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短篇小说精选集:你越过那片沼泽-太阳照在西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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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太阳照在对面墙上,总是下午三点多钟。这时候店里最空闲。

    大家懒得说闲话。这般的热,寻开心寻不起来。独有店门口卖棒冰的老太婆王拉拉,“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不停不息地敲,隔一阵,总能引出几个馋痨胚,捏了肮脏的几分票子来,用肮脏的手抓了棒冰去,“滋溜滋溜”吸。渗着油汗的脸又渗出些满足和惬意。

    一架台扇“呜呜呜”,转来转去,吹出来的热风,身上毛粘粘,像到毛桃堆里滚过一次。林凤娟总是占最佳位置,这里店里第一号的凶货,迟到早退没有人敢汇报,带儿子上班没有人敢放屁。凶归凶,爽气还是蛮爽气的,闲下来欢喜同王拉拉搭讪,寻开心。反正儿子也养过,面皮也厚了,专门引王拉拉讲风流事体,王拉拉年纪一大把,老不正经,开口闭口讲奶奶。老太婆是老宁波,奶奶叫“拉拉”。王拉拉东家小姑娘“拉拉”大,西家新娘娘“拉拉”小,惹得林凤娟哈哈笑,弄得新来的高中生许妹妹面孔血红。不过这几日林凤娟火冒兮兮,碰了晦气鬼,撞了扫帚星,一面孔的丧气。三百块钱买一只戒指,落在自家天井里,给隔壁人家女人拣去,三打六面的事体,大家看见的,那个女人就是不肯还,吵到后来,说要林凤娟拿出一百块来换戒指。林凤娟肉痛三百块,只好白白贴掉一百块。戒指拿回来,到金子店里验过两次,确准戒指没有掉包,心里还是空荡荡,不落实,这种不要面孔的人家,什么事体做不出?林凤娟活到二十九岁,从来不肯吃亏,总归是沾便宜的,这次的苦头吃得重了,几天不来上班。

    林凤娟不开口,就没有人开口。王拉拉也不来搭腔,只是“啪啪啪啪”地敲。许妹妹头脑里空荡荡,看陶李。陶李胃口最好,拣一个角落,风吹不到的地方,跨在那里看武打书。天天有得看,断命武打书不晓得怎么看不完的。许妹妹想喊陶李过来吹吹风,又不好意思开口,她来了半个月,店里其他几个人全熟了,就是这个陶李,总共没有同她讲满十句话。

    大家厌气的时候,憨三来了。

    憨三的时间概念比太阳还要准。每天太阳照到对面墙上,憨三就过来。

    憨三来,打瞌睡的大阿爹也会醒过来。大阿爹屋里地方小,人多,老头子一把年纪,困阁楼,爬上爬下,孙子说是让老人锻炼锻炼,活络筋骨,增加血液循环,长生不老。小阁楼热天像只蒸笼,夜里根本钻不进去,大阿爹一张藤榻,弄堂里过夜,前半夜听山海经,后半夜拍蚊子,到天亮前刚刚困着,倒马桶扫垃圾的来混搅,马桶盖掼得乒乓响。弄得大阿爹眼睛搭闭,委靡不振,上班打瞌睡,呼啦呼啦,外头拆房子扛死人,也听不见,没有谁能吊起大阿爹的精神来。可是憨三一来,大阿爹自然会醒过来,自然会笑起来。有辰光开心,还摸六分钱买块棒冰给憨三吃吃。倒不是憨三屋里穷,吃不起棒冰。实在是大阿爹喜欢憨三,也是前世里的缘分,大阿爹打了一世的算盘,可算是聪明一世,屋里儿子孙子一个比一个精刮,老头子偏偏看中了憨小人,对胃口,真是天晓得。

    憨三先在对面墙脚下玩自己的影子,对了墙壁,走过去,退过来,一条影子一歇歇长,一歇歇短。憨三一边玩,一边“咦咦”地笑。毒辣辣的太阳直晒头顶,居然一滴汗也没有。

    憨三这个痴子,同别的痴子不一样,一点没有痴形。人家说痴不痴看眼睛,憨三的眼睛一点也不定,活活络络;眼珠黑乌,眼白雪白,衣裳清清爽爽。上身一件紫红T恤,下身一条米黄西装短裤,走出来潇潇亭亭,一表人才。活活脱脱像老法里的小开。细皮嫩肉,白里透红,怎么晒也晒不黑。一对耳朵坠子也生得出奇的大。相面书上说起来又是富贵之相,不像弄堂里那帮小子,尖嘴黑皮,劳碌胚。

    憨三玩过自己的影子,便笑眯眯地走过来,嘴里开始叫:“妹妹……妹妹……”

    不管别人问什么,教唆了讲什么,憨三总是“妹妹……妹妹……”。许妹妹刚来的两天给他吓得面孔煞白,只以为憨三花痴痴到她身上。林凤娟笑得拍屁股拍脚,叫许妹妹不要怕,憨三看见女人一律叫“妹妹”。当场叫憨三叫她一声“妹妹”,憨三爽爽气气地叫了一声,再让憨三叫王拉拉“妹妹”,憨三倒不响了,只是看了王拉拉笑。

    憨虽憨,年纪倒还是分得出来的,憨三到底为啥叫“妹妹”,大家弄不明白。憨三屋里没有妹妹,只有两个姐姐。精神病医生讲不清爽,何老师何师母也解释不出。分析来分析去,想起憨三七岁生脑膜炎住医院,同病房住个女小人,也是脑膜炎,比憨三早进医院,憨三那时候不叫憨三,叫平平,大名何兆平。何兆平进医院时,那个女小人已经救不过来了。何兆平只看见一个蛮白蛮漂亮的小妹妹困在他边上的病床上,到第二天,小妹妹就闭了眼睛,身上罩上一块白布,困在车子上推出去。一房间的大人哭,何兆平也哭。又过几天,何兆平病情恶化,一条小命救过来,脑子坏了,人憨了,何兆平变成憨三。其他话一句讲不出,只会喊“妹妹”。“妹妹”一直喊了十二年,七岁喊到十九岁,看样子是还要喊下去的。大家笑憨三,七岁的小人就晓得欢喜女小人,假使不痴不憨,大起来肯定也是一个情种骚答子,和两个姐姐一样的货色。

    八十七号石库门里何老师何师母老夫妻两个,平平常常的人,一点也没有出众的地方,何老师矮笃笃,胖墩墩,鼻头大,眼睛小;何师母个子倒蛮高,可惜粗气不过。这对夫妻也是前世修的,生两个女儿出落得叫人家眼热。大女儿何美萍在医院里当护士,原本一个服侍人的生意,给一个住医院的大干部看中,介绍给儿子。儿子来一看,魂灵出窍,立时断了原来的女朋友,讨回去,住小洋房,护士不做了,到卫生局坐办公室,回娘家全是小轿车开到弄堂口。这种好福气,怎么不叫人气不平。不晓得美萍结婚两年多,也不看见肚皮大起来,街坊里问何师母,何师母支支吾吾,不大开心,只是讲我们美萍是没有毛病的,听口气,好像女婿有点什么名堂。这种隐私弄堂里的人最欢喜听最欢喜传,说得活龙活现。到末了,美萍的男人就要变成雌母雄阴阳人了,大家总算稍微出了一口气。幸亏得美萍不常回来,不然听见这样的龌龊闲话,真要气得喷血了。何家两个老人气量大,听见只当不听见,绝对不会去讲给女儿听。不过,假使谁嚼舌头给何家小女儿美珍听见,那是不得了的事体,美珍一张嘴,林凤娟也吃软。何美珍面盘子虽说不及阿姐漂亮,却会打扮。七分衣装,加上身材好,走出来,往人前一立,绝对不比美萍差。美珍高中毕业派到烟糖店里做个营业员,眼睛一眨,柜台后头又不见了,说是到区里烟糖公司做什么副经理了。这种小女人,牛仔裤包屁股,有什么水平,有什么花头,凭什么当领导,还不是靠卖相。这一对姐妹假使是在老法里,说不准就是那种卖钞票的货色,何老师做了几十年的先生,教育别人家的小人,自己看上去也是个老实头,不知怎么生出这样两个女小人和这样一个男小人来的。

    憨三到小店里来白相,可以说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不管天热天冷,总是三点半来四点半走,从来不会出差错。店里人奇怪,屋里又不用憨三烧夜饭收衣裳,为啥到四点半憨三一定要走,留也留不住的。有一次林凤娟几个恶作剧,揪住憨三不许回去,憨三急得哇哇叫,讲又讲不清爽,像哑子一样打手势,指弄堂里,学踏自行车的样子,敲自己的头皮。隔了一歇,美珍踏了自行车下班了,看见憨三在小店门口,面孔一板,走过去就是一个“毛栗子”,憨三抬了头,不声不响逃回去。大阿爹看不过,咕了一声:一个生毛病的小人,不可以这样子的,作孽的,罪过的。美珍眼睛一弹:一个生毛病的小人,你们把他寻开心,当猢狲白相,当西洋镜看,不作孽?不罪过?弹得大阿爹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美珍打扮尽管会打扮,妖娆虽是妖娆,工作两年,朋友也没有轧上一个,从来不看见有像模像样的小伙子上门。何师母嘴里也听不到什么风声,问憨三憨三只是笑,叫“妹妹”。弄堂里的人是不肯空闲的,触壁脚照样的触,媒人照样的做。最起劲的要算小店里的林凤娟。林凤娟自持做过几桩成功美满的介绍,吃过蹄髓朝过南,自称手里适合的少男少女大男大女一大把,从年纪到长相,从家庭人口到每月工资,从工作单位到历史背景,比婚姻介绍所的登记表详细得多,清爽得多。只要碰上美珍,总归旁敲侧击,有时熬不着索性直截了当问,只要美珍开口,不怕拣不着称心的。美珍偏偏不买她的面子,其他事体开起口来哇哩哇啦,这桩事体就是不开口,给林凤娟盯得急了,不真不假来一句,要寻外国人,你手里有没有?林凤娟一副热面孔碰了别人的冷屁股,只是骂美珍不上路,看见她走过小店总要丢一个白眼过去。

    店里的生意,总要到太阳晒过对面的墙心后,才兴起来。下班的人,热不过,自行车停下来,一脚一手搭住,喝一瓶鲜桔水,不杀念,再带一瓶汽酒回去。啤酒是长远不进货了,电视机里的广告倒是不少,泡沫冲得老高。却不晓得冲到什么地方去了。店里难得进几箱货,总要搭滞销酒卖。搭汽酒还算客气,大人不吃小人也可以吃,现在的汽酒同汽水也差不多。假使碰上搭卖一块几,两块几一瓶的葡萄酒,老百姓就要骂人了。有辰光店里的人也实在不像腔,自己吃啤酒不搭、还要携带个三亲四眷、三朋四友开后门开边门,说起来近水楼台,这点便宜总要揩的。大家拿他们也没有办法,所以骂人归骂人,搭卖照样搭,地球照样转。

    有吃不到啤酒气不服,又好管闲事的,告到上头,上头也会下来,假模假样地批评几句,店里也假模假样应几句,大家心里有数。搭卖总是上头先行起来,中心店先搭起来,下头小店才敢学样,至于后门边门么,你开我也开,大家不吃亏,反正店里也没有人管。四十出头的店主任生了绝病,拖到医院开一刀,挖开肚皮来看看,又合拢,医生关照屋里人回去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这句话一讲,大家心里清爽,店主任是只有去的日脚,不会有来日时辰了。小店里群龙无首,大家横竖横,没有头头,几个小巴拉子不曾关门大吉,撑了门面已经算不错了。近阶段,弄堂前前后后,新开了几爿个体烟酒店,又抢了不少生意去,弄得这里门面上冷冷清清,有几天结下账来,营业额还不及人家一个人撑门面的个体户。店里人嘴上讲“管我屁事”,心里毕竟有点酸溜溜的。

    二

    派何美珍来做店主任,店里的人是困梦头里也没有想到的。

    中心店的李书记陪了何美珍来,大家只当是检查工作的。何美珍照样穿得妖形怪状,一件连衣裙血红血红,戳得人眼睛睁不开。那辰光太阳还没有照过对面的墙,憨三还没有走,看见阿姐来,逃是来不及了,缩了头等吃毛粟子。美珍倒没有板面孔,还对憨三笑一笑,弄得憨三“咦咦”地笑。大阿爹也蛮开心。

    等到李书记介绍出来,大家全呆了。只有憨三仍旧“咦咦”地笑。

    何美珍熟门熟路,根本不理睬店里人的态度,开开柜台,看看货色,账簿拿过来翻翻、皱皱眉头,叹叹气,同李书记咬咬耳朵,还到门口摸摸大门上的铁皮锁,老三老四的样子,装模作样混了半天,就和李书记走了。新主任前脚跨出店门,后头林凤娟就叫起来:“喔哟哟,这种腔调,喔哟哟,这样红法,怎么穿得出来的,这种人怎么好做店主任,做个模特儿还差不多……”

    “惹眼的,惹眼的,……”大阿爹对何美珍从来没有什么好感,她到店里来,憨三势必不好天天来白相,不好天天来吃大阿爹的棒冰,大阿爹唯一的精神寄托要剥夺了。不过这种话是不可以讲的,只好顺了林凤娟的口气,讨论何美珍的衣裳。

    听李书记的意思,这个店主任是何美珍自己要来做的。店里人实在想不明白,好好一个公司干部不做,要到这爿小店来穷忙,这种店主任有什么花头,有什么名堂,她不要以为当了店主任实捞实惠。

    想想这么一个精明人,柜台也立过,这里面的名堂也不会不清爽,怎么会主动要来寻这份吃力不讨好的事体做?世界上会有这种猪头三?林凤娟脑筋转得快,猜想肯定不是何美珍自己要来的,说不定在公司里犯了什么事情,削职削下来,面子上要好看,就讲是自己要来的。大阿爹不相信,说李书记不会骗人的,李书记的为人大家晓得,忠诚老实。大阿爹认为可能是大姑娘心思野,办公室坐了嫌闷气,想出来散散心,这种意见林凤娟不承认,要散心应该到大街上的大店里去,为啥拣中弄堂里这爿小店。两个人想来想去,猜不出个名堂来,许妹妹在边上听得暗暗发笑。

    陶李一向只对武打书感兴趣,店里的事体从来不闻不问,何美珍来的时候,他好像不知道,照样看他的书,也不晓得新主任已经杀豁豁地盯了他看过了。林风娟对陶李最不满意,白了他一眼,恨他不参加他们的意见。

    “这种人来做店主任,店里有得乱呢,一块臭肉,毛头苍蝇不来叮呀!有得讨厌麻烦呢……”林凤娟讲得有点出格了,看见大阿爹不大热情听,头勾出去问王拉拉:“你讲对不对!”

    王拉拉笑笑。其实,何美珍来做主任,王拉拉没有理由不开心。

    林凤娟讲得不错,何美珍是一块肉,不过不是臭肉,是块香肉,会引来弄堂里的小青年,无头苍蝇一样飞来飞去。王拉拉不关心那些小青年是苍蝇还是蚊子,只要有人来,她的棒冰生意就好做。这爿店,再不来个把有点力道的,真要快关门了,这块地盘摆摊子摆长了,大家熟悉,王拉拉早就要寻地方搬场做生意了。林凤娟什么样的角色,王拉拉最清爽,老太婆也不好得罪地头蛇,自己小本生意,和气生财,所以也顺了林凤娟的话,有搭没搭地暗讲:“就是么就是么,女人么,怎么好做领导,女人么,只配……”看看林凤娟面孔不对,晓得不对胃口,转过话头;“这个小女人,一对‘拉拉’、生得蛮有样子的,粽子‘拉’……”

    大阿爹“嘿嘿”笑:“老太婆,人家大姑娘穿了衣衫的,你怎么看得见人家的‘拉拉’?”

    王拉拉劲头来了:“喔哟,这种衣衫,同不着也差不多;她那对‘拉拉’,耸得那样高,瞎子看不见……”

    林凤娟一肚皮大气。何美珍“拉拉”大“拉拉”小,讲来讲去还是何美珍漂亮,她不再理睬王拉拉,重新回头去拉许妹妹做同盟军。

    许妹妹胆子小,又是刚来,不晓得应该怎么讲才对别人的胃口,只好实事求是:“衣裳是蛮红的,不过,不过,来一个店主任,总比没有店主任好,一直没有店主任,店里一塌糊涂……”

    “你懂个屁!”林凤娟摆了面孔训许妹妹:“你懂个屁,这个女人来做主任,你我有得苦头吃……”

    林凤娟这句话,倒是给她讲中了。

    第二天大家来上班,新主任已经先来了,主任派头也已经摆出来,自说自话请个木匠,门上重新换司匹林锁,还是双保险的。锁上两把钥匙,一把去给陶李,说是陶李管进货色,碰上尴尬时间,晚一点早一点,货不进店总归不好,所以应该有一把钥匙,另外一把,往自己钥匙圈上一套。其他几个人,眼瞪瞪,眼白白,一时连话也讲不出来,人家有人家的道理,集中管理,免得将来出了事体,大家推卸责任。

    林凤娟问:“假使来得早开不开门,怎么办?”

    何美珍笑笑:“只要你准时,用不着早来,早来也不会表扬你,也不会多加工资多发奖金的。”

    陶李面孔上光彩了,放好钥匙,又想看书了。何美珍拍拍他的肩胛,拿出一张纸头,说是立出来的规矩,叫他读给大家听。

    第一条,上班不许迟到早退,不许带小人。第二条,上班不许打瞌睡,不许睡觉。第三条上班不许看闲书。第四条要精通业务,全要会打算盘。假使违反,罚款处理,不留情面。陶李读完,和大家一样有点发呆。四条规矩,正好一人一条。这个女人,精明到这种程度,第一天来,四个人的七寸全给她捏住了。

    陶李只要有得看武打书,一向是什么都不管的,现在不许他看书,熬不牢了。第一个出来反对:“规矩是要订的,不过既然是要大家执行的公约,就应该经过大家讨论,你这张东西,是你一个人的想法……”到底看书看得多,讲的话听上去文绉绉,实际上力度蛮足的。

    坐在边上一言不发的许妹妹,盯了陶李看,眼睛亮晶晶,一副崇拜的样子,看上去就是美国总统,英国首相来发表演说,她也不会这么服帖的。

    订这张规矩其实林凤娟吃亏最大,这几天老娘来了,帮她领儿子,过几天就要走的,阿哥阿嫂少不了这么一个劳动力。老娘一走,小人不带来上班怎么办,托儿所又进不去;进去,幼托费也出不起,店里又不肯付幼托费的。陶李一开口,她马上附上来:“就是么就是么就是么……原来我们的老主任,大事体小事体全是大家一起商量的么,从来不会一个人做主的么……”

    “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何美珍不客气地打断林凤娟的话头:“老主任归老主任,新主任归新主任,不是一回事体,昨天李书记讲的你们全听见的,现在开始这爿店也讲承包了,主任责任制,懂不懂,你们出差错,我要罚你们的,你们就是要听我的,店里出事体,我来负责任……”

    何美珍一番话倒把陶李讲得服服帖帖。陶李到底年纪轻,脑子拎得清,既然触霉头触到这爿小店里,没有脚路,跳是跳不出去的,心思只好定下来,也算店里一份,总归巴望店里弄得像样点。

    许妹妹看见陶李点头,眼睛亮晶晶,也一味地点头。林凤娟大阿爹心里虽说不服,嘴上也不好反对,只是想,等看新主任唱哪一出戏。

    何美珍确实有点道理,不过几天,就批来十箱啤酒,拿了提货单回来,叫陶李快点去进货。陶李出去一看,店里的一辆黄鱼车不知去向。店里这辆黄鱼车,一向是张三借,李四用,拖煤球,装垃圾,街坊邻居方便得不得了,有的人用过就往露天一丢,等到店里要用,再去寻出来。何美珍问钥匙是谁拿出去的,大家讲不出,倒不是真的怕这个新主任,实在是不清爽,平时车钥匙从来没有专人管,今朝在你包里,明天在他手里。等到何美珍去借了车子,货提回来,自己店里的车子倒也回来了,她不再追问,钥匙拿过来,又往自己钥匙圈上一套。

    店里进了啤酒,又进了不少紧俏货色,像价廉物美一直缺货的佳佳肥皂粉,像老少皆宜长远不卖的传统食品,像上海产牡丹凤凰香烟,货色进得多,生意兴起来,店里忙得不得了。虽是吃苦点,大家心情蛮舒畅,比起老早门面冷落、厌气得要拿憨三寻开心的日脚,眼前到底有点意思,更何况多做多赚,每个人有得多进腰包。心里全有点服帖这个新主任。

    林凤娟从来是店里的第一块牌子,没有人敢压在她头上,原来的老主任也要让她几分,现在来了何美珍,样样叫她吃瘪,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回去对男人发火,夜里屁股对了男人。要男人帮她寻门路,也弄点好货色来,出口气,凤娟男人是吃剃头饭的,给女人逼得没有办法,做生活不定心,看见有人来剃头,三句两句就扯到这上面来,总算给他撞到一个。这人穿一身全毛西装、红领带;一看就是乡下的新户头。一问,是村办厂的推销员。说厂里做的蜜饯,已经打进香港市场,销路好得不得了。立时立刻口袋里摸出几包薄膜纸包装的桂花蜜茶,讨点开水一冲,剃头师傅大家尝尝,清香甜润。凤娟男人把这个乡下人马屁拍得滴溜圆,头上足足上了三两油,吹风吹了一个钟头,弄好头,乡下人照照镜子,自己不认得自己了。凤娟男人还要同他认个什么干亲,请到屋里,摆酒招待,讲起凤娟的意思,乡下人拍拍胸脯。只要交易做成,凤娟屋里一笔可观的“辛苦”费是笃定的。林凤娟真是又有夹里又有面子。第二天到店里面孔就不一样了,同河美珍一讲,何美珍倒也爽气,马上去看货色。乡办厂推销员看见店主任来,牛皮吹得应天响,这几只品种上过电视,那几只品种得过奖,这几只品种去上海,那几只品种进香港。何美珍笑眯眯,答应要一点,不过没有肯多要。

    这批蜜饯卖出去第二天,就有人来退货,货色发霉变质,有几包苍蝇蛆都生出来了,碰上几个泼辣的,把店里人骂得狗血喷头。拆开来看看,尝尝,真的不像腔,上了乡下人的当,乡下人以次充好,骗城里人。大家盯牢林凤娟,怪她惹事,林凤娟没有了落场势,不光“辛苦”费要泡汤,店里的损失费作兴还要算到她头上,急起来赖到何美珍身上,说是主任同意进的,同她不搭界,罚不到她,还有一句没一句地阴损人。何美珍不在店里,反正听不见。

    正是下午三点多钟,太阳照到对面墙上。憨三来了,美珍现在不给他吃毛栗子,也不板面孔了,不过憨三还是有点怕的,先要探一探,看阿姐不在店里,再走过来。

    可是今天憨三来,大家没有兴致。憨三是不会看讪色的,依旧叫“妹妹”、“妹妹”。依旧笑,看了大阿爹,等吃棒冰。

    下班前,何美珍来了,笑眯眯,有好消息,官司打赢了,那爿村办厂要赔偿损失费。大家松了一口气,愈加服帖何美珍。林凤娟虽说“辛苦费”拿不到了,鸡没有捞到,也总算没有蚀米,心里感激何美珍,自己拆了烂污,她来相帮揩屁股了。不过她嘴上是不肯承认的。

    三

    何美珍的喜糖,店里的人吃了双份。先是何师母来发,算是街坊邻舍甜甜嘴的,后是李书记来的,作为同事一人一份。

    何美珍本人,在发喜糖前三天,突然不来上班了。憨三也不看见出来,何师母也没有走过小店。大家以为何美珍生病了,想去看看,店里忙得走不开,下了班,又要一心一意赶回去,屋里事体多。等到何师母来发糖,说是何美珍结婚,弄得大家全呆了。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这算什么名堂,瞒得这样紧,什么意思,问何师母女婿什么样的人,何师母答非所问,只是说人家介绍的,人家介绍的,不肯讲明白。

    一直到李书记来,才算弄清爽。何美珍嫁了个香港大老板。香港虽说不好算外国,同外国也差不多,香港人人相是中国,钞票却是外国的,何美珍的话倒是给她讲中了。听说那个大老板有个阿哥在美国,医学博士,脑科专家,专门看脑子毛病,像脑膜炎后遗症这种小毛病看起来小意思,保看保好。只要美珍同他结婚,憨三就可以送到美国去看毛病。美珍答应下来,闪电式地结婚,闪电式地跟出去,憨三也闪电式地飞到美国,去做外国人,享福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小店里的人真有点来不及接受,只觉得心里空荡荡。像掉了一样什么东西。李书记告诉林凤娟,何美珍走之前帮她联系了就近一家托儿所,人家已经答应收林凤娟的儿子了。

    林凤娟本来一肚皮的酸意,想面空孔漂亮到底便宜,要嫁外国人就嫁个外国人。听见说何美珍临走还帮她联系托儿所。一时又感动得眼泪汪汪。

    关于何美珍同香港老板结婚的议论,一直继续了很长时间,弄堂里的居民有空就到小店里来,一起讲一起听一起咂嘴一起叹气一起表示眼热一起表示卑视。小店里也乱了一阵,紧俏货又断档,奖金眼看了跌下来。

    林凤娟不知吃了那一帖药,居然自告奋勇要当负责人,并且不经上级批准就自说自话当起来了。

    何美珍的本事,林凤娟是学不来的,不知道何美珍在外面有几家关系户,走的时候也没有关照下来。林凤娟去试了几次,穿了新衣裳,嗲兮兮地哀求,结果照样碰了一鼻头灰,自己寻门路的事体是不敢再做了,上次的烂污幸亏何美珍相帮揩了,现在再吃苦头,官司也没有人会打。

    林凤娟没有何美珍的花头,却有自己的主张,店里开会,改革改革,要想多寻钞票,大家出主意。陶李先提出来,现在外头不少个体户,店堂里开一只录音机,唱唱邓丽君、张明敏、招徕顾客,热热闹闹,门庭若市,看上去生意不会不好。林凤娟马上赞成,问谁家有录音机可以借到店里用。大家不响。大阿爹屋里是有一只的,大阿爹碰也没有碰过。陶李条件差,爷娘死得早,从小跟阿姐长大,工资奖金全要上交的,由阿姐帮他存起来,以后讨女人,每个月给一点零用钱,全买武打书买掉了。许妹妹倒是有一只录音机,不过是只蹩脚的砖头录音机,还是前几年上初中辰光,想读大学,读外语学院,父母亲买了让她学外语的。这种机子现在老早淘汰了。许妹妹屋里条件倒还可以,因为有了这只蹩脚货,好坏总是只录音机,总可以听听,所以其他高档家用电器一样一样撑起来,彩电、冰箱,独独录音机一直没有重新买。不管砖头石头,总归可以派用场了,第二天许妹妹带来,插头插上,开关一开,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开到最大音量,也只有在店里听见,走出店门就听不见了。林凤娟咬咬牙齿,把自己屋里一架台式的搬来,借了几盘磁带,开得哇哇响。

    录音机开了,生意倒不见得兴多少,引来一帮小学生,你说好听,他说难听,又是说嗓音大要罚款,又是讲录音机是两喇叭,没有花头。

    叽里哇啦堵了店门。弄堂斜对过居委会过来提意见。居委会里有个老年之家,一批老头老太在里面吃茶休息,就是因为家里媳妇吵孙子哭,想出来清静清静,还有高血压、心脏病的,吵不起,录音机这样叫法,吃不消。附近邻居家里有上夜班的人家也叽叽咕咕。本来全是熟人熟客,一向和和气气,人家有意见,店里也不好意思再开录音机唱歌听了,何况人家也不要听。欢喜听的小青年,白天不会躲在家里,全要上班做生活的。

    一次“改革”行不通,再来第二次。林凤娟想出办法来,到大街拐弯口上热闹地方去摆一个摊头。一店生意两摊做,不怕销售量上不去。排下人员来,总归应该陶李去,年纪轻身体好又是男子。陶李不肯,犟了头说扣工资也不去,只有许妹妹肯去。

    许妹妹人老实,胆子小,长得又不漂亮,站在大街上只是难为情。

    卖的又是不受欢迎的滞销品,西北风里一天下来,鼻头冻得通通红,流鼻涕,傍晚哭丧了面孔来报账轧账,大家一包气。许妹妹倒不抱怨,大阿爹先有了意见,怪林凤娟花头经多,又不上路。

    一个人不顺气起来样样不顺气,一爿店不顺气起来也会样样不顺气。店里不光生意不兴,进账不灵,偏偏又掉了一张提货单,打电话到批发站问,说是已经给人家冒领了。虽说是一批草纸洋火,总共百十来块。可是对低工资的小店职工来讲,百十来块也是个大数目了。提货单是林凤娟拿来,亲手交给陶李;明明是陶李弄丢的,责任是陶李的。可是陶李死活不承认,没有人证物证,不好把他怎么样。

    林凤娟提出大家分担这笔损失,要是以前她是绝对不肯的,现在算是负责人,姿态高。大阿爹反对,谁丢的谁赔。陶李拿不出百十块,事体弄僵了,账目几天结不了。后来许妹妹哭兮兮地说提货单是她拿的。当时陶李正在做事情,腾不出手,她就接了放在袋袋里,回去忘记了,洗衣裳洗掉了。这笔钱她来赔。

    大家盯了她看,没有人相信她。陶李前脚出门,林凤娟后头就骂许妹妹:“你个呆×,你帮他承担,你个笨×,他这个人没有良心的……”

    大阿爹也摇头叹气,碰上这种痴丫头,有什么办法。

    林凤娟长吁短叹,小小负责人也是不好做的。自己一向看不起领导,不服气店主任,现在担子担到自己肩上,才晓得份量,有什么办法,当初牛皮是自己吹出来的,不会比何美珍差,只好硬了头皮做下去。回去叫男人想办法,男人在剃头店里到底见多识广,又有主见,相帮出了几个主意,林凤娟病急乱投医,乱吃药,捧了热屁当香精,一门心思在进的货色上打主意,针头线脑,回扣少的不进,油盐酱醋,赚头小的不要,专门去批那些回扣大,有赚头的货来卖,开始几天倒也赚头看好,只两三天功失,就见出毛病来了。张家阿婆要帮孙子一角钱买一包咸橄榄,没有。只有一块钱一袋的白糖杨梅干。赵家老要爹烤点散装白酒杀杀酒虫,没有。只有两三块一瓶的西汾、洋河。李家阿姨买根针翻被头,没有……买不到应该有的东西,一面孔的不开心,走了,弄堂里就有人指点,到前头陈阿爹店里去。陈阿爹店里有的;到后头张小妹摊头去,小妹摊头上多呢,弄得店里人面子上很难堪。大阿爹从开张以来就在这爿店里做的,几十年下来生意做得蛮有人情味,现在弄得有点孤家寡人的样子,牢骚也越来越多。

    偏偏弄堂不晓得哪一个当老师的,算是识了几个字,多管闲事,写了信给报社,批评这爿店经营作风不正,一心向钱看,不为人民服务,不给群众方便,不做小商品生意,报纸全文照登。公司里看见了,差李书记来,店里吃了一顿批评,大家灰溜溜,林凤娟当场掼了那顶非正式的纱帽,像模像样地哭了一场。

    天气冷起来,太阳也移动了,下午二点多钟,就照到对面墙上。天冷,太阳便成了好东西,空闲的时候,店里人就端个凳子到对面墙角下晒太阳取暖,和弄堂里的闲人讲白相。憨三也从美国回来了,毛病没有看好,人倒是更白更胖,衣裳也更加洋,洋得弄堂里的小青年小姑娘都眼热。憨三仍是来玩自己的影子,仍是“咦咦”地笑,仍是叫“妹妹”、“妹妹”,大概中国毛病同外国毛病是不一样的,外国医生看不好的。何美珍是再也没有回来。何老师老夫妻守个憨头儿子,日脚倒也蛮太平。冬天王拉拉不做棒冰生意,弄一只炉子烘山芋卖。

    生意倒比小店还兴隆。憨三来,大阿爹就买只烘山芋给他。

    这种日脚,讲不好过也蛮好过,轻轻松松;讲好过又不好过,看看人家店里,赚钱赚得热烘烘。物价涨得辣乎乎,店里人寻几个工资刚好吃饭。

    李书记又来了。一副苦相,说上头实在派不出人来做店主任,再说,按这爿小店的级别,编制最多也只四个人,要从四个人当中选一个出来做店主任。

    大家不响。李书记耐心好,在边上点一支香烟,定定心心地等。

    陶李说:“叫许妹妹做吧?”

    许妹妹眼睛眨巴,盯了陶李看,想摇头又不敢。

    李书记间林凤娟和大阿爹,两个人全不作声。

    李书记笑笑,发表权威性意见,说许妹妹年纪轻,文化程度高,为人老实,办事踏实,符合条件,就叫许妹妹做店主任。

    李书记讲过话就走了。店里大家都不讲话。许妹妹眨巴眼睛,又是紧张又是怕。

    批复第二天就来了。许妹妹十九岁就做店主任,在公司里也算一桩新事物。

    许妹妹哭丧了面孔上任。不晓得她有些什么本事。

    太阳照过对面的墙,憨三回去了,大家看憨三的背,心里想,明朝不晓得还要不要拿憨三来寻开心。

    (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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