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选择的路-词语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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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形式

    对形式敏感的人,对内容更犀利。一种新的语言或语言方式,一定有什么东西驱动,对语言敏感的人会看到这里,如同对形式敏感的人。

    内驱

    内驱的东西决定着许多东西,决定了形式,因此反过来从形式也可以看到内驱。一个陈旧的陈词滥调的形式,内驱也一定烂掉了。特别在景点,绝大多数都是内驱为空的人,无主体的人,发着同样的声音。

    光

    早晨,净水,十二岁的释迦。一瓶是冈仁波齐峰下玛旁雍错湖的水,一瓶是班公湖的水,都是我亲手所取。此时的霞光尚未照到阿里,但已照到阿里的水。洗洗额头,像鸟一样将嘴伸进水里,吮吸光,是回忆中的姿势。一切远在千里万里,也在眼前,光无所不在,你在光里也是一样的。

    这是人与自然的仪式,与天空、水、山的仪式,在神祇面前仪式自然产生。仪式,器物,镜像,光,都是媒。

    缘起即联系

    清冽的音乐,如雪山水滴,如观音。以前没听出音乐里的观音化身,没听出的太多了,正如无一不是缘起。缘起即联系,形式,给出形式,本质却如一。事实上不用考虑本质,要做的就是寻找缘起,或者也不是寻找,而是双向的,是看到,显现,自在。不存在他者,也不存在自我,而是同时,即自在。

    座钟

    事物的质感在于事物之间的联系。通常看上去没联系,实际有,找到联系就找到了质感,比如座钟与自行车——它们有联系吗?有的,它们同样是机械,却那样不同,特别对童年不同,一个那样可爱,一个那样可恨。座钟总是叫我们起床,而自行车意味着飞、解放……但到成年二者又相同了,在达利看来自行车甚至就是墙上的挂钟。

    超现实之物

    实际上,存在的,往往正在相似之处,正在不可能之可能。

    灵魂

    有人有一种动人的天赋,仿佛天生就为表达,技术为他而存在,他使技法变成灵魂,你难以分清。

    司母戊鼎

    文字如果写到可触摸的程度,就会感到穿越了时间,所写之物越是古老,你的穿越感就越强。如果你将不可思议的“司母戊鼎”写得感觉好像就在掌心或有风声,你就到了商朝。质感就是词与物的不隔,就是给物一种“场”。人对任何物都有感觉,因此即使穿越司母戊鼎也是可能的,比如当你写到“司母戊鼎的风声”。鼎会有风声?当然了。

    世界杯

    居然看了一会儿球,世界杯的时间和我醒来的时间差不多,如果不是微博,我会不知道醒来时有世界杯,以前一直是这样。逛了一圈,打开了电视,正赶上内马尔进球。角度很刁,差一手的距离。球,手,门角,微妙,世界就是这么寸,我也知道内马尔了。打开电视下半场正好罚点球,算不算幸运?内马尔罚球时感觉身体像通了电似的在移动,太恐怖了!

    就技术与灵魂而言,世界杯才是真正的世界格局,包括非洲!

    大家

    1998年《大家》上有我的一篇散文,叫《沉默的彼岸》,我在深圳图书城看到。那次去深圳是为写《蒙面之城》踩点,对双子座的什么大厦印象特深。还去了大梅沙、小梅沙,后来都写到书里。一种记忆总是连着许多记忆,时间将一切本无联系的联系起来。本来说《大家》,一下想到这么多,但想到这么多也又是因为《大家》。

    语言学

    20世纪哲学的语言学转向,是迄今为止对文学写作最具持久性影响的重大事件,它改变了小说叙事的方向和策略,为新小说写作成功地确立了新的方法论。这个说法虽然冒险,却是有空间的。

    把每一个句子写好

    无论写什么,把每一段写好,每一个句子写好,这需要心态,心境。一如读经在庙堂与在家是不一样的。一种有回音的,有天顶画的写作,是能读出的。与庙堂写作相对的,是青春张力的写作,一种把激情冷处理、压缩、淬火的写作,这同样也可以把每一段、每一个句子写好。

    彻底

    这里的工业,调子,品质,像一支老摇滚乐队,具有回忆的味道,退役多年的味道。当年这里无疑是重金属,工业噪音,重摇,现在,一切都沉寂了,连同工厂都老了,歇菜了,只剩下回忆。但就算如此,如灰烬的雕塑品质依然,依然有一种彻底的质地。化成灰也仍如此。反观我们,能如此彻底吗?

    兰亭序

    兰亭神品,王也不可再。寒食修炼品,更近人,人之道。神品可望,可临,可照耀,形而上之物。

    沉着

    沉着,不慌乱,秩序,综合起来,体现出一种语感,这对开头部分非常重要。语言的代入感很强,几句话,一种感觉,一个人的样子就勾勒出来,大师都有这种本事。看起来随意,其实也是他们特别着力的地方。

    乏味

    一个多么乏味的人,放着世界杯不看,看自己的稿子,是否太自恋了?你最关心的就是你的写作,除此没什么能真正进入你的心,占据你。你已达偏执程度,简直强迫症。你放松不下来,不能把自己放在另外某一点上,比如世界都关注的世界杯上。

    口语零碎

    叙述语言里会有一些口语零碎,通读时应去掉。去掉后语言立刻变得清爽,特别有一种汉语的至简之美。但有时候叙述时还要带上那些零碎,必须带上,因为口语零碎的神秘作用是可力避成语、陈词、司空见惯的书面语,保持语感、叙述气息的流动。这个作用在整体上达成后,口语零碎能去的则去,如此,至简与语气皆可得耳。

    专业性

    小说的专业性有时体现在对某一行业、某一物品专业性的又是文学性的叙述,会大大提高小说的品质与力量。物的叙述与人的叙述相得益彰,若只有后者则显得过于文艺,物的精准呈现则让人不寒而栗,感到可怕。

    功夫

    下过大功夫的和没下过大功夫的一看便知,连气息都不同。前者有种扑面而来的饱满,后者则散乱,没有气韵。

    简洁

    充分之后再简洁,是简洁之道。如果一开始就简洁,简洁主导思维,会遮蔽一些东西。这东西只有充分打开才会显现。让所有东西都放出来,再删削,是一种丰富的简洁,姿态也和简洁主导的叙述颇不同。

    落叶

    没有什么比文字中的时间感更迷人的,那种触动让人回到过去,与时间同在,与自己的过去同在。为什么落叶最接近回忆,因为落叶像落日一样是一种过往。阅读中如果分布一些落叶,会让人感到与作品同在。写作也应该这样,意识到人的这种本质性的需求。人在现实中常常感觉不到存在,但在回忆中是存在的,这也是回忆为什么动人的原因。

    精准

    精准是才华与思想的重要指标。精准与准确还不同,准确通常是具体的把握,物体的把握。精准则偏重心理,是人物关系中的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张力。准确是放在桌面上的一块石头,精准则是河底的一块石头,一个有水,一个没水,同样清晰,但氛围不同。精准与准确的相同之处是简洁,舍掉简洁,它们毫无共同之处。

    严格

    在电脑上很难有一种严格的目光,但在纸上则完全不同,天然就有一种严格,好像字与纸有什么神秘关系——字与纸是兄弟,有某种血缘关系。纸对字有一种天然的校对,对错误亦有排异功能。电脑没有,电脑是电脑,字是字,永远不会有一种关系。

    心理化

    将情节心理化,心理情节化,叙述被心理笼罩,被个性(个性事实上是一种间接的心理)照耀,这方面认真说来我们多数时候还比较差。

    泉水

    泉水是简单的吗?它是由复杂结构流出的简单。

    潜意识

    黄昏的张迁。尽管临帖总是充满挫败感,但对潜意识与不可知的塑造还是能感觉得到,一旦解放,所有的自由与任性就有莫名的根据。玉不琢不成器,天性也如此。所谓生命本无意义,重要的是赋予它什么意义,也是如此。

    拿破仑

    在巴尔扎克的小说里,拿破仑的地位远没有家里的老仆人重要。

    黎明

    雨中纷繁的鸟叫,比利时,美国,渐亮的黎明,以白色的雾呈现,蒸腾,不凉爽。这个早晨的综合因素如此之多,已不像早晨,不像任何时候,雨,鸟,一样密,简直分不清它们。

    失踪的生活

    人有时在一种非我状态下非常忙,忙得不知时间哪儿去了,自己哪儿去了,待团身而坐,便有空白之感。因此,所谓“失踪的生活”或“下落不明的生活”,大概即是真实的感叹。

    本尊

    找到心驰神往的帖不易,可观想,如同本尊。

    非洲人

    足球是一项野蛮运动,但是把野蛮训练得那么有序,那么精密,在精密中又拦不住地透露出野蛮,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运动。没有一项运动这样整体地身体接触、碰撞、龇牙咧嘴,但又被文明主导,非常像欧洲人、拉美人甚至非洲人,的确不像另一个洲人的运动:既缺少野蛮,又缺少秩序。

    点球

    点球,极刑,每一次都是死亡。失误、错误、遗憾,规训、惩戒、黄牌,愤怒、失望、沉闷,充满了那么多折磨人的东西、情绪戏剧的东西,这就是足球。

    感觉张迁

    感觉张迁,心平气和,对视另一种时间。颠覆以前所有笔法,丰富的不确定性,让张迁有种取之不竭的东西。张迁碑确有轴、倔、一根筋的传神特点,它们合起来又构成了浪漫,一种浪漫的轴,甚至天真、幽默。

    长篇小说

    不写长篇小说了,还是醒得早。怀念写长篇的日子,那是一种场,每每进入还要一种仪式:预热,观察,记录窗外或内在,感悟文本,然后开始。如同进入另一星际,在一种创造的却远未完工的世界的劳动。黄昏收工,如同穿越时空回到地面。早晨发射,黄昏返回,云居,如同酒泉、肯尼迪或拜科努尔。

    静汗

    伏天,早晨,一身静汗。与太极不同在于时间始终存在,一种古老时间环绕周身,进入体内,完全被占领,出了一身汉代的汗,却不觉。直到结束,汉代消失,汗竟然一点不热。

    书者

    书者,善之道,法存于善。善是最高的智慧,必馈与人。

    心性

    即使有些读书不多的人,也会喜欢某种小众的书,甚至读几页就爱不释手。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在我看来有些书是需要读了不少书才会喜欢的,没有相当的阅读基础、且趣味精神化是不可能读某类书的,但现在看来不能一概而论。有些人读书不多,却颇有心性,这心性超过读了很多书的人,真是怪怪。

    弹射状

    雾,鸟,主要是麻雀,在湿度中特别兴奋。也许是因渐渐的亮度,也许两者兼有,是一种湿度与亮度的清晨的合唱,很激越,甚至称得上锐利,每一声都如锋如芒,且是弹射状。城里,除了麻雀不能再指望其他叫声,似乎也应该知足。但如此单一的而非多样的兴起,是否也是一种问题?

    孤岛

    “优秀的批评家与作家与作品的关系,就是智慧与智慧的角力,才情与才情的比拼。”当初与德公素不相识,当听说他用数个月时间读《天·藏》,觉得简直碰上了外星人。他来自孤岛,或者就是孤岛,虽孤却意义重大,使远方与大陆有了某种联系,使大陆还有一个远方。

    一层层时间

    一层层时间,如页岩一样揭开,不过两年,微博已沉积得像地心一样。拿着小铲,刷子,一点点清理,像考古工作者,却没有回忆。考古工作者从无回忆。自我考古——同样发掘出许多同代人的存在,整整齐齐,像庞贝古城一样完整。微博实际是个深层的展馆,许多都陈列着,一如此刻我们正布展。

    货站

    记忆中也有这样一个货站,在青年湖公园附近,那时学工劳动在青年湖的一个建筑工地。常去那个货站玩,停了许多黑乎乎的货车,一动不动。甚至不觉得那是火车站,因为从没见过一列驶入或驶出的火车。我们常到尾车上去玩,尾车像一间小房子。但有一次火车突然动了,惊得我们四散,从窗口跳出,像麻雀一样。

    陈列馆

    把微博一条条清理出来像考古,把清理出来的微博编辑,摆放,像搭一个陈列馆,就在原地。我们以微博的方式存在过,甚至不是以小时而是以分钟存在,如此清晰,一丝不苟。但也正因为如此,越发证明着一种消失性的存在,无此,我们的消失感还不这么清晰。

    慢

    旋腕,压笔,慢。如骑车,快不是本事,慢是。慢中时间是分解的,时间有了一种形式。当然,快中有更丰富的时间形式,另当别论。

    慢是快的根据,任何快中都包含了慢。

    不自然

    北方,烟雨,树在风中摆动。一场迟到的雨,却仿佛下了很久似的,真会装。期待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雨,暴雨,这才是北方,而不是装出来的南方。自然界也有装的时候,同样不自然。

    窗含西岭

    晨曦,灯,窗含西岭,开门见山。许多古老的词语和成语应重新解释,因为已完全不是原意。楼与山争夺空间,建筑已不是山很小的或谦卑的一部分,反过来山是。

    虚无

    教堂,中央大街,折中主义建筑,一点历史的影子,虽然被修改得怪诞,内部完全似是而非,但毕竟存在下来。没有拆毁,这是最重要的,因此哈尔滨还不算是最虚无的城市。然而在大面积的虚无中,这点存在的影子又算什么?存在与虚无不成比例,城市是这样,精神亦如此,有时候表征就是这样准确。

    短篇小说

    还不知写什么,但已看到曙光,这就是短篇小说。惜墨如金,极简主义,人物故事几乎是残缺的,有这样一种短篇小说吗?极简,故事,应有八大的味道。风格大于内容,至少有一类短篇应如此,那是太高级了。八大实的地方写得特别结实,重,扎眼,简直像内部长出来的,如那几条漆黑的枯枝,笔力如漆。极简主义反而愈需要密度,而密度体现在细节之中。

    细节的高密度处理得好,空,留白,才有力量,可无限阐释。那些无可代替的点构成空间结构,整体地体现出强劲主体,就是八大。

    在实际操作上,空间感已在胸,具体着力其实才是关键,比如细节内在的密度。趣味,密度,空间结构,三位一体。

    极简,节奏很重要

    极简,节奏感很重要。节奏缓,谈不上简。而节奏有时是个次序问题,1-2-3-4-5不是节奏,1-2-4-3-5就是节奏。章节如此,段落亦如此。长篇是章节,短篇是段落。

    种子

    记忆如同荒原,也需要拓荒。对散文而言,将拓荒的过程,土地的归拢即是目的。对小说而言则还要播上种子,长出的东西已不是土壤,看起来与土壤无关,虽然来自土壤。简而言之,散文是土壤,小说是种子。

    北人南相

    南方,北方。南方,诗意,智性,个人体验。但北方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作家,现代空间,南北很容易在一个作家那儿交互。南人北相,北人南相。格非已有北相,这点倒是不错。北人南相,却是较难,当然是指作品。

    米格尔街

    《米格尔街》,控制,剪辑,分寸,真是让人在极简中望洋兴叹。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在处理早期经验上,就已达到老年水准,大师水准,真是不可思议。在某种意义上二十七岁的奈保尔就已得诺奖,他的《米格尔街》甚至让人拒绝他的所有其他作品。一部好作品的标志之一就是绝对的排他性,不想再读他别的。

    四岁

    奈保尔给我的感觉,四岁就开始坐在小凳上弹钢琴,性灵是毫无疑问的,但同时其性灵得到了早期的严格训练,每个琴键的无限重复的训练,他的天才得到彻底开发。生长与训练同在,训练不会压制生长,相得益彰,才有了二十几岁的《米格尔街》。

    连贯

    临帖临得怎么样单说,甚至字形并不重要,关键拿得稳笔,控制住墨,连贯,这些是无形的东西,练的其实是这个。要慢,不要快,如太极。这个练好,没什么不可以的。

    近寺

    此字好像是字的最后之境,每字都近寺,可再晚些临。

    回到古老的时间

    归元,回到古老的时间,打扫潜意识,让其干净。用最少表现最多,吾不能及也,面对《米格尔街》、八大山人,只能望洋兴叹。用多表现多,尚可。用多表现少,不可取。少表现少亦然。

    树下

    你长眠一棵树下,在云居,安静睡去,不再醒来。你无处不在,又无处不是空。吃一个桃都会想起你,因为你等着。你爱吃西瓜、桃,每次都非常明确,炯炯有神。你长眠一棵树下,山脚下,岩石和树根不好挖,弄不断,空间不大,但与它们更密切,慢慢成为一体。云居,大地,本就是一体,你也是。

    中阴

    穿越了晦暝的中阴之路,昨天正式告别,我们已在两界,昨天你已到天上。从此如同望月:亲切,遥远;遥远,亲切。还会想念,但已不同。还会一回神看到你的影子,但已不同。还会有许多习惯、细微,但会越来越莞尔。你存在,但在时间之外,或者说,存在着一种时间之外的东西。不生不灭,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别

    诀别后,还有一次别,中阴之别。七天之别,是一次真正的远别,从此如同月亮。这也让人有一种悲怆,平静,必然。

    早晨的黄昏

    早晨的黄昏,一个老人许多年带着一条狗遛弯儿,是这条路上的固定风景。有一天那只老狗没了,老人自己走。早晨如同黄昏,秋天也一如春天。时间是混乱的。但也未尝不是立体的,没有什么是真正的消失,一切都存在。

    淡化

    故事淡化后,一切皆成叙事。

    强化

    当然,强化故事,也可写出很好的小说。对故事型的小说必须强化故事,对非故事型的小说则要注意故事的分寸,故事若太重,别的就不好叙述,如一种色彩太重,就无法与其他色彩平衡,不兼容,分裂。非故事小说是多种色彩的共处,构成一种整体的画面。也有中心,但中心是温和的,呼应的,融会贯通的。

    现代性

    如何把古老灿烂的文化进行现代性的处理,进而成为我们的方法、凭据和工具,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其实我们在思维、语言、世界观等方面多少都受到古代文化的影响。但在对人性的开掘上,在小说最基本的一些问题上,简而言之是方法论上,古典文化提供给我们的武器确实少,这是我们需要解决的一个难题。

    秋天都属于它们

    云居,久违的晨曦,雾。秋虫盛大,盖过鸟,层层叠叠,主弦类似一种管乐,黑管,木笛,萨克斯,或它们的混合。九月正是高潮,一如春天鸟的高潮。季节同样会分配声音,只是不知虫鸣高潮何解,何以如此奋力,澎湃?整个秋天都属于它们。喜鹊不时叫几声,但面对盛大的起义般的虫子更像自嘲。

    清冽

    早晨,云居,这间屋又听到这清冽的音乐,熟悉,又陌生。这样的早晨,听着这样的音乐,完全是背景,写长篇。声音里有如此多的飘忽的记忆,猫,狗,鸟叫,虫,雨,蛙声,所有的季节,雪,雷声,雾,窗外飘过的云,早晨,黄昏。太熟悉的音乐一定不仅仅是音乐,特别是背景音乐和那些记忆是平等的。

    一个人在树下

    一个人蹲在树下,当雨变成了雾。野菊花开放,叫不上名字,可能是波斯菊、矢车菊、葵菊,也可能不是。叶子还在滴雨。这些采来的菊有不同的雨水。

    感光

    感光,来自哪儿的光?那空在哪儿?树下,还是光中?深藏不露,又无处不在,它曾沐浴这光,现在又同样发这种光。在光中深藏不露,又是这光的一部分,在树上、树下,路,所有的草中。

    三轮车

    上中学时喜欢三轮车,学工劳动在革制品厂蹬三轮,上面坐或站七八个人,从车间的大下坡冲下来,猛拐,然后摔倒,人仰车翻,主要是后面还跟着两三辆,那才叫刺激,一片鬼哭狼嚎。然后重来。

    逻辑

    不合逻辑的事,往往不是不合逻辑,而是逻辑复杂了一些。很多东西都会干扰逻辑,使逻辑扭曲、中断、莫名其妙。但如果最终回到逻辑上,所有的扭曲、中断、莫名其妙,哪怕像迷宫一样也仍是逻辑的一部分。这种事情生活中不多,但会有。

    陌生

    天在亮,早晨,宁静,但是真正的宁静还要内在支持,唤醒内在。内在是什么?是那因故——种种暂时放下的东西。放时间长了,会非常陌生,唤醒这种陌生并不容易,并不比唤醒岩石容易。有些东西的确已寂静如石,像这外在的早晨。只有唤醒,早晨才成为真正的早晨,鸟叫才成为真正的鸟叫,一切才无别无异。

    词语

    每次开始,先不要想故事,也不要想人物,先要迷恋于词、句子的构成,从对词语的修改进入,既是兴趣所在,也没有压力,是比较好的状态。另外你所写的东西最好每天都熟悉它,就算不写也要看一看,改上一两个句子,不离不弃。否则它离开你比你离开它快得多,再次找回如同路人。

    宣南

    宣南住了很长,在前青厂一带,西为永光寺西街,再往西是达智桥、校场口一带,东为琉璃厂,有三十年。所谓“城与年”也是指这里,越来越觉得有些东西非你莫属,记忆,特别是味道。林海音故居,以前有点印象她在南城,不知离我这么近,百度了一下,原来在南柳巷的晋江会馆,与前青厂交叉,太熟悉这里了。小时这条街抄家,游街,常跑来,有一些烟雾般的印象。

    现实

    最真实的人物和故事,皆源自想象力——这个说法非常好。作家与现实的关系,不是一种直接的关系,可置换为想象力与现实的关系。想象一个人物,一个故事,折射出现实,在这个意义上才可强调想象源自现实。一个平时就关注现实、思考现实的作家,写作时不必强调关注现实,现实就在其骨子里,在想象的飞翔中。

    另一种时间

    长篇小说是一种专注的事物,几乎是另一种时间。进入这个时间,人会非常简单,甚至在现实中就是一个影子,小说中才是真实的。当你回到现实,比如一天的写作到了黄昏结束,出去遛遛弯儿,如果有一只狗跟着,你会觉得更超现实。那种你和它走在寂静的布满阳光的小路上的感觉,简直像在另一个星球上。

    位置

    很多时候,读者和作者的位置是一样的,或者作者的问题也是读者的问题。

    直线与折叠

    直线与折叠:前者是惯性思维,后者是训练的结果。应经常意识到把直线(逻辑)折叠一下,比如写上房这件事,正式开始前应有铺垫,所谓铺垫很重要的内涵就是折叠,蜻蜓点水提一下上房的事,宕开,看起来拐向别处,再回来即折叠。如不,总直线下去一是平,二是累,没有喘息。阅读需要喘息,折叠处正是喘息处。

    野菊花

    野菊花,秋天的真实。北方,这个季节有许多真实。就连许多水也一样,水落石出,瘦水呈现出山谷本来的样子。鸟越来越清晰,唯虫子越发隐蔽。

    重阳的早晨

    迷幻,日出与黄。逆光,从山那边转过来,眼前一派喷薄迷幻。秋草,树,云,比例,一下站住了。这是重阳的早晨,就是不同,在这个角度,时间非常短暂,一会儿幻就没了,一切都清晰起来。

    中年之境,亦是地老天荒之境,之必然。

    确定性

    如果音乐以感觉为基础,那么在我看来,小说的音乐性比音乐还要复杂,特别是当赋予小说一种复杂的结构之后,它所释放出的感觉/音乐既具体又丰富,简直是无限的——既有确定性的丰富,又有不确定的丰富。音乐的表达基本是不确定的,抽象的,无法言说的,小说言说了不可言说,同时又以可言说为基础。

    清晰度

    语言的清晰度与秩序感几乎是无止境的,留白也一样,把握到什么程度,只能靠幡然颖悟:一刀下去。短篇注定有语言的使命,正如长篇有其他的比如结构的使命、不可能变得可能的使命。长篇依着语感就可以了,如色块或泼墨,短篇则必惜墨如金,在小中让人望洋兴叹,感到造物的力量。

    明智与冷血

    这个国度的人能认识真理,但不坚持真理:真理之外有更重要的东西。权宜,条件,明智,都比真理重要。真理是一种天然有温度的有生命的东西,明智是一种冷血的东西。不以真或真理为中心的文化,一定是一种冷血文化,这方面我们真是博大精深。不坚持真理,事实上也从未认识真理。科学本身需要冷的东西,但投入进去又需要一种执的东西,热的东西。

    荒船

    大海荒船,仿佛人类消失很久以后,外星人对地球的考古。

    神

    每写一本书都觉得是最后一本书,写得非常慢,阳光无限重得,《天·藏》尤其是这样。人在写作时就是神居住在身上,一个缓慢而清晰的神。直到送走它,但你的身体也已如一座破庙,直到再有神来住。

    迫切问题

    出于文体的考虑吧,其次也是结构需要。一直有一种迫切的甚至焦虑的文体意识:形式还能不能创新或出新,这在圈内几乎是一个终结的问题,根本用不着再考虑。让某种绝望越发绝望,问题横在那里,别说出新,连出新的意识都没了。但我一直不这样看,求新求变我认为一直是我们的文学最迫切的问题之一。

    异端

    我们不缺少影响读者甚至社会的作家,但缺少影响作家的作家。差不多从“五四”以来我们就缺少风格作家、形式主义作家、创新型作家,无论观念上形式上都是这样,观念与形式缺少异端个性风格。没有这些致命的东西怎么影响后世作家?为什么提起外国作家我们总是如数家珍,一说一串?比较起来就是因为我们在文体创新上委实乏善可陈。

    倒影

    重合与印证,你说出了两个关键词,它们表明了一种写作的可能性,是写作的秘境。我在小说中已讨论过:现实中发生的一切都已在书中发生过。这不是我的观点,是一个伟大的盲者说的。我在《三个三重奏》中写了杜远方住进了出租屋,现实中的副市长就住进去了,他们互为倒影,甚至没有实相,只有倒影。

    背后

    当然会有写不下去的时候。一种针对生活而非娱乐的写作,一定会有太多的难题。常常是前面没有路,从没人在这儿走过,你将成为路,可怎么走完全不知道。很多时候走不下去,面临绝境,准备放弃,但这时回头看看,你又走了很长的路。路不是在你前方,而是在你的背后,常常是背后的路鼓舞着你向前走。

    经验、记忆和野性,最后一样最重要。

    保安

    你这一说我真觉得那天见过这个保安,真的,他就站在后面,好像不是他一个,是两个。你若不提,我永远不会想起这事。但我绝对看见了。保安,苇岸,里尔克。现在,我甚至觉得苇岸穿着深色保安的衣服,在看你主持的“苇岸和他的朋友”读书会。生活有时真是这样,会安排一些隐喻,让你费解。

    无政府

    一部小说某种意义就是对生活的掌握,按艾略特的观点:生活是无政府的,混乱的,非理性的,小说就是要为混乱的生活提供一个组织,一个政府。这就需要结构。小说的结构大体有两种,一是通常的故事结构,主要针对的是娱乐,包括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高潮,结局,这样的套路就一种结构,最通常的结构。

    秩序感

    另一种结构是组合结构,是针对艾略特所说的那种混乱的无政府生活的。这种小说当然还要以故事为基础,但故事形态不同:是对混乱生活赋予了一种主体性很强的秩序感。这种秩序感既是开放的,又是一种精心设计的结构,这需要高度的技巧,甚至创新型的技巧,这是对作家真正的挑战,难在找到独属于你的秩序感。

    左拉

    左拉说知识分子最大的贡献就是保持异议;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说出真理,暴露谎言;知识分子从定义上讲是处于对立面的;知识分子是否定性的传播者;知识分子扮演的应该是质疑而不是顾问的角色;知识分子在某种程度上仍然认为自己所持的是准政治的对抗立场;知识分子必然被看作边缘化的批判者。

    秋天的眼睛

    早晨,秋天的眼睛,落叶,嘟嘟。鸟与虫子齐鸣,远丘高低,唢呐,小号,琵琶,甚至有打击乐,一种大鸟挤出的声音。不过比较远,依然自然。

    猎物

    在权力场中看权力,是社会学的事,政治学的事,甚至是历史学的事,但不是文学的事。文学的基点是人性,与是否正确、道德无关。文学绝不应图解政治、历史或社会——相反这些都应为文学的表达服务。也就是说,文学应从人性的角度看权力,或从权力角度反观人性。对权力而言,所有人都是它的猎物。

    模式化的动物性

    一般来说,人性在权力场中往往被最大程度删除,以至具有了几乎模式化的动物性,因此我写作的着力点不在于权力场,而在于权力动物们脱离权力场后的情景,如日常生活或逃亡生活。脱离了权力场,人性必然复归,然而虽然复归了,但权力惯性并未退场,而是如影随形体现在生活的细处,方方面面。

    追逐

    权力不是体现在权力场,而是体现在日常中,两性中,亲情中,伦理中,血液中,正是我着力表现的,因为这时候人性与权力难解难分,因此也具有了普遍性,任何人都能从中体察出自身的权力性。也就是说,特定的人性必须与普通的人性打通,这是文学所追逐的,也是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无法代替的。从权力的角度思考人,人很简单,但从人的角度思考权力,人很复杂,权力也不再简单——这时候权力不仅仅是一个他者的问题,也是每个人的内心问题。

    研讨会

    《三个三重奏》研讨会,没想到黄子平也来了,他脸上的样子带来一种历史深处的风采,还是那么锐利。让人有一种上世纪80年代归来——历史归来的感觉。他多年在海外,归来的当然又不只是历史。80年代我们没有历史,之前历史是断裂的,空白的,史前一般的,现在我们有了,且是我们自己建立的,这至关重要。

    何向阳的“电影、导演高度调度”说新颖,陈晓明的“政治、宗教、哲学维度”与“历史”之说谱系清晰,杨庆祥的“没有形式就没有这部小说”以及在“恐惧”说上与黄子平针锋相对,显示了当代青年批评家的清晰与锐度,不弱80年代,争论很大。

    你就是路

    如果所有“错误”都因为孤独,“错误”也就有了光。有光的“错误”就是美,或美的范畴。但前提必须是孤独,真正的孤独:一个人面对你所创造的世界,没有路,你就是路,即使迈向的是“错误”。你想象着喧嚣,分享,众多的作者,但这一刻来临,在孤独得到巨大释放之后,突然,那样怀想孤独。

    非现实

    怎样处理现实与非现实的关系,将是未来严肃文学的发展关键——严锋兄所言极是,现实既是源泉,又是羁绊,甚至陷阱。

    注释

    的确,注释是一种打断,研讨会上形成了两派意见,一派不习惯,认为不必要,干脆把注释变成正文就得了,一派认为没有注释这部分,话语流转、调度与叙事在小说构思上就不能成立,甚至认为注释得还不够,还应有尾注、边注、眉批之类,黄子平、施战军、何向阳、杨庆祥大体是这派意见。陈晓明、贺绍俊反之。

    纯粹得像镜子

    一张坚持不住的脸,镜子一样的脸。跟他不熟,只有过一次匆匆的、掠影般的、在多人中的见面,一个握手,一个相互的微笑。这是我对他全部的记忆。一直想有一次深入见面,一直在深远的背景中。耿占春,陈超,这是圈内都知道的两个人。纯粹,经验,智慧,真,它们都是痛的一部分。这张脸,像镜子。生活本身带给人的沧桑,内化于心,外化于容,遮不住、隐不掉的忧郁,正是区别于俗世的干净。“那颗摔出体外的心脏”——也是我们的心脏。

    风后

    风后,熟悉的场景,接近冬天的晨曦,山中日出。重复,却又像虚构的时光,镜子的时光。所有的重复都具有虚构性质,日出,固定的场景,目光,面孔,当一同升起,便成为另一种存在,无数底片中的一张。多得不可能找到,也用不着,因为重拍也是无限的,差异近于虚无。

    超幻现实主义

    昨天,阁老峪,现代语境的山村。晚上凤凰读书活动,第一次谈到“超幻”这个词,是前几天(上周五)晤肖涛,谈及中国语境的现实与文学碰出的一个词。那个中午在北四环一个古色古香的茶餐厅,肖涛不经意使用了“超幻”,我们后来突然抓住了这个词:定义我们自己,以及这个国家。

    我们总是用魔幻形容中国的现实,对某些写作也总是喜欢套用这个词,但是总觉得又有哪儿不对,甚至很不贴切,然而至少在文学内部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界定我们的现实与写作。我们面对某种现实常常慨叹“这太魔幻了”,实际上言不及义,但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看不见的城市

    对着虚无讲,虚无里又有许多听众,看不见的听众,看不见的城市;听众是真实的,但又必须虚构出来,的确很卡尔维诺,也很三个三重奏。这是一个诗人与官员自杀的时代,颇有隐喻,两者放在一起极其费解。

    剥离

    如果剥离社会性,你希望这部作品还能带给读者什么——有时衡量一部小说的水准与复杂性,就是要剥离小说的社会性或人物的社会性,看看还剩下什么;如果还能剩下什么或剩下很多东西一定是好小说,有力量的小说。具体到我这部小说(《三个三重奏》),如果说到深层次的问题,就是这部小说对社会性的依赖还是多了一些。

    寸劲儿

    凡艰难思考,都有寸劲儿特点,差一点都不行。差一点都不成立,难以为继。主要是要取的核心隐得太深了,要越过所有障碍,而所有障碍又都是核心的一部分,不可能废除它,只能梳理它。佛魔一体,没有了魔,佛也就不存在了。难,也就难在这点。

    读者是拼图者

    长篇是创世,你怎么看世界就怎么写小说。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基石,真到第一部仍是,然后从基石发展成主体,延伸并对称出配属建筑,甚至连通的走廊、长廊、花园。读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拼图者,渐渐拼出作者的世界。有时拼不出作者的,只拼出了自己的,这也很正常,读者有了强大主体,事实上也就成了作者。

    怒江

    空间:怒江边上的上世纪80年代碧江县城,因搬迁保留了那个年代的样子,现在是一座空城。空间留住了时间,没有空间就没有时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几千年的历史有时候是多么虚无,几百年前甚至几十年前的历史是多么虚无,拆掉了空间也就拆掉了时间,而所有的文字记忆、口述历史、图像都像是虚无的祭祀。步行在这里,虽空空荡荡,但是时间涌来,另一维度的生命涌现,大量的蒙太奇切换。

    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是一口长气,要慢慢吐,边吐边含着,吐得少聚得多,整个气息差不多相当于漫长的太极。要一直压着写,对于太精彩的情节要节制,不能孤注一掷地攻取山峰,因为力气用尽就会形成小说的断气。长篇小说的气息一定是要连着的,看似到山顶又下去了,再慢慢起来,一波一波,到最后虽已很高,但感觉又是下行的。

    修辞

    图书馆、哲学、数学、心理学、刑侦……在我的小说中,全部是修辞,与“百科全书”式的作家全不相干。我觉得“百科全书”式的作家是一种妄想。“百科”是一种知识结构,非一种文学结构,文学——人,永远是主体,知识不过是一种修辞手段。在某种意义上,“百科全书”式的写作,对文学或作家简直是一种阴谋。“百科全书”式作家如博尔赫斯,经常用符号和历史事件玩通感。百科对他来说,是修辞手段,也是解构玩具。

    早晨的夜

    面对早晨的夜,说点什么?冬天可说的不多,昨天拍的叶子主要在地上,树上已经不多,就差最后一场风,一场最后的谈话。即使如此,那也不是我要说的,是自然界,与我无关。早晨,夜,冬,一种排除与退场的时间,除了你,差不多已谈好一切。但你还是醒来,无论多么不恰当。

    斐庄欣

    斐庄欣上世纪80年代的画笔触有力,生命强劲,代表了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感到一种水落石出。如今整个时代这种东西是如此模糊,不是没有,是被更多东西覆盖。什么不被覆盖呢?艺术家应该抵住这个时代,绝不后退,才会有更大的水落石出,模糊终将过去。

    攸关

    与我们80年代攸关的人,可以数出的外国男演员还有阿兰·德隆,克拉克·盖博,马龙·白兰度,罗伯特·德尼罗,约翰·吉尔古德,这些人所传递出的东西不亚于书,塑造了“文革”后荒凉的一代人。当然,还有刚刚走的高仓健,带走了那个逝去的年代。

    鲜明却又模糊

    豆瓣看《三个三重奏》的一种真实的阅读感受:“虽然看这篇小说看得很吃力,却有种动力驱使着我将它看完,且掩卷沉思:有对叙事结构的叠加、立体、交错的新奇迷茫,有对叙事内容的丰富通俗却又博大深刻的感慨与困惑。人物性格也是这样,说鲜明却又模糊,杜远方深刻,谭一爻冷峻,各有千秋,却都怪异和神秘。”看来至少对一部分读者来说,读《三个三重奏》是吃力的,这个有点没想到。

    宽沟

    宽沟。这么早就醒了,幸好还有音乐,如同经声。舒伯特:第21钢琴奏鸣曲D960,海布勒演奏,1967年的录音。音乐,经声,在这样的早晨是一致的。1967年的录音,或者更早,更晚,就在此刻,或未来,有区别吗?同寺院里任何时辰的经声有区别吗?轻轻的音准与音符与同样的吟诵本就是一体。海布勒演奏,舒伯特钢琴奏鸣曲D960。

    轮椅

    从“路上的书”到“轮椅上的书”,是必然的吗?现在坐在“轮椅”上,难以想象写过一本“路上的书”,事实也是如此,写完《蒙面之城》立刻觉得自己老了,风化得非常快。的确,有时候,一个人会是另一个人。

    咖啡馆

    陈村:昨日下午去作协开会,照例收到好些书。散会时离晚上的活动还有两个多小时,遂在玛赫咖啡馆室外坐着抽烟读书。《三个三重奏》,宁肯写得好,结构颇具匠心,穿插叙事,很好读。好久没这样正襟危坐酣畅淋漓读书了。中间居然与“@那多”和“@赵小姐失眠中”狭路相逢,不经意中展览前辈的好学。

    极简主义

    夹角与线,极简主义,早晨,水墨。面对简单,现场,抽象,有时只有词,没有句子。但同时因光的出现,句子在产生。如同光从背后来,句子也是背后产生的。面对大海,简单,用词语写生,没什么可写的,但还是写出很多。

    没有大,很难有简。

    厌恶

    政治最让人厌恶的地方是它的非政治,比如恐怖。其让人厌恶的程度,除了死亡好像还没别的可比,一想到或看到这点就感到一种巨大的冰凉。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把贪官带走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没什么可拍手称快的。

    南柳巷

    西琉璃厂的南柳巷是林海音故居,小时候经常路过,但那时不知。看过电影《城南旧事》也还不知。几年前挂起牌子。一次故地怀想往事,偶然看见牌子,原来此处是林先生故居,感觉立刻旋转起来,整个童年少年像一股风盘旋。南柳巷—北柳巷,琉璃厂—前青厂,一条“十”字街,太熟悉的街。当年看《城南旧事》不知道反映的就是我小时候住的胡同。走好,林先生。

    崩溃

    时间有时会崩溃。

    密度与简洁

    密度与简洁,是到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了。高于这个问题之上的似乎是风格,在风格面前不存在密度与简洁之问。但如果简洁是一种风格,情况又不同。也就是说,只有无风格时,密度与简洁才是特别需要考虑的问题,而这种情况是非常多的。多数情况简洁比密度好很多,因为什么时候简洁都是不会错的。

    留白

    留白,冰山理论,是简洁的重要手段,但是否真能解决密度很难说。一般说来注重心理过程的小说很难简洁,很难做到留白与冰山,冰山与留白也很难代替心理,但后者很多时候又是难读的。

    窗

    临窗视野无穷,在立体的云中,看过数座八千米以上的山峰,包括珠穆朗玛峰。那是在飞阿里时,大江大河,云蒸霞蔚,湖泊如镜,如星际旅行。飞一次阿里,如同出离地球。这都是一孔小窗带来的,世界之大,不过一孔舷窗尔。

    牦牛博物馆

    至少,牦牛博物馆最初还是电脑上的构图与设想时,我在亚格博的办公室是一个见证者。说实话,当时我虽然口头上称赞(亚格博曾是顶头上司),实际上我觉得是天方夜谭,是一千零一夜,是山海经,精卫填海,我完全没想到三年后梦想照进现实,今年五月牦牛博物馆开馆,我惊呆了:一种现实性的神话出现了。

    燃灯节

    1985年在哲蚌看过一次燃灯节,但当时不知是燃灯节,只看到那一晚哲蚌与丹巴突然亮了,异常神秘、诡异,灯火将哲蚌勾勒得清晰、明亮,在整个夜与比夜还深的山影中有一种自然显现的效果。说实话当时有点恐怖,但第二天一打听,知道是燃灯节,是黄教创始人宗喀巴的圆寂日,心里立刻充满敬意,觉得节日就该这样。

    丽江

    早晨,丽江。与克来齐奥共进早餐,“谈”文学。

    相似性

    经验来自生活,永远会产生共鸣,但如果来自阅读,就会感觉俗套。经验的相似性是共鸣的基础,这种相似性若来自阅读,则不是可忍受的。比如说一个高人下山收了四个孩子中的两个为徒——这显然是来自书上的经验,其相似性一看便让人倒胃口。但来自生活中的相似性经验则不同,反而会产生认可、共鸣,掩卷而思。

    共鸣

    当你觉得真实,特别是强烈的真实,就是共鸣产生之时。文学就是要追逐这种东西,建构这种东西,什么时候离开这种东西,也就离开了文学之岸。

    大提琴

    还有比大提琴更慢的音乐吗?把字写得慢,再慢,就如音乐。

    巨大、神秘又敞开

    我那时喜欢巨大、神秘又敞开的事物,喜欢它带来的说不清的心理镜像。我记得最迷惘的青春期时喜欢一个人去故宫,不是喜欢故宫的历史,无论明史清史,我那时完全无视历史,不进任何宫殿,不想知道任何故宫的知识,就是喜欢那儿的空间,一个人和一种巨大的空间、荒草、颓砖、几何形的道路,以及天空。

    光滑的几何体便缺少一种构成,故宫是对天空的一种对话般的构成,最大与最小都是一种语言。最小的砖,在颓了之后,开始另一种生长。有一种并不觉空旷的密度,但事实上又是多么的空、浩大。那些殿不过是密度与空之上的幻影,如门,石阶,廊,树,但一切又都属于构成。

    筒子河

    在南长街住过多年,以西华门为界,南至长安街叫南长街,北为北长街,中间分布着中南海、中山公园、福佑寺。街上多是深宅大院,大门总紧闭。也有一些如我这样的普通居民,院子三五户或七八户,后窗能看见筒子河。街上有菜店、粮店、副食店、垃圾桶、修车铺,但是近年这些已经绝迹,只剩下灰色的深宅大院。《沉默之门》写了这里,有一种苍老的风格,按理《蒙面之城》以“青春气息”获成功,应沿着这种成功继续,但迫不及待一掉头转向了苍老,仿佛一夜之间便老了。

    世界之外

    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一切都接受。主要是经历得太多了,什么没有经历过?包括血与火,以及纸醉金迷。有人不喜欢“鸟巢”“巨蛋”“大裤衩”这样一些怪异建筑,在北京的确定性中,它们增加了不确定性、不可把握性,它们昭示:北京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甚至是世界之外的。

    蝇眼

    《一步之遥》像蝇眼一样分裂,或蝇眼做的梦。毫无逻辑,语态幼稚,光怪陆离,本身不是“病态”(人文意义),为什么拍成这样却是病态的。难道姜文在说这个社会就配这样的电影吗?这个时代容易被相互取悦,也容易被相互愚弄,大家都不知所措。

    历史的癫痫

    历史的癫痫——你还记得这句话,我都忘了,应在马叙798画展上。

    嘟嘟

    小区里终于有人问我,你家嘟嘟呢?通常小区人陌生又熟悉。四个月后有遛弯儿大妈这样问我,大妈说原来老看见它在你后面,怎么最近没了?哪儿是最近,四个月了,但陌生又熟悉的时间的感觉就是这样。时间可逆,微博真是好,可以重放,微信是不是就费劲多了?

    最长的夜

    今天越过了最长的夜,黑的向前的刻度止住,开始后退,天会一天天变长和亮。我们感觉不到,它微不足道,但很多重要的时刻都是这样。那种止住本身是了不起的,改变就更了不起,只是很多事情会像时光这么清晰吗?

    冬之祭

    树上的舞蹈,冬之祭,一如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黑管,铜管,木管,都在树梢上,然后整体的弦乐,如所有无叶的树枝。鸟飞翔,在音乐之外,与音乐无关。——但怎么无关呢?

    有效的组织

    人对自身怎么可能没有一个形式感呢?小说就是通过一种形式实现对世界的掌控,生活是混乱的,无序的,小说就是在混乱中提供一种有效的组织,让没有联系发生联系,让不可能变成可能。“三”是一个多数概念,可与生活混乱相对应,但“三”之中的联系性在哪儿呢?这是小说家必须给出的。

    范思哲

    把范思哲与诺曼·梅勒拉在一起,男人与蕾丝拉在一起,时尚与文学拉在一起,这就是形式。恰不恰当另说,却是一种思维方式,一种敞开,一种将不能变成可能。

    疏密

    繁简疏密,汉语的单字,空间极大。晦涩与简明,删繁就简,疏密有度,从语言层面是散文的最高境界,从结构或构成层面是小说的至境。

    大道至简

    虽曰大道至简,但你得由繁入简,没有这个繁,你也简不了。

    雕刻感觉

    雕刻感觉是最难的,但也最迷人。感觉只可雕刻,不可叙述。雕刻即构成,但不是妙成,就是一笔一笔地雕,抵达,每一刀都是抵达,所有的抵达加在一起就是构成。最复杂的玉也不及感觉的构成的万分之一,因为完全是两回事。玉从不指向心灵,虽然它指向皮肤,但永远隔着皮肤,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玉文化。

    地铁

    在地铁,我阅读是因为时间过得快。在很快的时间读很慢的书,比如《过于喧嚣的孤独》,结果很快就到站了,觉得很诧异。

    十五年

    我为什么迷恋长篇小说写作?当我开始写长篇小说的时候,我没想到在后来的十五年时间里,我竟然持续地缓慢地写了五部长篇小说。我是一个迷恋时间的人,我的阅读也是从长篇小说开始的,这和我对时间本身的长度的直感是吻合的。也就是说我只有在时间的长度中才能思考,比如说构思小说。

    风中岁末

    风中岁末,降温,12月31号。似乎须强调一下才能感到今天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似乎风也在强调,不知因何这样强调。就算碰巧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谈不上任何所指,其所指也仍然必不可少地丰富。任何一年都不平凡,这一年所指太丰富了,大风降温就这样自然地承担了一切,一切都在这个风中,包括结束。

    城与年

    完成《北京:城与年》序言:《我与北京,北京与我》。首篇:《记忆之鸟》。真是一年忙到头,明天腾讯《大家》推出。

    2014年1月—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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