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糖坊-乱世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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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谢二爷坐在堂前凝思,守信恭敬地站立一旁。

    两爷子有三件事感到蹊跷。一是有人武装夜袭火烧糖坊。谢二爷善名满桑梓,常怀宽厚君子之风,极少与人结怨。三九已除,谁还有如此深仇大恨,要对谢家下此毒手,灭绝满门呢?二是吴凯文冒二爷名义捐了三千大洋给县救济院。据二爷所知,吴家在江阳并非豪富,如此财大气粗,捐三千不说,还拿几万来内江办酒厂?三是田家乡团防队发生火拼,乡长和肖承九被打死。那个被老肖打死的断腕人,据说就是带人来夜袭谢家湾的团防队队长,这个田家乡团防队同谢家湾相隔六十多里,还隔条大河,有啥子冤孽?再看这两个难兄难弟,守雄不在货栈做生意,吴凯文不守在酒厂酿酒,将一切事务都丢给了守信。二人行踪诡秘,两三个月不在坝上露面,不得不令人心生疑云。

    二爷双眉紧锁地念叨道:“辛弃疾有名句云:谢家子弟衣冠磊落。千年来在民间广为流传,久负盛名。我家切不可涉足江湖恩怨,去拼凶斗狠呵!”

    二爷是一个性情豁达,心胸磊落,一心求天下太平立业发家之人,最看不得江湖作浪兴风,叮嘱守信暗中留意二人的行踪作为。守信对大哥和吴哥的事也略知一二,他不主张打渔杀家,却深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晓得邓开武是守雄跟屁虫,一问他俩常在张家场,便同邓开武连夜乘马赶去,果然在张家后山一个深洼老林里,找到了乡团防队。夜幕深处,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中,见守雄、凯文和刘吉山、李麻子、陈七娃正分队在训练团丁,都是用手枪瞄准百步之外的香火头,每人手腕吊一块砖头,细瞄半个时辰,再轮番射击一次。人人聚精会神,个个勤学苦练,守信站在一旁观看,几乎是枪响火头灭,绝非是一日所能练就的功夫。再一细看,团丁们手中握的都是清一色德国造驳壳枪,心中更明白了。

    守雄见二弟深夜赶来,吃了一惊,以为家中出了啥事,及至守信把二爷的叮嘱说了,他和凯文不禁相顾一笑。吴凯文吃一亏,长百智。现在遇事冷静,肯动脑筋,常把《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两本书随身带,读得滚瓜烂熟。守雄戏谑他,改名叫吴用得了。他出主意,守雄出招,相得益彰,得心应手。这回他设计叫人冒充田家团丁“李代桃僵”,离间田家乡公所和团防队,引发众怒。又令李麻哥乘段寿柱带团丁外出,飞身窜进团防队,将“抢”得的财物“移花接木”,想不到竟大获全胜,挑起一场恶战,连早该挨枪眼的肖承九,也报应爽然,一命呜呼。

    他算定事后肖可臣一定要追查枪支下落,便令刘吉山将所缴获的驳壳手枪全部封存,只在秘密训练和有行动时再发给团丁使用。并下达封口令,任何人不得泄露缴获手枪的消息,违者军法从事。一计“瞒天过海”,滴水不漏。肖可臣几个月来,多次派人来张家场明察暗访,竟一无所获,空手而归。眼下,他正与守雄、吉山计议,准备收拾柏溪的长枪队窝点。

    守信摸清情况后,与守雄私下议道:“大哥,小人固当远,然亦不可显为仇敌。中国人有一个最大的劣根性,总要设敌相斗。难道不可和气相处,平安度日吗?肖可臣贩卖鸦片,是他自家事。他不惹我谢家,何苦做他死对头。流血杀戮,有悖我家仁义之风。老爸已经起了疑心,叫我暗中来查你。他老人家若晓得这些事是你干的,岂能饶你!”

    守雄皱着眉头愤然道:“夜袭谢家湾烧我酒厂,他没惹我谢家吗?中国人还有一个博大精深的传统,讲中庸。岂知你讲中庸,人家不中庸。八国联军会讲中庸吗?毒贩会讲中庸吗?其实中庸之道也并非国人所理解的那样不偏不倚、做墙头草两边倒、不倒翁和事佬。朱熹在《中庸集注》中就说治人之道,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肖可臣贩卖鸦片,要内江的糖铺都变成烟铺。明令不禁,贻害乡梓,涂毒地方。内江县几多妻离子散,多少家破人亡,岂不是阴祸奇生,无刃杀戮?我谢家还谈什么仁义之风呵!”

    守信抢白他道:“大哥,老爸是讲仁义望天下太平,只是自英国鸦片流毒国内,祸及亿万国民,清政府及现在的北洋政府都禁而不止。官府还设有专门的‘官膏店’,售毒公行,以充国赋。你一介草民,比林文忠公如何?充啥子禁毒英雄?”

    守雄苦笑道:“老爸讲仁义望天下太平,这是望得来的吗?恶人恶势并非与生俱来,而是有其利益驱动,打蛇打七寸,打掉这种利益驱动,恶势或可消,恶人或可改恶从善,否则,内江甜城不会太平,天下永远不会太平!”

    守信见劝他不听,无可奈何。回家回复二爷,只说守雄和凯文在外联络生意忙不过来,替二人遮掩了过去。

    2

    肖可臣在县城的烟馆“满庭芳”生意一落千丈,他穷追细究,查出烟土被人调了包,心中明白是王师爷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也不动声色,另找了个新管事,将生意慢慢做起来。自己晓得而今事态,查出劫枪一伙人是当务之急。他派人内外多方打听,始终未查到那批枪支的下落。却打听到谢守雄与张家乡团防队团总刘吉山是拜把兄弟,且过从甚密。几次派人找张家乡团丁摸底,都不得要领。最近才打听到副团总是陈云坤,原来是陈海清的师爷,现在同陈美玉的妈住在一起,拉扯起来算得上是自己一个继位老丈人。打定主意,从陈云坤身上下手。

    适逢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快到了。他暗中嘱咐美玉,特地请她母亲丁桂夫妇来家过节。美玉自肖承九被杀,心中爽然。恶有恶报,有人为自己雪恨杀了仇人,心中爽然。又听男人漏话,怀疑是谢家湾谢守雄所为,更对谢守雄陡然起敬,只是不知此人模样,家住哪里,如有机会一定要去拜会谢恩。听男人请客,特意要请陈云坤,明白有事,心中警觉。陈云坤当年为虎作伥,让陈海清奸辱母女,害死父亲。此仇未报,他又同母亲结成夫妻。她独自含恨在心,只得打落门牙吞进肚,暂且隐忍。到了端午节这天,内江县城家家门前挂蒲叶牵药草,户户屋内蒸粽子煮盐蛋,热闹非凡。丁桂果然和陈云坤一起,提了大包的糯米粽子和盐蛋皮蛋,来到龙门镇肖家。一见肖府高楼屋宇,甚是气派。肖可臣西装革履,英俊潇洒,执礼甚恭。丁桂心里乐开了花,陈云坤心里却打起了鼓。

    他晓得谢守雄和刘吉山对付田家乡团防队的事,也知道肖家老爷子肖承九因此一命归西。他自问未参与其事,心中无亏。可到底是副团总,如果让肖可臣知道了是张家乡团防干的事,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再说现在与肖家有了这层姻亲关系,如果肖可臣因杀父之仇翻脸不认人,丁桂会离开,个人性命也难保。暗暗打定主意,整死不能承认自己晓得这些事。

    肖可臣何等人物。他从陈云坤眼神中微微流露出的一丝怯意,就觉察到这家伙心中有鬼。他不露声色,满口亲热地叫丁桂“妈”,叫陈云坤“陈爹”,一副孝顺晚辈的模样。就连他自己的亲妈李雯也心中纳闷,这肖二娃何时变得这样温文尔雅孝顺了?肖尊尧一旁冷眼旁观,听了介绍,陈云坤原是已被枪毙陈海清的师爷,现在荣升了张家乡团防队副团总,明白这其中定有渊源,二弟今天摆的家宴是一出“鸿门宴”。他也不说破,匆匆扒了几口饭,借口说有事,带着老婆孩子先告辞走了。老太太和李雯本来身子骨不好,加上肖承九横死,又恨又气,胃口很差,夹了几筷子菜,也辞席回房休息,席上便只剩下老少夫妇四个人。

    肖可臣领着美玉,不断地向丁桂和陈云坤敬雄黄酒。不一会儿,四个人都有了酒意,肖可臣见时机成熟,故意说道:“陈爹,你是美玉现在的继父,美玉现是我正房夫人,按辈分你是我泰山老大人。我们肖家,世代都是官绅人家,我叫你陈爹,就是看得起你,抬举你,就是我认了你这个长辈。但是你,你做事太对不起人了!”

    丁桂和美玉一听,都用眼瞪着陈云坤。陈云坤一听急了:“我,我做了啥子对不起人的事?”

    肖可臣冷笑道:“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张家团防有个团丁叫张道士的你认识吧,他是我表亲,你们整田家团防队的事,他都给我讲了。你们抢去的那批德国造驳壳手枪,就由你在保管,你还装啥子装?”

    张家乡团防确实有个绰号叫张道士的团丁,肖可臣找人请他喝几次酒套口风,他都守口如瓶,滴水不漏,今天借他来诈陈云坤,是肖可臣心里早就打好了的主意。丁桂见自己的女婿冒火了,连忙说:“可臣,亲不亲,一家人。关起门来,一家人有啥子话不好说,不要冒火,好生点说嘛!”

    美玉顿时明白了男人今天请客的用意,话中有话地说道:“妈,那就要看陈爹如何做人,把不把我们母女当一家人了!”

    言下之意,你首告陈海清揭出三九,是为我母女一家申冤雪恨。这个肖承九是三九首恶,他儿子打着一家人的牌来查这老淫棍死因,你如何做?

    陈云坤到底是老江湖,他稳了稳神,不紧不慢地说道:“老侄,你说的张道士,我们乡团防确是有这一个人,他跟你说我们团防队整田家团防队的事,我丁丁点儿不晓得。我原来跟陈海清当过师爷,又是亲戚,刘吉山对我根本不信任,我在团防队也只是挂个名,每个月拿两块银圆的饭钱。张道士说我保管枪,更他妈吊起屁嘴巴乱说,团防的家什都是李麻子在管,哪里容得下我经手。团防上的事,刘吉山有事喊我去一趟,无非是公文告示文字上的东西。他从小读的书是药书,乡公所的花样文章他搞不大明白。莫得事,我去都懒得去,你们不信,可以问你妈,看我天天是不是在屋头陪她。”

    丁桂忙证明:“是噻,你们陈爹每天很少出门,都是那个刘团总叫人来喊他才去一趟,哈哈儿就回来了。”

    肖可臣哪里会相信他这套鬼话,他“唰”地从腰间摸出手枪,指着陈云坤咬牙切齿低声咆哮道:“好!陈云坤,你不把我们当一家人,我也就认不到你,今天老子就把你打死在这屋头!”

    说完,“哗啦”一声将手枪保险拉开,冲到陈云坤面前,一把将他衣领抓住,用手枪顶住他脑壳。

    丁桂吓坏了,站起来从中劝阻。美玉晓得肖可臣演戏,冷笑道:“妈,你劝啥子,他们男人之间的事,自己应该有担当!”

    这是暗示陈云坤不必害怕,不要吃肖二少这一套。

    陈云坤一听此言,误以为美玉帮男人打边锤,头顶走了真魂。他想自己今天如果当真被打死在这里,美玉肯定是帮肖可臣。就是丁桂,也只有帮活女婿说话,没有替死男人叫冤的理。想到此,他顿时乱了方寸,哆嗦着求道:“老侄,有话好说,你要问啥子事,只要我晓得的,我都给你说。”

    肖可臣这才把枪收起,拍了拍陈云坤的肩膀,转嗔为笑道:“陈爹,你老人家莫要敬酒不喝喝罚酒嘛,你刚才说在张家乡团防刘吉山不信任你,每个月才拿两块银圆给你,可惜你还是个副团总哟,今天女婿我就给你打个包票,只要你实心实意把我们当一家人,今后你就到田家乡团防来当团总,长短枪队百号人归你一个人指挥调遣,每个月给你二十块大洋,咋个样?”

    陈云坤一听,眼睛立刻发亮了。当下便把谢守雄吴凯文怎样策动收拾田家乡团防队的内幕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肖可臣,只是再三说明是事后才听团丁们说的,自己更没参加。并将谢守雄吴凯文最近与刘吉山商量,准备收拾柏溪长枪队的事,也一锅端了出来。不过动不动,多久动,还没定下来。

    美玉一听,暗恨母亲硬是瞎了眼,找了个这种见利忘义的软骨头。

    肖可臣咬紧牙关,阴着脸听完这些话。沉思片刻,他叫美玉到屋里取出二十块银洋放到桌上,一把推到陈云坤面前,嘻嘻一笑说道:“陈爹,你这才真正和我们是一家人了。这二十块大洋,是你第一个月的薪水,从今天起,你就是田家乡团防队的团总了。不过你眼下还不能过来上任,你还是回张家乡当你的副团总,就办一件事,他们几时动柏溪长枪队,去多少人,你搞明白了写一张字条,叫美玉她妈走人户送过来就行了,你千万不要来,免得他们怀疑你,对你不利。办好了这件事,你就可以过来走马上任了。”

    陈云坤欢喜不尽,将银圆收起来揣进怀里,一家人继续喝雄黄酒。

    过了端午节,美玉想给谢家湾报信,男人却不出门,寸步不离地跟她在一起。母亲丁桂是个脑筋转不过弯的乡下女人,又不识字。男人陈云坤和女婿肖可臣之间的事,是好是坏分不清,她认为只要是一家人的事,都是正事应该帮。果然,刚刚过了半月,她走亲戚来到龙门镇肖家,带了一封信直接给了肖可臣。男人看了信大喜,狂笑着对丁桂说道:“好!你男人立了大功,谢守雄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这回谢家糖坊垮定了,弄到的财喜,我分一半给他!”

    美玉这才晓得谢守雄就是龙门镇谢家糖坊的人,心急如火,便说要陪母亲去龙门镇给她买点东西。肖可臣陪她母女俩去了镇上,她带着老娘逛了布店逛衣店,买布量尺寸做旗袍,还说要去看看首饰。看美玉量了身材尺寸,又给丁桂比量,肖可臣就等得不耐烦了,说我去码头茶馆喝茶等你们。美玉等他一走,她支开母亲出去买一包香烟,借裁衣师傅的笔纸,飞快写了一张字条:“谢守雄小心,陈云坤是内奸。”摸出两块大洋,递给裁衣师傅,轻声说道:“师傅,麻烦你叫徒弟,今天务必把这字条交到谢家湾谢守雄手里。事情重大,人命关天。拜托拜托!”

    美玉自从到龙门镇肖家,做时装服饰都在这家裁缝铺,是老主顾老熟人了。师傅接过字条,却不收银洋。恳切地说:“条子一定带到,钱我不能要。”

    美玉急了,将银圆塞在他手中说道:“千万收下,这是一点酬劳小费。”

    话刚落音,肖可臣陪着丁桂走进了店铺。他皱着眉头问:“啰里啰唆的还要弄多久?你说啥子酬劳小费?”

    美玉使一眼色,回头答道:“我叫师傅给我们做精细点,给他点酬劳小费。”

    师傅连忙点头说:“太太你放心,旗袍一定做得合身好看。酬劳小费就不必了。吃这碗饭,是我们应该做到的。”

    肖可臣说码头茶馆人多嘈杂,赶场天人多又拥挤,又脏又臭,赶什么热闹。陪着美玉两娘母走出来,一直回了柳天湾。

    3

    端午节一过,乡间土里小麦已颗粒归仓,田里稻谷秧苗已绿油油一片。栽完红苕,收了嫩苞谷,农活就闲了下来,砍甘蔗要等到十月间。守雄和吴凯文、刘吉山计议已定,趁此农闲之际,组织团丁,远途奔袭柏溪乡。吴凯文做事下细,叫刘吉山安排大家各自准备好干粮和水,吩咐邓开武背了银圆和银票在身上。五月十九日深夜,大队人马悄声无息地出发了,从白马镇下河乘船,顺下游流水,轻轻快快两天两夜晚到叙府,众人上岸快步疾行,第三天拂晓,已到了柏溪乡。

    守雄站在林中山坡上仔细观察,见半山腰城堡矗立,耸立的岗楼上,端着长枪的哨兵来回游弋。四周静寂无声,偶尔一阵山风吹来,令人感到格外凉爽。

    他招呼凯文、吉山过来商议。刘吉山的想法,兵贵神速立刻动手。吴凯文认为,许久未来,情况不明,找老乡先摸摸城堡近况,再动手不迟。众人赞同,果然一问,情况有变。老乡说城堡里的队伍昨夜就走了,要三天以后才运东西回来,每次如此,已成规律。刘吉山只好带队到柏溪场上住下待命,守雄安排了监视哨,一旦城堡有动静,立即报告。

    到了第四天深夜,监视哨来报,城堡内马嘶人喧,队伍已从后山一条路返回了城堡。守雄怕拖延时间贻误战机,叫刘吉山传令人马迅速赶到城堡前。凯文感到长枪队忽然改途回城堡,其中定有猫腻。守雄和吉山大不以为然,说趁其长途跋涉疲惫,正好动手。决定五更时分,派李麻哥飞身跳入墙内,打开大门,大队人马一拥而进,趁那些家伙还在酣睡之际,缴枪制敌。

    吴凯文见二人求胜心切,提议留一个分队在外面接应。首尾不顾,容易被人“包饺子”。当下三人定夺,守雄和刘吉山各带一个分队,冲进大院,吴凯文带一个分队埋伏林中接应。分派停当,守雄、吉山和五十多个团丁,趁天色朦胧,迅速地沿山坡路沟聚集到城堡门前,分散埋伏。五个团丁匍匐搭成人梯,李麻哥跑步踩上人梯纵身一跳,瞬间飞入墙内。不到一刻钟,城堡大门悄然洞开。

    守雄带领吉山众团丁抢步而入,定睛一看,这大院内中间一个大院坝,除大门一面是围墙,其余三面皆是石墙瓦房,灯火俱无,漆黑一片。他举手一挥,和吉山各领一队人沿屋檐左右分开,他站定一间屋门前,猛地提脚破门而入,大吼一声:

    “不准动,谁动杀死谁!”

    万没料到,屋内毫无声响,他 起夜猫子眼睛一看,屋内床上枕被齐整,竟然空无一人,心中大惊:“糟了!”

    守雄急忙返身出屋,霎时,屋顶上响起阵阵枪声,几个团丁应声倒地。守雄和吉山率众团丁火速往大门外撤离,哪晓得刚出大门,对面山坡草丛中又射来一阵密集子弹,又几个团丁横七竖八倒在门前。守雄和吉山带剩下的四十多个团丁撤到房屋死角,挤成一团。此时,岗楼上有人大声喊道:“谢守雄谢大少,这回你娃娃中套套了,现在四面八方都是我的人,你逃不脱了,你诈我三千大洋,烧我‘竹枝香’库房,我都不同你计较了,只要你今天乖乖缴枪,我可以保你一条小命。不然,连你张家乡那几个兄弟伙,通通都去见阎王!”

    守雄一听,这是王兆石的声音。这家伙竟是按肖可臣安排布置前来担任总指挥的。五月二十日那天,肖可臣找到他,将陈云坤情报给他看了。说县知事传他去衙门议田家血案,不能分身。将伏击谢守雄和张家团防的计策方案给了他,叫他按计而行,稳操胜券。杀了仇人,得胜返回,他另有所谋,将“满庭芳”烟馆全交给他经营。其实肖可臣晓得此行艰险,让毫无军事常识的王师爷去杀谢守雄,如以卵击石,死的多活的少。正好一石二鸟,借刀杀人。王师爷看了方案,觉得这回谢守雄必死无疑,能亲刃仇人,何其快哉!连夜乘船出发,两天到达叙府,提前一站接到长枪队,按方案如此这般做了布置,果然将谢守雄队伍困在了城堡内,心中窃喜,扬扬得意。

    守雄给刘吉山做手势,暗示他敲掉这个毒枭,一面高声答道:“王老板,我谢守雄这回算栽在你手头了,你说话要算数,我把枪甩出来!”

    说完,捡起几个被打死团丁手中的枪,“啪啪”地甩到大院地上。侧身躲在岗楼上的王兆石,好生高兴,暗想,只要你娃娃交了枪,全部把你龟儿些杀死在这深山老林中,你家里人连尸体都见不到。他听守雄把枪甩了出来,又喊道:“要交全部都交,都甩到坝子头,快点,不然我不客气了哈!”

    只听又是一阵“啪啪”甩枪的声音,此时天已麻麻亮,王师爷探头到窗口往下察看,说时迟,那时快,“啪”的一枪,王兆石的脑袋立刻开了花!房顶上顿时枪声大作,子弹打得墙角砖石飞溅,守雄和吉山被困在墙角,不能动弹。院内枪声一停,院外突然枪声乱成一团,夹杂着喊爹叫娘的惨叫声,守雄侧耳细听,枪声中有阵阵驳壳枪响,心中大喜,大吼一声:“我们的人来了,冲出去!”

    随即手持双枪边打边往门外冲,刘吉山率四十几个团丁随后冲出来。

    大门对面山坡上埋伏的长枪队员们,万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背后草丛中突然杀出一路奇兵,顿时被打得鬼哭狼嚎,溃不成军。这时大门内又冲出守雄等四十几个人来,一起乱枪齐射,前后夹击下,长枪队员个个丢盔弃甲,连滚带爬,往山沟里四散逃命。吴凯文一队人缴了一挺机枪和十几支长枪,同守雄、刘吉山四十几个人汇合在一起,且战且退往山下飞奔,城堡里的人追出来,守雄端起机枪,一阵猛烈扫射,那些家伙连忙龟缩了回去。这时城堡屋顶上,机枪长枪突然猛烈开火,与守雄一起断后的几个团丁倒在山路上,守雄也中了弹,吴凯文和陈三娃跑上来,拼死把他拖了下山。大家退到山下树林中以后,刘吉山清点人头,死了十多名弟兄,守雄和十多个弟兄挂彩,不禁仰天大号,硬要带人再去攻打城堡,为死伤弟兄报仇,被吴凯文和众人死死挡住。

    守雄左臂中弹,血流不止,刘吉山连忙取出自己配制的枪伤药给他敷上,幸好没伤到筋骨,即刻止住了血。包扎停当后,守雄闻听团防队伤亡惨重,泪流满面,自悔孟浪。吴凯文布置团丁们架好机枪扼守山口,吩咐只要城堡里的人下山,立即开枪射击。随后将吉山麻哥七娃叫到守雄跟前,他神色凝重地说道:“我们这次遭此重创,原因只有一个,我们团防队里出了内奸!”

    四个人把他的话一掂量,细想战事经过,都沉重地点头。内奸是谁呢?

    陈七娃说:“我们分队有个团丁叫张道士,他给我讲过田家团防队有个老表,请他喝了三回酒,打听驳壳手枪的事,被他含糊过去了,是不是他酒后漏了水?”

    刘吉山道:“不是他。第一,他只是个团丁,我们的行动只有几个头头晓得,严令事先绝对保密,他不可能知道。第二,这回他也被打死在山上了,他是内奸还会跑来送命吗?我倒怀疑一个人。”

    几个人一齐看定他,他摸出一包纸烟来,给每人递了一支,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压低声音说道:“陈云坤。”

    几个人目光一闪,眼睛往周围搜索陈云坤踪影。

    “别找了,他没来。临出发那天,他那个婆娘丁桂来向我告假。”刘吉山接着说,“说他上吐下泻不得了,在家卧床不起,我当时只猜他是贪生怕死装病不去,心想少他一个无大碍,也就没管他,现在细想起来,这个人有板眼。”

    守雄眼喷凶光:“这家伙原来就是三九一伙的人,是为那个叫丁桂的女人才反的水,查出是他,老子剥了他的皮!”

    吴凯文皱着眉头说道:“奔袭柏溪,只有我们六个人晓得,除了我们五个,就是这个人了,他对我们知情太多,只怕我们回不得内江了!”

    守雄问道:“此话怎讲?”

    凯文道:“兄弟,你动脑壳想一下嘛,陈云坤既然做了内奸,就必定已将我们收拾田家团防队的内幕全都端了出去。肖可臣丢枪死老子,岂肯善罢甘休。他在柏溪这边设陷阱收拾我们,估计将我们杀不绝,在内江必定还张开了一张大网,让我们回去钻,一网打尽,以绝后患。我估计,他一是在我们返路途中设伏兵袭击我们,二是在内江勾结官府缉拿我们,我们要小心对付才是。”

    四个人细细商议,决定派陈七娃乔装返回内江摸清情况,再定行止,人马暂时撤到屏山一带山中养伤休整。陈七娃受命当晚即下山回了内江,过了七天,陈七娃风尘仆仆地撵回山中。向大家报告说,队伍开拔当天,陈云坤已举家搬到田家镇,当上了团防队团总。而且向县署警察局首告张家乡团防队“结伙匪类,打家劫舍,栽赃陷害,扰乱地方”。警察局和县团防局已派人将张家乡团防队部抄了个底朝天,查出了武器存单,除去一些长枪鸟铳大刀长矛外,三十六把德国造驳壳手枪子弹若干,分发到人头,赫然登记在册。县署警察局已张榜通缉守雄凯文吉山和张家乡团防一干人等,并在白马凌家等要道设重兵扼守盘查,行文叙府警察局配合缉捕。一时间内江闹得天翻地覆,肖可臣以三条人命案将谢家告到官府,将谢二爷拘传到法庭,六指奶奶已气得生病倒床。肖可臣把“竹枝香”接收了过去,又重新给田家团防队配备了武器。他和陈云坤进出都有二三十个团丁荷枪实弹随行,还把手伸到张家乡,在那里新组建了一支团防队,密切监视被通缉人员家属动静。陈七娃不敢回家,在城里开山货铺的表叔家住了几天。报上看到蔡锷护国军已从云南起兵,熊克武率先头部队入川占领安边。他摸清情况,急忙赶了回来。

    守雄听父亲被拘,奶奶倒床,仰天长号,恨不得吃了肖可臣陈云坤的肉。可眼下沦落山野,有家不能归了。他估计大伯继德一定随熊克武部队在一起,与大家合计,决定将队伍拉到安边去投军。有了队伍,何愁杀不回内江东山再起,几个臭虫算个屁。他对邓开武说道:“开武,就麻烦你跑一趟,看大伯他们到底在哪里,我们好整队去投奔。”

    邓开武当天下山赶往安边,探知熊克武随护国军已攻占川南重镇叙府。连忙折回山中报告,守雄带领队伍,马不停蹄赶到叙府,果然找到了大伯谢继德。

    4

    熊克武所率的“招讨军”部队只有几百人,跟着蔡锷三千护国军,武器粮饷匮乏。洋铁桶里放鞭炮,扎草人迷惑敌军,打得十分艰难。见守雄带了六十多个武装弟兄来投奔,有德国造驳壳手枪,有长枪还有机关枪,大喜过望,和继德商量,任命守雄为连长,归属一营指挥,沿岷江渡口设防。守雄带着凯文和吉山去营部报到,迎面阔步走来一个军人,皮肤黝黑,身体壮实。接近一看,嗬,竟是大表哥曾广方!昔日的白面书生,变作了黑塔似的大汉。两弟兄惊喜交加,相拥而泣。广方粗实的大手抓住守雄双肩,豪爽地说道:“你这个咔嚓,一点没变啦!”

    什么咔嚓?守雄一愣。广方省悟过来,忙笑着解释道:“南洋那边叫英俊小伙子,就叫咔嚓,不是用刀杀人那个咔嚓。”

    守雄哈哈大笑道:“彼此彼此,你也咔嚓咔嚓。”

    这时一个士兵飞跑过来,立正报告道:“报告营长,团部送来一封急件。”

    曾广方展开一看,笑道:“谢连长,我们两弟兄又在一个战壕了!”

    守雄这才知道,曾广方随熊克武和大伯流落海外,不久又潜回云南,出生入死,历尽艰辛组建“招讨军”。他被任命为营长,手下只有百十号人,枪支弹药也不多。一见前来报到的是守雄,大喜过望。守雄将曾家被抄,全家避难流亡的事说了,二人唏嘘泪下,发誓必杀回内江出这口恶气。

    不久,广西通电独立,护国军士气大振。北洋军岂肯罢休,调动两个团的人马蜂拥而至,轻重机枪迫击炮齐射,炮火冲天,向纳溪发起猛攻。护国军一支队打得十分艰苦,伤亡甚重。曾广方与守雄凯文商议,这样打消耗战,很难打得过武器装备精良的北洋军。应该出奇招,组奇兵。三人制定了一个奇袭方案,报给熊克武与护国军朱德支队长,二人大喜,当即敲定下令实施。三月二日除夕之夜,敌军正大鱼大肉饮酒过年,曾广方与守雄各带两支突击队,从敌阵左右穿插过去发动奇袭,朱德和熊克武率军从正面进攻,杀得北洋军人仰马翻,一天一夜转战百里,从纳溪棉花坡一直打到江阳兰田坝,敌人缴枪卸械,被全部解决。战斗结束,朱德翘起大拇指,夸奖广方守雄:“汉阳造打钢炮,你们两个娃娃硬是有一套!这一战你俩为我们护国军总攻之役立下了大功,日后必是带兵将才!”

    熊克武的招讨军本来依附护国军入川,最忌被人轻视,听了朱德支队长的褒奖,面子光生,心中大喜。招讨军入川到达叙府,全川革命党人和五师旧部纷纷前来投归,队伍壮大到了几千人。蔡锷又命他负责收编川东民军,势力益强。即与但懋辛商定:将一营扩编成一个团,任命曾广方为一团长,守雄为一团一营长。

    此后四川也宣布独立,袁世凯又气又恨。

    蔡锷闻讯,指挥护国军兵分三路,一路由滇军攻资中,一路由熊克武招讨军攻隆昌,一路梯团攻内江。听曾广方团长指挥,守雄率全营官兵,临阵争先,英勇杀敌,一举攻克隆昌,杀进内江,部队刚站稳脚,蔡锷一行已到了内江城。

    北洋军刚退,地方亲袁势力盘根错节,有消息称溃退的北洋军在城里潜有刺客,伺机暗杀蔡锷将军。广方和守雄不敢懈怠,人回了家乡,不敢离职一步,将部队严密部署,四城警戒。

    二爷不知守雄在东坝街警戒,父子俩近在咫尺,竟未能相见。

    第二天清晨,蔡锷一行即起程西赴成都,熊克武令曾广方率部队在前面肃清残敌,一直将蔡锷护送到简阳滇军来接。

    蔡锷到成都后,抱病主持召开了军政会议,对四川全省的人事及善后大体做了安排,因喉疾日益严重,即请赴日本就医。

    临行前,他发表《告蜀中父老文》,称自己“病未能兴,甚矣其惫”,难报蜀中父老支持护国军的深恩厚德。离开成都后,他东渡日本治病,谁知这一去,竟再也没能返回来。

    留在四川的滇军、黔军和川军,群龙无首,大起战端,形成军阀割据,占地自立防区。各防区俨然一国,你争我夺,鸡犬不宁。四川陷入连年战祸,糖业首当其害,百业凋敝,民不聊生。

    5

    辉煌胜利把熊克武推上了四川省最高军政首脑的位置,担任了四川督军。他随即将川军整编为八个师,熊军拥有三个嫡系师,成为四川第一军。喻培隶为第一师师长,刘伯承为第一师混成旅旅长,是一个中共地下党员。守雄归属他混成旅任一团团长。曾广方升为第一师第二旅旅长。

    在庆功宴会上,众将领轮流向熊督军敬酒。轮到曾广方敬酒时,他热泪滂沱,讲述了癸丑年二次革命讨袁战役中,曾家为熊军第五师筹粮饷建接待站,遭到刘存厚部抄家毁糖坊,至今家业凋零无力恢复。喻培隶师长和继德守雄也同声说明证实无虚。熊督军当即嘱继德,以督军府行文核准,豁免曾家二十年应纳田赋税捐,以补偿抄家损失。众人皆大欢喜,盛赞熊督军体恤下属。

    熊克武委任谢继德任四川盐政使,在自流井主持盐政以充国库军需。

    6

    广州军政府与熊克武矛盾日益尖锐,发展到最后,委张丞为特派员,联络川军中各方武力,在四川组织“倒熊同盟”,展开武力“倒熊”活动。广州军政府这一举动,给了北洋军阀政府可乘之机。吴佩孚、曹锟用轮船急运大批枪弹、粮款源源补充杨森部和川内各“倒熊”军队。并派出北洋军入川助战。熊克武一军南北失持,将士们浴血奋战,实为艰苦卓绝。熊克武最后黯然去职,退兵贵州。不愿离川的刘伯承一师归属了戴正辉。谢继德因枪伤感染,回成都治疗。临行前,他手书林文忠公联句一副赠守雄:

    偶然风雨惊花落,

    再起楼台待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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