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糖坊-夜袭糖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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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九果然被释放了。公文上说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民怨积深,永不录用。”三个人臭名昭著,行走路上如过街老鼠,不经意头上就会飞来石块臭鸡蛋。麻九爷树倒猢狲散,成了个缩头乌龟,只得跟着凌其九跑滩到重庆,投靠日本人田中滕本。肖承九生过梅毒大疮,又离不开鸦片枪,日嫖夜赌掏空了身子,去重庆日本人也不会收留,只得回到龙门镇柳家湾,龟缩家中不敢出门。

    不久,肖可臣带着美玉回到家中,大箱小包金银细软光芒耀眼。安顿好自家房间,他领着女人去拜见奶奶和父母。美玉一见肖承九,正是当年使尽下流手段奸辱自己的那个师爷。一听说是男人的父亲,仰天惨叫一声,转身冲出房门,跑回屋扑在床上失声痛哭。肖承九听儿子说,娶的夫人是云南腰缠万贯的富贵女子,却不料是被自个肆意奸污凌辱过的蔗农女儿,不禁大窘。肖可臣和奶奶母亲见此状况,莫名惊诧,目瞪口呆,不知咋回事。肖承九哪敢说自己奸污过自家儿媳妇,只得涨红脸解释说,当年害死她父亲的是陈团总、麻老九、罗家财,她见过自己同他们是一伙的,因而生气,但此事自己确实从未插手。

    回到屋里,肖可臣见美玉还在痛哭流涕,忙去劝慰解释。美玉愤愤质问为什么欺骗她,不告诉其父是三九一伙的坏人?此时此刻,她羞于出口,说自己身子被肖承九糟蹋过,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以后在肖家,她绝口不叫肖承九一声爹,见面更是视若无睹,冷若冰霜,心中对他恨之入骨。平常听他两爷子摆龙门阵,提起一个叫谢守雄的人,肖承九就咬牙切齿。坏人痛恨的人,必定是敢为受欺辱穷人打抱不平的好汉,美玉将这个名字暗暗记在心中。

    再说守雄上次缴得麻奇骥大皮箱,飞马回到城内货栈,上楼把门关上,打开皮箱一看,不禁目瞪口呆:里面装的是整整一皮箱精制云南鸦片烟。箱盖内袋还夹放着一些文书。取出一看,却是滇军二十一师的关牒和云南一个姓关鸦片商的名刺。守雄看了猛省:这麻相九勾结原滇军驻内江军人,暗中在做鸦片生意。

    难怪内江开烟馆的这么多,生意这样兴隆。看着这堆价值不菲的鸦片,守雄心中犯了愁。放在货栈吧,万一让二爷知道了,会被打得半死。他老人家早就在家中立下了铸铁家规:谢家子孙不得沾染毒品,否则家法从事。轻者皮鞭打得半死,重者赶出祠堂,终身不准姓谢。拿去交官吧,当时民国虽然表面上明令禁烟,但全国鸦片毒祸因禁令不行反而变本加厉,交官等于肥贪官污吏的私人腰包。守雄的脑袋瓜,才不是猪脑壳呢!想来想去,守雄想起二爷经常念叨县城救济院缺少银钱,孤儿孤老缺吃少穿的境况。便暗暗打定主意,将这批烟土卖掉。所得的银钱,全部捐给县救济院。这事须做得隐秘,不能让二爷晓得,不然做了好事屁股又挨打,那才不划算呢!

    守雄原来一直住在县城小东街货栈房里,同伙计们睡一间屋里。送走苏知事,李觉将罗家财小院钥匙甩给他,才想起烟土还放在货栈里,很不保险。有朋友三四往来议事,这里也很不方便。得了房子的钥匙,便独自一人搬了进去。别人说这房子是凶宅,住进去的人不得好死。

    守雄哈哈一笑道:“老子阳气高,鬼都怕我!”

    现在独处幽深小院,盘算着要卖掉土货,打主意先要找买家。

    县城南街子有一家最气派、最豪华、最讲究的南土烟馆,招牌叫“竹枝香”。故名南土,自然是云南烟土。里面的铺设更了得,豹皮褥子狼皮垫,獐罗斗子玉石罐。烟膏浸透了虾须枪,白铜盘子油灯燃。冬天暖脚有火柜,煨茶“五更鸡”在侧边。所用的烟壶、烟杯全是在景德镇专门烧的正宗瓷货。老板不是别人,就是当年在前清县衙门做师爷的王兆石。

    自清王朝垮台,这家伙使用搜刮得来的钱财,开了这家烟馆。在驻内滇军和麻相九的庇护和充足货源供给下,生意越做越红火,捞了个脑满肠肥。哪晓得没几年时间,滇军撤回云南,麻相九被抓了起来,一下就断了货源,王兆石正焦头烂额打主意往云南联络,却毫无头绪。这天深夜,烟馆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一顶黑呢圆圈帽檐遮住了脸的上部,一身黑呢大衣内着藏青色笔挺西装,雪白衬领紫色领带。嘴里衔一根雪茄,身材魁伟,气质轩昂。一迈进烟馆,堂倌连忙上前招呼。来人冷冷地说了一句:“叫你老板来说话。”

    王兆石早已在被窝里睡觉,一听堂倌禀报,连忙翻身下床,到前厅恭恭敬敬把客人迎进了烟馆客堂。

    泡上香茶后,王兆石双手揖道:“不知先生光临敝馆,有何指教?”

    来客也不吭声,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呼”地推到他面前。王兆石打开一看,嗅了嗅,用指甲撬了一点放进嘴里尝了尝,脱口道:“好货,好货。先生的意思是……”

    来客也不答白,从怀中摸出一张名刺放在桌上,用手指按着推了过去。

    王兆石拿起一看,站起身来,双手揖道:“原来是云南关老板。失敬,失敬!”

    来客这才开口说话:“我知道王老板已断货。这次带了三百二十两过来,就按麻相九给你的价钱结账。”

    王兆石脑壳一转,沉吟道:“实不瞒先生,敝馆存货尚能维持半年。既然你远道送货而来,货我可以全单收下。价钱嘛……”

    来客微微一笑道:“王老板,真人面前莫烧假香。前十天你这烟馆就断了南土。这几天都用的川土在敷衍客人。我并没有乘人之危加价,你倒给我讲起价来。看来我们这笔生意谈不成,今后的生意也免谈了!”

    说完,霍地站起来,往外就走。

    王兆石连忙拉住他,满面谄笑道:“先生何必动气,谈生意嘛,喊的是价,还的才是钱,生意总是谈成的。你我弟兄初次打交道,来日方长,坐下来商量嘛。”

    来客这才转身坐下。两人商定,就按原来价钱,第二天上午在大西街茶馆二楼雅间验货交钱。

    送走客人,王兆石睡意全无。他自鸣得意地想,烟馆断了货源,却有人送上门来,真是该我财运亨通,硬是财神爷来了撵都撵不走。他独坐客堂,正啜茶自得。堂倌进来禀道,又有两个客人求见。王兆石心想:

    “今晚犯了客星嗦,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干啥子呢?”

    连声叫请。不一会儿,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人,一胖一瘦。胖的客人穿一身蓝色丝绵长袍,满脸堆笑。瘦的客人其实也不瘦,西装革履腰板挺直,一看就是行伍出身。他上前一步,与王兆石握手自我介绍道:“敝人肖可臣,日前自滇军二十一师告职回乡。家父肖承九,即前任本县三费局局长。现已卸任在家养病。今日深夜造访,有扰清梦,实在抱歉。”

    王兆石双手握住肖可臣的手,亲热地又拍又摇。笑着说:“啊,原来是肖少爷,久仰久仰,快快请坐,泡茶。”

    三人坐定。肖可臣道:“王老板,晚辈是军人,就实话直说吧。家父与团防局麻世伯商会凌世伯,上次同遭牢狱之灾,个中纠葛,一言难尽。现在凌世伯麻世伯两位远去重庆,家父身体本来单薄,遭此大难,越发不支,在家闭门养病。我这位云南朋友关老板,原来一直通过我们滇军和麻世伯与你供货做生意。麻世伯出事后,与你断了联络,今日找到我,特来登门拜访。”

    那关胖子连忙从袖中摸出一张名刺,双手奉上,笑眯眯地说道:“肖营长在滇军中和我是挚友。今日拜见王老板,望今后的生意,多关照。”

    王兆石接过一看,大惊失色:这名刺和刚才那位客人拿来的竟然一模一样!

    王兆石连忙从抽屉里拿出留作货样的那包南土,递给关胖子问道:“这里有一包东西,你看认不认得?”

    关胖子接过仔细看了看,又打开包装一看,也吃了一惊,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交给麻局长的货,听说麻公子被劫早已下落不明。王老板,你,你这从哪里得来的呢?”

    2

    第二天上午,王兆石思前想后,不知孰真孰假。为求稳妥,布置好人手,自己提了一箱银圆,径直来到大西街茶馆二楼雅间。饮茶等了片刻,那神秘客人也提着一个大皮箱走了进来。幺师连忙来泡了茶,躬身退出把门关上。王兆石笑嘻嘻地说:“老板,那我们就先验货吧。”

    那客人也不多言语。一手将大皮箱提起放在桌上,扭动暗锁,“啪”地弹开箱盖。王兆石低头仔细一一验过,果然是三百二十两精制南土。一阵香气飘来,王兆石故作陶醉地眯了眼,深深地呼吸两下。啧啧地赞道:“好东西呀,好东西。”

    那客人“啪”地关上箱子。问了一句:“钱呢?”

    王兆石双手提起箱子放在桌上,打开箱盖。那客人随手拈起一块银圆放在嘴里一咬,点点头,便低头去点数。这时房门突然被撞开了,冲进来七八个持刀的人,将那客人团团围住。客人仿佛没看见这些人冲进来,镇静自如地在箱子里一五一十地清点银圆。王兆石笑着说:“你莫点了吧,钱是够数的。只怕你拿不走哟。”

    客人抬头盯着王兆石,也不言语。

    王兆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货都不是你的,你凭啥子收钱?”

    那客人眉头一皱,问道:“啥子意思?”

    这时肖可臣和云南关胖子走了进来。关胖子说道:“这货是我的!”

    客人“嘿嘿”一笑说:“货是你的?咋个会在我手头呢?”

    关胖子气壮如牛地吼道:“这货是你从麻公子手里劫走的!”

    客人冷冷地说道:“什么麻公子花公子,货在我手头就是我的货,就该我收钱!”

    王兆石阴毒一笑:“你收了钱,能走出这道门槛吗?”

    忽然从门外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哪个说他收了钱走不出这道门槛哪?”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谢守雄带着邓开武、古三、徐三娃等十几个腰揣短枪的老幺和袍哥兄弟伙,虎气凛凛地迈着大步走了进来,他一直走到正客位坐下。古三和徐三娃迅速站到王兆石和关胖子背后,用手枪顶住他俩后脑勺。邓开武带着兄弟伙也用枪对准了其余七八个持刀的家伙。

    王兆石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忙叫幺师泡了好茶送上。他瞄眼一看守雄瞪着眼沉着脸,心里发虚,满面谄笑着道:“谢大少,我们是在这里谈笔生意。”

    守雄冰冷着脸说道:“王师爷,谈生意要带刀,有你这样谈生意的吗?听说你和麻相九的烟土生意做得好安逸,发大财了吧。”

    王兆石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谢大爷,这做生意嘛,他有货卖,我拿钱买,麻相九他干啥子坏事,跟我莫得啥子勾连哈。”

    守雄冷笑道:“那这位客人有货,你为什么不给钱,要动刀呢?”

    王兆石连忙点头哈腰地说:“误会,误会。你看这么多钱,这么多货,下人带刀是为了保安全嘛。”

    守雄也不同他啰唆,朗声道:“那好,我来也是为朋友保安全。只奉送各位一句话,《大学》有云: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兄弟们,保着吴先生拿钱走人!”

    这个姓吴的神秘客人,就是应守雄之邀从江阳赶来的吴凯文。他一手提起钱箱,在守雄和十个武装兄弟伙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下楼走了。

    王兆石眼睛一转,立即吩咐一个下人暗地追踪而去。

    肖可臣咬紧牙根,一直盯着守雄下楼走了,才吁了口气。他招呼王兆石屏去下人,和关胖子三人坐下,低沉地说道:“兄弟辞去军职,就是见做云土生意大有赚头。人说内江甜城白糖赚钱,我看就不如云土生意。我们三个合伙干,就能把甜城变土城,那些糖坊老板,通通变成我们的烟客。看今天的状况,我有一个想法,说出来请两位老板斟酌。像谢守雄这样带几个烂袍哥,都敢在地方上横行霸道,动则弄刀舞枪,欺人太甚。以我们三个人的财力,也完全可以组建一支上百人的地方武装。这个好处不用说,你们应该明白。第一可以武装押运南土,保证我们的生意和财源。第二可以对付像谢守雄这样的地方势力,免得受他的窝囊气。”

    王兆石一听,略一沉吟,立刻击掌赞同:“肖老弟想得好,我全力撑持襄助!”

    关胖子“啪”的一拍桌子:“枪支弹药由我设法在云南弄过来!”

    肖可臣阴冷地说道:“我可以拉一批军队上的兄弟伙,他们作战训练有素。只要拿得到饷银,敢拼敢杀。几个地方烂袍哥,哪里是我们对手!”

    王兆石老谋深算了一番,说道:“要组建地方武装队伍,也要有名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要设法把县团防或者乡团练的权柄抓过来。其实县城附近的乡团练最好,养兵在山林,不显山不露水不打眼。一旦有事招之即来,如自九天而降,打他个措手不及。我们现在一边招兵买马,购买枪支弹药,一边去抓乡团练招牌。拉起队伍后就交给肖老弟掌管。你当过营长,管一百把人的场伙,岂不是小菜一碟!”

    三人正在密议,房门忽地被推开了。一个衣着素净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说道:“阿弥陀佛,三位先生,苦海茫茫,回头是岸!”

    肖可臣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强压住心中火气说道:“书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这女人就是肖可臣的原配夫人。自肖可臣带美玉回家,两人分房居住,肖可臣一步也未进过她的房间。平常更摆起一副冷面孔,不理不睬。书琴十分可怜,多年来兵荒马乱,丈夫在外从军,她孤苦一人独守空房,在家犹如一个老妈子,服侍老人,缝补浆洗,下厨煮饭。公爹肖承九平时为非作歹,祸害乡里。她皈依佛门,念经拜佛,祈祷上苍保佑丈夫。现今肖可臣辞官回家,却纳一摩登女子为妾,专宠有加,对她从不理会,家中老太太和婆婆李雯都无可奈何。书琴灰心冷意,决意剃发出家。今日寻到茶楼,她请王兆石和关胖子为证,要解除婚姻,肖可臣巴心不得,却舍不得金钱。王兆石跑到小西街,找他大哥肖尊尧来为两口子排解。

    肖尊尧到底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对二弟的做派,心中也不了然。想到弟妹多年来在肖家侍奉祖母和爹娘,勤巴苦做,没过一天舒心日子,十分同情怜悯。做主由肖家补偿她两千银洋,和肖可臣解除婚姻。书琴随即出家削发为尼,取法号园慧。不久,她用六百银圆从张和尚手中买下内江西林寺,广招女徒,香火日盛,成为川南一座很有名气的尼姑庵,此是后话。

    3

    当天下午,内江县救济院忽然来了一位客人,提了一大皮箱银圆,三千有余,要捐赠给救济院救助孤儿孤老。张子堂在内江从未见过此人,不认识他。再三追问他的名和姓,那先生坚辞不吐。救济院不能收取来路不明之财物,张院长再三解说。那人最后被逼无奈,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对捐款实在要记名记账,可记在谢继善二爷名下,然后丢下皮箱,急急告辞走了。张子堂当即去慈敬堂询问谢二爷,二爷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是啷个回事。

    当天晚上,县城南街“竹枝香”库房突然燃起冲天大火。里面烟土存货和刚买回的三百二十两云南烟土,渺渺青烟全部化为灰烬。气得王兆石呼天号地,捶胸顿足。他对库房一直管得森严,为何此时突发火灾?心中怀疑此举是谢守雄暗中派人干的,却抓不到一点把柄,恨得他咬牙切齿。一面暂停营业修复库房,一面加紧勾结肖可臣和关胖子,紧锣密鼓地组建贩毒武装,准备大干。

    4

    守雄拿了李觉给的钥匙,不听闲言杂语,一个人住进了罗家财院子。春去秋来,夜深人静,他提着刀,东磕磕西敲敲,查找罗家财赃银的隐匿之地。搜遍了院内屋里墙角旮旯,一无所获。

    他邀吴凯文到内江来住在这院里,办完鸦片一事,皆大欢喜。当夜买来酒菜,二人开怀畅饮,不觉喝得醺醺大醉。吴凯文内急,立起身来,喊着要去茅厕。

    守雄提着风灯,扶着他,两人跌跌撞撞走进茅厕。来到蹲坑,吴凯文猛地一脚踢在垫脚石上。突听“嘎嘎嘎”一阵响声,茅厕内一个盛满水的石缸突然慢慢移动开来。守雄大吃一惊,酒也醒了一半。走近一看,下面是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大坑,坑里大大小小堆了十几个箱子。守雄一拍凯文肩膀,哈哈大笑道:“凯文兄,你才是我的福星哪!”

    凯文醉眼蒙眬地咕噜道:“啥子福星哟,你这个茅厕头还安机关嗦。”

    守雄也不多说,扶凯文回房睡了。自己将十几个箱子搬到屋里,打开一看,都是金条、银锭、银圆和银票。他数了一算,竟有三十多万。

    第二天,凯文酒醒以后,守雄将他请到里屋,打开箱子让他看了,将这财物的来龙去脉向他一一说明。凯文嘻嘻笑道:“好!想不到我一脚踢出了金元宝。兄弟你准备咋个处置这么多银圆呢,是不是又叫我去捐给救济院?”

    守雄搔了搔头,想了想道:“救济院才给了一笔款,想来一时他们还够用。还给县署吧,岂不肥了那些贪官污吏。我想这些钱本是贪官污吏敲诈于民,应该还之于民。只是咋个还,走哪样路子还,我还硬是莫得主意。”

    凯文沉思了一阵,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知道你不是贪财之人。这些赃银,如今拿去归还,没有切实苦主,捐去公用,过于张扬,难免落入贪墨官吏腰包。我倒有个主意。眼下袁大总统也鼓励兴办实业,你可以暂时借助这笔款子,办点实业做点生意。一来可以帮一些下力人养家糊口,二来每年赚的红利拿一部分出来,捐给救济院和地方上修桥补路。今后时机成熟,再整捐出去。你看如何?”

    守雄恍然大悟道:“好主意!如今说是民国,仍是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我大伯说实业可救国,我们就用这些钱办厂子做生意,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而今政局动荡,你那个货栈也朝不保夕。干脆就留在内江,我们两弟兄一起干一番事业。”

    两人下细商量,决定在谢家湾中坝酿酒糟房基础上,扩大规模开个酒厂。

    守雄回家将开酒厂的主意向二爷禀明。二爷看了他一眼,沉吟道:“主意嘛倒是好主意,只是眼下哪来这么多银钱?”

    守雄连忙道:“江阳吴凯文愿意出这笔款,我家出地建厂与他合伙。”

    二爷微微笑道:“吴凯文是好后生,酿酒他又是把好手,既如此,你们就干吧。”

    守信在一旁插言道:“我认识内江两个酿内江河酒的幺师,一个名叫李洪,一个叫肖吉三,都是酿酒能手。我出面去请他们,再加上凯文大哥,我们开酒厂必定兴旺。”

    二爷和守雄十分赞同。

    三个月后,酒厂开张。当天,谢家湾大门口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前来恭贺的宾客盈门。谢二爷领着守雄、守信和凯文,在大门口应接不暇。

    县救济院院长张子堂和郭三甫、李知柏等一行人走来。他一眼认出吴凯文,是那位捐赠大笔银圆给救济院,不愿留名的先生。连忙上前拱礼:“老弟慷慨解囊救孤,大恩大义不愿留名。叫我好找!”

    又拉住谢二爷,指着凯文大笑道:“到救济院捐巨款的就是这位老弟。再三问他姓名不愿说,叫把账记在你头上。不想却今日不期而遇,真是幸会,幸会!”

    吴凯文和守雄百密一疏,没想到当面被拆穿,十分尴尬。谢二爷见他二人浑身不自在,知道其中定有蹊跷。场面之上,人多势众,热闹应酬,不好细问。

    守雄忙将凯文扯到一边,叫他一人应承下来。千万不要涉及鸦片的事,不然自己要受家法处置屁股要遭打开花。吴凯文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心中打主意如何应付二爷。

    5

    酒厂开张,热闹非凡。守义和守智两个小子趁着大人们忙得团团转,悄悄钻进了酒厂糟房,跟在李幺师和肖幺师屁股后面看稀奇。

    整个大糟房堆满了两千多个大木桶,用纸写了日期。把发酵了的几百桶原料,运到地甑糟房,倒进地甑铁锅加水蒸馏。蒸发出的气体通过天锅冷却,就凝成蒸馏酒了,从竹管“牛尾巴”里流出来装进小口锡坛里,这酒叫“红茅烧”。

    肖幺师再往酒里加入甘草、麦子、油珠子、灯草、皂角、曲药等,又把锡坛放到烧糠壳的灶上文火煨,酿成了内江有名的“炖花河酒”。味道甘醇,口内留香。这种酒价廉物美,后来在成都红极一时。

    李幺师的手艺更高一筹。他直接用酿酒糟房的漏水酒,临时配花。在灶上炖好了,倒一些在酒坛内搅动调和,用小碗舀出来,倒在大碗里,立刻生发泡沫酒花。经久不散,香气四溢,饮之甘美。这就是后来驰名全川的“堆花河酒”。

    两个小家伙在糟房里转来看去,闻着酒香,馋涎欲滴。看幺师和老幺伙忙不赢,拿起小酒碗,偷偷地去倒酒喝。喝了一碗不过瘾,又喝二碗……不一会儿,两个喝得小脸蛋通红,脑壳晕乎乎的,脚下像踩了棉花,走起路来软绵绵。弟兄俩手牵着手,东摇西摆地走出糟房。一头栽进糟房外面墙角糠壳堆里,呼呼大睡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守智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活:“这里有几大堆糠壳,就从这里点火烧!”

    守智睁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天已黑尽了。见有十几个人影,蹑手蹑脚在糟房墙根晃动,他连忙掐醒守义,嘘了一声,两弟兄躲在糠堆里,往外窥看。只见有十几个人,有的提着明晃晃的刀,有的端着黑黝黝的枪,有三四个还提着桶。聚拢商量了一阵,随即迅速分开,提着桶往糠堆上倒东西,晚风吹过,一股股浓烈的煤油气味扑鼻而来。

    守智低声惊道:“不好,这伙人要烧糟房!”

    守义到底年纪大一点,低声吩咐兄弟:“他们手中有刀有枪,我们两个斗不过。这样,我俩悄悄拐过墙,再大声喊人,他们地形没我们熟悉,追来了我们拐弯躲着跑,他们撵不到。”

    兄弟俩计议妥当,钻出糠堆,转过墙角,使出吃奶劲大声呼喊:“来人啊,有贼娃子烧糟房啦……”

    两人一边大喊,一边飞跑,后面有人提刀紧紧追来。两弟兄仗着地形熟,穿林拐坡,时隐时现,直往前坝飞奔。

    美姑整天不见守义和守智,吃晌午饭也找不到人,心中焦急,早已唤守雄和守信带人在坝上寻找。听老幺们说两弟兄并未出大门,晌午前还在酒厂酿酒糟房玩,守雄和吴凯文带人正在中坝寻觅。夜空中突然传来呼喊声,守雄侧耳一听,正是守义和守智的声音。他飞身奔往酒厂糟房,远远看见有人点火烧糟房,有两三个人提着刀,正紧紧追赶两个兄弟。他不及多想,抽出手枪,瞄准追在最前面那个左手提刀的人,“啪啪啪”就是三枪。不想那家伙十分灵巧,听到枪声,就地一滚。左手丢开刀,从腰间摸出手枪就向守雄开火。子弹“嗖嗖嗖”从守雄腰间擦过。

    “哎哟”一声,紧紧跟随的邓开武应声倒了下去,守雄大吼一声:“给老子开枪,打!”

    十几个老幺端起枪,“乒乒乓乓”一阵乱射,边开枪边往前冲。守信听到枪声,也带人从前坝撵了过来。刹那间,枪声如热锅炒豌豆般在谢家湾上空回响。

    守雄眼睛尖,是出了名的夜猫子。见那左手拿枪的家伙,右手齐腕是秃的,心中不觉一惊。而这伙人似乎都听这断手人指挥,守雄便紧紧盯住他开枪,打得他抬不起头来。十几个家伙不敢恋战,却进退机动。四五个人利用有利地形阻击掩护,大部分人以最快速度,回头直往后坝撤退。竹根滩河边停了一条船早有人接应,十几个人且战且退跳上船,顺江水下游飞快逃走了。

    守雄还要上船去追赶,吴凯文一把拉住他道:“他们是有备而来,去追赶恐有埋伏,快回酒厂糟房救火。”

    守雄和凯文撵到酒厂,见糟房边糠壳堆已燃起了大火。守信率老幺早已在那里浇水灭火。所幸火势尚未窜进酒厂糟房。那里面都是装满酒的锡桶和木桶,如果烧起来发生大爆炸,谢家湾恐怕连人带糖坊酒厂都要变成一堆灰烬了。

    谢二爷和美姑听到枪声,情知不妙,急忙往中坝赶。半路遇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守义和守智。兄弟俩将事情经过说了。二爷道:“何方毛贼,如此狂嚣,本帅拿住,定斩不饶!”

    赶到酒厂糟房,大火已扑灭。邓开武和几个老幺身负轻伤,已用二爷调制的刀伤药敷治,并无大碍。守雄捡起地上几颗弹壳,皱眉说道:“这是德国造驳壳手枪用的子弹壳。这伙人作战协同,训练有素,看来绝不是一般偷鸡摸狗的毛贼。”

    吴凯文提来一个被对方慌乱中丢弃的油桶,说道:“守雄说得有道理。这是一个军用油桶,难道是军队派来的人不成?”

    守雄一拍脑壳大声说道:“对头,我想起来了。那领头的是个左撇子,右手齐腕是断的。大前年何旅长夜宴苏知事,出门遭到袭击,我用刀砍断一个领头家伙的右手。一定是他!”

    守信摇摇头道:“这事我晓得,后来罗家财交代是何旅长派的手下兵痞行刺。但何旅长换防已两年多了,远在江阳,不可能专程赶来内江烧我家酒厂噻。”

    谢二爷沉吟道:“来者不善,不可不防。若他们今晚得手,我谢家岂不要家破人亡?我看,一是坝上要增加人手日夜巡逻,打更匠也要配枪,有事就好鸣枪报警。特别是沿河堤岸,无遮无拦,乃是贼人进坝的方便之地。二是对这伙人要查个水落石出。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如不查明,防不胜防,就是老子的心腹大患了。”

    6

    第二天,守雄和守信进了县城。召集袍哥兄弟,四下放出眼线。特别追查一个右手断腕之人。不出三日,果然有袍哥兄弟伙来报:

    田家场最近拉起了一支团练队伍,竟然有一百多号人。大部分是军队遣下来的散兵游勇。配备的武器精良,清一色的德国驳壳手枪。头目就是一个右手断腕的家伙,但左手舞刀使枪都是高手。团总挂名的是一个乡绅,是个老实厚道的好好先生。这乡团练真正的当家人,从未露面,十分神秘。

    守雄闻报大为震惊,连忙与凯文商议。为弄清这支武装的真面目,两人决定前往察看。田家是三六九逢场。二人趁一个赶场天,穿一身破旧衣服,戴一顶大草帽,化装成乡民模样,挑一担蔬菜,混进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细细观察。整个上午,却未见一个团丁在场上出现。只见团练队的伙夫带着人出来割肉买菜。从割肉的斤两买菜的多少,守雄断定吃伙食的人不少,但绝没有一百多号人。守雄和凯文故意以低价将菜卖给那伙夫,自告奋勇要帮他送菜。那伙夫连忙摆手说:“免了免了,我们有专门挑菜的。当官的有规矩:团练队是军事要地,任何闲杂人员不得入内。你的菜便宜,二天我多照顾你就是,坏了规矩,我要倒霉。”

    两人卖完菜,到团练队大门口去转了一圈。只见两个团丁持枪笔挺地站在门前。偶尔有个当官的进出大门,“啪”地立正行的是军礼,明眼人一看就是行伍出身的士兵。大门内一堵石墙遮了视线,里面的情况看不见。

    守雄不见黄河心不死,和凯文住进一个袍哥兄弟家中,日夜进行监视。第三天夜晚三更过,团练队有了动静。先是出来十多个腰插短枪的团丁,出门四下散开,查看周围动静。见整个场镇更深人静,杳无人迹,又迅速返了回去。不一会儿,三十多个身着黑衣黑裤的短枪团丁,从大门一拥而出,为首的正是那个右手断腕的家伙。一队人马悄无声息,迅速穿过田家场上桥,直往场外飞奔。

    守雄和凯文不敢怠慢,潜身紧随其后。见他们一路屏声息气,到内江东兴码头上了船,顺江而下。两天昼夜行船,过了叙府。第三天天刚麻麻亮,来到柏溪上岸,队伍急速行进到郊外一个石墙高垒的大院。断腕人走到门前,三轻三重地叩击门环。院门轻轻打开,一行人一拥而入。从里面走出一个人,往四周瞧瞧,又返身进去,将大门戛然关上。

    守雄和凯文仔细观看,见这大院修在半山腰,地势险要,扼守咽喉,进可攻退可守。院中有一瞭望高台,哨兵站在上面,山上山下周围动静,可以尽收眼底。二人坐在草丛中,细细商议。守雄道:“看这架势,这团练队中定有军事高参。团丁是招纳的军中士兵,这枪支配备就是县衙士兵也比不上。他们来夜袭我家,是断腕人报私仇还是另有目的?更怪的是,他们远天远地,到柏溪这么远的地方来修个营盘干啥子?”

    凯文沉思良久说道:“一个乡镇团练,搞得如此强悍,绝非造福地方,也绝非地方之福。我想它定有雄厚的财力背景,也定有谋利目的。兄弟你想一想,要养几十号人马,单是伙食粮饷,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再加上人人配备的枪支弹药,一年四季的服装,日常生活用品,没有财源,哪里养得起!至于他们来夜袭酒厂糟房,我看不是像报私仇。依我这几天观察,这个团练规矩如此森严,当家的决不会允许下面的人去报私仇。如果说是为了要报仇,对了,那就是……”

    守雄接过话头说道:“那就是他们当家的和我们有仇!”

    吴凯文沉重地点了点头。二人找山下一户农家住下,称是过往乡人,路过此地。给了些银两,向农家打听那半山腰大院的情况,农家摇着头不肯说。守雄同他递烟喝茶,摆了大半上午的龙门阵,才约略地摸清情况:那大院本是当地一大财主的庄园,后来子孙吸鸦片又赌博,将家产挥霍一空,破落下来。几个月前,有一个军官来此,用重金买下庄园,修葺一新。加高垒墙,架了一座瞭望台,设为军事要塞。平时有武装人员扛着长枪和机关枪,押运车马装载货物进出。老百姓根本不准靠近。前几天还有一个乡民上山砍柴,就因为太靠近大院被开枪打伤,给了一点医药金,乡民一家不敢再吭声。

    吴凯文听了,凝思良久分析道:“想不到他们还有长枪队和机枪。这伙人来头非同小可哟!这柏溪乡并非商贾云集之地,既无生意可做,也非军事战略要冲,一个乡团练来此,耗钱耗力设置营盘,肯定有他的算盘。我看此地方位,直接可通往云南昭通和会泽,押运来的货,应该是这个方向来的,是啥子货呢?”

    守雄和凯文异口同声说道:“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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