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宣布全面抗战,田中滕本带着凌其九和麻相九,收拾细软逃到上海浦东日本广业洋行,担任了日军谍报组组长,儿子田中武夫任特别行动队队长。随即对凌麻二九进行了专门特务训练,派他俩带着电台,易容改装潜回内江。两个家伙丧心病狂,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做汉奸。搜集情报,想方设法用镜片反光、燃火冒烟为日本空军指引目标,对内江实施狂轰滥炸。
一大清早,谢二爷带着守信,站在谢家湾松毛金龟山坡,右手掌棚在双眼上,往远方望去。两爷子这几年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山看天气。
日机第一次轰炸内江。飞来三架轰炸机,投弹十八枚,重伤四十二人,死亡十五人,炸毁糖坊三百四十五个,漏棚三百一十七个。轰炸了县政府、脚盆田、文英街、小西街、桂湖街和马家花园。
又是一个大晴天。二爷忧虑地吩咐站在身边的守信:“今天白天酒精厂不要开工,恐怕小日本的飞机又要来轰炸。”
守信有些犹疑:“小日本飞机上个月才来炸过,这个月过了这么久,怕不会来了吧!”
二爷摇摇头:“小心驶得万年船。狗东西鬼得很。酒精厂白天开工,烟囱的黑烟子一冒,等于给它打信号,不把酒精厂炸得稀巴烂才怪!”
守信皱着眉头道:“军政部酒精厂生产的那点酒精供不上,前方后方的汽车、轮船都断汽油了,望着我们内江糖坊产的酒精救急呢!”
二爷沉重地叹口气,两爷子都陷入了沉默。
国府迁重庆陪都,沿海口岸被日寇封锁,大后方陷入物资奇缺的困窘境地。进口的汽油来源断绝,军队民用的汽车,用木炭做燃料。丰子恺先生乘木炭汽车自重庆至成都,走了六天六夜。不禁感慨万分,写打油诗嘲弄道:
一去二三里,停车四五回,
抛锚六七次,八九十人推。
汽车交通运输几乎瘫痪。
这时,李觉的弟弟李亭,在日本东京工业大学攻读化工及酿造技术,学业优异。毕业后留校任教。他一面教学,一面从事蔗糖研究。抗战爆发后,满怀拳拳救国之心,不顾校方高薪引诱和横加干涉阻挠,毅然从日本回国参加民族抗战救亡运动。返回内江时,大哥李觉在重庆,托他给二爷带回一些礼品。他早听大哥摆过谢二爷许多传奇故事,对老人家倍加敬重和仰慕。更要紧的是他要见一个重要人物,这个人名叫黄思振。是谢二爷夫人黄美姑的侄儿,毕业于燕京大学化工系,翌年赴美国留学。两年后,获路易斯安那州大学制糖系博士学位。怀着科学救国的理想,放弃在美国的优厚待遇,带着获硕士学位的妻子曾广英欣然回国,在华西大学任教授。谢二爷和黄美姑见侄儿学成归来,心中欢喜;二表弟曾吉江见女儿女婿都是留洋博士硕士,更是喜不自禁。二爷说,两口子学成才,要为桑梓建设做出业绩来!他同曾吉江商量,二人凑出一笔巨款,叫两口子在内江圣水寺创建了一个甘蔗试验场。这是全国唯一的甘蔗专业科研机构。黄思振引进国外优良甘蔗品种,选育出洋红甘蔗,以及爪哇、印度和美国等良种,采用先进技术,改良蔗糖品质,增加产量,培养人才,一时间名扬海内外。
李亭在日本时,大哥李觉来信,向他推荐黄思振在学术刊物上发表的论文和研究资料。李亭听大哥的话,研读后大有收获,对黄博士十分钦佩。便主动写信联系向他请教,黄思振总是热情耐心地回信加以分析释疑,让李亭受益匪浅,引为导师。三年神交,李亭才知道他是家乡人,是谢二爷夫妇的侄儿,更觉亲切。回到内江,提着礼品,先到龙门镇谢家湾去拜望谢二爷。真是天公作美,适逢中秋佳节,黄思振带着妻子曾广英,到龙门镇拜节。梁家坝曾家大院男女老幼,都在谢家湾团圆吃月饼,两家人正欢喜一堂,李亭一来更添喜气。黄思振这才同李亭第一次见面,想不到他这样年轻干练。两人摆起化工说起甘蔗,兴致浓浓,意趣相同,黄思振当场盛邀李亭给自己当助手。六指奶奶大喜,在热热闹闹的团圆宴席上举杯庆贺道:“我们曾谢两家生发的糖业,后继有人了!”
李亭这时才晓得,黄思振夫妇在曾谢两家雄厚资金资助下,创办起“华南糖厂”,设有管理生产机构。有了蒸气锅炉、35千瓦发电机和四缸福特引擎、卧式三辊压榨机,以及手摇和动力离心机,这是全国第一家半机械化糖厂。李亭明白,国内机械制糖最大难关是用压榨机压蔗,以动力离心分蜜机分离白糖。这是甩掉原始土糖坊的关键,也是国内糖业百年来的企盼。黄思振夫妇奋力攻破了这两道难关,当年冬月间开始出糖,每月出糖清一万公斤,白糖九万公斤。黄思振还说服好朋友沈友权,他是中国银行四川分行副行长,投资拨款在内江三元井对岸,建起了“中国联合炼糖有限公司”。这样一来,制糖机械设备更多,半机械化程度更高,使内江糖业开始走上机械化道路。
这天,二爷与守信陪李亭到坝上游览,信步转到酒厂。李亭是学化工和酿造的,见糖坊以漏水酿酒,大感兴趣,四处查看,下细询问古幺师和老幺伙酿造工艺。他灵机一动,看眼下汽车燃料奇缺,同黄思振商量,想酿制动力酒精代替汽油。师徒俩都是化学专家,对化工造诣深厚,二爷听二人说了,觉得有戏,大加赞同。黄思振、李亭俩带着守信,用糖坊里漏水制成的六十度白酒做原料,直接用火加热,用胆巴脱水蒸馏,造出了浓度达到九十度的酒精,用来开汽车,估计效力应该超过木炭煤气了。师徒俩不满意,又将酒精运到隔壁地甑糟房,倒进地甑铁锅一次蒸馏后,再通过铁皮蒸馏塔进行二次间断式蒸馏。蒸发出的气体通过天锅冷却,把干酒中的水分去掉,使酒精浓度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完全可与汽油媲美了。酒精提炼成功,黄思振见李亭务实能干,安排他到内江甘蔗试验场任技术员和中国联合炼糖公司的工程师。李亭觉得动力酒精提炼出来了,要发挥实际作用。他来谢家湾找二爷商量,要着手改装汽车发动功能,用酒精代替汽油,让汽车跑起来。谢二爷唤来守信,叫他去找肖尊尧来一起打主意。
当年田家团防队血案发生,肖尊尧后来晓得是谢守雄设计,使父亲肖承九死于非命,虽然他对父亲和兄弟贩卖鸦片不以为然,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还是对谢家心有很深的怨恨。只是表妹范湘纹同他关系一直很好,守信又是袍哥大爷,做生意开糖坊,场面上的事都要靠他去才搁得平,一来二往,日久见人心,才领略到谢家的宽厚仁义之风。肖承九死后,母亲有了笑容,肖家与大舅舅家也恢复了往来。听大舅李知柏摆龙门阵,隐约说母亲与谢二爷原是青梅竹马相好,是肖承九横刀夺爱,自己在肖家是不足月而生。此话听起来十分诡异,难免心中嘀咕。再对镜自详,与谢二爷颇有不少相似之处,恍然大悟当年黄美姑为什么对自己注目如电。懊恼之余,却也不敢道破天机,渐渐地淡化了心中芥蒂,同谢家不知不觉亲近了很多,同守信交往益深,更是情同手足。一听说是为民族抗战大事,丢下手上忙活的生意,急忙跟袍哥大爷赶了过来。同李亭一见面,老表见老表,感觉自然好。两人都是留日学生,摆谈起日本岛国风情,大学校园生活和日寇的侵华,感慨系之。听了李亭的想法,他沉吟道:“二表弟,汽车发动机是根据汽油燃点和压力设定的,活塞在运动过程中产生压力和温度也是一定的,可酒精中的乙醇燃点和压力同汽油不同,还对油路腐蚀很大,搞起来很麻烦呢。”
李亭蹙眉道:“大表哥,这个我懂,酒精乙醇热能比不上汽油,会使发动机温度偏低,燃烧不充分产生碳化,造成发动机损坏,这是事情的关节。油路腐蚀的问题倒好办,可以把油管改成耐腐蚀材料就得行了。”
肖尊尧笑道:“二老表,说得轻巧点根灯草哟,还有化油器、火花塞、油泵改造等一大堆事。不过你师徒俩这个思路想头是对的,哥全力帮你!”
谢二爷找郭三甫去想法弄了一辆旧大货车,叫司机开回谢家湾交给两个人,吩咐守信打下手。三个人吃喝拉撒蹲在谢家前坝,昼夜敲打,整整搞了一个月,人累得又黑又瘦,终于搞得有了眉目。这天,李亭钻进汽车驾驶室,双手掌紧盘子,右脚一踩油门,“轰”的一声,汽车开动了,在大坝上连跑带转十趟,轰鸣声虽然大了点,却稳稳当当。李享刹住车跳下来,三个人顾不得双手油污,满脸大花猫,欢喜得搂抱在一堆。二爷见了脸上乐开了花,忙叫家里杀鸡宰羊,为他们庆功摆宴。
几个人不死心,潜下心来,把精制的酒精又蒸馏又提炼彻底除去水分,终于研制出了“无水酒精”,可以用来开飞机。李亭把酒精和汽车试制成功的情况告诉了黄思振和大哥李觉,报呈国府,惊动了重庆行辕,发出专门训令:
案奉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三十一年六月阳侍参字第八〇三号手启电开:“前据称资源委员会在四川制造一种无水酒精,可做飞机汽油之用。该项酒精应全由航空委员会承购。希转饬遵照。”等因,奉此。除呈复外,合亟命仰该会遵办并具报为要。要大力生产,并由航空委员会和经济部资源委员会专购专用。此令。
经济部资源委员会通令,飞机和汽车都改用酒精做燃料。一时间,酒精顿时成为市上抢手货。资源委员会与省府建设厅厅长苏相明商量,共同投资十万元,邀请中国联合炼糖公司总工程师李亭,在内江县椑木镇凿坝滩一狭窄条形地区,用生铁翻砂代替紫铜板制成蒸馏塔,用木材代替钢板制成发酵桶,短短一年时间,建成了由中国人自己设计,第一座成套以糖蜜为原料,能日产一千加仑高质量成品的四川酒精厂。这里背依山峦,面临沱江,既能避免日机轰炸,又离公路沿线不太远。投产之日,在厂区靠山峦的一处岩石上,苏相明挥毫写下题词:“凿坝滩上黑烟飞,凿坝滩下血泪挥,何处是,何处非?”道出了在战火纷飞的危急中,内江老百姓挥泪洒血建厂的艰苦卓绝。李亭在厂大门口也撰写一副对联:“四海为家,源泉基地大后方第一家;川流不息,动力酒精送前线杀倭寇。”更豪气地显示了在四川酒精厂的率领下,川内各地的酒精工业如雨后勃发,汇成了一股酒精滚滚洪流。随后,沱江流域有二十三家颇具规模的酒精厂正式投产,最高日产四万加仑,内江县每天生产一万八千加仑。李亭在父亲李知柏的财力支撑下,自己也建了一个“川南酒精厂”,雇了农工,搞得红红火火。内江人用糖制酒精,成功地解决了汽车燃料奇缺困难,有力地支援了民族抗战,谱写了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民族壮歌!
凌其九和麻相九探听到这个消息,连连向日谍电台发报。日军飞机多次飞临椑木镇轰炸,却找不到目标。内江出现频繁的轰炸和可疑电波,引起了重庆情报机关的注意,中统局派出机密一股长李觉和迟伯冉到了内江。两人当时正在聚精会神打主意破译日本外务省无线电密码,接到命令不敢迟延。李觉多年没回家乡,到龙门镇探望了父母,赶到谢家湾拜望谢二爷,与他的孙女谢自君接上了头。自君在内江县中学读书时,多次听大表哥范长江的精彩演讲,与他有深刻接触和信函交往。参加了由范长江与中共内江地下党成立的“中国青年记者学会内江分会”,带着弟弟自聪一起加入了地下党,她现在是内江县特委书记。见到上级派来的人竟是李觉叔叔,惊喜交加。两人把内江的情况交流了。县委先后建立了城区暑衣厂、复兴荣糖果号、龙门镇曾氏小学、园坝场、吴家铺五个支部和省职校、沱江中学、妇女三个小组,抗日救亡运动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高潮。成立了最为著名的“兴华救亡歌咏话剧社”、“内江孩子剧团”,女中的“抗日宣传队”、“业余剧社”、“抗日救亡宣传队”也搞得十分活跃。谈到要破获敌特,自君说最好找她父亲谢守信。他在袍哥任总舵爷,地方上兄弟多人头熟,消息广又灵通,破获敌特组织定有帮助,李觉听了大为赞同。
谢二爷见李觉来看望自己,心中欢喜,连忙询问苏相明知事近况,才知道他现任民国建设厅厅长,前段时间修建四川酒精厂,也带设计施工人员来过内江,忙于建厂事务,没来得及到龙门镇来探望老友。不过现在酒精厂建起了,他会常来内江,见面有的是机会。李觉找守信交谈了很久,两人都知道日寇敌特在内江活动猖獗,决定在民间成立一个“锄奸会”,搜索消灭汉奸特务。
内江用糖制造酒精的消息传开,内江糖业顿时受到国府省府和内迁金融巨头青睐,资金大把大把往内江投,金融业迅速兴盛。郭三甫脑壳机灵猾刷,瞅准时机,将大西街济源钱庄换上“汉安银行”大招牌,装潢得霓虹闪闪,富丽堂皇。他把融资到手的大把大把钞票投入谢二爷和曾吉朋的糖坊与酒精厂。内江中国银行由办事处升级为支行,管辖自贡、资中、资阳、石桥、隆昌、荣昌、永川等办事处。四川省地方银行也立刻设内江分行,小小一个县城,如春风化雨,先后成立了二十七家大小银行,三十家钱庄,还有地下黑市钱庄十四家。金融业成立了银行公会,首创全国第一个甘蔗产销合作实验区,建立了国内第一批甘蔗产销合作实验区,适时解决了蔗农生产资金周转的困难。集行政、金融、农工、技术于一炉,被称之为“完美细致之操典”。他们定规矩整秩序,传达金融政策法令,收集各银行报表。重点与钱业公会议定每个比期存放款的利率,各行业按所定利率往来交易和收缴,承上启下摊派捐款。保险公司也在内江兴起。重庆太平保险公司首先来设办事处,业务经营可观。之后相继有太平洋、川盐、新兴等十余家来内江设立保险公司,糖业运销的水险匪险得到了保障,更加兴旺。
内江糖业一时风光无限。
金秋时节,桂子清香,硕果乖张。沱江浮桥和渡口码头上,从早晨到黄昏,摩肩接踵人流熙攘,都是运送甘蔗的人流车流。一大捆一大捆的甘蔗,有几十辆又推又拉长板架架车排成一条龙的“架车帮”拖来的,头车插一面大旗,上写“七十二行,架车为王”。有牵起溜溜几百个老幺挖老幺肩头上拿“马码儿”送来的,领头的边走边唱莲花落:“各位乡亲听分明,甘蔗送来造酒精。支援前线打胜仗,早日赶走日本人啦金钱梅花落哟荷花闹海棠!”有上百辆“吱嘎吱嘎”鸡公独轮车推来的,推车的人要看路又要掌握平稳,累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喘大气,就只偶尔大喝一声:“莫挡路,车来啰!”更多的是乡下蔗农全家老小一天跑几趟,肩挑背扛来的……全县十里八乡收获的甘蔗,在沱江河上的“浮桥”渡口两岸码头,堆成了一座又一座甘蔗山。“浮桥”南接河坝街,北连东兴镇,二十多条小木船铺上木板,连缀一起就成了浮在江上的一座桥,一直是内江水域上的咽喉要道。沱江河里,几百条逶迤不断的大船上,甘蔗高高堆积,满载甘蔗的船只,分两边排开,只留出当中窄窄的通道,供其他船只通行。从上头圣水寺到下头三元井,绵延好几华里,顺江而下,情景煞是壮观。两岸码头,商贾云集,县署在这里首创全国第一个蔗糖专卖事业局。率先在内江废除糖品统税制及营业税,代之以按市场收购价的百分之三十依率计征制。首开全国统一蔗糖税制和食糖专卖的先河。糖商都在这里委托行户代为纳税,没有税票货是运不走的。
船夫们伴着沱江滚滚长流,引吭高歌,唱出了诙谐快活的“抗日号子”:
幺妹子长大要嫁人,嫁个男人去当兵。
嫁人要嫁英雄汉,当兵要打日本人!
内江全年产蔗糖五千一百多万斤,登上历史巅峰,为中国之冠,号称全国“大糖坊”。确保食糖供应同时,开发燃料酒精,满足了战时需求。龙门镇谢家曾家糖坊的酒厂在县里是挂了号的,郭三甫常常跑到龙门镇,和谢二爷、曾吉朋搭手做生意,要本事有本事,要票子有票子,两家糖坊风车斗转,龙门镇内外挤满了等候装货的大小车辆。糖货酒精,源源不断往外送。川糖外销势头好,运输却不容易。豫鄂运销出口有水运之便,沿沱江及长江水道至重庆,内江船业工会可以木船运输。由重庆沿长江往下游运输,也能委托民生公司以轮船运输,但沙市、宜昌已沦陷于日军之手,水运只能到达巴东、三斗坪。通过贿赂双方哨兵也可以交易,商人也可来往。
这天,日本间谍田中滕本化装改扮成一个行商,跟着一个汉口钱庄老板混入了四川,直奔内江。他见凌其九、麻相九间谍组没啥起色,提供的情报,破坏不了内江支前的酒精资源,怀疑情报不准确,亲自赶来组织谍报活动。
他到内江很快摸清:内江糖品酒精和物资,运到巴东一带后,改用人力肩挑转运。内江县流传着一句谚语:“挑担最重要数它,一糖二粮三盐巴。”从巴东到商业重镇老河口,全为山区。秦岭山脉蜿蜒于万山丛中,全程七百三十四华里,徒步要花十多天时间。销往西北的糖,仅有两条路:一由水路逆嘉陵江上行至广元,再顺川陕公路运至宝鸡,转销其他地方。另一路直接由成都沿川陕公路用板车或汽车装运宝鸡。西北运销处在西安设立运销所,每日赴该所购糖者拥挤不堪。当时宁夏平凉一带糖商,也前往宝鸡购货,内江白糖桔糖一时供不应求。田中滕本同凌其九和麻相九商量,从水路旱路先切断运输。麻相九自告奋勇去找土匪,拦路打劫抗战物资。
果然不久,运货出去的汽车,路上出事了。还没走出县境,就被土匪抢了。改走水路,还没出龙门镇码头,也被抢了。内江县说是师管区,其实是个花架子,师部顶多有两个营的兵力,平时有个什么庆典集会或中央大员来视察演讲,出来摆摆样子维护点场面秩序,荷枪实弹,威武扬扬,倒还叫老百姓侧目相看。真正要真枪实弹跟土匪打,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去剿了好几次,连鬼花花影子都没找着,反而是出去剿一回,后方物资又被抢一回,好像故意对着干。上峰怒火冲天,下令限期解决。师管区长官找县政府研究,县长把各行帮公会缙绅找来商量。行帮中最有江湖力量的,当然是袍哥会。这烫手的差事于是落到袍哥大爷谢守信头上。众人要钱愿意出钱,要力愿意出力,就是不愿出头。跟土匪打交道,那是攸关全家人身家性命,脑袋拴在腰杆上的事,谁出头,枪打出头鸟,说不定哪个月黑风高之夜,连窝一起端。
谢二爷眼见抗战物资被劫,心中焦急。众人想推守信出头,都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禁凛然拍案而起大声说道:“抗战是国家民族天大的事,岂容几个蟊贼骚扰!我谢家男儿顶天立地,守信即日可带你兄弟伙与土匪周旋,务必打通全县水陆通道,将抗战物资运出去,不要误了抗日救国大业。家中的事老子会打整好,土匪敢来谢家湾,来一对老子杀一双,你放心大胆前往!”
全场响起一片热烈掌声,县长和师管区长官正步走到二爷面前,敬礼献茶,又嘱咐守信小心行事,有啥要求尽管打招呼。
守信放出眼线,很快摸清了这股土匪的来龙去脉。
劫道的是龙门镇牛王山匪棚。摇舵主黄思宗,是母亲黄美姑的远房侄儿。人长得体壮魁伟,是内江县江湖上威震一方的惯匪。当年他堂兄黄思祖,辛亥风云之初,出首告密,被守雄和袍哥总舵爷朱章甫抓住,一刀杀了,装入麻袋,抛入沱江河。但黄思宗却很讲道义,是名扬四方的侠匪。
黄思祖老婆香珠,事后晓得自家男人不仁不义,出卖谢家被杀。姑妈黄美姑流着泪告诉她,自家侄儿,亲情骨肉,岂不心痛。奈何黄思祖私下告密,惹的是滔天大祸,如不杀他,必造成内江乃至全川革命失败,不但谢家,全川成千上万的革命党人,也将人头落地,血流成河。要她明白事理,不要记恨于心。香珠跪下向姑妈磕头谢罪,男人做此龌龊勾当,羞愤难言,无颜在谢家立身,自请离去。美姑也不挽留,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叫她母子回老家安身立命。
黄思宗早就暗中垂涎堂嫂姿色。听说堂兄已死,一个深夜,潜来叩门造访。香珠大为讶异。晓得他立棚掌舵,劫道四方,匪名昭著,沉下脸来,不理不睬。黄思宗见状,只说听大哥叛主被杀,怜孤儿寡母度日艰难,丢下十块银圆,快步离去。香珠追还不得,只得收了。以后每遇荒月青黄不接,黄思宗总在母子揭不开锅时,送来钱粮接济。人心总是肉长的,天长日久,香珠感他情义,有了和颜悦色,发现黄思宗与他哥不同,是个有仁有义的耿直男人,立棚为匪,从不欺负穷人,十里八乡称赞他杀富济贫,是水泊梁山英雄好汉。有了好感,就有了机会,一晚深夜,黄思宗抱她上床时,也就半推半就地依从了他。
黄思宗说做了匪婆,莫得手段,保不得山头。无论春夏秋冬,天晴落雨,教她骑马射枪,带溜子(土匪黑话:带队伍)下山拉对马(土匪黑话:抢劫,拉肉票),成了个武艺超群的匪婆子。男人又过继黄天相做了儿子,自幼舞刀弄枪,做了小土匪。这娃娃在匪窝子里渐长成人,和匪徒们称兄道弟,耳濡目染,操得一身匪气,心狠手黑。对叔爷那套讲仁义为侠匪的做法,很不安逸,常暗自伙同二摇舵和几个小头目,在外敲诈勒索,胡作非为,奸淫良家妇女。黄思宗偶有耳闻,碍于他妈的脸面,打过他几回屁股,并未深究。如此更令其小子恶性膨胀,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悍匪。他亲生父亲黄思祖自幼喜他机灵,又是独子,宠爱有加,父子情深。对谢家的杀父之仇,他深深扎根心中,无时不思报复。
这几次抗战物资被劫,是黄天相听了麻相九拨弄,带溜子干的事,正打算就船运往外地脱货。被谢守信打听得明明白白,将袍哥兄弟伙船只安排在远处,枪声为号再围上来。自己一人一船,单刀赴会。黄思宗匪船刚到龙门镇小河渡口,忽有匪哨来报,老表谢守信登舟造访。黄思宗在头船上摆茶迎客,坐下一摆,才晓得这几船物资都是抗日前线急需的货,守信前来拿言语,申明民族大义,望能归还并承诺今后不再拦劫抗战物资。黄天相站一旁,心中恼恨,恨不得抽枪杀了仇人,只是见叔爷以礼相待,不敢造次。他恶声道:“是抗战物资又咋个嘛,未必我吃了还要吐出来哇!”
黄思宗听说事关国家民族抗日大业,虽为匪江湖,也是中国人,岂可助纣为虐,失了大节。闻言起身,“啪”地掴了黄天相一耳光,骂道:“抢国家抗战物资就是狗日的汉奸!这个棚子老子还在,你插啥子嘴,台面上该你说话嗦!”
黄天相涨红了脸,气鼓鼓下船而去。这黄天相已长成人,人大十八变,守信自然已认不得。揖礼道:“难为大摇舵为此事,伤了弟兄和气,愚弟于心不安。”
黄思宗笑道:“这小子就是在你们谢家糖坊长大的天相娃娃,狗日的还记着你们谢家收拾他老子的仇,闷起脑壳不认事,像他老子不讲仁义,不顾大局,胆敢去抢抗战物资,险些陷我黄思宗于大逆不道,成民族罪人!”
守信听了心中一震,暗记于心。
黄摇舵叫船家网了几斤活鲢鱼,用蒜子红烧了,请守信吃鱼饮酒。酒过三巡,他立身站起爽然说道:“你妈是我姑妈,黄谢本是一家。况谢家仁义,善名远扬,顾全大义,愚兄钦佩。这次误取抗战物资宝货,定当如数奉还。今后决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我会以牛王山棚子之名,飞鸽传书,通报同道,抢劫抗战物资,等同汉奸。江湖豪杰,必当群起聚而歼之。”
守信起身恭敬躹躬谢道:“思宗大摇主深明大义,小弟钦佩于心。时道艰难,都要吃饭。承摇舵主赏面子,自有酬谢,以劳弟兄。”
两人饮酒,尽欢而散。从此,内江全县的抗战物资水旱两路再没被抢劫过。
巴县国防军赴前线作战,急需酒精开动汽车输送兵员和物资。经军政部批准到内江提运六万加仑,军部派王精诚率特务营程仁谦一个连到内江提货水路护送。中共四川省委收到他的报告,任命他为特派员,与内江县特委接头,务必设法多弄三万加仑酒精,送到巴中根据地,那里也急需燃料酒精。王精诚才晓得内江县特委书记是自己外侄女。他与程仁谦暗中计议,约了根据地游击队政委彭俊安同行,伺机将酒精分路运回根据地。学莲多年没见六指奶奶和父母,孩子闹着要看外公外婆,王精诚带一家人顺道回到了家乡。谢家湾顿时热闹了,一家四世同堂拉家常,说不完的思念话。全家老幼摆坝坝宴,喝不完的亲情酒。王精诚和彭俊安、程仁谦三人瞅机会,找到谢自君传达了省委指示,要内江县特委,务必协助国防军,将这批酒精运到重庆巴县。自君将李觉约到谢家湾,五个人商议很久。李觉告诉李亭,椑木镇四川和川南两个大酒精厂立即备货六万加仑,龙门镇六指奶奶出面,请曾家、谢家、肖家三家酒精厂,精炼三万加仑,交给自家孙女婿王精诚,用六只正载船,集中在龙门镇上船起运。这里地势偏僻,沿岸树茂草深,日寇敌机不易发现,即使发现也易于隐蔽。
可万没想到,此事被麻相九探听到了。虽然树倒猢狲散,老窝子还有几个烂爪牙。田中滕本同重庆一联络,知道这支国防军,是国府养精蓄锐的一支虎狼之师,出川参战将给皇军造成极大威胁。他在翔龙山秘密据点,叫麻相九画了地形,同凌其九三人化装到龙门镇去赶场,将码头地势查勘了一番,回到他一个人潜伏的窝点,向日寇空军发了一道加急密电。他在城里一发报,李觉和迟伯冉开着测向仪侦察车,跟踪到了上南街美军接待处俱乐部附近,电波消失了。李觉走进去,只见俱乐部大厅里霓灯闪烁,光怪陆离,笙歌漫漫,舞影重重。美国大兵紧搂花枝招展的舞女,在撒了滑石粉的地面上盘旋。灯光幽暗的卡座里,两个服侍生恭敬地在为客人倒酒收杯,忙个不停。李觉转了几圈出来,心中有数。回到住所,招呼迟伯冉,两人将刚收到的日谍电文,同几年来搜集到的日谍电文资料仔细比对分析,李觉“啪”的一拍桌子,霍然大喜道:“破译有着了,这个间谍组果然如守智估计,用的是日本外务省密码!”
他俩夜以继日,艰苦钻研多年,终于在国际上首次破译了日本外务省无线电密码。世界反法西斯二战,从开始到最后胜利,日本海陆空三军机要密码,同盟国一直没有能破译,外务省电讯密码却被中国人破译了。一九四三年四月十八日,山本五十六乘中型轰炸机,由六架零式战斗机护航,到前线视察。李觉和迟伯冉从日本外务省机要电报中获得情报,电告美国空军进行伏击,把这个战争狂消灭在了布干维尔岛上空。
当下,李觉二人把田中滕本的电报破译出来,发现日谍已掌握了国防军六万加仑酒精即将从龙门镇码头启运的情报,不禁大为震惊!谢自君立即召开紧急会议,王精诚提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由他带领八个士兵,分押四只正载船,每船只有一桶装酒精,其余空桶装水,从龙门码头出发,引诱日寇飞机来炸,九万加仑酒精由彭俊安另择安全之道运走。李觉和彭俊安、谢自君认为这样做太危险,王精诚慨然说道:“大敌当前,老家和部队急需酒精,迫在眉睫。我若不在船上,敌人不会相信,就不能转移他们的视线。我会游水,敌机不一定能炸到我,受伤流点血算不了什么。倒是同志们任重道远,要特别小心。”
他是省委特派员,拿定主意,大家详细讨论了方案,做了分工。
隔日,阳光明媚。酒精起运,码头运货,龙门镇的老百姓都习以为常。学莲带孩子到岸边送行。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封锁了码头,远远看见王精诚站在船头,向众人高拱双手致礼。船刚起航,云层中钻出九架日机,直往龙门镇码头飞来。“有汉奸打信号!”谢自聪在岸上观察哨突然喊道。只见江心沙洲芭茅林中,有人用镜子迎着阳光不断晃动,反射光芒到天空。日机俯冲而下,“哒哒哒”机枪疯狂扫射,沱江河面溅起朵朵浪花。王精诚身中数弹,鲜血染透了衣衫,仍挺直立在船头上,指挥船队隐蔽。随即炸弹呼啸而至,江中涌起巨大水柱,他站立的正载船爆炸,顿时被炸得血肉飞扬,“轰隆”燃起熊熊烈火,岸边树林房屋四处冒起黑黑浓烟。龙门镇老鹰山和松毛山顶峰上,国防军用高射机枪对空猛烈扫射,击中了一架日机油箱,拖着黑烟狼狈逃窜了。其余日机见势不妙,盘旋一圈,丢了炸弹也飞走了。同时,谢自君和弟弟谢自聪,流着泪高喊“敌机来了,进防空洞!”引领着学莲孩子们和老百姓,钻进百年老树下的防空洞里。李觉同彭俊安和程仁谦,带着士兵,乘小船飞快开到江心洲,纵身跳进芭茅林,很快捉拿到了两个引导敌机的汉奸,是麻相九手下的爪牙。
是夜,谢家湾摆起了王精诚灵堂,六指奶奶冷脸凝重,美姑和守信泪流不止。一家人哭声震天,学莲伤心得几乎晕过去。自君、自聪带着表弟表妹,哭红了双眼。彭俊安和程仁谦领着一连士兵,人人饱含热泪,在老团长遗体前敬礼,朝天鸣枪致哀。然后整队悄然离开,迅速赶到梁家坝。谢二爷、曾吉朋和肖尊尧,早已等在岸边。曾吉江指挥团丁,从大弧湾芭茅林里,开出六条早已满载酒精的正载大船,尾随六十条拨载小船,从湾中开了出来。彭俊安和程仁谦向谢曾肖三家老板敬礼告别,带领士兵跳上船,飞快顺河而下,一刻工夫消逝在茫茫夜幕中。四个人目送船队东去,心中大石落地。突然听曾吉江猛喝一声:“是谁?不准跑!”
抽出腰中手枪沿沙滩追了过去。河边芭茅林中飞身跳出一个人影,抬手一举,“啪”的一枪将曾吉江撂倒在沙滩上,正欲向河中扑去。说时迟那时快,谢二爷起脚踢起一块鹅卵石,挥拳握住,如飞镖脱手,直射那人脚部,“哎哟”一声,那人惨叫跌倒。团丁们一拥而上,将人抓住拖了过来,一看竟是麻相九,脚杆被二爷打骨折了。白天,这家伙见押运船队的士兵太少,心中起疑。谢家在做丧事,他暗中来盯梢曾家。果然被他发现了内情,正想回城报告,不意被曾吉江发现。团丁们抬过曾二当家,二爷撕开衣衿查看伤情,子弹正中左胸膛心脏,已是回天无力。一天之中,刚失爱婿,又失表弟,二爷不禁怆然号哭道:“我的吉江二弟,你和精诚,都是我们内江的抗日英雄呀!”
六指奶奶领着两家人,为曾吉江和王精诚两个为民族抗战而死的英雄,发丧致哀。内江县政府和全县各公会行业,都闻讯赶来治丧。在龙门镇三圣宫大看坝,召开了隆重的悼念大会。众人悲愤难抑,涕泗横流。归去来兮,华夏儿女风骨魂!
麻相九被捕后,供出了田中滕本一伙间谍。内江军警宪和情报机关,对各交通要道加强警戒,城内加紧搜捕。田中困兽犹斗,他叫凌其九派人,带一面镜子一块银圆,分发给乞丐和街上流浪孤儿,在敌机轰炸之时,到指定地点迎空摇晃。近一个多月来,引导日寇空军,连续对内江城和周边运输道路狂轰滥炸。把县政府钟鼓楼门前炸了一个大坑,又把桂湖街活源井炸了。内江县城上空,笼罩起一片死亡的阴霾。李觉很快识破了敌谍阴谋,嘱内江县政府在保甲广泛展开防空教育,凡以镜引导敌机者,以通敌罪论处,格杀勿论。
田中滕本知道遇上了劲敌,在麻相九被捕后,将老麻知道的秘密据点全部撤了。不到关键时刻,决不轻易动用电台,更深更隐蔽地潜伏下来。
2
郭三甫的汉安银行开办了一年多,他和谢二爷把赚得的钱,除留下一些周转金,全数拿去献金购买公债支援前方抗战。为了支援前线,赢得抗战胜利,四川人民掀起了声势浩大的节约献金运动。冯玉祥偕夫人李德全风尘仆仆赶到内江县,十多天内到各业公会机关学校演讲,发动国民献金支援前方。在大洲坝举行献金大会,他亲自上台演唱他老家的民歌《爸爸在家》,声泪俱下发表演说,市民、商人、教师、川剧艺人等踊跃上台捐献。这时,踉踉跄跄走来一长串衣不蔽体、瞎眼跛脚的乞丐,双手用破碗盛着乞讨来的铜圆、镍币,叮叮当当放进“救国献金柜”,然后默默无言蹒跚地走下台;接着又一大群断手断脚的伤兵,把自己编藤椅、制雨伞义卖所得的二万五千元送上台,他们的代表只说了一句话“前线的战友们,我们现在只能尽这点力了……”立刻泣不成声,全场哭声顿起。老百姓群情激昂,争先恐后地拥上台献金,有的流亡学生冒着寒风,脱下自己仅有的毛衣,有的农民拿出家里生蛋的老母鸡,把主席台柱子都挤翻了,送上主席台的现钱一下多达四千二百四十七万元。悲壮的哭声中歌声中,谢家和曾家糖坊老幺和全县制糖工人,捧着凑拢的五十万元跑上台去;众缙绅中,谢二爷和曾吉朋走上台去各献金五百万元,郭三甫紧随其后也献金五百万。谢家美姑邓玉姊妹和家眷,将身上所有的金银首饰玉器手镯全都捐送上了台。六指奶奶曾玉兰把自己准备死后用做棺木的木材都捐献了……四川老百姓共献金五亿多法币,有力地支援了全国抗战。
此时,已是中外著名记者的范长江回到了家乡。他父亲范云庵在曾吉朋办的马路局当监事,姑妈范娟凤和姑爷谢守信,约了谢二爷曾吉朋等父老亲友,在民乐大厦为他接风。大家都晓得他见多识广,思想敏锐,纷纷邀他到各公会机关团体座谈天下大势。他因有急事要赶时间赴成都,无法满足众多要求。范云庵与谢二爷、曾吉朋等缙绅商量,最后确定在沱江中学做形势报告,全县各界人士都一应参加。那天,范长江身着一套银灰色西装,脚蹬一双米黄色的皮鞋,谈笑风生,风采照人。会场听众人山人海,旗台上,篮球架上,乃至树杈上,“座”无虚席,“立”无锥地。他起伏跌宕,充满激情的演讲,惨痛处,听众泣不成声,愤怒时,人群如山洪暴发。他精辟分析道:
“中国,这个不可思议的巨人,使日本侵略者命运陷入了无底深渊。到现在,不和中国继续打下去不可能,要打下去又不得了!过半的兵力已用在中国战场上,近一百亿的军费已花光,兵力不足,军费不够。”范长江站在台上,一边伸出两个拳头并踢出左脚在空中乱舞,表现出日军四面受敌的窘状。“你们看,就像我这样,日本侵略者已使出了浑身解数来对付中国。我们全国军民只要万众一心,把它这只站在地上的右脚砍断!它必将彻底扑倒在地,造成一个饿狗啃泥的可耻下场!!”
引起全场一阵哄堂大笑。长江振臂高呼:“中国不降,日本必败!”
全场立即同仇敌忾,呼声雷动:“中国不降,日本必败!”
口号声此起彼伏,似大海汹涌波涛,久久不能平息。
谢家老七谢守义在重庆美孚银行江北分行当襄理,同郭三甫联手接连融入了几笔大资金。郭三甫长袖善舞,将钞票投入曾吉朋、谢二爷和肖尊尧等人的十几家有规模有实力的大糖坊,制糖酿酒精,振兴实业救亡救国。原来承办军款的汇源钱庄老板王成本,因为国民政府迁陪都重庆,军款由军政部统一调拨,早已莫得啥子油水,看到郭三甫玩得风风火火,风车斗转,不禁眼中出火,口干舌燥,急忙将钱庄也改成大川银行,与郭三甫锣对锣、鼓对鼓地唱起了对台戏。这些银行、钱庄集中在县城西南二街,竞相建造堂皇的门面,以示资本雄厚,招徕顾主。每到比期,办收缴的各色人等,把西南二街挤得水泄不通。
王成本瞅准粮食和酒精在市面上是抢手货,在黑市上更是俏得很,便打定主意,找到国府粮食部驻沱江区专员翟礼,内江民食第二供应处副处长余景,三人喝了一台花酒,趁酒红打灯笼,王老板把心中打的主意一说,翟礼手往酒桌上一拍,阴阴笑道:“王老板呀,俗话说无商不奸,你娃真把当今大事看得穿!”
当今啥子大事呢?战时,十余万难民大量拥进四川,政府机关、学校、工厂及留川军队和各战区人员吃饭成了大事。一九三八年十月后,黄河、长江、珠江流域产粮区都沦为沦陷区,日军的封锁和连年干旱,全国粮食供应万分紧张。一九四〇年三月十三日,成都地区米价暴涨,民众难熬春荒之苦,发生了抢米事件,军警前往镇压,打死打伤不少无辜市民。天不作美,旱灾严重,粮源枯竭。前方将士和后方民众的口粮,主要靠四川供应。四川省政府迫于形势,只得制定《四川省节粮运动实施细则》,内江老百姓自觉实行一天只吃两顿瓜菜混合饭,以野菜充饥,将节约出的粮食送往前线。
王成本找的这个翟礼,是中统特务处的,同余景一样是国府粮食部“下江帮”人。不愿做亡国奴,从长江下游省份离乡背井来四川,境况困窘。俗话说人穷志短,易生贪婪。翟礼听了王成本一席话,惊醒梦中人。自己掌控的聚点仓库,有的是粮食。他见内江得抗战大后方之天时、交通优势之地利,成为全省糖和商品集散市场,商铺堆栈由此骤然增多。黑市交易十分兴旺。他便打定主意,从聚点粮仓私自调出大米五千担,交给王成本拿到市场去贩卖。
余景掌握的粮食储运沱江分局,有几十辆运粮汽车,规定以官价购买酒精以供运输。王成本同余处长约定,每月表上多填运量,用官价买回的多余酒精投向黑市,赚的钱又用来三人一起倒卖粮食。余景在文字上玩把戏是老手,却苦于无本钱,动用公款要经过粮食部财务处审核批准,挪用不到。现在购酒精的大额资金就由王成本、翟礼倒卖粮食生意来提供,酒精和粮食在黑市上赚到的钱平分。果然主意不错,几个月下来,三个人狠赚了几笔,皆大欢喜。哪晓得欢喜打烂鼎锅盖,刚刚尝到甜头,就碰上了犟拐拐。
这个犟拐拐就是谢二爷。几十辆运粮汽车的酒精,是凭供应处开的票到谢家糖坊酒精厂官价购买,这几个月需求量陡然涨了一倍多,老幺伙熬夜加班,屙屎拉尿都要跑快点,还是供不赢,二爷就有点搞不懂了。车还是那么多车,跑还是那样跑,咋个一下子酒精要多用一倍多呢?他派守信去摸查一下,江湖把戏一戳就穿。二爷一辈子讲究忠信礼义,没想到堂堂皇皇的政府机关,竟敢玩手段发国难财。他带着守信和老幺徐三娃来到县城半坡井上面,找到供应处处长程茂新,他板起脸问道:“程大处长,你们民食供应二处的人是不是中国人?”
程茂新为人很忠厚谦和,一听来话不对,他晓得处里几十辆汽车全靠谢家糖坊酒精厂供酒精,也听说过这个谢二爷是个爱国兴家、全县出名的贤达人士,有三个儿子参加抗战,大儿子还是川中名将,不敢怠慢,慌忙谦恭地答道:“老前辈言重了,供应二处里当然都是中国人,我是江西人。你老人家有何指教,晚辈洗耳恭听。”
“既然都是中国人,就要讲中国人的良心。为啥子国难当头,还黑起心肠耍板眼发国难财?”谢二爷把这几个月供应处开出的票据和王成本、余景在黑市上倒卖酒精的账单,一一摆到桌面上,程处长一看,目瞪口呆,老实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缓过气,叫秘书把余副处长请过来。
余景口中叼着纸烟,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他斜着眼看了看程茂新,一脸不耐烦地问道:“程处长,什么事?”
“你来看看桌子上的东西,当着酒精厂的人做个解释,怎么回事?”
余景走到桌前,俯着身子看了一遍,双手猛地将票据和账单抓了,捏在手中,故作镇静地向程茂新说道:“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几十辆汽车是用了这么多酒精嘛,咋个,姓程的,你想拿几张烂单单来整我,白日做梦吧,没用的!”
说完,转身想走,忽听谢二爷一声猛喝:“烂单单你放下,那是我们厂里的供货凭证!”
余景回头瞄了二爷一眼:“放肆,你什么东西?敢在政府机关高声吆吼!”
可惜余副处长做官不详情,只以为内江酿酒精的都是乡下土糖坊土老财,莫啥了不起。哪晓得话没说完,“啪”的脸上挨了一记耳光,还没回过神来,双手又被按在桌上狠狠一砸,“哎哟”一声,手掌中的单据账单全部抖掉在桌上,有人顺势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张开嘴刚想号叫,一只黑洞洞枪筒子塞进他嘴巴,徐三娃咬牙切齿道:“你狗日的啥子东西,你再狂老子叫你见阎王!”
吓得余副处长尿了一裤子,软瘫在地上。程处长晓得余景有“下江帮”头目、粮食部龙次长撑腰,平常鼻大压嘴,没把自己看上眼,可今天还得给他敷面子,慌忙打圆场道:“老前辈,余老弟初来四川有眼不识泰山,你老人家长辈不记晚辈过,今天这事我会电告部长,严谨处理。”
谢二爷峥然道:“好!我们就听候你们部长严谨处理。不过,你们供应处的汽车从明天起,再也加不到一滴酒精,等处理下来再说吧!”
叫守信和徐三娃清理收整了桌上单据账单,昂然而去。
余景忙去找到翟礼商量,中统特务一听谢二爷出面戳穿了贪赃黑幕,顿时胆战心惊。他早听说过谢二爷的厉害,如若真查到自己根子上,贪污挪用战备粮食牟取暴利,不死也要脱层皮。他本是一个党棍出身,随国府到四川来,不愿为亡国奴,唯愿升官发财。哪晓得后方这样艰苦,一样没沾上。眼下好不容易刚沾上发财之道,又遭谢二爷掐住了尾巴。生怕他告诉李觉,中统的“家规”可不是吃素的。王成本也慌了,找到连襟凌其九出主意。老凌现在身份可不一般,是日本间谍组骨干,立即将情况告知了田中滕本。有此千载难逢良机,既可渗透入中统,又可插手破坏大后方粮食和酒精供应,日谍头目心中顿时有了算盘。凌其九暗中叫王成本约了翟礼到美军俱乐部消遣。田中滕本用金钱收买内江交际处处长,当上美军俱乐部主任,化名田忠本,热情接待了他。自称是“下江帮”上海人,邀他到餐厅吃海鲜喝洋酒,陪他去冲澡按摩。舞厅开场,选了最风骚漂亮的舞女陪他。深夜开房,随手就给了他一百银洋,又慷慨又大方,两人很快成了莫逆之交。这天在俱乐部办公室,田中滕本神秘地告诉他,听来跳舞的官员闲谈,要查聚点粮仓,翟礼一听魂飞天外。田主任安慰他,内江官场上层他关系盘根错节,此事可以帮他搁平。只要他和余景、王成本有胆有识,敢大做粮食酒精黑市生意,他可以入伙投入巨额资金。翟礼不相信,很是迟疑。田中从抽屉拿出一个皮箱放到办公桌上,一手推到他面前。伸手打开一看,竟是亮铮铮三十根金条。翟礼大喜,发大财机会来了,有这个大财神撑腰,五千担大米就亏了,也屁大一点事,心中一块巨石“咚”地落了下来。在田中滕本软硬威逼利诱下,他加入日谍成了汉奸。余景、王成本不知不觉跟着他落入圈套,也都受田中滕本控制了。翟礼出面拿了钱给王成本和余景,去黑市买回酒精供汽车跑路。程处长见有中统出面给余景做后台,不好得罪人,将冒领酒精一事遮掩了过去。
事后,王成本细打听,才晓得酒精卖黑市的账,是郭三甫帮谢二爷查的。同行冤家,断人财路,伤筋剁骨,更是恨死一膛血,诅咒发誓,要在这两人身上连本带利收回这笔心中恶债。
转眼到了榨季,郭三甫连月来,核定十几家糖业合作社贷款,忙得晕头转向。抗战是内江糖业的又一个鼎盛时期,主要是银行对蔗农的扶持。郭三甫和一批立志救国的金融家,晓得蔗农栽甘蔗最恼火的是资金。为了扶持蔗农,他们以合作社为放款单位,凡入社的蔗农,由银行派员直接贷放无抵押贷款,以免假手他人从中剥削。贷款在阴历十月新糖上市归还,蔗糖加工可延缓,销售蔗糖还可减税,使蔗农获得了种甘蔗收益的百分之八十以上。郭三甫算得准赚得稳。蔗农不必再卖青山,可以自开糖坊,自销白糖。尝到了很大甜头,来年扩大面积再大种甘蔗。银行公会与内江县政府对账测算,全县一年产甘蔗高达八亿三千万斤,出糖五千六百四十四万斤。大家都喜不自禁,弹冠相庆。
谢家糖坊邓开武的老婆方芳娘家是蔗农,她用男人寄回的钱,筹措起来赎回了土地。父亲上当吸鸦片已死去,母亲带着一个弟弟上山勤巴苦做,这几年参加了合作社,能在银行借到钱种甘蔗,青山不卖了,还开了个“提篼小糖坊”,也慢慢恢复了元气。家里劳力不够,方芳常回家中帮忙。谢二爷和邓幺师晓得这情况,也赞同她把娘家撑起来,免得一家人餐风饮露,难求温饱。徐三娃、古三是邓开武结拜兄弟,有空时也常到方家帮忙干活,方芳心中十分感激。古三在谢家糖坊当老幺。自从上次镇压杨家场暴动,他大开杀戒,谢二爷就认定这小子心狠手黑,不是善类。嘱咐邓开武把他从白马民团撤了下来,仍叫他回糖坊当老幺。并叫邓幺师向古幺师打招呼,不让他到库房领枪支弹药,老幺们的武装训练,也不准他再参加,由徐三娃顶了他的职务。古三对邓开武和徐三娃心中大为冒火,还说啥子桃园三结义,结个屁哟,关键时刻,不帮忙说一句好话,还倒踩老子一脚。他来方家帮忙是假,心中就是要报复邓开武,打的就是嫂子方芳的主意。这天他估摸好时候,一个人背着一袋米来到方家。果然方母带着儿子上山去了,方芳刚到,一个人在家煮饭。他一进门,将米袋丢在地上,“哎哟”一声倒在床上,直叫头痛。方芳吓坏了,怕他中暑,慌忙打来一盆冷水,挨上床边用毛巾给他擦脸。他睁开眼,见方芳正深情关切地注视着自己,心中激情汹涌,猛地一把抱过她,粗暴地按倒在床上,三扒两爪去扯她的下衣。事发突兀,方芳猝不及防,慌乱地叫道:“三哥,要不得,你莫乱来!”
她拼命挣扎,哪里顶得住身躯高大、蛮力如牛的一个壮实男人。方芳泪流满面,浑身软下来。古三身体内长久积蓄的仇恨和欲火,腾腾烈烈燃烧。方芳满脸羞愤,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万般无奈,苦苦哀求:“三哥喂,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子,快下来,被人看到不得了!”
古三抱紧她,在秀美的脸上不停亲咬,在耳边悄声说道:“大嫂,你年纪轻轻守活寡,哪个女人遭得住?有三哥在,不用愁!”
方芳痛苦地摇着头,不再挣扎,不再说话,闭着双眼,承受着这个男人的粗暴和强悍,身子禁不住一阵阵颤抖。
好不容易完了事,古三松开了双手。
方芳猛地一扬手,“啪”地扇了古三一记耳光。她切齿骂道:“你这个王八蛋,你想找死么!”
古三摸摸发烫的脸,流着眼泪说道:“大嫂,我是真心疼你,今天这事,不做已经做了。你要恨我,就拿刀把我砍了,我死了也心甘情愿,决不怪你!”
说完,下床走去灶房把菜刀拿来,放在床前。把头伏在方芳胸前,低声哭泣。方芳哪经过这种场合。见一个大男人痛哭流涕,心先软了。她双手扳开古三的头,轻声说道:“傻哥子,这种事哪干得!别人晓得了,我脸放哪里?你还要不要命?今天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算了,今后千万不能再干!”
古三委屈地说道:“我才不会这么傻,做这种事会让别人晓得。”
方芳想起他平时帮忙勤快,又经常送来油盐柴米,她恳切地说道:“三哥,你帮忙的好处,妹不会忘记。可你干这种事,把妹羞死了!”
古三笑嘻嘻说道:“大嫂,我的命也是你救的。”
方芳不懂他的话,一脸迷惑。古三用嘴凑到她耳边说道:“哥想你都要想死了。今天再不干这事,幺妹,你就给哥收尸吧!”
话说完,他又迅速麻利地解开她上衣,方芳用力掀他,低声呵斥道:“你咋个不听人话哟,这样子要不得!”
古三不吭声,扯开她刚穿好的衣服,又扑上身去。先是事起突然,方芳只感到一阵惊惶慌乱。这回半推半就中,只觉得一阵久违的暖暖热风,自身子下面缓缓浸漫到胸脯,吹皱了心中一池春水……她温顺地躺在床上,双手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了这个强悍的男人。
估计方家母子要从后山回来了,古三才收枪捡挂,意犹未尽跳下床来。
他捧着方芳绯红的脸亲了亲,调情地说道:“大嫂,改天有空,哥再来加劲!”
方芳满脸羞红,别过头去不理他。古三下流地捏了捏她胸脯,跑了出去。
方芳连忙下床,周身上下收拾整理了一番,蹲到灶前,慢慢熬红苕稀饭。
这一年,方家卖了糖,拆了茅草屋,盖起了瓦房。
放完贷款,郭三甫刚歇下来松口气,汉口一钱庄老相与带了一个名叫贾由的商家来,求他帮忙订购三十斤装五百丁包尖庄白糖,愿意签约先交十五万定金,只求一定要保上等好成色。郭三甫心头一默,五百丁包一万五千斤尖庄白糖不是小事,还是找谢二爷稳当些,当即带贾由商家到谢家糖坊签约。谢二爷见是拜把兄弟老相与荐的事,自然信得过。但战乱时期,还是收了定金签了合约,保证供上等成色尖庄白糖五百丁包,贾由两个月后来验货提货付全款。谢二爷不敢怠慢,天天进糖坊蹲漏棚,督促老幺伙精工细作,古幺师干脆把铺盖卷搬到漏棚,每道工序活路下细把关。忙了五十多天,就把五百丁包尖庄白糖打包入库,专等商家贾由来提货付款。哪晓得两个月期到了,汉口却没来一个人影。眼看内江各大糖坊的货都卖出去陆续起运走了,票子早已收回进了腰包,老幺伙该发的工钱都发了,借银行的款连本带息都结了账,可自家的货却整来陷起,二爷心头就着急了。抗战期间,通货急剧膨胀,内江县商业发达,利息高达百分之二十,月底月半比期结算,利滚利,不到几个月,即可获对本。虽然郭三甫对二爷情高义重,借的款利息少一半,可亲兄弟明算账,银行另外有股东,还是要拿现钱来比的。他几次找郭三甫发电报询问,汉口老相与回电说贾由到上海去了,尚无音信,望少安毋躁。守信对二爷说这样子拖不得行,反正两个月提货期早过了,我们可以把货卖了,如果以后贾由来了,把事情说明白,充其量退他定金了事。二爷听了直摇脑壳,他一辈子讲究诚信,经常教育儿孙的一句话就是人无信不立,岂肯收了人家定金又卖货。只往好处想,人家在沦陷区做生意掏碗饭吃不容易,可能途中遇到啥子事耽误了。结果又拖了一个月,汉口还是莫得人来提货。依二爷的德行还要等,郭三甫看不过就冒火了,说他龟儿不讲信用在先,未必他一辈子不来,这五百丁包尖庄白糖就搁一辈子嗦。因为糖货交易峰期已过,外地大客户早已满载糖货而归,五百丁包尖庄白糖这样的大宗货,一时找不到现款交付的大客户,郭三甫大伤脑筋。恰在此时,翟礼做东设宴请郭三甫,说昆明市面上白糖缺货,他的一个朋友从昆明专程赶来,想急购几百丁包尖庄白糖,一运到昆明必赚巨额利润,他以私人存放在内江聚点仓库的一万五千石谷子做抵押,向汉安银行暂借一笔款子,付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息,在内江买几百丁包尖庄白糖。一个月为比期,本息付清。郭三甫一听,既能将谢二爷积压的糖货出手,银行还能大赚一笔,一举两得,何乐不为,酒酣脑热,当场应承了下来。
有智者说不要相信世上有巧合的事。在尔虞我诈、险象环生的世俗人间中,这话不无道理。就在谢家糖坊五百丁包尖庄白糖装船运走不到三天,汉口的商家贾由在内江县城露面了。他走进汉安银行,在客堂坐定,一听郭三甫说糖货已卖了,立刻大发雷霆。说他定了供货合约,如果违约要赔偿巨额违约金,加上他的损失,要谢家支付五十万法币。郭三甫据理力争,说两个月提货期早已过了,反倒要他赔偿一个多月的货款总额利息和积压损失。那贾由冷冷一笑,拿出订货合约,阴阴地说道:“你把合约看清楚,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我是两个月后来提货,这个‘后’字什么意思?就是我在两个月后不管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我来提货都没有违约,两个月后合约上并没有时限。我现在来提货,没有货,就是谢家糖坊违约。我运货的船已定好了,明天没有接到货,叫他们等着上法庭吧!”
说完,怒气冲冲地走了。郭三甫见他咬文嚼字,头头是道,不像生意场上正经的商人,倒像个跑江湖吃诈钱的老手,越想越不对头,心急火燎地赶到谢家湾,找谢二爷商量对策。
谢二爷下细听完,晓得中人圈套了。他看着大冒肝火的郭三甫和守信,笑嘻嘻地说道:“天下不太平,人要坏良心。莫要冒火,怄气伤肝。就是五百丁包尖庄白糖嘛,叫他明天来提货就是了。”谢二爷端起桌上的盖碗茶啜了一口后说道:“这件事现在看来,是有人在给我们下套套,货备好三个多月,眼睛望穿他不来,货才发走三天,他突然现身了,七巧都莫这么巧的事。守信,你马上进城跟着他,看他跟内江哪些人碰头。三甫兄弟,你以银行公会的名义,找糖业公会商调三十斤一丁包装的尖庄白糖,能调拢多少包算多少包,不够数的我会去找各大糖坊商量,务必在子时以前将五百丁包全调入我家糖坊仓库。”
守信应声而去,郭三甫蹙眉说道:“调糖的事我立马去办,眼下内江尖庄白糖大多出货了,要一下调拢五百丁包尖庄白糖,看来要费点手脚,这个贾由太毒了。你刚才的话点醒了我,那个翟礼也是‘下江帮’的人,恰好这个时候来要白糖,这里头怕也有板眼儿!”
谢二爷沉思地点了点头,冷笑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就不信下江水翻得了上江船!”
郭三甫起身告辞,乘马车回城筹调白糖去了。
吃了晌午饭,二爷正要套马车进城,守信回来报信,那贾由住在南门民乐大厦二楼房间,同王成本、余景、翟礼见面密谈了大半天,晌午还在一起喝酒划拳,欢喜得很。郭三甫进城筹调尖庄白糖也不大顺手,找到糖业公会才调到三百丁包,整整差两百丁包。二爷听了也不吭声,低声密嘱了几句,守信连连应诺,带了徐三娃一路进城。
第二天,安了心要来惹事的贾由带了两部汽车,气势汹汹开到谢家糖坊,从车上下来十个彪形大汉,一下拥入客堂,将谢二爷团团围住。贾由拿出合约,双手虚抬一下,对二爷道:“谢二爷,我早就听说你是个最讲信用的大绅粮,今天我按合约来提五百丁包尖庄白糖,我们开始验货吧!”
二爷双手揖礼道:“贾老板,人无信不立。我们讲好两个月你来提货,现而今已过了三个月。你也是生意人,晓得这货款有比期,多一个月多一个月利息,这百分之二十月息,该不该你承担呢?”
贾由振振有词道:“这合约上写得很明白,我两个月后来提货,这后字后面无期限,我随时来提货都不违约,你再多利息与我无关!”
谢二爷笑嘻嘻说道:“贾老板说得有道理,这两个月后无期限,你可以两个月后随时来提货,我也可以两个月后随时供货。你可以三个月来提货,我可以三年再供给你货!”
贾由没料到二爷回答如此犀利,大为冒火道:“姓谢的你莫扯横筋哟,合约上说我两个月后来提货,莫写你两个月后随便啥子时候供货哈!”
“姓贾的你也看明白,合约上写明你两个月后来提货,也莫写你两个月后随便啥子时候来提货哈!更何况合约上开宗明义写得很清楚,双方本着以诚信为本,平等互利的宗旨签订本合约,你这样做是以诚信为本吗?我们双方在合约上地位是对等的,提货供货的时间也是对等的。你咬住‘后’字大做文章,等而同之,我咬住‘后’字也可以大做文章。这就同平等互利的宗旨大相违背了,你拖我一个月损失五万利息我的利益受损了,我拖你三年,生意你赚不到钱,十五万定金你也受损了。是哪一方耍板眼儿造成的?明白人一眼就看得清。别以为天下不太平,有理扯不清。只要讲道理,别说上内江法庭,陪你到重庆国府高等法庭,看是你有理还是我有理?”
一席话说得贾由目瞪口呆。暗想,打官司他在内江县德高望重,大儿子还是川中名将,自己一定捡不到便宜。晕了一阵回过神来,他又理直气壮了:“好说,就算我有事延误了一个月,这利息我认了。那今天我来提货,总该把我订了的五百丁包尖庄白糖发给我噻,我的客商还急等着要货,我也是签了合约的,违约要罚大笔款的!”
二爷蹙眉说道:“如果不够五百丁包呢?”
贾由冷冷一笑道:“那不行!我交了定金订了的货,多一个月利息我也认了,拿不够货那就是你谢二爷不讲信用,所有的损失要你赔!”
这时,郭三甫和翟礼也匆匆赶到了。郭三甫打圆场道:“贾老板,你耽误了一个月,谢二爷是想把白糖给你留住的,是我打总成卖给翟特派员了。现在有三百丁包尖庄白糖,少两百丁包看咋个商量。”
贾由死咬住少一丁包都不行,双方陷入僵局。
翟礼眼珠一转,站出来说道:“谢二爷的白糖是我拉走的,事因我起,这样我来说两句。糖呢,少两百丁包,贾老板不好交代,违约要罚款。谢二爷要承担这笔罚款也不划算。我倒有个法子,双方都不出钱,不吃亏。”
郭三甫撇撇嘴说道:“你又出啥子馊主意哟。”
翟礼低声说道:“谢二爷糖坊头除了糖,还有啥子?”
还有啥子?当然还有酒精。大家一听,明白这“贼”娃子要打酒精的主意。
谢二爷当即马起脸,摇头道:“这个主意打不得,酒精现在是政府控制物资。我们谢家糖坊产的酒精,是经济部资源委员会划定供给沱江分局车队的,凭国府民食二处发的票供应酒精。民以食为天,如果误了大后方粮食供运,那是要敲沙罐的哟!”
翟礼哈哈笑道:“民食二处的票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你只需按官价卖九千加仑酒精给贾老板,他拿去咋个处置不关你的事。你也没吃一分钱的亏,该对噻!”
谢二爷犟起一根筋,直言说道:“你莫乱涮坛子哟,为了不违约不赔钱,我拿酒精给你们去卖黑市发国难财,那比卖国求荣的汉奸如何?”贾由阴冷冷地说道:“给条大路你不走,那就说赔款的事!”谢二爷慨然唱起川戏《八阵图》高腔:
本都误入鱼腹浦,
霎时天昏地又乌!
唱毕,愤然说道:“赔就赔嘛,你总要拿个赔法出来噻!”
话刚落音,古幺师跑进来向二爷禀报:“二爷,二大少和曾家糖坊运糖来了!”
众人“轰”地抢步出客堂,只见糖坊大晒坝上“叮叮当当”马车一辆接一辆开了进来,车上堆满了白糖丁包,人喊马嘶热闹一片。曾吉朋随守信跳下马车,走上前向二爷揖礼道:“二表哥,两百丁包尖庄白糖运到,请点验。”
谢二爷哈哈大笑,快步下台阶双手拍着表弟,感激地唱道:
贤弟呀,
故人心似明月情,
照我关山夜归程啊!
曾吉朋恳切地答道:“你老哥言重了,公道自在人心,同行本该相照应。”
昨日晌午后,守信遵二爷嘱咐赶到城里曾家开的“利和”“天德”“隆升”三大糖号,将事情向曾吉朋摆了。老字号里只库存有八十丁包尖庄白糖,两叔侄赶起马车到各商号、各糖坊去买,几十斤几百斤地凑,折腾了整整一夜,总算凑够了五千多斤,又回老字号按三十斤一包重新打包装好,将两百丁包尖庄白糖装车,急急运到谢家湾,解了二爷燃眉之急。
贾由和翟礼一看傻了眼,只得点验了货,付清了货款,匆匆装车走人。
曾吉朋一到谢家湾,见到贾由十分面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同谢二爷说起,两人也有同感。想了半天,曾吉朋一拍脑壳:日本人田中滕本!虽然他蓄了满脸络腮胡须,戴了一副宽边眼镜,但那双奸诈的三角眼,却令人难忘。守信立刻飞马进城将情况告诉了李觉,火速派军警将五百丁包白糖船扣下。贾由却不在船上,全城戒严搜捕,不见踪影。听谢二爷说了事情前后经过,翟礼、余景、王成本一伙,立刻落入李觉视线。
哪晓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3
转眼比期已到,却不见翟礼来汉安银行还款结账,郭三甫就急了。“比期”是结算日子,凡收交款项都要在这个日子办理。商家货款的支付,银行、钱庄借贷的支付或转息,要在此日办妥自不必说,就是薪水的支领、赌账的收付以及民间的一般借冲也都只能在此日办理。每到“比期”,收款人可以不去,而付款人则非去不可。万一因重大事故不能去,都必须托人代办交付手续,否则,不仅要赔偿损失,信誉还要大受影响,涉及今后在商场能否立足的大事。所谓比,就是银行、钱庄要把钱拿出来“比”购买支付能力。各个银行比出来的或是白糖和糖浆存货,或是现金。比期这天,拿出的现金流量比日常高出三五倍,不仅买产品,还买整个经营过程。运转得正常,雪球就越滚越大,反之,则瞬间倒闭。郭三甫如收不回翟礼所借一百六十万元,过这个比期就很恼火,弄不好汉安银行就得倒闭。
当时,川内放贷利息最高的城市是内江与自贡。自贡凿井投资需求量大于内江,但风险太大,不如内江制糖业稳妥,国家金融业首选了内江。川南各县市甚至成都重庆很多商人都来内江赶比期。
县城西南二街,是内江糖号和运销商聚屯地,也是银行、钱庄的集中点。商人交款拨款,以半月作为比期,能否过关口,由手中头寸来决定。比期这天,早饭一过,西南二街、东坝街、小东街气氛便紧张起来。郭三甫开钱庄办银行就是吸收存款广收门存,积零成整,作为固定放款来源。有些家庭不做生意,不愿钱钞呆滞,又为抗战时期高额利润吸引,把款子存到银行钱庄,两者相依,原不属商界的人,也到钱庄办理结算。银行钱庄愈多,勾挂到比期中人也愈多。郭三甫到民食第二供应处,没看见翟礼。回到西南二街,但见人山人海,川流不息,万头攒动,热闹非凡。餐馆茶馆,整日满座。糖坊漏棚老板,银行钱庄伙计,商人行户管事,市民职员教师掺杂其间。须眉皤白的老叟,绰约多姿的少妇,以至赌徒无赖、僧道中人,全都在人流中挤上挤下。郭三甫举头四顾张望,也未见到翟礼的踪影,若他今日不来还贷款,自己就得设法把这一百六十万寸头补足,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额上不觉渗出一层热汗。拥挤不堪的人群中,除了内江当地人,还有不少从外地赶来的商人。当时,内江是重庆成都之后排名第三的金融业和商业城市,但确定利息利率,重庆和成都的银行却都得看内江“眼色”。因为内江糖业繁荣,金融市场异常火爆,两大城市银行确定利息利率,得等内江定下之后,再参考其所定标准来确定。所以内江的比期,非同小可。整整半天过去了,始终未见到翟礼,一个政府官员,如此不讲诚信。郭三甫捶胸顿足,后悔没早做准备,现在屎胀了才挖茅厕,如何来得及?心急如火想办法去动手调寸头,不然过不了这个比期。
时辰一过晌午,郭三甫手里拿着一把白纸条子,满头是汗,心惊肉跳,类似被撵晕了的兔子从上街跑到下街,又从下街窜回上街“赶片”。一笔款子由这一家支到那一家,那一家出一张条子支到另一家,赶来赶去,遇到几个钱庄划不走了,老板泪流满面,把头一缩,伙计们把纸墨砚台收了,宣布关门倒闭。郭三甫见了兔死狐悲,更是六神无主,四顾张皇。他今天“头寸”差得不少,若挨不过今天下午,就得倾家荡产。想到老丈人的知遇之恩,想到老婆和邓秀母女,还有大舅子一家人的重托,真是连寻死的心都有了。正在绝望之时,忽听人群中有人高喊郭三甫郭行长,他踮起脚一看,竟是谢二爷、曾吉朋和李知柏。他连忙挤了过去。才晓得三个人到银行搞结算,听说他“头寸”出了事,赶紧凑了一大笔款,好不容易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找到了他。郭三甫接过银票,长长地舒了一口大气,紧捧着三个云天高义老友的手,热泪盈眶,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内江行庄同行,彼此联系密切,在会员维持信誉和有资金保证的情况下,历来有相互援助的传统。“牵一发而动全身”,谁家短少了“头寸”,总是尽力支持,共渡难关。伸手相帮者大都会想,这次是他短少了“头寸”,下次说不定就轮到我了。只是有个底线,不能超过自己能耐,被援助者不能亏空太多,多了,很难翻身,帮的人也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比期一过,郭三甫带人到聚点仓库去找翟礼,才知道他三天前已不辞而别离开了内江。仓库的人告诉郭三甫,翟礼非但利用职权盗卖公粮,还仗势欺人,对运粮船户、仓库管理员和工人进行敲诈勒索。船户船工邀约成群向内江县船泊公会主席苏孝时哭诉,老苏忍无可忍,联合自贡总仓主任和椑木镇仓管员,向民食二处告状,要求翻仓查库。结果仅储三万多石粮食的仓库,竟亏空了五千多石!查库数据出来当天下午,翟礼人影都不见了。此事惊动了重庆行辕直属经济检查大队,正在四处缉捕拿人。郭三甫一听,手脚都软了,当即要将翟礼抵押的一万五千石谷子提走。余景打起一副官腔吼道:“这一万五千石谷子是民食二处公粮,你与翟礼的民间贷款,与聚点仓库无关。你胆敢动这谷子,我把你抓起来,以伙同翟礼盗卖公粮治你的罪!”
郭三甫一辈子做生意,精明强悍,莫想到头一回与民国政府官场的人打交道,就栽了一个大筋斗。一百六十万的损失不是一笔小数目,他灰头灰脸赶到谢家湾,找谢二爷商量咋个办。
二爷听了也心中恼火,天下不太平,难做生意难做人!郭三甫当时也是为了帮自家的忙,才借款给翟礼,没想到惹出这场祸事。他仔细思量,翟礼要逃离内江县,至少要花几天时间,把在内江私人的财物往来清理收拢,换成银票才能跑路,这几天应该就在县城内或离城不远的地方躲起来了,不敢露面。他叫来守信,嘱咐他找袍哥弟兄伙四下放出眼线,特别跟紧王成本、余景和他俩的手下人,蛛丝马迹不能放过。又嘱咐郭三甫知照船泊公会主席苏孝时,大小船只搭人,只要发现翟礼立刻截住。
不出二爷所料,翟礼硬是莫跑多远。他得到田中滕本通知,麻相九被捕,五百丁包白糖船被扣,他已暴露,火速转移。他跑到王成本黄荆坝老家躲风头。几个月来,他将聚点仓库公粮偷运出来,先是伙到王成本、余景长途倒卖粮食,赚了钱又倒卖酒精和白糖,狠赚了几笔。几个人合谋挽套套整谢二爷和郭三甫,哪晓得谢二爷阳气高,人莫整倒反而倒贴了三十万。他借郭三甫的款,连本带息近两百万元,现今两脚鞋底抹油一溜,不知牛年马月才回内江,这笔款当然是打来吃起了。只是要等结了账,王成本银行兑现才拿得到现钱。他舍不得这笔钱,想拿到钱再远走高飞。俗话说有钱天高地远,无钱寸步难行。前头的账要结,后头的钱要兑,事起突兀,他随身哪有好多现银,不等也得等,等得他心焦泼烦。
眼看翟礼自家阴沟头翻了船,王成本和余景二人心头整来悬吊起。翟礼监守自盗出来的公粮五千石,都拿出去倒卖成现款又合伙去做了黑市酒精和粮食白糖生意,现在惊动了特务组织经济检查大队,事情一旦败露,几爷子不死都要脱一层皮。思来算去,翟礼在这世上消失了最为稳妥。他一死导火线断了不说,他两百万赃银还可以拿出来三三分账。两人找不到贾由,聚在一起,走来转去,搔首抓耳,有灭口之心,无杀人之胆。尤其想到翟礼是中统特务出身,受过专门训练,再孬也有一身保命功夫,岂是两个动笔杆敲算盘的人取得了命的。费尽心思密商了半天,还是做官的人心黑手狠。余景出主意,一起划船到黄荆坝,骗翟礼到船上。以结账支付他现款并饯行为名,饮酒之间乘机下药将他麻翻,然后丢下河中淹死,神不知鬼不觉。他是下江人四川又无亲眷又无苦主,即使今后水打棒浮起,早已面目全非,谁还认得?十天以后,王成本带了账本,背了金条银圆银票,驾了一只舵舵船。余景买了酒菜,身上揣了麻药,两个人趁夜黑风高,一起上了船。顺风顺水到了黄荆坝乡下,王成本上岸悄悄摸到家中,花言巧语将翟礼骗出来上了船,慢悠悠往下游划去。王成本点燃两根蜡烛,将进出账一五一十算了,翟礼连本带利分得现钱一百九十多万,欢喜得嘴角都笑弯了。在小木桌上摆了酒菜,说三弟兄同财一场,赚得皆大欢喜,今日分手,来日方长,薄酒一杯,为翟兄饯行,祝一路顺风。三人举杯,一饮而尽。酒过三巡,王成本拉过翟礼来到船头,问他日后做何打算,是留川内还是回家乡,如果回沦陷区做生意,还可同自己和余处长联手,在大后方接应供货。翟礼答应今后不管在川内外,会派人同他联络,把生意做下去。二人回到船内。余景已斟满三杯酒,说:“你两个说啥子悄悄话哟,我们三个人,你一个川耗子,你再耍板眼儿也耍不过我们哟,来,一齐干了。”
翟礼举起杯子看了看,微微一笑说:“余处长,你的板眼儿不要在我面前耍,这杯酒我两个换一下,看是你甩翻我还是我甩翻你!”
将酒杯轻轻放下,“嗖”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对着余景和王成本两个人哈哈大笑道:“是,你们两个人中任一个人如我,我也会杀人灭口。一可免火烧身,二可多分钱财。只可惜你们那点本事,杀不了我。你们两个人当中,心最贪,心最黑的是余处长,出主意要杀我的肯定是你,说!是不是?”
王成本抖抖地指着余景说:“是,是,是他!”
翟礼用手枪指挥王成本,咬牙切齿命令道:“你想活,抓住他两只手,抓紧,不准松!”
王成本扑过去,紧紧抓住余景的左右手。翟礼慢慢走过去,用手枪筒子拗开余景嘴巴,左手抓起面前的酒杯,将酒快速地灌入他嘴巴中,顺手在他胸部猛一拍,只听“咕噜”一声,余景将麻药酒全吞了下去,不一会儿整个人软绵绵瘫倒在船上。翟礼阴狠地冷笑道:“五千石公粮的下家就在他头上了,来,一起动手,抬起他甩下河去!”
两个人动手抬起余景往船头拖。突然听得江面响起一声刺耳呼哨,四周燃起火把,十只小船如流星箭一般围了上来,为首一条船刚靠拢,三个人纵步上船,翟礼借着火光一看,是谢二爷和郭三甫、徐三娃。刚想举枪,被谢二爷一脚踢落,脑袋被手枪顶住了。紧跟几条船围过来,七八个老幺举枪吼道:“不准乱动,谁动打死谁!”
王成本一见谢二爷如见救星,跪下大喊二爷救命。徐三娃和两个老幺将翟礼五花大绑捆了,搜出的金条银圆银票摆了一桌。郭三甫道:“翟特派员,你借我那笔款子该结了吧。”
翟礼连忙点头道:“郭老板,我可没想赖你的账。你看他们刚把钱送来,该还你的本金利息,算归一了你拿起走就是,你们又不是警察,捆我干啥子呢?”
郭三甫也不理他,单口报账,双手数钱,翟礼连连点头认账,三下五除二搞归一,拿了钱就叫走人。王成本连忙拉住郭三甫要跟到一起走,说翟礼要杀人。翟礼吼道:“跟老子说清楚是我要杀人还是你们要杀我?”
谢二爷冷冷一笑说道:“天下不太平,人有蛇蝎心。你们几爷子伙着日本人当汉奸,干的事儿你们自己了,关我们球事!”
说完,带着郭三甫、徐三娃等人跳回自己船里,一声呼哨,小船尽数散开划走。翟礼松了一口气,对王成本说:“快给我解开绳子,我两弟兄好说好商量。”
王成本说:“给你们两个解了索索,我要遭你整来套起。反正今晚上我把账给你算清楚了,我们也就两清了。你跟余处长都是一个衙门的官,你们自家的恩怨自己了,我各人上岸走人。”
说完他一个人划桨朝岸坎上靠。哪晓得没划到几桨,一只汽艇船追了上来,一靠拢几个警察持枪跳到舵舵船上,李觉走上船,愤恨地说道:“不准动,我们是中统局经济检查大队的!”
两人一听,顿时同余景一样软瘫在船上。
4
日寇谍报机关田中武夫收到父亲来电,派出飞机对内江狂轰滥炸。防空警报“呜——呜——”像鬼哭狼嚎一般在天空惨叫。这次动用轰炸机九架,飞入城区猛烈投弹、低空扫射。投弹四十四枚,燃烧弹七枚,伤一百二十三人,死亡七十二人,毁房三百六十三幢,炸掉糖坊漏棚四百七十八个。县城小东街、大东街、河坝街,县政府礼堂和监狱被炸。南街至上南街几乎全被炸毁,下河坝的马富隆巷、好吃坝街、葛仙庙巷、水巷子被炸。河坝街一线沿老城墙被轰炸,被烧面积达一万六千多平方米。这一带是全县的商业繁荣区,糖酒、粮食、菜油、药材、火麻、烟草、山货、夏布、枯油、柴炭、木材、果蔬都在这里集中堆栈和漕运,很多商号、货栈被炸后被迫破产倒闭。小东门口江海廷铁匠一家两个大人三个小孩全被炸死,马福隆巷东家院子一颗炸弹炸死八人,河坝街一次炸死十九人,南门武庙炸死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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