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智带着邓开武和徐三娃,顺风顺水,当晚赶到了江阳,顾不得打喘,急忙登岸进城找到驻军司令部。
守雄与王精诚正在饮酒摆龙门阵,突听卫兵报告有人从内江赶来了,两人出门去迎接,见守智蹙紧眉头,一声不吭,扯住二人就往屋里走。
守雄一看兄弟脸色不对,急忙问道:“老八,家里出了啥子事哇?”
守智挽住王精诚臂膀,将家中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最后道:“现在省府全川通缉捉拿三姐夫,县里侦缉队已察觉三姐夫在这里。老爸二哥心如火焚,三姐一家悲天号地。大哥,事不宜迟,要赶快送三姐夫出川!”
王精诚一听焦黄了脸,守雄拍着头踱了几步,唤卫兵把参谋长叫来商议。
吴凯文进屋,见守智来了,分外高兴,两人拉手拥肩亲热异常。听守雄将情况摆了,他沉吟半晌,对守雄说道:“只有一个办法。你在中央军校受训,有个铁杆兄弟叫李觉在军校任教官,还有个兄弟伙叫胡克先,是中央军炮兵司令部的,还留在南京。你可以委三姐夫一个空衔上校团长,给李觉和胡克先各写一封信,推荐他到中央军校去受训,躲过这个风头再说。只是名字要改一下了。”
四个人商议已定,守雄招呼凯文和精诚,要带守智去江边吃团鱼,此时,一个参谋闯进来:“报告旅座,南昌行营驻川参谋团政训处伍参谋求见。”
吴凯文一听,变了脸色,低声对守雄道:“政训处是清一色特务别动队,定是为三姑爷而来。快叫他避一下。”
守雄对卫兵低声吩咐两句,招呼王精诚往里屋闪了进去。一会儿,政训处伍参谋带便衣别动队进来了,他朝守雄双手一揖道:“谢旅长,夤夜前来,打搅打搅,兄弟是公务在身,还望鉴谅。”
说完,双手递上一份公文。守雄接过一看,正是捉拿王精诚的通缉令,哈哈大笑道:“王精诚是我三妹夫不假。可他在内江,我在江阳,伍参谋该不会怀疑我把他藏在司令部里吧?”
伍参谋阴阴地说道:“听说谢旅长内江老家里确实来了一位客人,能不能请出来见见呢?”
守智上前一步,坦然说道:“你说的是我吧,我是他兄弟,就是从内江老家来的。家父派两个老幺陪我来看兄长,有何指教?”
伍参谋将守智仔细一打量,见他穿一身麻布学生装,满脸书生气,和守雄长相十分相似,与通缉令上描绘的近三十岁的共党分子相去甚远,心中便释然了,可也不放过盘查:“呵,旅长贤弟,年轻英俊,失敬失敬,来此就是为看兄长?”
守智朗声笑道:“我高中毕业了,想来参军抗日,长官,你看行不行?”
伍参谋冷峻地质问道:“你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呢?”
“啪!”守雄一拍桌子,高声吼道:“姓伍的,你不要欺人太甚。老子兄弟来看我,犯了哪条军规律法?你跟老子鸡蛋里挑骨头,惹毛了老子今天对你不客气!”
话刚落音,一个警卫排的士兵冲了进来,用手枪对着伍参谋,将他的别动队团团围住。王精诚穿着军装端着枪,也气势汹汹站在队列中。
伍参谋顿时脸色惨白,额上冒出了毛毛细汗。
吴凯文走上前来,喝令警卫士兵:“长官议事,谁叫你们进来的,出去!”
转身笑眯眯地对伍参谋说道:“伍参谋,你奉命是来抓共产党,这司令部里哪个你看不顺眼,都可以当共产党抓去交差。这谢旅长的兄弟嘛,从老家来看兄长,你看,两弟兄正在喝酒摆龙门阵,你可乱来不得!”
伍参谋镇静下来,乜眼一看,桌子上果然只摆了两副碗筷,便冷笑道:“吴参谋长,话不是这样说。兄弟哪敢擅闯司令部乱抓人。只是奉康泽处长电令,说省府通缉的暴乱头目王精诚在逃,可能会跑到江阳来找谢旅长,要我们来查一查,既然不是,我们也好交差。”
凯文笑道:“司令部你可令别动队兄弟们四处搜查,看有没有共党分子!”
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别动队头目,凑在伍参谋耳边嘘了几句。原来别动队一进司令部就兵分两路,一路随伍参谋进屋,一路已将司令部外边查了一遍,除士兵外,并无闲杂人员。伍参谋听了,满脸堆下笑来,立正挺身向守雄行了一个军礼:“谢旅长,对不起。兄弟也是奉命行事,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告辞。”
说完,带领别动队灰溜溜走了。
守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拍了拍守智笑道:“你娃娃机灵。亏你来得正是火候,不然你三姐夫脑壳就飞了。”
守智羞涩一笑:“有大哥在,我怕啥子!”
凯文蹙着眉沉思了一阵,决然道:
“我想了个法子,明天晚上把三姐夫送上船,让他尽快离川去南京。”
第二天天擦黑,守雄带守智,约了凯文刘吉山麻子七娃七八个军官,叫王精诚扮成士兵,和卫士一起,乘坐两部军车,一直开到江边,上船去吃团鱼。
别动队便衣早将司令部前后左右死死盯住,见守雄一行乘车出来,一直跟踪到江边,眼睁睁看着他们下车,逶迤上船杀鱼喝酒,两部军车靠在码头上。
一个便衣故意靠近军车观看,见两部车里各坐着一个司机,一个在抽烟,一个扣着帽子睡觉,车里别无一人。那便衣过来把头一甩,别动队员们三五两人走下沙滩,雇了船,把守雄一行吃鱼饮酒的两只船团团围住,严密监视起来。
守雄和众人一直喝到星疏月西斜,众人才相互搀扶着出船上了岸,各自钻进军车里开了回去。别动队员上船查看,除了渔家也没发现有其他人,跟车回去的别动队员也未发觉途中下人,伍参谋听了报告,电告康泽,王精诚未到江阳。
2
王精诚乘船离川去了南京。他就是那个扣着帽子假装瞌睡的司机,他趁别动队特务全部下了河坝沙滩,装作闲步到了下码头,雇了一只船,连夜离开江阳取道三峡出川而去。
到了南京,他先到炮兵司令部找到了作战参谋胡克先。胡参谋一看是守雄的亲笔函,持函来人是他亲妹夫,脸上笑开了花,他豪爽地说:“守雄大哥是我铁杆哥们,中央军校受训,四川人没几个,他把我当亲兄弟看待,大把大把地拿银圆给我用,大手大脚地帮我打架。他在信上说要我关照你,莫见外,你是他兄弟就是我兄弟!”
拉着王精诚下馆子,安排他在司令部招待所住下,隔三歇五带他去游南京,吃海鲜。不久,胡克先同军校教官李觉联系,把守雄的亲笔信给了他。
李觉随苏相明知事去省民政厅上任,眼看川政混乱、官场黑暗,辞了苏厅长,去广州投报了黄埔军校。他精通无线电通讯,任了黄埔军校通讯教官,经政治部主任周恩来介绍,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北伐胜利,黄埔军校升格为中央军校迁往南京,仍任电讯教官,和守雄一直有联系。见了亲笔信,安排王精诚用王俊诚的名字,进了中央军校,并向中共四川省委做了汇报。
守雄送走王精诚,留守智和邓开武徐三娃住了一阵,要他们三个回内江。岂料守智和邓开武这次出来,就没打算回家。守智高中毕业已考上重庆大学,眼看国土沦丧,民族危亡,立志要投笔从戎。守雄说破嘴皮也说服不了他,赖着就是不走。便叫吴凯文去劝说他道:“八兄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庄子有云,山林里有一种散材,不因其高大挺拔被伐去廊庙做栋梁,也不会因其蓬杂一无是处,而被砍去当柴薪。这样的树木,方能苟全于乱世,得以颐养天年。”
守智豪气地说:“大丈夫立世,当立志救国救民。宁做抗战烈火中一柴薪,让火焰烧得更旺而化作灰烬,也不做苟活于世的一根散材腐烂山中!”
吴凯文大惭,反被守智说动,转过头来劝守雄将他俩留下,弄得守雄哭笑不得。只好把邓开武留在身边做贴身副官,守智咋安排呢?想来想去,想到守智到底是个高中生,岂能让他去扛枪当丘八,便让他到通讯连去当了见习排长。徐三娃家有老父重病在床,便一个人回内江去了。
通讯连百多号人,像守智这样的高中生,在当时的地方杂牌军队中很少,外文密码很多人都吃不透,能够架设线路、收发个电报已经算能人了。
守智去了不到三个月,把各种密码详熟于胸,刻苦深研无线电通讯技术,成为通讯连提得起叫得响的干才,正式任了排长。像所有刚从军的年轻人一样,他也特别喜欢摆弄枪支,经常缠着大哥带他上山去练枪打靶狩猎。守雄见他爱玩枪,把自己用的一把德国手枪给了他。还专挑浓雾和暴风雨的白天或夜晚,教他瞄香火头射击,把自己多年实战用枪的本事,言传身教全授给了他。为守智扎下了坚实的功夫底子。
此时,守智原在内江县立中学的同学廖兴华,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党,在内江组织了一次蔗农请愿运动,风潮闹得很大。内江中国银行为扶持糖业,发了一部分蔗农贷款,每户能贷两千元。地方土豪把这笔款领下来改头换面作为高利贷,很多贫困蔗农贷不到款。廖兴华看到蔗农贫苦,市场币值混乱,物价不稳,“卖青山”预卖甘蔗要吃很大的亏,便策动开明人士,用一部分蔗农贷款组成“蔗农合作社”,凡蔗农都可参加成为社员。收的甘蔗可以自产自熬糖,不再受糖坊剥削。糖坊老板买不到甘蔗,就上山强迫砍,或拦路强迫买,发生争抢斗殴事件。官方衙门不问青红皂白,逮捕了七八个蔗农关进监狱。此举立刻激怒了广大蔗农,发生了大规模的请愿运动。廖兴华代表蔗农到省府上控,一直闹到南京政府社会部,被迫释放被捕的蔗农,批准“蔗农合作社”可以自产自熬糖,甘蔗卖给糖坊不能预行作价,双方商定价后,报县政府评议公布,共同遵守。过去所立的维护糖坊单方利益的糖业铁碑一律废止。请愿运动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当局认定是中共地下党策划组织了这场运动,全城大搜捕。党组织迅速转移,与廖兴华单线联系的人被捕牺牲了,他被通缉捉拿。守智同他在学校同班同寝室,私交甚厚,是无话不谈的密友。被通缉后,家中不能藏身,跑到江阳来。守智给大哥打了个招呼,帮廖兴华改了个名字,安插给自己当了副排长。
廖兴华五短身材,精明干练,脑瓜子反应极快,是个能说能干事的青年,就是年轻气盛,性子急躁,脾气火爆。对士兵吊儿郎当、兵痞习气心中极为反感,看不顺眼。当排长后,平时未免声色俱厉,张口便训斥,动则用军法,常常把犯了军纪的士兵按在长木板凳上,喝令脱了裤子,用军棍狠揍,打得那些丘八喊爹叫娘,心中恨他入骨。
一个从内江来吃粮当兵的名叫张立德,是守雄三姨妈的一个远房侄儿。长得牛高马大,身体结实,读了一点书,两眼有点近视。有点挂挂亲,守雄着意照看他,弄到通讯连来当兵,分在守智排里当了一个班长。
一次译密码搞错了一个字,廖兴华看了斥责道:“战场上你搞错一个字,岂不贻误战机,送掉兄弟们性命!”
张立德不服气顶了一句:“你说得凶,还不请端公。错一个字改了就是嘛,好大个事哟!”
廖兴华气不打一处来,喝令军法从事,几个士兵将张立德拉翻按在板凳上,拉下裤子,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长流,杀猪一般号叫,守智闻讯赶来说情,才少打了十军棍。张立德恨得咬牙切齿。
隔年,蒋介石命令川军堵击入川的中共红军,守雄接到戴司令电令,要部队随时听候调遣。他和众多川军将领一样,想保存自家实力,不愿与红军开仗,心里更不愿让兄弟守智去参战。他知道李觉在中央军校任的是电讯教官,便通过军部,保送守智到中央军校特种电讯培训班去深造。又写了一封信交给守智,转交李觉。守智将排长职务交给廖兴华代理,取道重庆乘船出川。
这时,曾广方已是二十七军副军长兼师长,奉蒋介石之命在川西北追剿长征中的红军,遭到迎头痛击,几乎全军覆没。后到三台县驻军时,又杀害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露出了他当年在江阳假起义真反共的本来面目。守雄这才晓得,刘伯承师长号召起义时,他与陈心亭密谋,假意拥护起义,战斗打响后,与敌军勾结,不战而退让出左右两翼,使义军陷入重围。被改编后,向上司告密,致使袁旅长被撤职后惨遭杀害。念在守雄是他血亲表哥,没揭发其曾暗中响应过起义的身份,可对守雄同情中共却耿耿于怀。两老表虽然都同在川军部队,却道不同不为谋,很少往来了。
这天,曾广方接到二叔曾吉江来电,说父亲曾吉朋在内江出事了。不禁大惊,连忙电告弟弟曾广国,一起连夜返回内江。当年,曾广国听守雄大表哥的话,考入黄埔军校,毕业后从基层军官起步,参加北伐,升任到旅长,成为卫立煌将军幕僚,任少将参谋长。两弟兄赶回龙门镇梁家坝,才晓得父亲曾吉明和表叔谢二爷,是因糖市现钞周转不便,在城里茶馆发牢骚时惹的祸。
事起省政府在重庆成立地方银行总行,到内江县府门前的南街设立了办事处,发行五角、一元、五元、十元等四种地方钞票。其中发行最多的是五元的票面,零钞极少。内江糖业交易兴旺,糖市上周转很不方便,一般小商小贩更找补不开。调换小钞的人越来越多,数量越来越大。码头上“钱滚子”见有机可乘,从中操纵,兴风作浪,出现了贴水风潮。一张五元的钞票贴水高达六角,一元贴水涨到一角多。谢二爷和曾吉朋两家开糖坊用度开支大,照如此贴水,损失太大,每天要派人到地方银行排队调换小钞。这天,两老表相约一早进城,到附近茶馆饮茶,等管事换了小钞去看午场川戏。哪晓得银行没开门就挤满了换钞的人群,门一开蜂拥而入。银行职员态度傲慢,出口不逊,与市民发生口角争吵,越闹越凶。人们愤恨不平,拾起砖头瓦块,纷纷向玻璃窗砸去。瞬间账簿钞票四散横飞,职员抱头鼠窜,疲于奔命。县府保安部队荷枪实弹赶出来,就近封锁两头街口,行人不准进出。老百姓拥到县府门口鼓噪,刚从遂宁对调过来的县长高汝溶,在照壁前放一张桌子,站上去刚喊了两句话,人群中一阵怒吼,向他扔过去烂砖烂瓦,吓得他慌忙躲进县衙。哪晓得不过一个时辰,高县长贴出告示,宣布有暴徒到地方银行抢劫钞票,保安队五花大绑押出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拖到地方银行门口当众枪毙了,才把围在门前的人群驱散。高县长又派出自己从遂宁带过来的暗探四处侦查,逮捕了二十多个嫌疑犯。有一个暗探查到,谢二爷两老表在茶馆里饮茶,见有人打了地方银行,二爷拍着桌子大声说:“啥子鸡巴银行,钞票发整不发零,硬是整人害人!”曾吉朋哈哈大笑:“打得好!打得好!”
暗探们所抓的嫌疑犯都是升斗小民,见两人气宇不凡,怀疑定是主谋之类人物。他们在遂宁县城横行霸道惯了,不问青红皂白,把两老表抓进县府再说。高县长和遂宁过来的军法官立刻提审,先把曾吉朋一人提到大堂,问他是不是主谋?老曾哪里把一个小小县长放在眼里?他抖了抖长袍下摆,冷笑道:“高县长,你不要狗咬南瓜找不到开头,称二两棉花在内江县访(纺)一访(纺),我曾吉朋是个什么人?我会主谋使人去抢银行吗?”
高汝溶听他说大话唱高调,还敢骂自己是狗,不禁大动肝火,大逞官威,喝令将曾吉朋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再把同伙带上堂来。谢二爷雄赳赳迈步上堂,见衙门保安团丁正按住表弟狠狠打屁股,勃然大怒,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把几个保安队员打得人仰马翻,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指着高县长怒吼道:“姓高的你敢打他,你晓不晓得他是哪个?他是我们内江县糖业公会会长,辛亥革命前辈,他两个儿子都是民国将军,你想找死是不是?”
高县长一听,吓得屁滚尿流,差点从椅子上梭下地。回头一看,军法官早已溜得没了踪影,保安们一听打了将军的老子,吓得也猢狲散了。此时,全县缙绅和行业会长听说谢二爷曾吉朋被抓了,都赶紧撵到县府来看咋个回事。听说是怀疑两老表主谋抢劫银行,差点笑掉大牙。郭三甫对高县长哈哈大笑说:“别说纸印的钞票,就是硬头簧的金条白银,你一个地方银行恐怕没他两老表的零头多。他两个人的儿子都是拿枪杆子的民国大将军,杀人如麻,放个屁把你这个芝麻官冲到河对门!”
高县长这才晓得碰到真神了,慌忙向两老表作揖赔罪。谢二爷见曾吉朋屁股被打得青紫交加渗出了血,叫人到慈敬堂取了自己配的止痛散瘀药,亲手给他细心敷上。哪晓得老曾有了点年纪,被毒打得伤势过重,不得不送到南街红十字医院住院治疗。
隔天,曾广方、曾广国两兄弟和守雄都赶回来了,不约而同赶到医院看望。二爷正在给曾吉朋敷药,说起这事义愤填膺。捏着拳头恨恨地说:“我俩遭冤枉算不了啥子,可恨的是这个高汝溶,身为一县之长,不为内江糖业生意着想,反而为压住风波,草菅人命,乱抓乱杀。长此下去,这民国是青天白日,还是暗无天日?”
曾广方和守雄一听是地方银行,晓得这是刘湘听理财能手刘航琛出主意建立的,是四川军部的钱袋子。发行钞票、广开财源、筹集军饷、招兵买马。刘湘是顶头上司,两人搔搔头皮不好深说。曾广国是中央军的参谋长,毫无顾忌,他请谢二爷拿主意。二爷沉吟良久,说了自己的办法,要大家依计行事。
谢二爷出面,邀请了地方缙绅和各行帮大爷,在糖业公会控诉高汝溶不法行径。他又派守雄查明地方银行并未被抢劫,职员与老百姓发生口角争执,打烂了几块玻璃,钱钞并未受什么损失。曾广方查明被枪毙的少年,是一个蔗农的儿子,在给县府里宽坝内卖小面的冯二兴打下手帮工,当天连县府大门都未出,何来参与抢劫银行?谢二爷叫两人将调查结果和缙绅控诉记录形成文牍报省、州政府。
接连几天,曾广国按二爷的安排,身着黄呢军装,高统皮靴,带着全副武装的随行人员,闯进县府衙内,三堂后院,查出了高汝溶吸鸦片的烟具。堂堂一县之长,明目张胆违反国家严禁吸食鸦片的法规,公然是一个吸食鸦片的瘾君子。
高县长闻讯惊惶万状,叩头作揖请地方缙绅知名人士好言疏通。最后顾不了官面子,用自己平时坐的官大轿,到医院抬了曾老太爷,戴红花,放鞭炮,叫他秘书跟随在大轿后面,绕县城南街、大西街、小西街三条大街游了一大圈,送回龙门镇梁家坝曾家大院。
不久,省府发文,撤去高汝溶内江县长职务,抢劫地方银行和滥杀无辜事只字未提。高县长卸了乌纱帽,灰不溜秋地回老家去了。
曾吉朋设家宴请了谢二爷和守雄一家到曾家大院一聚。饭后曾广方、曾广国兄弟和守雄一起品茶摆龙门阵。曾广方有意问谢守雄:
“你对共产党怎么看?”
守雄道:“我是军人,军人不问政治。”
曾广方喟然长叹道:“《吕氏春秋·察今》篇有云,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真是孤舟寒水畔,未逢独醒人啊!”
守雄大笑道:“如此说来,大老表乃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子了。借用渔父一句话奉劝大表哥: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此方称仁人志士安身立命之根本也!”
三弟兄各自回部队后不久,一天,地方银行的职员开门营业,见门前站了一街的人群,兴高采烈,指手画脚。举头一看,妈呀!只见门前挂了一具尸体,胸前贴一张大白纸,墨汁淋漓地写着八个大字:滥杀无辜,罪有应得。仔细一看,竟是前任县长高汝溶。
3
守智“川耗子第一次出洞”,自是兴趣盎然。
他凭栏倚立船头,尽览三峡风光。
船行江中,急流险滩颠簸而行。眼看前面狭窄陡峭山谷,“山重水复疑无路”,忽又浪开一湾,“柳暗花明又一村”。江面水阔涟涌,两岸巍峨群山,林密草茂,峰染丹枫,寒浸浸的山风飒飒然扑满江面,清寒袭身,尽管烈日当空,也让人不胜冷意。船随江流,目不暇接。
出了三峡,守智乍觉浑身一暖,眼前霍然一亮。
艳阳高照之下,江汉水面,万顷碧浪,波光粼粼,帆影荡漾。远处岸边粉墙青瓦,掩映竹树。天风追云,黛山隐约,十分壮观。
经武汉,过九江,船到六朝古都南京,守智登岸进到石头城。
大路两旁,古树参天,遮天蔽日,分外凉爽;来到市区,高楼大厦商家店铺鳞次栉比,灯红彩绿;大道上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人流如潮,热闹非凡。
守智到军校报到安顿下来,找到李觉,把大哥的信给了他。李觉大为欢喜,心中疼爱这个英俊小弟,趁没开课的几天空闲,带他去中山陵瞻仰国父,祭扫明孝陵,登紫金山,荡舟玄武湖,拣选雨花石……到龙盘虎踞的金陵古都尽兴游览。两人相见恨晚,成了师徒挚友。
军校开课后,守智抱定一个宗旨,学好本事,报效国家,不要丢川军的脸。平日勤奋攻读,肯吃苦善钻研,加上李觉常给他开小灶,他腹笥深厚,笔锋暗藏,文化高,悟性强,在通讯排又有扎实的基本功夫,不到半年,就精通了当时国内最先进的无线电通讯技术,成为特训班拔尖的学员。
他的军事训练科目成绩很优秀,特别是单枪射击,目光敏锐,行动快,出枪快。一撩手,枪响弹出中靶,十环,场场考核优等。在军校的日子里,全校举行的长枪、手枪射击比赛,他都稳拿第一,号称“黄埔神枪手”。
课余之时,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篮球场,李觉是军校篮球队队长。
守智读初小就喜欢篮球,初中高中都是校队主力。他块头大,个子高,手又长,抢板、拦截、盖帽十拿九稳,常出奇招,球艺十分诡谲。到军校打了十几场比赛,李觉见他身手不凡,组织能耐强,让位推荐他当了队长。
守智很睿智。他明白:一支球队,单靠一个人是支撑不起来的。他组合球队时,在军校玩球的学员中精挑细选,选中的,人人功夫硬扎,个个身怀绝技。李觉常在两端边角线上出手,十投九中;王树荣皮肤黝黑,身体结实,是云南归国缅侨,贴身防卫无人能敌,篮板,组织进攻,都是强手。两个人和守智特别搭档,私下友情日益深厚。守智是这支球队的灵魂主心骨,有了他,赢球有保证,球赛也精彩。他十几次带队与校外球队比赛,都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军校篮球队在南京体育界一时声名鹊起,名声大振。
4
特训班快结业的那个月,有个日本士官生观光团来军校参观。蒋中正原是日本士官生,生怕他们小觑了自己麾下的军校,命陈诚亲自陪同。
观光团路过篮球场时,恰好看见守智带队员在练球。听军校陪同参观的教官介绍,军校球队在南京颇有名气。观光团中恰好有十几个日本军部篮球队干将,日本人便执意要来一场球赛“亲善”一下,在他们眼里,中国人是出了名的“东亚病夫”,何堪一击。
消息传开,全校学员都跑来鼓劲助威,把篮球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附近楼房窗户屋顶都站满了观战的学员和教职员工家属。
军校一个德国教官任裁判,“嚯……”一声,开场哨吹响,日本人求胜心切上场便打得十分凶狠,他们个头矮体质好,拼抢蛮横,运球灵活,军校球队连连失利,上半场丢了三个球,全场一片叹息声。
上半场打完休息,守智向队员们分析了日本人的打法和弱点,针对性地重新做了部署。下半场哨音一响,王树荣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封死篮板,严密防守,使日本人攻不进来,投不进球。“咚咚”的拍球声像是守智的心跳,队员们渐渐感觉到了,心跳和队长合拍了,配合默契了,断了球就给守智和李觉,球一到手,就像胶水粘在他俩手上,连过三四个人,勾手投篮,十拿九中。军校队在守智带领下攻防极快,一会儿如潮涌般攻过对方前场,一会儿如潮退般返回自己后场。守智在场上龙腾虎跃,他扣篮,脚底像装了弹簧,弹跳起来好像在空中飞似的。军校队越打越勇,李觉三步篮,中了;守智勾手投篮,中了;李觉远投,中了;守智擦板球,也中了,打手犯规球中了还追加罚球一个,从不落网,不但将输去的比分扳回,还倒领先了五个球。
日本人输红了眼,愈加野蛮冲撞,手推脚踢,德国教官眉头紧蹙,连连吹哨警告,日本人根本不理。
当中有个叫田中武夫的士官生,正是重庆日本洋行田中滕本的儿子。他认准守智是球队核心人物,两三次故意用肘尖使劲撞击,将守智撞翻在地,惹得全场一片嘘声和咒骂声。
守智对田中武夫的小动作,他早已了然于胸。他不怒不恼,一是要显示中国军人的气度,二是要让公道昭然人心。
田中武夫见几次将守智撞翻,他都挺身站起,拍拍屁股,若无其事继续打球,只谙是自己使劲不够,没把他撞伤爬不起来。于是趁一个断球机会,使尽浑身吃奶的气力,用肘尖对准守智胸脯猛地砸去,守智早有防备,飞速将身一闪,脚下轻轻一勾,田中武夫一个饿狗抢屎猛地栽在球场地上,只听“咔嚓”一声,肘关节脱臼骨折,田中武夫左手抱住右手肘部“哎哟哟”连天叫唤。守智双手接球跃开,轻松一个三步投篮,正中篮网。
全场终结哨声响起,军校球队净赢十六分,四周学员们往天空丢帽子,甩毛巾,欢声雷动。
一个十分精悍的军官走上前来,脸上漾开了阳光的笑容,他亲切握住守智的手,问了姓名和班级,用浙江话连声夸奖道:“守智同学,不简单啦!打球如打仗,布阵好,战略好,一定打得赢!”
守智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陈诚将军。
过了不久,军校特训班学员举行结业典礼。
蒋中正和陈诚都来给学员训话,勉励他们毕业后为国奉献。
毕业典礼散会后,守智正要回寝室,政训教官通知他到校长室去聆听训示。
蒋中正勉励了一番守智,听守智说了伯父谢继德的经历,扼腕叹息,说道:“呵,呵,呵,来,来,我写几个字,你带回成都,代我问候你大伯。”
说完,他起身踱步走到放有文房四宝的桌前,两脚平开站稳,左手叉腰,右手提起笔来,悬肘书写了“辛亥先锋”四个楷体大字。守智连忙双手接过,扬声道:“谢谢长官,我一定带到!”
守智告辞出来,才感觉到汗湿了脊背。不久接到任命,提升他为中尉,调他去军校贵阳分校实习。
到了贵州,才知道此处有个秘密无线电通讯基地,德国顾问在那里专门培训破译密码专业人才。守智在这里接触到了世界各国的各种密码,融会精通了各种破译密码的技巧。守智心思伶俐,一组密码,举一反三,能很快破译,深得导师德国顾问门考尔夫的赏识。这个德国佬也爱打篮球,一有空闲时间,便拉着守智伙着同学员们在篮球场上跳,可球艺很臭。守智手把手教了他几手绝招,让他在赛场上很出了几次风头,门考尔夫大为欢喜,和守智成了十分要好的忘年交。在很多破译密码的技术关节要点上,给守智深入剖析释疑,令守智获益匪浅。六个月实习期满,守智奉命调到中央军校成都分校任上尉教员。临走时,门考尔夫一直把他送上车,很恳切地说道:
“谢,以你现在的水平,在中国军队中,已算得上一流的通讯和密码专家。时态在发展,科学技术也会快速更新,你一定要随时关注着专业领域内的新动态新趋势,获取新的信息,设法变成自己的本领,才能真正发挥你的才智。”
守智紧紧握住门考尔夫的手,双目炯然生光地说道:“我会记住你的话。”
两人热烈拥抱,依依相别。
5
到了成都,守智第一个要去看望的就是大伯谢继德。这位戎马倥偬的辛亥革命前辈,已年过半百。在护国讨袁战争中负伤,离开军旅,担任了省临时参议会副议长,主要负责协调川军各部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平时无事在家调养病体。他每年接老母亲曾玉兰到成都休闲玩耍,陪老人家游青羊宫、琴台路、武侯祠,到好吃街品尝荞面、三大炮、牛肉煎饼、黄醪糟、糖油果子,色香味美的甜水面、凉面、卤菜。六指老奶奶却最喜欢一家卖油炸臭豆腐和洋芋的,说这才最好吃。可玩不上一个月就想回谢家湾,故土难离,留也留不住。继德娶妻邓氏,生大女儿学文,嫁给张大千的堂弟。生儿子谢守国,成都初中毕业即考上南京教导队,现在成都任警署署长,两年前成亲后生了个儿子,取名自杰。邓氏因病早亡后,继德续娶傅氏,生二女儿学珍已高中毕业待字闺中。
这天,继德斜躺竹椅上,在家中小庭院慢慢喝中药,突见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大步走进来,仔细一端详,竟是守智,不禁大为欢喜。傅氏和守国学珍闻声跑了出来,牵着守智的手,掀着他魁伟的身子,左看右看,看得守智不好意思。他将看望大伯的补品顺手交给学珍姐。坐下来与大伯和守国摆龙门阵。特别详细地摆了蒋中正单独召见的情况,并把他书写的字拿出来,在茶桌上展开给大伯看。继德仔细看了看,笑着道:“韩林粹言:为书之妙,妙在应变无方。这字结体权变,尚欠活法,神韵略显不足,算不得佳作也。”
便顺手放在了一边。回头来详细询问了六指老奶奶的身体和家中的情况,守智一一谈了。继德仰天默然良久,语重心长地与守智摆谈:“自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天下大势已定,虽有波折,无碍大局。唯国家贫弱,屡受列强欺侮。尤其是小日本,举一小小岛国之力,竟敢妄自称雄亚洲,武力侵犯我泱泱中华,实在是我辈中国军人的耻辱。古人说兄弟阋于墙,齐御外侮。中国人应该不分党派,攥紧拳头,同杀倭寇才是要紧大事!守智呀,我们谢家以忠孝传承,忠,就是要忠于国家,做一个有民族气节的军人。你和守雄必须眼无旁骛,要始终盯住一个真正的敌人,那就是日本倭寇!”
他紧紧抓住守智的双手,说道:“智儿,大伯老矣。我们国家与日本人,将来必定有一场恶战,你跟老子要争气,抗倭寇,莫逗留,不将他们赶出中华,算不得我谢家好子弟!”
说完,喘气不止,守智和守国连忙给他抹胸捶背。
见大伯老骥伏枥,壮心未已,病体已到如此地步,仍然牵挂天下大事,民族危亡,守智不禁五内俱动,两眼湿润了。他半跪在大伯面前,句句掷地有声地发誓道:“苍天在上,祖宗不远。我谢守智若有负大伯教诲,便不是谢家子弟!我若不驱逐倭寇,决不娶妻成家!”
继德泪如泉涌,一把紧紧搂住守智哽咽道:“智儿,大伯信你,你不愧是我们谢家好男儿!”
中央军校成都分校设在成都老城南较场,守智到校后不几天,在操场上遇见了吴凯文,两人喜出望外,亲热异常。听说刘吉山李麻子陈七娃三个团长也来了,守智欢喜不尽,忙拉着凯文约了三个家伙,到分校附近一家酒店喝酒。
三杯酒下,互诉衷肠。才知道南京命令各军保送营以上带兵军官,轮流参加中央军事集训,大哥守雄去了“峨山军官训练团”,刘吉山三个人随凯文一齐来了成都分校。四个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上校团长,一身皱巴巴的军服,歪戴帽子斜开衣领,完全一副丘八军人的模样。守智未经一战,全身军呢戎装,上尉领徽肩衔胸前佩戴着绩学奖章和光华奖章,加上平时读书打球,养得十分好气色,越显得倜傥风流,儒雅端庄。
酒酣耳热。刘吉山搔搔脑袋说道:“这回小日本要到成都来设啥子鸡巴领事馆,闹得乌烟瘴气,成都各个社团要搞游行示威,发帖子邀军校学员参加。这个小日本真是太可恶了,九一八占了东三省,现在又打华北的主意。不给他狗日的点颜色看看,硬是以为我们中国军人好欺负。这回老子就是要去,瞅机会揍他龟儿子一顿!吴参谋长,你说呢?”
麻哥和七娃也捞衣抹袖,摩拳擦掌附和道:“那还有啥子好说的,早就该教训教训小日本鬼子了!”
凯文蹙着眉头,阴沉着脸沉思良久,闷声说道:“日本人是可恶,这次他们要来成都设领事馆,省政府其实已严词拒绝。成都既不是商埠,又没有日本侨民,更没有设领事馆的条约依据。九一八事变后,四川民众反日情绪汹涌。日本人却硬估倒来了十八个人,先到重庆蹲起,又派了渡边三郎、田中武夫、濑户尚、深经二四个人以游历为名,跑到成都大川饭店来住起。这些龟儿到处惹是生非,为侵华制造借口,肯定是想在我们四川生祸事!成都人要搞示威,这是情理中事。但我们是军人,守雄大哥的宗旨是军人不要过问政治,我们如果公然去参加示威活动,恐怕不妥……”
话没说完,守智就抢过话头愤愤地说道:“日本人欺负我们国家已到眉毛尖尖上了,是我们中国军人最难容忍的耻辱!大哥说军人不过问政治,是我大伯的话。前两天我去看大伯,他还大骂日本人,再三嘱咐,要我辈军人奋起抗倭不停留。抗日是政治,更是我们军人义不容辞的职责!去参加一下示威而已,有什么不妥?”
吴凯文话没说完,就被守智劈头劈脑抢白了一顿,不觉自失一笑道:“谢教官,我话莫说完呢。我又没反对去参加示威。我是想穿着军装公然去,恐怕不妥。你想想呢?”
守智一想,如醍醐灌顶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参谋长就是有谋有略,来,我敬你一杯。”
陈七娃端起酒杯道:“来,我们五弟兄共饮一杯,来日方长,都去打小日本,”说着指指李麻子,大笑道,“我们就来个李麻哥打哈欠——全面总动员(圆)!”
大家哄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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