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坊老幺徐三娃,自邓开武从军后,很受二爷重用。除了甘蔗榨季和农忙,谢二爷派他带着武装老幺们,到龙门镇码头上跟着守信去搞营运,防匪盗。现在龙门码头归守信总舵统管,待倥子们很仁义,从不克扣下力人的钱。龙门镇码头已是一色清水袍哥。县城河坝街被日寇飞机一炸再炸,损失惨重。各公会就将交易和堆栈转移到龙门镇。这里是沱江必出水口,山高林茂水深,地形复杂,易于隐蔽,利于货船航运。更有利的是沱江边老鹰山和松毛山峰顶高耸入云,曾吉朋买了四挺高射机枪,分布在两山峰顶筑棚守卫,日寇飞机吃过一次亏,不敢轻易来此。码头边货仓里储存有十万加仑酒精,“河边糖”从简阳、资阳、资中一带运来堆栈待售。运销糖和商品分本帮和外帮。本帮就是本地坐商,外帮下河从富顺、泸州起沿长江而下有江津、重庆、万县各帮。每个县市有运销商的庄客驻内江,叫作“贩庄”,有本庄有代号。战时内江“贩庄”三百余户,外帮最多,需要资金汇兑调拨,需要行庄配合。运销业兴发,内江各家银行各有堆栈十余个,各行帮堆栈和私人堆栈十几个,长存黄谷二十余万石,菜油、花油三十万斤,桶装红糖数千桶,其他白糖、桔糖、布匹、棉纱、菜枯、煤油、煤炭等也长存堆栈于此。这晚,徐三娃带人在货仓堆栈巡查。远远见五条船从上流逶迤而来,停在岸边。从船上下来二三十个人,扛着货桶向堆栈走来。他大吼一声:“站住,老子要验证,再走开枪了!”
扛货领头人站住了,徐三带三十个兄弟持枪高举火把,跑步上前。来人放下货桶,摸出证件双手递上,很恭敬地说道:“青龙背上倥子哥,大红灯照验硬火。今夜进得贵码头,明日弟兄把酒喝。”
明亮火光下,徐三接过一看,是糖业公会准入库证。填的竟是谢家糖坊的一千五百斤红糖,心中好笑,谢家糖坊送糖,老子会不晓得?
他很机警,揖礼客气说道:“众位弟兄,在下在此总总有礼了。货仓堆栈严禁烟火,火石火柴全部甩脱。若有隐藏不交者,一经查出砍手砍脚!”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来人只好令众人放下木桶,摸出身上的火石火柴扔到地上,接受检查。徐三假意过去检查,佯装无意蹬翻一个木桶,在陡斜的岸边翻滚,碰在河边石头上,磕开桶盖,撒出一堆黑色粉末。徐三娃顺手举起手枪“啪”的一枪射去,那桶“轰”的一声爆炸,冒起一股浓烟,是炸药!他反手一枪将领头人撂倒,猛喝一声:“通通蹲下,两手抱头。如敢乱动,格杀勿论!”
送货的人立刻抱头蹲下,他又回头喊道:“弟兄们,是炸药,赶快卧倒!”
众武装老幺撒腿往后飞跑。停在岸边的船上,突然密集地射来一阵弹雨,将岸上一桶炸药引爆。顿时,三十桶炸药连续爆炸,火光闪闪,浓烟滚滚。蹲在桶边的送货人,被炸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徐三一听枪声,倒地飞身翻滚一边,连连举枪还击。老鹰山和松毛山峰顶高射机枪,对准河岸船队“突突突”猛烈开火。江心沙洲芭茅林中暗堡,也射出长长火舌,船队见势不妙,欲顺江往下游逃跑,却怎么也开不动,被横在江心沙洲和岸边之间的七八根铁索死死拦住了。龙门镇上空,响彻震耳欲聋枪声。
谢二爷听见外面震天撼地枪声爆炸声,和守信带着家中武装老幺,飞奔到龙门码头。一看局势,晓得是田中滕本烧毁大后方储备物资来了。可笑这日本鬼子不晓得龙门镇龙门阵的厉害,曾家大院武装团丁乘大弧湾的船已开出来堵住了后路,机枪步枪子弹如飞。四方弹火横曳,瓮中捉鳖已成定局,为王精诚和曾吉江报仇的时刻到了!谢二爷立在百年大黄桷树背后,欢喜地哼川戏:
小日本你娃子不要逞凶,
今晚关你狗日的进笼笼。
四面烈火架起势子烧哟,
烧死你龟儿几条蜈蚣虫!
果然,枪声渐渐弱了。敌人船队在四面埋伏夹击下,已丧失了招架之功,还手之力。没有挑白旗,也没了声息。徐三提起一挺机枪一边猛扫一边飞跑下岸跳上第一条大船,见里面六个特务已全部被击毙。众武装老幺蜂拥上了五条大船,船中人全被打死,没抓到一个活口,却缴茯了十挺机枪三十支三八大盖和无数弹药。将尸体脱开衣服检查,都是日本兵,只有岸上三十个雇来送货的是中国人。谢二爷和曾吉朋、守信手持火把仔细查看了,尸体中没有田中滕本和凌其九。
这两个家伙怎么漏网了呢?
这回日本人是下够了血本,要彻底斩断内江的抗战物资供应线。田中滕本派凌其九带人侦察到,物资集中转移到了龙门镇临岸山崖洞窟堆栈,山上有高射机枪,山下有精兵布防,空军飞机轰炸有危险而且毫无作用。唯独没侦察到的是水下还有机关。田中武夫遵父亲之令,安排了五条运大米的正载船入川,每条船上有六个船工民夫装束的日本兵,暗藏了四百公斤炸药,两挺机枪和六支三八大盖及弹药。重金贿赂三斗坪哨卡,顺利地潜入了四川腹地。
田中滕本和凌其九深夜在一泗滩接到船,将三十个人安顿下来,藏匿妥当枪支弹药和炸药。第二天雇了三十个船夫民工,将大米运到河坝街市场上去贩卖。正同米行老板讲好价钱,一个身体粗壮的老幺走了进来,向老板一揖礼,双手递上一纸便函说道:“老板,我是龙门镇谢家湾的古三。这是我们二少爷谢守信的函文,请你发两千斤一等大米到米市坝码头。”
老板先是皱眉板脸看着他,正要挥手叫他出去。手举在空中,一听谢守信三个字,立刻满脸堆笑。站起身来,顺手接过信函,笑着说:“莫事,莫事。这里正好有两个老板从川外运来十万斤上等大米,你随他俩去船上抬两千斤就行了。回去请代我向谢二爷谢二少问好,改天登门拜望。”
田中滕本见米老板一听谢守信名字立刻判若两人,心中奇怪。凌其九告诉他此人是内江袍哥总舵爷,仁义大哥,名威广布。田中心想若能接纳这个人物,在内江岂有办不成的事。古三带人上船背米,招呼他过来递给一包大重九香烟,笑眯眯地询问谢家湾谢舵爷的事。古三本是个壳子客,吹牛不要本钱。一听问到谢守信,便胡吹自己如何受他信用,是他手下得力倥子。田中滕本当然不会全信,借势请他帮个忙,开一张入仓堆栈的红糖准入库证,给了他二十元法币。古三大喜,找到河坝街糖市存库处,称谢家糖坊有一千五百斤红糖要入库,给了办证人一支香烟,欢喜眯眯地拿回来给了田中。日本人本国无论政府企业岗位制度权责分明,万没想到谢家糖坊的人会去守护公众糖库,犯了大错。
他和凌其九商量,在市场买了三十个红糖桶。回到一泗滩,每桶装了五十斤炸药,其中一桶安装了三十分钟定时起爆装置。又叫凌其九找了一个浑水袍哥,给了十块银洋,叫他领着雇来的民夫送货入库。他和凌其九坐乘笫一只船,只待货仓堆栈爆炸飞上天,二人领船队顺水溜之乎也。哪晓得入库证露了馅,四面受困挨打之际,凌其九拉他跳下水,穿过铁索,往下游逃命。
古三得了二十元法币,夜里跑到龙门镇后街赌场去玩钱。运气好得屁爆,下注把把都赢钱。一直赌到深夜还不住手,面前堆满了筹码。正在此时,突然枪声骤起,比过年的爆竹声还响亮,还密集。众人正在惊惶之际,又响起惊雷般的爆炸声,震得赌场屋顶灰尘簌簌往下掉。赌徒们赌钱不赌命,顿时夺命而出,四散奔逃。古三面前赌桌被掀翻,筹码散了一地,顾不得捡。慌慌张张逃到滩湾河边一个山洞里,刚歇一口气,突见河里钻出两个浑身透湿的人来。显然不熟悉地形,东张西望,仓皇失措。其中一人指了指山洞,两人水淋淋如落汤鸡一样一跳一蹦,气喘吁吁进到洞中。忽然发现有人,大惊失色,转身想逃。古三这才看清楚,就是白天给他二十元钱的大米老板,连忙招呼:“两位米老板,快躲到山洞里来,这儿安全保险!”
两人一听,转身进洞,才发现是白天见过面的那个老幺。大松了口气,跌跌撞撞进了洞,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古三好生奇怪:“两位老板,你们米也卖了,钱也收了。咋个会到这里还落进水里?”
凌其九机灵,顺风转水说道:“哎呀,老弟别提了。我们今夜搭船出川,哪晓在这里遇到土匪。又开枪又开炸,船上的人死的死,抓的抓。我两个跳水才逃脱。你是龙门镇的人,要是帮了我两个,必然重重谢你!”
古三一听,今天财星高照,该发财了。忙问道:“二位老板看得起兄弟,必当效犬马之劳。你们说怎么帮,我就怎么办!”
田中滕本皱眉沉思良久,低声说道:“现在外面枪弹乱成一锅粥,我们出去必被抓肥猪。你就同我们藏在一起,待外面风平浪静,你再带我俩悄悄到你家中。换了干衣服,找一辆马车送我们进城。我还有钱存在银行,到时我给你三百元法币,怎样?”
三百法币!天哪,能买三头大牛了。古三连忙拍胸脯:“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就照你说的办!”
三个人躲在山洞里,互道了名姓。田中说他姓钟,叫他钟先生就行。凌其九自我介绍姓漆。一直待到五更天,听外边已夜深人静。古三带着二人,沿谢家湾溪水岸边,悄声无息摸到古家后门直接进了古三房间。古三老婆小红见来了两个浑身泥浆湿水的陌生男人,睁大了双眼。古三小声说是两个朋友遭土匪抢了,叫她马上找两套干衣服给换上,幸亏身材差不多,两人穿上很合身。扮成了两个乡下老幺。又煮了几个醪糟蛋给他俩吃了,暖暖身子。天麻麻亮,古三到糖坊找到守夜的古幺师,说老丈人得了急症,送县城看大夫,要借一辆马车。古幺师哪有不应之理,还给了古三五元钱,叫他买点东西送亲家。古三驾了马车,从后门接了两个人和老婆,催马扬鞭,直往县城而去。田中滕本暗中与凌其九密议,想杀人灭口。被老凌苦苦劝止,不可一波未平又生二波。
到了县城,随便找一旅馆住下。凌其九回老巢拿了钱来,给了古三。两口子感激涕零。田中板起脸警告道:“你们帮了忙,我们有酬谢。此事万不可对人说起,否则于我们双方都不利,有被人杀头灭族的危险。娃娃还小,切记切记!”
两口子拿了钱,欢天喜地赶车回家。哪晓得回到家中不久,就听说昨夜是日本特务来烧货仓堆栈,有两个头目逃掉了。古三一听,魂飞魄散。庇护汉奸特务,那是杀头罪!心惊胆战告诉小红,此事万不可告人,整死也不能认账。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后来被徐三娃知道了。不仅如此,古三和方芳的奸情,也被徐三娃撞破。徐三娃并没有把古三的丑事往外说,只是暗地里和古三的老婆小红勾搭到了一起,还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古三怕他告发,敢怒不敢言,心中恨透了徐三娃。
2
这年过了十月间,前线吃紧。
壮丁和兵粮物资都要火急往前方送,运输汽车断了汽油,用酒精代替,现在连酒精也供不应求,紧俏得很。陈诚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肩负保卫陪都的重任。要保障前线军队的供给,实行军需独立。四川各县建立军供合作站,将军用物资、粮食由壮丁直运前方。
守智跟随陈诚从涪陵出发,沿成渝一线各县城,检察整顿军供合作站。开一辆又破又旧的吉普车,刚到史家,酒精烧光了。陈诚心急如火,直骂司机。军政部酒精厂虽近,可要去军政部办手续才能提货,哪里搞得赢?司机低着头说,本来备用桶还有酒精,不晓得另一个司机出勤时用光了。守智连忙报告陈诚,这里离自己老家很近,家中有酒厂。他带着司机和一个卫兵,提几个大油桶,到码头搭下游顺水船,赶回龙门镇谢家湾取酒精。
五六年没回过家了。六指老奶奶和谢二爷美姑见守智一身戎装,英武壮实。风尘仆仆,神采奕奕,早已是久经沙场,英勇杀敌的干练军人了,心中欢喜。弟兄姊妹也围了上来,撒欢取闹。不到一个时辰,徐三娃和古三几个老幺,已把几个油桶酒精灌满,扛起送到了谢家船上。守智担心陈长官等急,不敢片刻耽搁,洒泪告别奶奶父母兄嫂弟妹,一家人把他送到后坝河边。守信命徐三娃和古三撑船,送守智他们到史家。
逆水行舟,风高浪急。徐三娃站在船头上摇橹掌舵,古三和两个大兵划船,小船满载酒精,往上游驶去。船到史家码头,几个人合力将油桶搬到车上。陈诚奖赏两个老幺,一人五十元法币。司机加足了酒精,吉普车“轰隆”一声,摇摇晃晃上了路,守智回头看看,两个老么还站在路边向他拱手道别。
徐三娃和古三下码头上了船,空载顺水下游,就轻松多了。扁舟如叶,在河中漂漂而下。徐三娃独立船头,轻松地划着船。摸摸怀中五十法币。盘算着赶下场给小红买一件毛衣,给儿子买一件夹袄,剩钱给自己买一把叶子烟。
古三眼中闪着凶光。他坐在船边,把一支篙竿挪到脚下,捏了捏竿头子上铁三角,暗自打着主意。船近四和场,速度慢了下来。河面上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芭茅草。小船顺着河道,在芭茅林中东弯西拐穿行。徐三娃不敢马虎。小船一不小心钻进芭茅林,半天都会转不出来。
他正聚精会神瞅着前方,忽听身后古三咬牙切齿叫了一声:“徐三哥!”
他刚一回头,古三已甩起篙竿铁三角,狠狠砸到他头上,顿时头破血流,昏倒在船头上。古三怕他没死,甩起铁三角雨点般往他头上砸去。一袋烟工夫,徐三娃脑壳已被砸得如血饼一样稀烂,全没了气息。古三跳过去,从他怀中摸出五十法币,揣进自己怀里。将船划进芭茅林深处,“扑通”一声,把徐三娃推进水中。又用船上木桶,舀水把船上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才慢慢悠悠划出芭茅林,顺水回到谢家湾。
3
古三装出慌里慌张的模样,跑去向守信报告说:“我们把酒精送到史家扛上了汽车。那个长官赏了我们两个一人五十法币。徐三哥要到场上去买东西,叫我在船上等他。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回来。我等着急了,上岸跑到场上去找不到人。我四处打听,只听说场上有军队抓壮丁,怕是遭抓起走了。我只好一个人回来。二少爷,你看咋个办?”
守信听了,半信半疑。第二天,派人拿自己名帖到史家镇,找当地袍哥回话回帖,传回来的话和帖子与古三的说法大不一样。场上袍哥管事回帖说,史家场上天天过兵,从未在场上乱抓壮丁。就是在场上临时拉的民夫,几个时辰就回来了,断不会隔夜不归。船帮的人回帖说,昨天确实有条小船载着油桶在码头靠岸,两个兵两个民夫把油桶扛上了岸。后来两个民夫回来上了空船,划走了。追问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回来上的船,船是不是在码头等了很久。众船家异口同声地说,是两个人一路回来上了船,就朝下游划走了,根本没等人。
守信一听,大起疑心。早就风闻徐三娃和古三婆娘有染,生了一个娃儿长得酷似徐三。古三为人凶残狠毒,十有八九徐三遭了毒手。徐三娃是一条汉子,为谢家也没少流血汗,让他尸沉江河,冤魂不散,是谢家一笔孽债呵。可古幺师为谢家勤勤恳恳当了几十年糖坊管事,众人赞赏。只有这一个独子,一炷香火。若将此事揭破,古三铁定被枪毙敲沙罐,谢家就对不起老人了。
思来想去,左右为难。湘纹见守信眉头紧皱,闷闷不乐,轻声询问。守信无奈,谈了忧虑。湘纹女人心细,早觉察到方芳与古三含糊不清。兹事体大,拿无实据,不轻易启口。听了守信说的公案,她惕然言道:“古三此人豺狼一条,留在谢家,必生祸殃。徐三一案,你带着古幺师,查个水落石出。若是古三下的毒手,谢家不报官,也不家法处治,就交给古幺师自个处。明说我们是仁厚之家,容不得豺狼歹人。撵走古三,重殓徐三,把他儿子留谢家抚养成人,令徐家香火后继有人。这样,我们对得起古幺师,对徐三也问心无愧了,你看,怎样?”
守信听了,侧目一看湘纹,亲她一口,笑道:
“夫人高见。为夫无不从命。”
隔天,守信唤来古幺师,找了一间僻静小屋,审讯古三。这家伙先还诡辩,守信将史家袍哥场上管事和船帮写的帖子一五一十地念了,何时船到史家码头,几个人扛油桶上岸,两个人几时回船,几时开船离开码头,帖子上写得清楚仔细。原来船只过往停泊,码头上要誊录在册的。
古三低头哑了。守信一拍桌子,厉声切齿道:
“今天你如实招供,这里只有我和你老子,还可以放你一马。不如实招供,送你到官府,就只有挨子弹敲沙罐,谁也救不了你!”
古三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他哭泣着说,徐三趁小红帮他守鱼棚,深夜潜入棚内,强奸了小红。后来又小恩小惠,与小红勾搭成奸,生下个儿子。自己愤恨难忍,在回河船上与他发生争吵,失手将他推下河淹死。谎话说得连他老子都不相信。古幺师问他:
“徐三娃是坝上出了名的水鸭子,你推他下河就淹死了?鬼都不信!你推他十次下河,也淹他不死!”
守信冷冷一笑问道:
“看来,你是不想说实话了?”
古三惨白了脸,只好低声承认道:
“是我趁他不注意,用篙竿铁脚脚把他打昏了,推下水淹死的。”
守信和古幺师相对看了一眼,古幺师惨白了脸,低下头去,双手抖抖地点燃了烟杆上的烟锅,埋头笼在烟雾里。沉默良久,守信道:
“你说徐三娃夺妻在先,先冒犯了你,他有错。就算是这样,送官判刑,他也不至死罪。你下毒手要了人家的命,人命关天呵!现在人死了,死无对证。估奸和奸,凭你嘴巴说吗?就是你婆娘出来做证,官府也不会认!一个杀人犯,谢家讲忠信礼义,岂能容你!看在你老子帮谢家几十年的情分上,我不家法处置你,也不报官拿你,交给你老子自行处置吧!”
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下午,守信带了古幺师和古三,划船去了四和场附近。在古三指认的芭茅林深处,找到了徐三娃浮尸。捞起一看,头被打得稀烂,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古幺师浑身乱抖,老泪纵横。跪在船板上连磕了几个响头,沙哑地念道:
“徐三哥,你和古三是磕头兄弟,为一个女人,遭此横祸,是我古家造的孽。我给你做三天三夜道场,超度你来生大富大贵。不肖子古三,我定会家法严惩。望你念他一时糊涂,在阎王爷那里网开一面,留他下半辈子为你烧钱叩头。”
船到四和场,守信上岸买了一副上好棺木和寿衣香蜡纸钱,送到船上将徐三收殓了。开船运到小河口,买一块好地安葬了。古幺师请来道士做道场,令古三坟前搭棚,守丧七七四十九天,不准再回谢家湾,自己出外谋生。
小红不见了男人,问公爹,他黑着脸道:
“你自己作的孽,还装莽子不晓得嗦!”
小红莫名其妙,打听到男人在小河口守坟,慌忙跑去找到古三,才晓得坟里埋的是她心爱的男人徐三娃。悲痛欲绝,扑上去拼命,古三正满肚子气,抓住小红一顿暴打,打得她皮青脸肿,遍体鳞伤。小红从此心中,恨死这个坏蛋。
古三搭棚,日夜守在徐三墓前。一天深夜,忽见徐三满脸鲜血向他走来。吓得他心胆俱裂,磕头如捣蒜赔罪求饶。徐三蹲下用手一抹脸,鲜血没了恢复了平时的笑脸。他拍拍古三左肩,和气地说道:
“三兄弟,小红是我女人,她早就同我相好上过床。她嫁给你后又同我上床,是对你的报应,哪个叫你去睡大哥的女人?邓大哥在前方拼命杀敌人,你在后方搞他的女人,阎王都打抱不平!你要还算个人,赶快交出那两个日本特务,我徐三死了也甘心!”
古三浑身发抖地说道:
“这两个特务走了就不见踪影,我到哪里去找嘛?”
徐三把脸一板,满头伤口裂开,鲜血长流。他狰狞地说道:
“你不去找,哪里能找到?你不要在我面前守,天天往城里走。四十天你找不到人,要你娃的狗命,老子不留情!”
说完,一阵阴风刺骨,人不见了。古三一惊醒来,浑身冷汗,左肩剧痛难忍。坟前阴气重,似梦不是梦。古三烧香磕头大哭道:
“三哥走不远,兄弟罪如山。明天起我去找特务,一定了你心愿!”
心中有佛处处见佛,心中有鬼处处见鬼。他终于信了因果,仔细想来,他害死徐三哥,就是怕他揭出自己曾救过这两个特务。是他俩让自己成了杀人凶手,三哥不计较我,要找日本特务报仇。烈鬼尚不忘国恨,活人岂敢辞艰辛。他咬紧牙关,就算赔给三哥这条命,也要把两个日本特务挖出来。第二天,古三浑身褴褛扮成乞丐,进到县城四处去寻找那两个特务。接连二十多天,每天早晚在全城踽踽独行。每一个大街小巷老屋民居都在他苍茫视线里,无可奈何地走在嘈杂俗艳的市声里,像一个丢魂落魄的人一样。白天乞讨着穿过了内江县城所有的大街小巷,夜晚蜷缩在码头渡口汽车站米市糖市货仓堆栈,没有见到这两个家伙的人影。他性情凶残人蛮横,脑筋却不笨。他想那夜特务要烧的货仓堆栈是抗战物资。什么东西最要紧呢?粮食?不是。他俩还从川外运大米进来呢。酒精!这是川内最紧缺的东西。古三晓得椑木镇有两个大酒精厂,打主意去蹲守看动静。
古三能想到的事情,李觉早就想到了。他吩咐两个厂外松内紧,密切注视在厂周围附近活动滞留的人。接连几天,他得到弟弟李亭的报告,川南酒精厂附近这几天来了一个乞丐,坐在街边乞讨,东张西望,十分可疑。将拍摄到他的远景近像照片摆开一看,李觉大吃一惊:这是谢家糖坊古幺师的儿子古三呀!
古三的情况很快摸清,难道这家伙被敌特收买了?李觉派人盯上他。
这天,监视古三的人发现,他突然起身,丢下打狗棍和讨饭碗,直往镇上跑去。李觉得到报告,即刻感到情况有异,立即带人开了一辆吉普车,悄悄跟踪了上去。很快,李觉敏锐地察觉,古三也在跟踪两个人。那两人往前疾步行走,显然已晓得后面有人跟着,走到镇上大街,闪身进了一条巷道,古三也快步追了进去。李觉叫停汽车,率人飞步窜进巷道,见两人正挥动手中匕首,追杀左肩负伤逃跑的古三。他抢步上前,大喝一声:
“不准动!再动就开枪!”
古三跑过来,认出是李觉,晓得他是官方人,大声叫道:
“快,快抓住他两个!他,他们是日本特务!”
说完,扑地昏倒,左肩伤口汩汩流了一地鲜血。
两个日本特务不举手也不丢刀,木然站在一起。李觉举枪“啪啪”,两枪将两人手中匕首击落在地,众人一拥而上,将两人铐了。
被捕的正是田中滕本和凌其九。他们来做最后一次勘查,准备袭击爆炸两大酒精厂,不想被古三鬼使神差地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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