刚上市时,无论糖价怎样低落,都不要慌着卖,等那些资本较少的‘提兜漏棚’将糖卖空,价钱必然会涨上去才卖。以上三项,以第二项最为重要,若是背道而行,就是遇着获利的年成,不唯不能获利,反致倾家荡产。开糖坊漏棚甜头不只翻倍,是倍上翻倍。最为关节的是:人要勤,事要细,脑要灵。世上带兵有儒将,经商有儒商。我泱泱中华,乃是以农为本之国。庄户人家,是国之基石。谢家是耕读之家。耕所以养生,读所以明道,就要做儒农。要把书本上悟到的道理,用到农活上来,一定能将庄户搞得红火!各行各业都兴旺,国家富强了,老百姓安居乐业了,天下就太平了!”

    黄美姑点头笑着说:“二爷说得很有道理。耕读因是良谋,必工课无荒。你们学业不可荒废,耕种更须务实。”她挥手指点坝上郁郁葱葱的原野,又道:“我们大坝上、土头田里长的庄稼,除够吃够用外,栽的甘蔗拿到糖坊制糖,漏棚的漏水拿到糟房酿酒,种的菜籽,拿到油坊榨油,豌豆麦子红苕拿到粉房磨粉。自家土头种的东西,经过自己的手加一道工,拿到市上一卖,价钱就翻好几倍。剩下的蔗皮渣可以当柴烧,糟子、糟水、粉渣拿来喂猪催膘,副业也生发了。你们说是不是?”

    守信脑壳灵,马上接口道:“二老的意思我明白了。读是养心,耕是养体。我们庄户人家,庄稼是根基底子。我家用自家种的甘蔗,开设成加工坊,带动副业,这叫以糖业为主,农副业三者一体,何愁不发家!”

    邓幺师说:“猪儿喂得越多越好,屙的屎尿多,那还是种庄稼的好肥料呢。”

    谢二爷见守雄闷起不开腔,晓得他心思不在坝上,沉吟了一会儿,对他说道:“守雄,你莫学大伯心子野!我们庄户人家,只要天下太平,每天有红苕白米干饭摆到桌子上吃,就是福了。粗粝能甘,才是丈夫之本,纷华不染,方称君子之风。不要去乱想汤圆吃!”

    守雄笑着道:“老爸,雄儿想起一副对句,写来送你!”

    二爷笑道:“难得看到你娃娃掉文动笔,写来老子看看!”

    守雄跑回屋拿来纸笔,铺在坝中石桌上,提笔写道:

    红苕白饭摆桌上,这种福老父所享。

    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小子为之。

    二爷看了哈哈大笑,转而笑道:“那你娃娃就先齐家吧。这样说好了,制糖和农副业再加一个经商业。我们在县城东坝街开一个货栈,由你去打理。屋头糖坊出的糖和煮货、酒、油和豆粉,都堆到货栈去卖。今后糖坊要买的甘蔗、糖清,也由你去订。一句话,老子在家坐帅帐,你妈和守信在家办粮草,这跑外头的先锋之职,就交给你娃娃了。”

    守雄是一个犯了跑马星的人,一听老子不圈他在屋头,满心欢喜,连忙站起,双手作揖:“末将得令。”

    邓幺师指着河边向二爷说:“今年子河水涨得早,溪边一带甘蔗土都遭淹来泡起,怕要早点打主意,不然明年子一涨水,又要遭淹哟!”

    谢二爷和美姑守雄、守信,快步来到溪边土埂上。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指着土埂上下空地,嘱咐道:“庄稼保收成,先保水土,不要泥沙流失。那地方要多种草,种竹子,栽树子。”

    美姑想了一下说:“种草呢,多种根连根,秧毡草,覆盖在土埂坡上,成饼成片。马儿杆和芭茅杆也要多种。这两样东西叶子宽,杆杆硬,不容易倒伏。洪水一来,它就顺河风斜起,覆盖在地面上,就像铺了一块地毯,洪水从上面冲刷,底下的泥土却不流损,洪水中的泥沙还会沉积下来。枯水期河水退了,割了马儿杆和芭茅杆,空土上还可以种越冬的豌豆、胡豆、麦子。收割下来的秧毡草马儿杆,做青饲料,还可以喂马喂牛喂羊儿,你们说是不是?”

    二爷连连点头,抚爱的眼光看了又看美姑,看得她绯红了脸。

    守雄见父母如此下细,便问道:“栽树子,栽哪些好呢?”

    二爷心中一动,脱口就大声念了出来:“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你们看,王勃之《滕王阁序》写得如何?我谢家所栽之树,皆宝树也。内江蜜饯卖得很好,城内东坝街和东兴镇皆遍布蜜饯店铺,经营者获利可观。在众多蜜饯中,数味道鲜美沁心、有止咳化痰疗效的橘红产销量最多。我们栽树就栽一个橘子园!到橘乡重庆江津,买刚结果的嫩橘树千株,连同树根租船运回来。头年种下,第二年便花开园内果坠枝头了。三四年工夫,就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果实丰硕了呵!”

    美姑笑着爽然应声道:“还有桑树和榨桑树,这两种树子,个头矮小,根子在土里扯得深,树杆子又大又粗,容易栽活又容易成林,桑叶我还可以拿来养蚕子。”

    谢二爷拍拍脑袋瓜说:“除了桑树,还可以栽柏树、麻柳树,这两种树子树质好,拿来修房做家具做农具都是上等材。”他想了想,又道:“边坡岩上还要多种点竹子。”

    守信想都没想便说道:“栽了这么多树子,那还栽啥子竹子哟,又占地方又没啥大用场。”

    二爷哈哈大笑地说:“你读书读到牛屁股头去了吗?岂不闻古有诗云,居不可无竹,无竹令人俗。昔日有七贤,林中共濯足。”

    美姑拍拍守信肩膀说道:“你娃娃只晓得读书,硬是读傻了嗦。竹子的用处大着呢。屋里头用的凉椅凉席,活路上用的箩篼背篼,哪样离得开竹子?只是竹子吃土肥,你爸说种在边坡岩上也不碍事。”

    守信摸摸脑壳,笑着直点头。

    5

    开大糖坊的人,最当心的还是要种好甘蔗。

    谢二爷是打把式了,老幺们都很信服他,一到土边,都跟在他屁股后头打转转。天气渐冷,他招呼大伙说话:“立了冬,把土松,山上不要误了工。”

    从冬腊月开始,他身穿土布短衫,扛着犁头,带着老幺们,就用八寸犁耕底沟,顺沟上下犁。谢二爷下到土里,用川戏逗腔,走在土埂上逗趣地唱道:

    人勤地不懒,

    才有嘎嘎(肉)拈。

    板土翻来晒太阳,

    熟土还家才优良。

    蔗沟要刨得深,

    泥巴要起墩墩。

    土埂要高一倍,

    就像松毛山上金龟背。

    说着,指着湾前的金龟坡,做了个金龟动作,逗得大家哄然大笑。

    二爷的农家谚编得溜熟,刚立春,他对老幺们说:“春风有雨家家忙,瓜豆点了栽蔗秧。”

    立春过后下蔗种,老蔗播种,产量高,但容易倒伏,一般留两年后就得换种。谢二爷带着众老幺,他拿起蔗种,先用戏腔道白念道:

    蔗种要用三个头,

    下种七天亮底沟。

    翻了铺盖热喝喝,

    蔗种早早抽新头。

    甘蔗苗刚刚冒出土长到一根针长,要施第一道农家肥,甘蔗苗长出三匹叶子,施第二道农家肥,这两次施肥乡下行话叫“埋脚”。甘蔗苗长到五六十公分高时,施第三次肥叫“挖枯口”。第四次施肥是在甘蔗长到一米高左右叫“挖小行”。第五次施肥时,已经长出两三节甘蔗了叫“上大行”。上大行的时间在端阳前后,谢二爷横踩土中,挖好行子,给老幺做示范,边挖边念:

    土行要像大雁行,

    斜起直起一线长。

    行距株距排均匀,

    稀密一定拿稳当。

    有了雨水和阳光,

    甘蔗肚里才有糖。

    老幺们跟着他一起念,一起挖。这时天气热了,甘蔗已长到一人深,人钻在蔗林里,郁蒸得人受不住,还得耐心地一株又一株地上泥。上大行可苦了,在蔗林里待不到一袋烟工夫,衣服裤子就可以拧出水来。蔗叶像犀利的锯子,把人身上锯出错综凌乱的条条血口,汗水浸着血口,滋味很难受,晚间睡床上也浑身火辣辣,一夜睡不安稳。尽管很苦,这活路却不敢大意,“六月六,甘蔗现肉”,上大行时正是甘蔗长势关键,还要把地里的草给锄了,再施上一点肥。

    越挖越展劲。挖得不好的,二爷也不说你,不骂你,亲自来改挖过,老幺在一旁就红了脸,搞忙改挖。

    挑粪施肥浇苗,谢二爷挑一百多斤粪桶,不歇梢不打闪。一瓢粪水灌几窝苗,他也有规矩有定数,他编的顺口溜也好记:

    灌粪不能少来也不能多,

    少了苗不长,多了要烧窝。

    一脚蹬倒土里头,不要肥水朝外流。

    护蔸泥巴加两回,才能保温又保肥。

    挖小行要除孬秧,收的甘蔗喷喷香。

    众老幺跟在他屁股后面勤巴苦做,先前种植甘蔗是三道锄头三道肥,谢二爷是五道锄头五道肥。他也没多用肥,是把人家施三次的肥分成五次匀着用,这叫少吃多餐,活路做得又下细又巴实,种植出来的甘蔗当然长势好。

    时维九月,序属金秋。谢家湾蔗林稠密,迎风哗哗。甘蔗粗细均匀,高矮整齐,都是优质抬头蔗,像一群群身材苗条的秀女,含汁饱满,含羞待嫁。水土保持好,又开垦出许多甘蔗土,甘蔗从九百万斤增到一千三百多万斤,糖坊越搞越红火。

    四川政局风云变幻,谢家开糖坊偷安一湾。

    二爷美姑精心操持,谢家湾除了大片的庄稼地,还出现了大片的柑橘林、桂圆林、麻柳林、柏树林、楠竹林和桑林。放眼看去,绿树成荫,草坪如毯,鸟语花香,牛羊成群,山庄美景,美不胜收。

    谢家家业兴旺,人丁也兴旺,四儿一女之后,美姑又生了九儿子守本,十儿子守恭,最后还生了个乖乖幺女儿,取名学瑛,两口子有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谢二爷常给美姑打诨开玩笑说,杨家将七男二女保宋王,我才六男二女,比起杨老令公,我还少一个儿子呢。

    6

    这几年,内江知事换了几荏,警备大队那个蓝心白也被人杀了。曾家的案子冷落下去,曾传儒带一家人搬回了曾家大院。但还不敢将金银细软全搬回去,也不敢大动开糖坊建漏棚,只悄悄做了一些修缮恢复,人前还是穷得吃了上顿找下顿的模样。谢二爷往曾家送了不少铺笼帐被和日常生活用品,又以谢家的名义,将曾家千亩土地种上了甘蔗,雇人将果树果园整理一新,暗中将原来的佃户雇工招回来,把几个大糖坊重新配置了设备设施。曾家大院渐渐有了生气。

    每到八月中秋夜晚,曾传儒和曾玉兰兄妹,便召集曾家和谢二爷两家男女老幼,到曾家大院正厅“天地国师亲位”前,讲述当年举家被抄查的经过,激励子孙奋发警惕之心。曾传儒挥笔写了一帖训词贴在中堂:荫承考妣垂祖训,先知稼穑之艰难。忠孝传家远,诗书日月长。雪中谁送炭,锦上更添花。但将冷眼看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

    最后,将一个大南瓜放到神前桌上,曾传儒神情肃穆地一刀将南瓜砍破,曾玉兰上前挥手砍第二刀,谢二爷砍第三刀。然后依辈分尊卑,每个人上前各砍一刀。因当年下令和抄曾家的都姓蓝,与南瓜之“南”谐音,砍南瓜即是砍蓝知县和蓝心白,砍袁世凯的军阀统治。曾家和谢二爷家将此定为砍瓜聚会,每年八月十五晚必行此仪式,以志两家子孙永世不忘专制统治者的残暴和无耻。

    行了砍瓜会不久,一天傍晚,谢二爷刚从坝上回家,见美姑和守信在堂屋说话。一坐下,守信奉上茶,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

    二爷晓得有事了,喝了两口茶才问道:“你有啥子事说吧。”

    守信望了望他娘,美姑抿笑着不吭声。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老爸,孩儿今年十七了。”

    二爷心里明白了。这几年,他和美姑对守雄守信的婚事也议论过。按谢家长幼有序的祖训,当先要考虑守雄,可那小子像脱缰的野马,成天在外面跑。偶尔回家,提及婚事,他说生意忙,先给二弟说吧。转身一走,一两个月不见人影。

    二爷和美姑正为守雄的婚事伤神呢,想不到二小子还先着急了。

    二爷心想:“老子倒要看看你着哪门子急?”

    守信哪能不着急呢?他同范湘纹山盟海誓已非一日,自己又信誓旦旦保证求父亲去提亲。哪晓得几年来,两家老一辈疙瘩未解,处于断绝外交状态,哪还敢开口呢?不想几个月来,多有媒人上肖家提亲,湘纹急得流泪痛哭。

    二爷哪里晓得个中原委,他用川戏道白说道:“啊……我家老二年方二八有余,尚无娇妻,是老夫疏忽了。”

    守信涨红了脸,一个响头磕下去:“求老爸成全了孩儿两个。”

    二爷一下没回过神来:“你一个变两个,把老子给闹糊涂了,咋个说?”

    话到关节处,美姑开口了:“你这个当老子的硬是昏了脑壳,守信和范湘纹相好了这么多年,你当真不晓得嗦?”

    二爷一听,脸立刻沉了下来。他见过范湘纹,倒是个乖妹子,只是她大舅肖承九这个人太下三烂,屡害谢家和曾家,他不愿结这门亲。

    他沉吟良久问守信:“他大舅是个啥子样的人,你晓不晓得?”

    “我晓得,那年衙门抓你老人家进去,就是他告的黑状。但他后来到衙门保你,就是湘纹的功劳。”

    守信于是把湘纹如何与大舅母李雯密谋,舅母侄女俩如何到肖老太太跟前哭诉,肖老太太如何训斥肖承九的前后经过,详细说了。

    二爷听了,心中明白了李雯对自己深情未忘,敬佩肖老太太深明大义,更喜欢范湘纹乖巧灵敏。前思后想,肖家当家的肖尊尧也亲自上门赔过礼,守信这样苦苦跪求这门婚事,想来他与范湘纹定然情深义重。自己当年被横刀夺爱,至今尚心有余痛,岂能让儿子重蹈覆辙。便说道:

    “范家湘纹呢,倒是个好妹仔,娶到谢家也可。只是我们谢家有祖训,长幼有序。这样吧,等你大哥成了亲,再提你的事吧。”

    守信一听急不择言:“那……那就来不及了!”

    二爷真的糊涂了:“啥子来不及了,你慌得弄门恼火嗦?”

    守信脸红筋胀,一时不晓得咋个开口。美姑啐了一口骂道:

    “二爷,事不急守信求你干啥?有好几家大户上肖家求亲了!”

    二爷心中大惊,生怕肖家又故技重演,他急忙对守信道:“你娃还等啥子呢,快去准备礼品噻,跟到我上门去提亲噻!”

    谢二爷到后园将事情禀明了母亲,老太太笑着说:“湘纹是田家场范家的女儿,只是自幼由外婆在肖家养大。他肖家与我们曾谢两家前世有冤孽,本来都是书香门第,不想他肖家出了个三鬼罗刹。我们两家阳气高,不怕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女间事,不道自明。我家礼走在先,他肖家应聘不应聘,也不必争。他不应我们找范家。”

    7

    肖承九一听谢家父子登门造访,心中又惊又气又欢喜。惊的是两家人几年没来往了,今天突然上门,不晓得是啥子事。气的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整得我这么惨,还有脸皮来见我。欢喜的是谢家是县里有名有望的缙绅,还下矮桩来拜见我,可见肖家还是很有面子噻。

    倒是肖尊尧机敏,赶到门外将谢二爷父子迎进客堂。见父子二人携带的礼品,除了内江拜客必备的糖品蜜饯外,尽是人参鹿茸燕窝之类的贵重礼品,心中感到必有蹊跷。奉上茶后,他双手向二爷揖礼道:“草径未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今天不知起哪路仙风,把世伯和守信弟吹到寒舍来了?还送来如此贵重礼品,实在不敢当不敢当!”

    二爷客气还礼道:“贤侄说到哪里去了,近闻府上老夫人贵体欠安,特来拜望。肖谢两家四世通好,是书香门第,礼义之家。伯母微恙,我是晚辈,自当前来看慰,想来不至唐突。只是事先未至通禀,失礼了。”

    肖承九听他二人文酸酸掉文掉语,心中不耐烦,对二爷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到我家来。有话就说……”

    他下一句话是“有屁就放”,一眼见儿子用眼瞪他,才改口说:“就不要绕来绕去了。”

    二爷爽然笑道:“肖兄几年不见,还是直爽依然。我家原有冒犯之处,万望宽宥。犬子守雄粗陋无知,你长辈不记晚辈错。今天我就代犬子守雄向你赔礼了。”

    说完站起向肖承九双手作揖,心中却在想:“哪个给你这个下三烂赔啥子礼哟,老子是来讨要儿媳妇的。”

    肖承九却十分得意,连连说:“免了,免了。不过你那个大娃儿,是要好生管教到。目无尊长不说,成天伙到些人,舞枪弄棒的,总归要惹出祸来!”

    肖尊尧早晓得谢守雄是条大虫,招惹不得。连忙说:“乱世当头,兵荒马乱,不弄点武装,何以靖地方护家园。守雄兄没错,世伯千万不要放在心里,全当家父是酒话。”

    二爷言不由衷地说道:“哪里话哪里话,令尊之言,金玉良言,承教,承教。”

    肖承九笑嘻嘻地说:“承啥子教哟,你两爷子今天来就是赔礼嘛。既然赔了礼,那就了事。”

    二爷也笑眯眯地说:“除了向肖兄赔礼,还有一事相求。”

    肖承九想:你也有求我的时候,便正起神问道:“你还有啥子事求我哟?”

    二爷也正起面容,诚恳地说:“向肖兄求亲。”

    一句话,不啻一声惊雷,肖家父子顿时目瞪口呆。肖承九结结巴巴地说:“求……求啥子亲?”

    肖尊尧机敏过人,心中立马明白了谢家父子这次登门的来意,脑海里迅速把表妹平时诉说老子的坏话和维护谢家的好话串联了起来,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笑着说:“世伯,表妹尚幼,若论婚嫁为时尚早。守信弟才貌俱佳,聪慧过人,主事干练,饮誉四乡,何愁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媒妁之人不纷沓而至。”

    肖承九此时也回过神来,连忙说道:“谢老二,搞一阵你是想和我打亲家嗦,搞不起事搞不起事。”

    二爷莞尔一笑,话中有话道:“贵府范家小姐,虽是田家场范家千金。然自幼承老太太养育成人,年已及笄。犬子守信与她同窗三载,青梅竹马,情至并莲。敝人今日登门求亲并望转范家,自有惜花怜子的一番诚意,万望肖兄与贤侄三思,成全此天合之美。成则美矣,我们谢家必尽到礼数!”

    说完,父子二人起身告辞。

    肖尊尧送客至门外,然后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地转回客堂。

    肖承九骂道:“龟儿两爷子想得出来,打老子外侄女的主意,滚他三十三哟!”

    肖尊尧搔着脑袋,口中还在念:“青梅竹马,情至并莲……哦!”他猛一拍额头,叫了声:“我明白了!”颓然坐在椅子上。

    肖承九还没懂起,忙问:“你啥子事明白了?”

    肖尊尧在他老子耳边轻轻说了两句。肖承九一下暴跳起来:“两个早就私下好上了?老子不信,如果真有这个事,老子跟他谢家没完!”

    肖尊尧不理他,想了想,请了母亲,径直走到老祖母房内,将谢家父子来求亲一事,告诉了老太太。不想老太太听了,乐得咧开了嘴,她说:“谢家世代书香门第,耕读世家,忠厚孝悌为本。是知根知底的一个缙绅之家。谢守信也是一个不烟不酒不赌,成才安家的好子弟。我宝贝外孙女湘纹能嫁这样一个好人户好子弟,那是她的福分。马上告知她范家大哥范云庵,到龙门镇来好生商量。就说我做主了,准备好办喜事哟!”

    李雯竭力附和,叫人把湘纹唤来,将谢家求亲的事说了,问她乐不乐意。湘纹见大哥在场,娇羞地红着脸,使着劲儿点点头,低声说:“我听外婆舅妈和大哥的。”

    肖尊尧知道事已成定局,便转身来到客堂,告诉他老子:“叫谢家托媒人来吧,我这里去告知田家场范云庵大哥。”

    肖承九捋衣卷袖还不依不饶,要找谢家闹事。肖尊尧紧咬牙根说了一句话:“你这副德行,要把好事闹成坏事。还嫌我们家丢人现眼不够是不是?”

    老肖打哑了。

    8

    按照内江的婚嫁礼俗,谢家先请媒人来肖家说合,把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请算命先生合命。合了再把双方的八字单放在谢家祖先牌位前香火案桌上。三天之内家中没有发生不吉利的事,就可以互换庚书了。如三天内家中有了不顺心的事,就会认为女方八字不好,有相克命。这桩婚事就会黄了。

    谢二爷嘱咐家人,三天之内不要出门,凡事小心谨慎,不要轻举妄动。

    谁知全家人小心翼翼,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三天晌午过后,一个老幺在山上扳弄鸟枪,枪走火打死了一只公羊和一只小羊羔。说来奇怪,后来谢家遭遇大祸,惨遭枪杀的也是一老一小。乡里人都说就是这件事预兆不祥,此是后话。

    枪声震动四野,守雄和守信就在附近,听到枪响,不晓得出了啥子事。两人急忙跑上山,一看两只羊浑身带血躺在地上抽动。

    两兄弟晓得这件事传出去,对范湘纹名声很不利,守信的婚事也要告吹。他俩臭骂了老幺几句,赶紧叫老幺把两只死羊挖个坑埋了。并千叮咛万嘱咐叫老幺不准将这事泄露出去。这老幺干了笨事,主人家没叫他赔,还替他设法遮掩,自是千恩万谢,哪还会多事开腔。

    弟兄俩事后装着没事一般回到家中。幸好二爷有个习惯,每天吃了晌午饭后,要睡一个时辰的晌午觉。一段时间以来,他满脑壳装的都是娶儿媳的事,梦中只道是迎亲的鞭炮声,才把这件事瞒过了他老人家。

    八字合了。照礼仪,男女双方互相交换庚书。庚书上写明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封面是龙凤呈祥的图案和“鸾凤和谐”的字样。接着“扎定插香”,祭告祖先。由谢家向范家下聘,向肖家送去谢家糖坊特产糖品和衣料、首饰、银洋。内江甜城风俗,凡嫁娶喜事,双方必用大红绸包装,互赠自家制作的精美糖货,否则全礼退还,哪怕这礼重千金,也不会要,认为这不吉利更不敬重人。范家和肖家回礼后,谢二爷请算命先生看好“请期”,定下吉日吉时为守信迎娶湘纹。

    前前后后跑来忙去,不觉一个多月过去了,转眼便到农历九月二十九,是个大吉大利之日,是守信迎亲的大喜日子。前一天,谢家湾早已张灯结彩,撒金的大红喜联高高挂起。上面是谢二爷亲自挥毫楷书:

    堂上行周官六礼 阶前吟王化三章

    幸有香车迎淑女 愧无旨酒宴嘉宾

    客堂对幅是:

    易曰乾坤定矣 诗云钟鼓乐之

    新房的喜联也是二爷独撰:

    年已及冠非童子 学不成名岂丈夫

    迎亲前一天,媒人就带着吹鼓手,用浅绿色的抬架,抬着凤冠,新娘穿的坐轿衣和礼物,轿夫抬着花轿,迎亲人役打着蓝伞,龙凤旗,先到肖家。

    这天晚上,谢二爷和美姑,在家里为守信举行了隆重的“加冠礼”。守信跪在堂上,聆听父母训诫,从今日起,要以成家之人的言行来约束自己。

    立在一旁的守雄长这么大,从未见家中如此庄严隆重的场面,听了父母的训诫讲话,浑身直冒冷汗,总算陪着兄弟懂得了道理和规矩。

    第二天迎亲喜日,谢家湾宾客盈门,送来的花红贺礼堆积如山。守信帽插金花,红绸斜披,在热烈的恭贺声中,去迎接范湘纹乘坐的花轿。田家场范云庵团总是湘纹娘家的长房大哥,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才六岁的儿子范希天,即后来驰名天下的新闻记者范长江,来做送亲主客。希天娃娃一见到身穿彩色嫁衣的湘纹,飞跑过去拉着她的手喊道:“小姑,你穿得好漂亮哟,就像戏台上的小旦!”

    人群哄然大笑。湘纹亲切地抱着他笑道:

    “文华长大了,要找一个比小姑更漂亮的女人!”

    文华是范长江的乳名。他同父亲骑着马,鼓乐齐鸣地把小姑送到谢家湾。范云庵与众人见过礼后,向邓幺师交接丰厚多彩的嫁妆。大家特别用心看重的不是金银珠宝有多少,而是嫁妆中的九十九盒精美蜜饯。那必须新娘亲手制作,夫家和贺客人人都要亲口品尝的,俗称“尝新礼”,十分喜庆隆重。新娘是否心灵手巧勤快能干?全凭这口味传出口碑。范云庵和肖尊尧等送亲人将盒子揭开,恭恭敬敬请众人尝新,大家品咂之后,只听谢二爷大喊一声:“好!又香又甜又安逸!”

    众人齐声吆喝:“新娘嫁新郎,又香又甜味道长哟!”

    人群中哄然大笑,顿时鞭炮喧天,鼓乐齐鸣……

    守信用大红绸花牵着湘纹,在锣鼓唢呐和鞭炮声中,缓缓走进洞房。

    当天谢家湾摆了一百六十桌喜宴。每桌席上摆满香碗、烧白、酥肉等九大盘九大碗,放着一个贴有大红喜字的十斤酒坛。上中下坝宾朋满座,全是贺客,猜拳行酒令,热闹非凡。

    9

    守雄陪着守信向每桌客人敬酒,一直到夜色朦胧,不觉喝得大醉。他怕当众丢丑,一个人悄悄溜到橘子林,吐了一阵,凉爽晚风吹来,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趁着月色,贪婪地吸着满园橘香,信步漫游林中。突然,听到林中深处,传来时断时续嘤嘤哭泣之声。在这大喜的日子里,谁不识好歹在此悲伤啼哭呢?守雄心中不免有点恼火,循着哭声寻去。

    隐约月光下,见一亭亭少女身影,倚在一棵橘树下,双手捂着脸,双肩微微耸动,正哭得伤心呢。

    他轻轻走过去,双手兀地抓住少女双肩,大喝一声:“你哭个球哟!”

    不想那少女伤心过度,突然受此惊吓,一下晕了过去,瘫软在守雄怀里。

    借着林中淡淡的月光,守雄这才看清楚,躺在自己怀中的,竟是娟凤。只见两行晶莹的泪珠凝在她清秀的脸庞上,微微皱起的眉头上牵出无限的惆怅和凄婉。守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怜香惜玉之情。他紧紧搂住娟凤,用自己的体温为她驱散这林中的寒意,用手轻轻为她抹去泪痕。

    良久,娟凤慢慢睁开双眼,见自己蜷伏在守雄的胸前,被抱得紧紧的。守雄宽大的手掌在她脸上温柔地抹拭,心中的委屈和悲凉交织在一起,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挽住守雄的脖子,娇憨地叫了声:“守雄哥,我好苦哟……”

    守雄一直很喜欢娟凤,很爱逗她玩。做生意后,经常在外埠码头买些女孩喜爱的物件送她。无奈她与湘纹斗心思,牵挂着守信,只把他当候补人选。强扭的瓜不甜,守雄爱她爱在心头,嘴巴上也不好说什么。今天有此天撮良缘的大好机会来了,是男儿岂肯轻易放过。他把嘴巴嘬在娟凤耳边,悄悄地说道:“苦啥子哟,不嫁二哥嫁大哥,甜蜜蜜的日子何其多!”

    娟凤仰起头,握起双拳捶他:“你坏,你坏死了!”

    低下头往守雄怀里钻,久久不再说话。

    果树林里,忽地惊起一大群麻雀,欢快地鸣叫着飞向皎洁的月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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