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糖坊-烟雨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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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刘吉山自从当了张家乡团练团总,听守雄的主意,对团防队进行了整编,把那些跟随陈海清为非作歹,欺压乡民的团丁统统清除了。陈云坤捉拿陈海清有功,当了副团总。他巴结陈海清那些劣迹,吉山也就未深究。他自己知趣,明媒正娶丁桂,团防队的事很少过问。美玉回内江后,又拿了些钱给母亲买田置地,陈云坤沾了光,日子过得很舒服。李麻子和陈七娃当了分队长,他俩带着团丁,农忙时各自在家务农,农闲时集中整训。乡坊有事,招之即来,来之能战,保得张家一湾水乡,盗贼不兴,平安一时。

    这天,一个糖坊老幺送来一封急信,要刘吉山火速赶到谢家湾,守雄有要事相商。吉山不敢怠慢,连忙骑马赶到谢家湾中坝。进到酒厂办事房,见守雄和凯文早已在里面等他。三人坐下喝茶,守雄便将田家团练扩充武装,招徕散兵游勇,图谋火烧谢家,武装走私鸦片的事情说了。刘吉山一听,一拍桌子站起来说道:“老弟,只要你说话,我带人去把他老窝端了!”

    守雄微微一笑道:“小弟找你来,就是商量此事。他龟儿些搞的长枪短枪,清一色的德国造。要想办法拿过手来。这年头,有枪便是草头王。我们如果不动手,遭他们黑办收拾了,还不晓得咋个回事!”

    吴凯文紧皱着眉头说道:“他们这伙人,兵强马壮,武器精良。若拿吉山兄弟的团防队伍去硬拼,无异以卵击石。我的想法,只能智取,总的可以分三步棋走。第一步是先要查清他真正后台老板是哪个,是啥子背景。第二步是设法收了他的枪,再打散他的人。收了枪他们还会再买,打散他的人也可以再招。因此第三步才是最关键的,就是要彻底断了他们的财路。没有了钱,他们干啥子也就不得行了,你们说是不是?”

    守雄和吉山都点头称是。只是怎样才能智取这三步棋呢?

    三个人细细商议了很久。

    2

    肖可臣将贩毒武装队伍拉起以后,云南那边鸦片源源不断运过来。王兆石烟馆日益兴旺,银圆滚滚装进腰包。肖可臣虽然也分有红利,却不顶老王个人吃独食红利大,便与大哥肖尊尧商议,想把铨源老字号的小吃部改做南土烟馆。谁知肖尊尧一听,脸色便沉了下来,他训斥道:“二弟,你咋个糊涂了。国家百年来国弱民穷,遭受列强欺凌,就是这个鸦片给害的。你是军人出身,不思图强报国,也决不可助纣为虐,为害地方呀。你晓不晓得,鸦片害得多少内江人家破人亡啊!”

    肖可臣素来敬佩大哥,眼见大哥当家,把糖坊和商铺经营料理得有条有理出色,也看出大哥的本事非常人可比。可他弃军从商,就是想做鸦片生意,心中早已拿定的主意,岂肯轻易放弃,便说道:“大哥,你莫给我讲大道理,什么救国救民,富国强兵,我管不了那么多。唱高调打官腔的达官贵人,我见多了。嘴巴上说得冠冕堂皇,底下哪个不是为了自己捞钱?烟土生意我不做照样有人做,烟土我不卖照样有人要抽,管他害不害人,有钱赚才硬得起腰!我弃戎从商草民一介,就是讲做生意赚钱。现在肖家就我们两弟兄,你开糖坊我开烟馆。你起早贪黑,开糖坊办商铺,辛辛苦苦,熬更守夜,根本比不上烟土生意挣的钱多!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今后你看,内江满街的糖铺,大都会变成烟铺。你留过洋,书读得多,见识广,多出点主意,我武夫一个,动刀动枪我不怕。我们两弟兄一文一武,还怕撑不起这个家吗?”

    肖尊尧晓得这个兄弟与父亲一个德行,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开口闭口两弟兄,言下之意这家产,他也有一份,逗硬了他要分一半出去,自己也无话可说。可要拿小食部去做烟馆生意,想到要和那些满面烟容的烟鬼打交道,心中顿生厌恶,实不情愿。沉吟良久,以商量的口吻说道:“二弟,你要干啥子,人各有志,大哥也不勉强你。这样,你开烟馆,可否另外找一个地方。买也好租也罢,一切置办的费用都由我这里出。小食部现在生意很好,何必断了这个财源呢。”

    肖可臣听了,晓得他不愿染手毒品,也不勉强,点头同意了。于是到上南街找间大铺面,开了南土烟馆。一切铺陈设施,极其奢华,挂了块“满庭芳”的招牌。

    王兆石晓得了,心中不安逸,开张之日,只得仍持礼相贺。云南关胖子自是心中欢喜,自己的货又有了大买家,又开了一条大财路,哪能不高兴呢。他的货要靠肖可臣押运,对肖老板格外讨好。开张之日先送来一批精制南土为“满庭芳”铺底,私下给肖可臣多打了折扣。肖可臣开张,降价优惠。货真价钱好,顿时把“竹枝香”烟客拉了一半多过来,王兆石打听到消息,气得半死。

    3

    肖可臣紧锣密鼓筹办“满庭芳”,开张后又忙于应酬富户烟客。他看不起王兆石做坐商守株待兔的经商之道,打主意另辟发财蹊径。他摸清内江及川南县市有很多官绅人家,都以吸鸦片为体面,在家中内客堂外客厅都设有豪华舒适的烟床,如来了亲戚或客人,都以大缸大钵的鸦片供人吸食为气派。他们办公事、会亲友、谈生意都在烟盘上吞云吐雾中进行。这些人家中,老爷吸烟,要少爷陪着吸,太太吸烟,要小姐开泡喂烟。这些烟香飘绕人家,大言不惭地称赞吸食鸦片的好处,说豪门少爷抽鸦片,可以不思嫖赌,免得败坏家业。闺门小姐抽鸦片,不思情郎,免得败坏家风。望门寡妇抽鸦片,可以清心静欲,免得去偷男人。哪晓得平民百姓染上烟毒,就只有卖儿鬻女,家破人亡。

    衙门当官的人抽鸦片,更是讲究,雇有专门的“打打匠”为他开烟喂烟,把烧好的各样烟泡,放在烟枪斗子上,喂到嘴边。

    肖可臣弄清这些行情,拿钱贿赂衙门,四处拜访官绅人家,派人送货上门,价钱只有“官膏店”价的六成,无须现银交易,每月结一次账。这一手大得青睐,很多抽鸦片的官绅人家与他搭上了钩。他又到川南各府县,设立分销处。照内江的法儿去官绅人家挂线拉钩。为了不与官府专司购销鸦片的“官膏店”发生冲突,除了搁平衙门,私下也得打点应酬,一时忙得晕头转向,哪有分身术去管劳什子武装押运队。便将田家团防队的事,交给了那个断腕人。断腕人说来凑巧,他姓段,名叫寿柱,用京片话就叫“断手足”。他本是一个兵痞,吃喝嫖赌门门精,在何利升旅下当个排长。谋刺知事被守雄砍断手,当官的把他一脚踢了出来。段寿柱不知道自己被砍伤是为肖团总效力,更不清楚自己被谁砍伤。只道是执行长官命令时出事,怪自己运气不好。肖可臣念他是为自己效力出的事,又了解到他心狠胆大,右手被砍断后,苦练左手,仍使得一手好枪。当他流落街头,快要沦为讨口子时,刻意笼络进来,委他当了团防队短枪队队长,薪金优厚,要他死心塌地为自己卖命。到底是军人出身,他对肖可臣知恩图报,也对肖团总按军制整饬团防十分钦佩。更身体力行,在团防队操练团丁,恪守纪律。执行差使,说一不二,敢拼敢杀,很得肖团总宠信。

    因要忙生意,肖可臣让他代自己统领团防队。叮嘱又叮嘱,要按军规军令,严格约束部下,不得为害乡坊。再三告诫他,这田家场是肖家祖宗迁四川时立足发源之地。得罪了乡里,肖家日子不好过,团防队也会失去立足之地。但也特别警告:如有人存心来捣鬼,想整垮团防队,不管他妈是哪个,可以格杀勿论。段寿柱将胸膛拍得“啪啪”响,发誓赌咒,决不辜负肖团座栽培。

    肖可臣还放心不下,又拜托在家养病的老爸肖承九去田家场驻守:“老爸,我给田家乡公所打过招呼,你老人家去团防队坐镇。诸事可以不管,专管团防队规矩。我给你一把勃朗宁手枪,对坏规矩的团丁,打了招呼不听,你可以开枪。打伤打死都莫关系,我会回来处置。”

    肖承九听了,心中欢喜。接过手枪别在腰间,连声道:“二娃子,你放心,放心。老子打包票,包给你管好。”

    肖可臣安排妥当,安心去忙鸦片生意。殊不知没过多久,就发生了事情。

    4

    先是田家场镇上和周围附近的乡民,家中常丢失东西。最初不过是养的鸡鹅鸭不见了,隔天从团防队倒出的垃圾中,出现了相同颜色的鸡鸭鹅毛。不久,乡民栏里养的猪儿羊儿被人偷偷牵走了,隔了几天,相同颜色的猪毛羊毛和蹄壳、尾巴等也在团防队丢出的垃圾里被人看见了。农家小户丢猪失羊就不是小事了,纷纷找保甲长吵闹。四里八村流言蜚语,斥骂之声遍于茶肆酒坊。私下议论说团防队常常夜半三更出门,行动诡秘,定是一伙蟊贼。

    不出一个月,发生了更令人震惊的事情:一些乡绅铺主家里,深夜房门突然被撬开,冲进来十几个身着团丁服装的蒙面人。为首的右袖筒下面空着,左手持驳壳短枪。进屋用枪逼住主人家,手下立刻在屋里翻箱倒柜,将家中贵重财物洗劫一空。临走时还威胁苦主不得声张,否则要杀家灭口。接连十几天,劫案不断。田家场掀起轩然大波。家家户户人人自危。商铺罢市,关门闭户。那名义上担任团总的乡绅向乡公所愤然辞职。接着四里八村的乡民和镇上老百姓,两三百人齐聚乡公所大吵大闹,要求清查追究团防队。群情鼎沸,公愤轰然。

    乡长晓得团防队是肖可臣主伙,开办时自己也得了大把好处,贩毒他也参加了分红。现今出了入室抢劫这档子事,引起公愤,他也坐不平了。连忙将肖承九招来当众询问,谁知肖大老爷却发誓赌咒说团防队规矩森严,不会干这种龌龊事。众乡邻历来晓得肖承九的人品极坏。在整个内江县城臭名昭著,声名狼藉,哪里信得过他。受害乡绅铺主当即提出,要求去团防队现场追查。在众人的逼压下,乡长和肖承九无可奈何,只好带着浩浩荡荡的几百人,拥进团防队。

    守门的团丁本想阻挡,一看为首的是肖大老爷和乡长,后面一大群人,个个摩拳擦掌,面带怒容,不敢吭声。进到大院里面,段寿柱闻声走出来。几个受害乡绅和铺主,一见他右手袖筒下面是空的,气不打一处来,扑上去抓住就打。段队长还没弄醒豁是啷个回事,头上身上已挨了十几拳头,他将身跳开,左手“嗖”地从腰间拔出手枪,怒气冲冲大声吼道:“你们干啥子的?再乱来老子给你龟儿些身上穿几个洞洞!”

    乡长慌忙招呼住众人:“慢来,慢来,你们咋个横不说白不说就动手打人呢?”

    几个苦主火冒万丈,指着段寿柱大声叫道:“带人到我们家的抢匪就是他!”

    肖承九站出来,铁青着脸问道:“你们说是他,有何证据?凭啥子乱咬人!”

    几个乡绅和铺主理直气壮地说道:“还要啥子证据,他莫得右手就是证据。带人到我们家抢劫,他们都用黑布蒙住了脸,怕我们认出来,但领头的右手是断的,用左手拿枪逼着我们,今天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他还有哪个?”

    段寿柱哪里吞得下这冤枉气,开口大骂道:“放你妈的臭屁!老子团防队纪律严明,平日足不出户。几时我带人到你们家抢过东西?你说抢了就抢了,抢了你们啥子东西,赃物在哪里?你们血口喷人,老子不是好惹的!”

    肖承九立刻接口说道:“我晓得团防队规矩很严,团丁有事都要请假,必须批准才敢出门。请假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必须回队。天一黑根本不准出去,吹灯哨一响,必须熄灯睡觉。大门落锁,不准出房门半步。你们说段队长深夜带人出去抢东西,我就不信!”

    人群中有人大声问道:“你不信是你的事。那你说,上个月二十九晚上半夜三更,他们几十个人悄悄出门干啥子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场上住家老百姓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某月某日晚上,也看见他们鬼鬼祟祟地穿场而过。某月某日深夜,又悄无声响地背着东西溜回团防队。不是做贼,为啥子要在月黑风高之夜,暗中活动。这不是做贼心虚,掩人耳目吗?

    肖承九一下被问得哑口无言。段寿柱蛮横地吼道:“老子出去干啥子,关你球事!我们执行公务,你们有啥子资格过问?”

    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几百人大声武气地叫喊道:“乡长拿话来说,半夜三更你派他们出去干啥子公务?!”

    乡长心中自然明白他们深夜出去干啥子公务,打起官腔对段队长说:“话不扯远了,今天来,是为查清事情。既然几个苦主都红口白牙咬你,不须多说。这里有被抢东西的清单,我和肖老爷到你屋里看看,有没有这些东西。如没有,我这一定还你一个清白,追查污赖陷害你的人。但如查出来有这些东西,今天就要你猫儿抓糍粑——脱不到爪爪!本乡长一定要秉公处置。”

    段寿柱还要发作,被肖承九递眼色止住。为表示自己公正,没有偏袒团防队,一口应承道:“乡长说得有道理。团防队的职责,是护卫一乡平安,岂能为贼祸害一方。如查无赃证,定有人诬良为盗或冒名作案,乡公所定会严加追究。如查出赃证,当着众位乡亲父老,我肖某人说话不掉底,决不徇情枉法,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应声说道:“光是你两个进去看不得行哟,遭抢的几家人也要跟到去看,他们自己的东西自己认得到。”

    乡长只好点脑壳同意,招呼了肖大老爷,带着几个乡丁和几个苦主,直往段寿柱屋里去了。段队长愤恨难忍,把弟兄们招呼过来,叮嘱了几句。三十多个短枪队团丁,抽枪在手,四面排开,把老百姓团团围住。段寿柱往八仙桌前一坐,跷起二郎腿,点燃一支香烟,阴阴冷笑,众人也不理他。

    哪晓得他那支香烟刚燃到一大半,屋里突然发出一阵喊声:“乡长,找到了,找到了!”

    段寿柱一惊,立起身来往屋里闯,乡长和一个乡绅提着一大包东西,已急匆匆走了出来。那乡绅将布包往八仙桌上一放摊开,一大堆金银首饰和银圆,顿时跃入众人眼目。几个跟着追出来的乡绅铺主趴到桌前一看,果然是自家被抢的东西,立刻大声嚷道:“乡长,拿贼拿赃,现在人赃俱在,拿话来说哟!”

    顿时满院人群炸开了锅,有人大声吼道:“啥子鸡巴团防队,原来是他妈个土匪窝子!”

    段寿柱脸色大变,左手握着手枪乱挥乱舞,跳上凳子大声怒吼道:“老子屋里哪来这些东西,明明是他妈有人栽赃陷害!你狗日的些家伙,敢来团防队捣鬼,老子一枪崩了你们,一个不留!”

    乡长见他拿着手枪对着自己晃来晃去,大伤脸面,心中十分恼火,也摸出手枪,厉声呵斥道:“滚下来,我和肖老爷众目睽睽之下是空着手进的你屋。哪个给你栽了赃?哪个陷害了你?事到如今,你还不老实,小心老子才一枪崩了你!”

    话刚落音,“啪”的一声枪响,乡长头溅鲜血,歪着身子倒了下去。段寿柱手持冒着青烟的手枪,凶狠地大声吼道:“肖团总有令,胆敢来捣鬼整团防队,不管他妈是谁,格杀勿论!”

    肖承九一见杀了乡长,气得脸青白黑,叫道:“你……你敢杀乡长,反了!反了!”

    他随即从腰间掏出勃朗宁手枪,对着段寿柱“啪啪啪”连发几枪,那段队长正拿枪对着几个苦主,万不谙肖大老爷身上有枪会对他开火,身上连中数弹。这家伙到底是个老兵油子,临死瞬间,反手一枪,子弹正中肖承九脑眉心,两人同时扑倒在地上,抽动了几下,呜呼哀哉。

    人群“呼”地一下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呼喊:“土匪杀人啦,下了他们的枪!”

    大祸忽起萧墙。三十多个团丁见队长开枪杀了乡长,正惊恐间,又见肖大老爷与队长互相开枪射击,一时吓得不知所措。突然,从人群中窜出几十个手握短枪利刃的人,飞快冲过来,用刀枪顶住他们每个人的脑壳,怒声喝道:“不准乱动,谁动打死谁!”

    众团丁还没回过神来,手中的驳壳枪和身上的子弹匣早已被全部下掉,只听一声呼啸,缴枪的人已随着轰然奔跑的人群,一拥跑出了大院,刹那间跑得无影无踪。大院内一片狼藉,只剩下呆若木鸡的乡丁团丁和三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5

    肖可臣闻讯赶回家中时,已将近一更。肖承九已被收殓在肖家正堂屋停尸板上。他猛地扑倒在父亲身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恶狼一般的哀号声,直冲夜空,震得房前屋檐微微颤抖。

    肖尊尧本来对兄弟贩毒心存芥蒂,如今害得老父命丧黄泉,心中愤懑自不待言。不理睬肖可臣,带着家人料理丧事,设奠开吊,灵堂支宾,接待吊客,肖府门前,素车白马,热闹一时。独有美玉一人,不悲不哭不穿孝服,成天穿着花花绿绿喜庆衣衫,带着肖尊尧的儿女到龙门镇前米市后湾滩四处游玩嬉戏。一家人知道她痛恨三九黑恶团伙,与其有杀父之仇,也无可奈何。

    肖尊尧亲笔在门首书写挽联一副:

    抱恨终天长夜莫眠心耿耿

    酬思无动一腔有怨泪潸潸

    谢二爷领着守信、湘纹前来叩奠,站在门前细细看了这副挽联句子,叹息道:“上联道出了肖大老爷死有不甘之情,倒也合适。这下联嘛,怨愤之气溢于言表,只怕肖府从此多事了!”

    守信心知肚明肖承九的死因,也不多言。指着落款肖可臣的一副挽联道:“我看肖二少爷这副挽联倒还贴切。”

    二爷走过去观看,那挽联是:

    祸及先慈当日顽梗悔已晚

    愧为逆子终身沉痛恨靡涯

    二爷苦笑着对守信道:“肖二少武夫一介,写不出这副自表心迹的挽词,定是知根知底知内情的人代撰的。总之一句,肖大老爷死于非命,幕后定有不可告人的板眼。我家与他们同为至亲,同在一块地方,又执同一行业,要心存警惕才是。”

    父子二人正议论,忽听人声嘈杂,抬头一看,见肖家雪白高墙上,有人用淋漓墨汁写了一副对联,分外引人注目:

    天下赃官皆不死,时候未到。

    唯有肖公独先亡,恶有恶报。

    众人围看窃窃私语,肖家下人正用铁铲用力铲刮。

    谢二爷父子来至灵堂,三拜九叩,肖家弟兄披麻戴孝,执礼甚恭。湘纹一下扑在灵前,凄切地哭叫道:“大舅呀,你去得好惨呀!”

    灵堂一时间涕泗滂沱,悲声凄然。

    6

    “竹枝香”烟馆自“满庭芳”开张后,生意一落千丈。老烟客都去了“满庭芳”。更令王兆石恨得咬牙切齿的是:一些自称是“满庭芳”的人,堵在上下街口,凡见到要来“竹枝香”的烟客,便千方百计阻挡,甚至倒贴钱请烟客去“满庭芳”,不择手段来抢生意。王兆石自认算心狠手辣,万没料到肖可臣一介武夫,利字当头,更是下手冷酷。面子上说是合伙做生意,私下里为一己谋取暴利,翻脸无情将自己一脚踢翻。一直在心中反复盘算打主意,啷个收拾肖可臣。

    得知田家乡团防队出事,连肖承九都一命呜呼,他不禁喜出望外,连呼天助我也。趁这次关胖子赶来肖家叩奠之时,把他拉到茶馆里喝茶。说肖可臣忙于“满庭芳”生意,将他分工负责的武装押运队伍搞得枪丢人亡。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应照过去三个商定的规矩,各负其责,关胖子供货,肖可臣押运,自己销售。红利除去开支,三分其一。言下之意,要把肖可臣的生意通通接过手来。关胖子眼见肖可臣插手鸦片生意,做得红火,自己的货比过去要多销三倍之多,觉得肖营长确是一把好手,早就没把王师爷放在眼里。听他这一说,推托道:“肖家老爷为乡团防队的巴子事丢了老命,你现在这样说,恐怕有点乘人之危。以后再说吧。”

    王兆石晓得关胖子偏袒肖可臣,便摊牌道:“肖二少在内江开‘满庭芳’,和我一个甑子抢饭,搞得我‘竹枝香’生意都没得做了。原来是说好我们三个人合伙,三个环节各管一节。如果让他坐大,今后到云南把你的生意也抢了,我们两个都猫搬甑子替狗干,两手落空还不讨好。这事,你看着办吧!”

    关胖子一想,王师爷说得有道理。照肖可臣手段,加上他原在滇军的关系,这不是做不到的。只是肖可臣如今已打开了生意,站稳了脚跟,这次连老子的命都送了进去,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要他把生意拱手相让,岂不是痴人说梦话。

    王兆石见关胖子沉吟不语,知道自己的话点中了要害,便低声说道:“田家乡团防队这边算是垮定了,就是再买枪回来也站不住脚了。那你干脆把柏溪乡的人马接收了,你自己的货自己送。押运费算在鸦片成本里。今天我也跟你摊牌,你给我们两家的货,要一视同仁。一样的品位,一样的价位。我是不会到云南来同你抢生意的。你自己斟酌吧!”

    关胖子听了默默点头,两人各怀鬼胎又商量很久,打定了主意。

    肖可臣办完丧事,团防队的事情他已摸清,明白有人栽赃陷害,乘机劫走枪支,搞垮团防队。他脑海中第一直觉就是谢守雄干的,可拿无实据。他一边派人暗中查访短枪的下落,一边组织长枪队暗中准备对谢家进行报复。这时,王兆石和关胖子找上门来,提出要由关胖子接管长枪队,负责押运送货。肖可臣因为自己有悖三人当初合伙规矩,忙于“满庭芳”生意,渎于职守造成团防队枪丢人亡,三人当面一谈,感到理亏。心中仍十分恼恨,当下愤愤地说道:“我忙生意去了也是实情。可团防队遭栽赃陷害,枪丢了,连我老子的命都搭进去了,未必就这样算了?当初你王师爷咬死‘竹枝香’库房被烧,是谢家所为,硬要派短枪队去报仇,去烧谢家。这回短枪队出事,枪丢了三十多支,人死了三个,县署还在立案追查乡长被杀一事,你们叫我一个人如何应付?这件事我头一个怀疑就是谢家干的。你派人去烧谢家糖坊,把他们烧醒了,也肯定摸清了我们的路子才下的手。现在我们不联手打主意,只怕吃大亏还在后头!”

    王兆石一听,不禁心惊肉跳,暗悔当初不该去招惹谢家。

    关胖子远在云南,倒不怕谢家长途奔袭。可这两个人的事都攸关鸦片生意,不能说不管,便直说道:“兄弟,既然如此,我也明说了。我接管长枪队,远在柏溪。何时接货送货,他谢家不可能掌握,这样反而保险。你们两个就死守住内江,管好自己的生意。至于你们何时要动谢家,拿定主意后,长枪队随时听候你们调遣。”

    王兆石沉思良久,也说道:“团防队这件事是不是谢家干的,现在无凭无据,谁也说不准。枪被缴了是实情,内江地盘就这么大点,早晚会查明下落。哪个抢了枪,这事就是哪个干的,我们就可以找他说事。眼下没弄明白,团防队还背着黑锅,要买枪回来重拉队伍,已不可能。我的想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就这样把生意做起走,面子上不要动声色。一旦弄明白了情况,再商量动手也不迟噻。”

    肖可臣听他二人一唱一和,明白自己再要掌握武装已不可能。但关胖子说话留有余地,到时长枪队可以听候调遣。现在如果急于动手报复谢家,一是心中拿不稳,二是怕谢家已有充分准备,一旦鲁莽动手自己吃亏,只好点头称是。三个人便就如何送货接货的时间路线重新做了安排。

    7

    王兆石见肖可臣走了下坡,心中暗暗得意,打主意着手收拾“满庭芳”。

    他晓得关胖子供的货都是精制南土,品位很高。烟客们吸了瘾味更高,一般的烟土便过不了瘾。除非烟客不去“满庭芳”,生意才拉得回来。他睁着眼睛想了一个通宵,将主意打定。

    第二天,他将“竹枝香”的南土价钱降得比“满庭芳”更低,又找来几个花枝招展的暗娼,专门在雅间服侍烟客。又给伙计打招呼,烟泡子不准掺一点假水,慢慢将一些老烟客拉了回来。

    没过多久,肖可臣到遂宁去了。

    这天上午,“满庭芳”烟馆来了一个身着青丝长袍的烟客,听口音是成都人,他进门就直奔单人雅间。烟馆主事肖五,是肖家堂侄,连忙招呼“打打匠”为他烧泡子,煨茶。那烟客过足瘾之后,叫肖五进去,随手就赏了他一块银洋。肖五大喜过望,颠着屁股直将那客人送了很远才转回来。一连几天,那客人都挑上午人少的时候来,过足了瘾,照赏了大洋走人,两人很快就混熟了。这天,那客人又来了,肖五引入雅间,一榻横陈,那客人隔着烟灯问道:“老弟,你们这烟馆的土货品位不错,是不是正品真家伙?”

    肖五谄笑道:“大爷,我们烟馆的烟土都是正宗南土,直接从云南来的货。”

    那客人半信半疑地说道:“是不是哟,你龟儿不要哄老子哟!”

    肖五连忙说道:“大爷不信,我去拿一个整包出来你看,绝对是真货色。”

    说完,立即到库房拿了一个整包进来,递给那位正在吞云吐雾的烟客。那人接过仔细看了看,闻了又闻,连声称赞道:“好货,果然是好货。来呀,喊人再给我烧一个泡子。”

    肖五回头忙叫“打打匠”:“快来,再给大爷烧一个泡子!”

    烟客从身下迅速拿出一个包装相同的烟包,随手递还给肖五。“打打匠”进来上了烟泡,他躺着继续过瘾。抽完烟,唤肖五进来,赏了他一块银洋,说道:“你这个烟馆,安逸。我明天回成都耽搁几天,回头还到你这里过瘾哟!”

    肖五欢喜不尽,连连点头哈腰,恭送不迭。

    哪晓得没过几天,去“满庭芳”的烟客,个个抽了鸦片后,头昏眼花,恶心呕吐。有一个年纪大的烟客甚至昏迷过去,被抬上门板送慈敬堂急救,招摇过市,路人哗然。一时间“满庭芳”成了“满庭臭”,闹得满城风雨,谣言四起。说“满庭芳”烟馆的鸦片里掺了化学药水,让客人中了毒。如果再多吸一点,连老命都会丢在里面,吓得满城烟客,没人再敢踏进“满庭芳”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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