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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湘从南京飞返成都，第二天在督院街省政府大礼堂召开四川军政首脑会议。九月五日，成都少城公园绿茵草地上，整肃的列队中军鼓齐鸣，国旗高高飘扬，人山人海里五彩标语摇动飞舞，阵阵嘹亮的战歌声穿云裂帛。

    “四川省各界民众欢送出川抗日将士大会”在庄严的国歌声中隆重举行。刘湘、邓锡侯等将领上台讲话，表示抗战决心。四川大学师生赠送十六面“抗敌先锋”锦旗和毛巾两千张；妇女会赠手巾二百五十打。安县人王者成，送儿子王建堂的场景催人泪下。他赠送给儿子的竟是一面“死”字旗，正中写了一个大大的“死”字。各界代表在大会上热泪盈眶，慷慨陈词，欢送几十万身穿破旧军装的川军子弟兵，昂首挺胸地踏上了抗日的征途。

    刘湘被任命为第七战区前敌总指挥，第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率川军出川抗击日军，中央命陈诚担任他的副职。

    守雄随川军一二八师日夜兼程到达南京，驻扎在南京市内编译馆四周，警戒护卫二十三集团军总部。一天，守智随陈诚来总部开会，意外地遇见了守雄和他的副官邓开武。三弟兄惊喜交加，紧紧拥抱，热泪盈眶。守智告诉大哥，自己刚随陈诚参加淞沪战役撤回南京，守本军校毕业后也在南京，两人相约，改天四弟兄再聚会。

    挑个晴天日子，守智在新街口紫金山酒家订了座，招待守雄、守本和邓开武吃阳澄湖大闸蟹。

    吃过饭，四弟兄到夫子庙找了间古色古香的茶楼，喝茶摆龙门阵。

    守本在中央军校结业后，分配到首都卫戍司令部，在警卫一团二营二连一排任中尉排长，维护南京社会秩序和保卫政府机关。他问守雄：“大哥，你出川前回过内江没有？家里面情况咋个样？奶奶和老爸老娘好吗？我常常在梦中看见他们。”

    守雄点燃一支烟，猛吸两口，半眯着眼说，出川前，他回家探望了奶奶和父母。六指奶奶身子骨还很硬朗，二爷天天手不停脚不住，闲下来就要出毛病。酒厂现在生产酒精，李洪和肖吉三两个酿酒大幺师也回来了。他心情特畅快，同老幺们一起，天天在酒厂里铲糟子灌酒桶。榨糖季节，糖坊里上下左右每道环节，他都要点点目目清理到。守信照肖尊尧的法子改进了糖坊，糖的品质和产量提升了，老幺伙的工钱也多了，干起活路来更展劲。有点空闲，二爷伙到老幺上山，边放牛羊，边自个拉二胡，唱川戏，吼高腔。母亲美姑一辈子生养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体质虚弱，平常离不开药罐罐。幸好二爷懂医道，该调养该补养很仔细。六指奶奶和父母在家平日念叨的，就是在川外同日本鬼子打仗当兵的三个小子。大嫂邓玉生了个儿子，取名自然，谢家上下都叫他小忠哥。守信主持家业精打细算，糖坊漏棚开得风生水起，糖业生意也日兴月旺。守义在重庆美孚银行，已当上了江北分行襄理。三姐夫王精诚在巴县的保安团改编为国防军三十八师，他当上了特务营营长。守恭、学瑛在龙门书院读完私塾，进了龙门镇小学读书。

    四弟兄嗑着瓜子，喝着茶，又摆谈到眼下战事。守智详细说了他参加淞沪战役的经历，谈了日军骄横凶蛮、敢拼敢杀的单兵素质，先进精良的武器装备，海陆空立体战术的密切配合，要大哥小心提防。他冷峻地说道：

    “淞沪大战时，我们士气都很高，杀敌心切。但我们是血肉之躯。血肉筑成的长城，是抵不住敌人长射程武器的。淞沪会战全是战士的血肉之躯筑成一道道防线，去跟敌人机械化部队拼！远距离的战斗我们根本无法还手。人在战壕里，连鬼子什么样还没看见，炮弹炸弹就突然从天而降，炸死炸伤一大片。七十多万官兵，死伤三十多万，代价太沉重了！”

    守雄猛地甩掉烟头，沉重地点点头。良久，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们总参谋长戴高翔，在军事训导时就讲，打小日本，不能按照线式阵地常规打法。要扬我们的长处，打他们的短处，不能硬拼蛮战。我们都很信服！”

    四弟兄摆谈到日落西山，才依依惜别。

    2

    守雄和开武信步走在大街上，见满街遍地都是从上海逃来的难民。有的蹲在屋檐下，有的露宿街头，呼儿唤女，饥饿呻吟，情景倍加凄惨。他眼尖，忽然发觉街边难民中有一女人身影十分熟悉。他紧走几步上前，借着微弱的街灯一看，竟是娟凤！紧紧依靠着她的，是昔日的司令长官戴正辉。

    四个人悲喜交加，娟凤抱着开武叫了一声大哥，泪如泉涌。

    守雄令开武唤来黄包车，带着两人回到编译馆旅部。军官们听说老司令长官来了，纷纷前来探望。刘湘亲自赶来，故人异乡相逢，见戴正辉如此穷困潦倒，不胜唏嘘，馈送了他两千银圆。邓开武与妹妹相见，摆不完的家常龙门阵。守雄带着娟凤在外面另开了房，久别重逢，两人亲热相拥，道不完的思念之情。守雄细问之下才晓得，自己整旅被刘湘改编后，戴正辉退兵贵州，残部被蒋介石整编为一个师。一九三〇年被中央军全部接收。他就带着娟凤，赋闲在上海。他大手大脚惯了，鸦片瘾又大，又无一分毫进项，坐吃山空，落得现今一贫如洗的地步。娟凤跟着他四处逃难，吃尽了苦头。

    战事吃紧，南京决非久留之地。戴正辉在这里有吃有喝，还时有旧部馈送金钱和礼物，自然乐不思蜀。娟凤心中更舍不得离开守雄，看报纸宣扬听广播鼓吹，都是誓与首都共存亡，相信南京绝不会丢弃。她孤身一个弱女子，跟着一个又嗜鸦片又邋遢的鬼老头在战火硝烟中颠沛流离，实在也很可怜无助。她偎在守雄怀中痛哭流涕，生死要留在他身边。她知道守雄家中已娶妻生子，虽然她是守雄第一个女人，守雄是她第一个男人，却只有露水夫妻的命。露水夫妻就露水夫妻吧，露水夫妻也有情分，说得守雄心里苦涩涩暖融融的，舍不得丢开娟凤。可和小鬼子开仗，不是儿戏。自己是军人，身负救亡重任，带有上万家乡子弟兵，身边哪留得女人。他硬着心肠，给了娟凤三千块银圆，冷着脸要她和戴正辉回四川。

    下关码头临别时，戴正辉扶着守雄肩臂道：

    “谢旅长，你我兄弟，说好听点，有袍泽之交，说不好意思点，有同靴之谊。娟凤其实早已告诉我，你和她是自幼青梅竹马的爱人，是我横刀夺你所爱，实在很对不起你。我一辈子没遇见过好女人，离不开她，眼下更是离她不得。小日本很凶顽，望你在战场多保重，日后还有相见的时候！”

    娟凤双手捂住脸依偎着大哥开武只是抽泣，一句话也不说。

    守雄慨然答道：“戴长官请放心。我们川军出川抗日，有刘司令长官和戴高翔参谋长指挥，定能旗开打胜仗！”

    3

    守雄说的这个戴高翔，四川仁寿人。是中央陆军大学的战术教官，国内著名的军事家，是刘湘的老部下和挚友。

    他的专著《抗日战法》，对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有着深刻巨大的影响，如“弹簧战略”和“群式战略”“蜂式战略”。他考察北方中原一带，土厚水少，在全国首倡，挖地道挖地洞打地道战。士兵潜伏在地道地洞里，躲避开日军长程武器的炮击轰炸，待敌人步兵靠近后，再打近战与之拼搏。

    他对国军高级将领中满脑壳的“德式战略”“日式战术”“欧式战例”“线式部署”，十分反感。指责他们不结合中国军队实际状况，崇洋媚外，死搬教条，思想僵化，一脑壳豆腐渣。

    戴高翔根据芜杭大道情况，以四个师部署在天目山，待日军机械化部队进入山区，将其阻止在路上，令其失去优势。尔后我方善于山地作战的四川草鞋兵，一举从山中杀出，拦腰截断敌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对其近战狠打。他命令刘照中一二八师和郭兴旗一四九师从南京开往溧阳，靠近太湖西岸长兴一带。切断沪京、杭京交通线，威胁南京、上海、杭州后方，同日寇展开持久消耗战。

    守雄送走娟凤和戴正辉，不几天接到军部命令，率部队刚要离开南京，开赴前线。不想娟凤竟一个人跑了回来。守雄一见，大为恼怒，责问她：“你把老戴丢了，一个人回来干啥子嘛，战事这么紧，我顾得过来照顾你？”

    娟凤嗔笑道：“我把三千块银圆给了他，他欢喜还来不赢，立马同意我回来，还叫我放心，他一个人回四川莫得事。我有脚有手的，要你照顾那样？你安心去打仗，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守雄无奈，派邓开武去找了南京一个朋友。他家有一座三面临高墙的独院，屋前是一块空坝，视野很好，只有一个独门，有人出入，在屋内窗前一目了然。为了防空，还花钱在家后边挖了很深的地下暗道，比较安全。将娟凤安顿了下来。又把守本叫来，要他平时多照看她。守本满口应承道：“大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凤姐的。”

    娟凤嘻嘻笑道：“九少爷，姐会要你照顾吗？你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姐就跟你大哥玩枪了。不信借你哥的枪，我俩比试比试！”

    一句话提醒了守雄。兵荒马乱岁月，留她一个人在南京，实在不放心，把身上的手枪取下来给了她，嘱咐她一定要小心，平日无事别出门，等他打完仗就回来接她。两人依依不舍相别。

    万万没想到，这一别竟成永诀。

    不久，南京城被日寇攻破。敌人每占领一个城区，立即展开大搜捕大屠杀，只要是中国男人，抓住就砍头，成千上万地捆去枪杀活埋。只要是中国女人，无论老幼，抓住就强奸轮奸，用刺刀戳阴户剖肚皮，血淋淋惨不忍睹。守本冒死跑来找到娟凤，要带她撤离。娟凤执拗地说：“我和守雄哥约好了的，叫我无事别出门，他一定会回来接我。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他。”

    守本告诉她日本鬼子残暴凶残，烧杀奸淫，不能坐以待毙。娟凤笑道：“南京城内几十万人，我不相信小日本杀得完。而且这屋里有暗道，我和房东一家人已商量好，万一有事，我们都会躲进去，小鬼子找不到。再说，前不久上海不是也被他们占了吗，城里老百姓还是老百姓。中国人他们是杀不完杀不绝的！”

    守本嘴巴说干了，娟凤死活不走。守本没法，只好流着泪与她告别，随部队迅速撤离了。

    一连十多天，日军在全城挨户搜索。

    这天一早，房东慌张地跑来告诉娟凤，说日军搜到这条街来了。刚才他从门缝里亲眼看见日军当街用刀劈人，叫她当心些，早点躲进暗道去。娟凤正在房里吃饭，说吃完马上就下来。哪晓得刚放下饭碗，日本兵已踹开房门，冲进了院子。娟凤慌乱之中，连忙将守雄给她的手枪别在腰间，躲在房中衣柜后面。三个日军端着三八大盖长枪走进屋，见桌子上还摆着饭菜，便叽里咕噜喊着，四处搜索。把娟凤从衣柜后面抓了出来。兽兵们见是一个秀美女人，哈哈淫笑，大声狂叫：“花姑娘大大的有！”

    为首的一个日本兵，抓过娟凤用力一掀，掀倒在床上。他将手中的枪扔给同伙，兴奋地哇啦哇啦叫着扑上去，双手去撕她的衣服。娟凤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双脚立在床上，飞起一脚踢到那鬼子右眼上，“嘭”的一声将眼珠踢爆，那家伙血流满面，“哇”的一声惨叫倒地。另两个日本兵大惊，连忙举枪，娟凤摸出手枪“砰砰”两枪，两个日本兵哇啦哇啦号叫着倒下了。又对准正捂眼号叫的倭寇“砰”地又是一枪，那家伙瘫倒在地顿时没了气息。

    娟凤将手枪别在腰上跳下床，麻利地拖过日本兵的三支枪扑到窗前，见院外的日军闻听枪声，端着枪蜂拥闯入院内，她稳稳端起三八大盖瞄一个射一个，射完子弹又换一个地方换一支枪再开火。三支枪的子弹打光，她又飞快地跑去取下三个鬼子尸体上佩带的弹匣和手雷。

    外边的鬼子见没开枪了，以为她没子弹了，又一拥而进扑到院里来，娟凤一扯手雷导火线用力甩出去，“轰”炸得鬼子血肉横飞。她利用空隙抓紧换弹匣，又开枪射击。哪知道鬼子越来越多，枪声越来越密，自己肩上胸脯也多处受伤，却咬紧牙关坚持住。是不是这小女子有超乎寻常的坚韧毅力呢，不是。这得感谢日本人，他们对杀人武器有追求完美的恶习。

    当时三八大盖的设计人员出于军方对于射程和精度的过分需求，采用了6.5毫米半底缘尖弹。这种小口径的子弹虽然有非常好的飞行稳定性能，但是也有代价。就是它的稳定性太好了，好过头了！它直接导致子弹击中人体以后，仍然保持原样飞出人体。有很好的穿透力，能轻松贯穿人体，并不发生翻滚，也就是一弹二洞，连受伤的组织都是光滑的伤口！由于穿透能力过强，一颗三八大盖发射的子弹击中人体后，在人体停留时间很短，很快穿透飞出，人体受伤较小。只要不被击中躯干重要部位，很难造成致命伤。淞沪会战中，国军士兵身中数枪仍能坚持继续战斗，就是这个缘故。

    弹尽枪废，娟凤晓得这次身陷血火地狱，想再见守雄哥是来生的事了。她摸出手枪，又连开了几枪射倒了几个鬼子，最后留了一颗。

    屋外院子里的日军闻听枪声不响了，端着枪如狼似虎地扑进屋里来。娟凤用手枪对准自己太阳穴，悲凄地高喊一声：

    “守雄哥，来世我再嫁给你！”

    “砰”枪声响处，脑浆血浆飞溅一地。日军冲进来一看，打死打伤自家皇军七八个人的，竟是一个普通女人，不禁惊呆了。

    4

    守雄告别娟凤后，带着邓开武和全旅官兵，按戴高翔总参谋长命令开拔，急行军进入太湖西岸阵地埋伏突击敌人，切断沪京、杭京交通线。十一月二十七日，日军十架飞机呼啸而至，凌空轮番轰炸扫射。蝗虫般的步兵向山头阵地冲锋。后面紧跟着几十辆坦克、炮车、装甲车，机声轰鸣，尘土飞扬，气势汹汹，不可一世。

    守雄一声令下，我军八门山炮和中迫击炮、小迫击炮、轻重机枪、步枪、手榴弹，顿时弹如雨下，震耳欲聋。将敌人的坦克、炮车、装甲车炸成一堆废钢铁堵死了后路。刚才还耀武扬威冲锋在前的两千多日寇步兵，如蜂窝被炸，立刻乱作一团，纷纷往回跑，想与后面部队会合。我军几十支冲锋号吹起，“滴滴答答”响彻天空。埋伏在道路左右两侧的刘吉山团和陈七娃团，如猛虎下山般从阵地飞跃而起，左冲右杀，两面夹击，打得日兵尸横遍地，狼奔鼠突，无数掉入陷阱的日兵，被川军全部击毙。

    这一仗，川军初战告捷，打出了四川军人的威风。

    随后，守雄率军与日军浴血奋战，且战且退，从太湖西岸一战退到溧阳，两次阻击战后又退到朗溪。最后撤到南京东郊麒麟门定林村一带，奉命担任主阵地左翼京杭国道一侧对敌警戒任务。全旅八千多人，在惨烈的保卫战中，用血肉之躯去抵挡疯狂进攻的日寇，伤亡过半，剩下不到三千人，临近冬腊月，缺吃少穿，饥寒交迫，仍不畏强敌，死死坚守住阵地，哪晓得不久却传来主阵地失守的消息。

    这晚，他令刘吉山李麻哥陈七娃带上特务连，一起换了日军军装，大摇大摆直往南京城内走去。一进城里，只见遍城火光，熊熊燃烧；遍地死尸，堆垒如山。日军成群结伙，在大街上随意开枪残杀老百姓，用刀砍中国人头取乐。守雄紧咬牙关，脸色铁青，低声叫陈七娃带人去查明日军辎重粮仓，然后到娟凤住处会合。守雄带着部队急步赶到娟凤住处，一敲开门，那房东见一大队荷枪实弹的日军，吓得双脚一软往下倒。守雄一把将他扶住，说道：“是我。快把娟凤叫出来！”房东仔细看清是守雄，“哇”的一声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房东刚讲完娟凤抗辱殉难，已将她入殓的事，突见几辆日军摩托车飞驰而来，却是陈七娃一组人马侦察回来了。他们半路杀了巡逻鬼子，劫了几辆摩托车。见大哥脸色不好看，低声作了报告。守雄忍住悲痛，眼中燃着红色火苗，率军袭击了日军辎重库场和粮仓。劫了五辆汽车，冲出南门呼啸而去。历经百劫，带着部队杀开一条血路，回到了国军战区。陈诚闻讯带着守智赶来看望，详细地询问了南京城内的惨烈状况。当听到守雄全旅八千多四川子弟兵，残存不到三千人时，不禁双眼盈泪，他紧紧握住守雄的双手，诚挚地说道：

    “英勇的四川抗日军人，万死不辞雪国耻，千秋青史垂忠魂。你们抵御外侮，维护民族尊严的丰功伟绩，将永远闪耀在中华民族历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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