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短篇小说精选集:你越过那片沼泽-冬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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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至夜其实是冬至前夜。

    这地方的老规矩,顶重此节。

    憨卵单位里下午两点钟就放生。店主任老汤说再做一个钟头吧再做半个钟头吧,大家都不理睬他,就自己放自己了。本来么,冬至大如年,过年倒可以歇四五日假,冬至夜不放假,不对的。老汤就倒挂八字眉,一个人守店堂,不晓得他要守到几点钟。

    憨卵一路自行车冲回家,心里好像有点激动。其实,憨卵想想也好笑,冬至夜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过年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现在的人不像从前了,日脚总归过得没有意思。

    姆妈在灶屋烧羊肉,香味腾满了几间屋。早上爸爸到市场上轧来半只羊腿。乡下人不上路,卖羊肉也讲什么“时令价”,寻开心的事情,骚羊肉呀,又不是什么鳜鱼、大闸蟹。这里乡下,这种湖羊多得很,不稀奇的。人家外头只晓得北京涮羊肉,陕西羊肉汤泡馍,还有少数民族的手扒羊肉,那些都是吃名气的。其实,他们这地方的羊肉店里,切羊羔,羊肉汤,青蒜一撒,蘸点盐花,味道是没有二话讲的。

    小和尚码头开得多,吃过涮羊肉等等,小和尚说那种东西不如他们这里的羊肉汤味道好,大家就愈加得意了。憨卵还记得小的时候,拿姆妈抽屉里的菜金,跑到羊肉店,八分钱一碗羊肚肠汤,挖一调美芝麻辣酱,辣得眼泪鼻涕滴滴答答,吃完羊肚肠汤,仍旧坐在长条凳上,看别人吃一角五分一碗的羊肉汤,现今的羊肉汤,一角五分是买不到的,要三角钱一碗,羊肚肠汤两角五分。小和尚说,便宜的,便宜的,三角钱算什么钱,人家北京涮羊肉,坐到桌上起码“大团结”撑台面。

    憨卵咽了一口馋唾,两个手指头夹了一只刚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糯米团子,找了两只空瓶去拷冬酿酒。

    憨卵自己是不吃冬酿酒的。冬酿酒是掺了糖浆的酒,度数极低。

    实际上冬酿酒是不能算酒的,女人小人吃吃玩的,当糖开水吃。像憨卵这样的大男人,是不会吃的,憨卵是要吃白酒的,六十度。憨卵在三多巷里号称一斤的酒量。碰到开心的事情,人多热闹,哄起来,一斤二两也不会掼到,就算掼倒也要掼到自己家里去,不会让别人看见的,所以憨卵从来没有醉酒的历史。

    三多巷里有小人在唱山歌:

    “轰隆轰隆烧狗肉,狗肉香,买块姜,姜味辣,辣杀河里一百只鸭。”

    憨卵走过去,有个小人看看他手里的团子,憨卵就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半只塞给那个小人,把粘乎乎的手指在墙上揩一揩,就走了过去。他听见小人们又开始唱:

    “正月初一吃小圆子,三月清明吃青团子,五月端午吃肉粽子……”

    憨卵想想真好笑,全是吃。人生一世所来所去为一张嘴,真没有意思。现在的人好像也不如以前那样馋,好吃的东西吃到嘴里也没有什么好滋味。除非是六十度的大曲,还稍微有点意思!香烟么,要看什么牌子,味道足的烟,现在是越来越少,越来越贵。沪产简装“牡丹”,黄牛那里已经喊到六十只老洋,吃烟吃烟,憨卵实不明白,到底是人吃烟哪还是烟吃人。

    憨卵笃悠悠地穿过三多巷,看见三多巷里家家户户都在忙冬至夜的夜饭。憨卵听阿爹说过,过去有钱人家过冬至夜,桌上起码八盆一暖锅,外加全鸡全鸭大青鱼,红焖蹄髈大闸蟹。这等排扬,现在的人是吃不消的,现在冬至夜的花样比从前少得多,憨卵想想真没有意思。吃也是没有意思,不吃也是没有意思。

    憨卵走过河滩头的空地,看见老隔年和聪聪仍旧坐在老地方。

    这两个人,总是坐在那个地方,一年四季,比上班的人还守规矩,像解放军站岗那样严格。憨卵不明白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名堂。这地方早上总是下毛毛雨,下午总是出太阳,他们坐的位置坐西朝东,所以永远在阴山背后,两张晒不到太阳的面孔总是青獠獠、阴森森的。

    许多年过来,这个河滩头经常有人来寻死路。其实这里的河水并不深,憨卵下过河,水只没到他的肚脐眼。可是来寻死路的人,个个都溺死在这里,三多巷十四号陶家的女儿陶梅李,也是在这里溺死的。那个陶梅李,憨卵是认得的。

    三多巷里的人都说这个河滩头有鬼气,憨卵倒看不出什么鬼气。

    只是觉得这里只有点厌气,有点人的厌气。憨卵倒想碰碰鬼气,却总是碰不到,所以总是觉得没有意思。

    憨卵从老隔年和聪聪身边走过去。他从来不主动叫应老隔年,他讨厌老隔年。憨卵小的时候,老隔年给他看相,说他是太平人生。

    一生不会有多大作为,憨卵从小不喜欢过太平日脚,一过太平日脚,他身上就会难受。可是他偏偏一直过太平日脚,不晓得是不是命中注定。所以憨卵讨厌老隔年总觉得自己的大平日脚是老隔年咒出来的。

    憨卵走过去的时候,听见老隔年“格格格格”笑,笑得憨卵心里不舒服,他不明白,这个干瘪老头子,笑起来声音怎么这么脆,像女人,像年纪轻的女人。

    关于老隔年的事情,三多巷里的人好像都很清楚,又好像都很糊涂。从前老隔年到底从哪里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到三多巷来的,他到底有没有家眷子孙,他的眼睛到底是天生瞎还是后来瞎,是真瞎还是假瞎,以及他的其他许多事情,三多巷里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说法,但是你也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有时候,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结果对老隔年反倒像一无所知了,老隔年到底多大年纪:六十、七十、八十、九十,没有人讲得清爽,甚至于老隔年到底是人还是鬼,大家也有点糊涂了。

    老隔年总归是一个谜。

    不过憨卵这样的小青年,是不相信那一套的,所以他们对老隔年也就没有什么敬畏。

    笑过之后,老隔年说:“我看见她了。”

    憨卵因为好奇,回头应了他一句;“你看见谁了?”

    “陶梅李。”

    憨卵“呸”了一声,走开了,憨卵想想有点好笑。

    憨卵突然想起来,陶梅李是冬至夜死的,今天就是她的二周年。

    陶梅李的死尸,是憨卵和年伟他们几个人相帮拖上来的。陶橡李屋里的大人哭得昏过去。陶梅李的面孔,一点也没有变,和活的时候一样,只不过稍微苍白一点,她穿一身棉毛衫裤:粉红的。大概是从被窝里跑出来的。陶梅李死得很清爽,嘴巴里没有泥,指甲缝里也没泥,身上很干净。三多巷里的人都很奇怪,说溺死的人都要挖泥的,为什么陶梅李这样清白。

    憨卵自然也不明白。不过憨卵心里是很难受的。他总觉得陶梅李这个小姑娘同别人不大一样,很讨人喜欢,憨卵是有点喜欢她的。

    别的小姑娘,什么毛毛头的朋友真真,年伟的朋友阿茹,建中的朋友芬芬,还有他自己的朋友姗姗,全是一套板的花样经,像一只模子里压出来的,像一个爷娘教出来的,嗲起来嗲煞,凶起来凶煞。陶梅李总归同他们不大一样的。老隔年帮人家看相的时候有一句老话:命中有异命中人人有灾。可是陶梅李到底为什么寻死路?大家不晓得,陶梅李家里的大人也不晓得,憨卵心想,这种人家的大人,真是没有意思的。

    憨卵走出很远的一段路,听见老隔年在背后喊;“你想看她今天夜里来看吧。”

    憨卵背上有点发寒,他不晓得老隔年搞什么名堂,就吹着口哨走了。

    巷子口三婶婶大娘几个女人家在议论什么人。憨卵听出来好像在讲七号俞家的女儿回娘家。照老规矩,冬至夜,嫁出去的女儿是不可以回娘家的。这个日脚回娘家,必定是在婆家有了什么哕哩吧嗦的事情。

    憨卵想想有点好笑,什么老规矩,说得一本正经的,现在的人管什么老规矩新规矩。这种女人,议论别人,兴趣真大,憨卵想想真没有意思。

    转弯出来就是那爿烟糖店,憨卵望过去一看,排了很长的队,都是要拷冬酿酒的。

    烟糖店里那个妖形怪状的女人在店门口哇啦哇啦喊喊:“后面的人不要排队了,酒不多了,后面的打不着了,不要排队了。”

    这个女人,听说年纪也不小了,总归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样妖娆,做什么事情都是很起劲的,这爿烟糖店里一天到晚都是她的招势。

    排在后面的人骚动起来,气愤得不得了,马上有人喊:“冬酿酒一年一次,大家尝尝吧,前头的人少拷点!”

    “一人拷一斤,喂,你们店里规定嘛:一人拷一斤,大家尝尝。”

    憨卵想想真没有意思,一斤冬酿酒,够谁吃。冬酿酒又不是酒,糖开水呀。这么稀奇,这么紧张,真是没有意思。

    烟糖店的人大概也想早点卖掉冬酿酒,早点关门打烊回去过冬至夜,不肯限量供应。排在前头的人仍旧大瓶小瓶,三斤五斤,还有几个拿钢精锅子来拷酒,拷满了笑眯眯地走过,飘过一阵桂花香。

    排队排在后面的人就发火了,开始骂人。

    烟糖店里那个妖形怪状的女人又走出来,哇啦哇啦地说:“你们不要骂人,告诉你们,这批冬酿酒,还是我开后门弄来的,我不去弄,你们连酒香也闻不着的。”

    这个女人的话大家倒是相信的。这个女人做工作一直是很积极的,店里的事情比自己屋里的事情做得有味道,她不是店主任,倒比店主任神气得多,灵活得多,人家背地里都说,这爿小店全靠她撑世面的,要是靠那个寿头兮兮的店主任,好货进不到,坏货卖不出,店里的人,人人要吃西北风,烟糖店恐怕老早就要倒闭歇搁了。这个女人外面门路多,脚路粗,关系网织得野豁豁。紧俏货、便宜货,别家店只有看的份,没有进的福,她们这爿店倒是源源不断的。一爿小店生意做得热火火,钞票赚得辣豁豁,大家不得不佩服她。可惜这个女人,虽说工作做得卖力,功劳不小,可是从来没有人提出来让她做店主任的,真是有点不公平。这个女人也是天生的“贱”:不叫她做主任,她的工作仍旧那么卖力。憨卵想想有点好笑,换了他,是不会去做这种猪头三的。

    憨卵平常看见这爿店里的人都做得很有劲,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憨卵自己上班,一直是很厌气的,一上班就开始看手表巴下班,下了班也不觉得怎么开心,这种日脚,想想真是没有意思。

    过了一阵,妖形怪状的女人出来宣布:冬酿酒没有了。

    憨卵想想气不过,冬酿酒也变成什么稀奇宝贝了,真是没有意思。从前,冬至夜要吃冬酿酒,随便捞随便买,根本用不着排队的,现在,不知是怎么越来越不像样了,厂里做出来那么多酒,不知道弄到什么地方去了,想起来总归灌进人的肚皮里,总不会灌到狗肚皮里去。有人吃得着,有人吃不着,人和人,真是不公平的。

    买不到冬酿酒的人,怨气没有地方发,就同这个女人吵起来,这个女人真是贱,还笑嘻嘻同大家讲道理呢。憨卵想想有点好笑:这个女人好笑,排队拷酒的人也好笑。冬酿酒呀,甜开水呀,吃得着就吃,吃不着就算,还一本正经地发火哩!憨卵想想这种人真没有意思。

    憨卵刚刚想从队伍里退出来,就听见那个妖怪女人说:“好吧好吧,不要吵了,你们实在要拷,你们再等一等,我再去跑一趟,试试看,有没有我不敢保证,你们白等也不要怪我啊。”

    大家哄起来:“快点去快点去,不要啰嗦了,天要黑下来了,要吃冬至夜饭了。”

    憨卵心想你们这些人,只晓得自己要拷酒吃夜饭,人家店里的人也要吃冬至夜饭的。这个女人也真是起劲。

    憨卵看看烟糖店的人忙得逗五逗六,觉得有点奇怪,他自己店里,从来就没有这样忙过。所以,憨卵店里的日脚,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采购员只图吃回扣,老是进滞销货;财务上又是一笔糊涂账,老汤只会哭丧了面孔倒挂八字眉,一个人吭哧吭哧瞎忙。今年下半年,弄得连奖金都发不出来了。大家骂山门,憨卵也骂,可是骂过以后想想还是没有意思,骂山门有什么用?公司里几次派人来帮助,帮来帮去帮不上去。其实,大家心里明白,摆老汤这种人做店主任,还不如摆个死人,死人倒干脆,可以不闻不问,老汤这个宝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坯子,憨卵有时想,倘使一脚踢开老汤,他来做店主任,肯定会比老汤做得好。不过憨卵想归想,从来没有跟谁讲过。

    憨卵的日脚过得没有意思,年伟他们就给他介绍了个女朋友,可是憨卵和女人轧朋友也轧得没有意思,姗姗的日脚,照憨卵看起来,也是很单调的,姗姗的脑子里始终只有一样念头,就是怎样和别的小姑娘比时髦、比漂亮,憨卵想想人活得这样,真是没有意思。

    排队拷冬酿酒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就说这个女人动作太慢,说她没有花露水,说她其他什么什么。憨卵就从队伍里退出来,他没有兴致等了,反正他自己也不吃,四岁的侄子是要吃啤酒的,姆妈和阿嫂不吃冬酿酒也一样过冬至夜,不像憨卵和他爸爸,不吃他两日就不好过。

    时间还早,憨卵就想到建中那里去混一阵。

    建中开的“夜夜醉”饭店,就在大街上。

    建中看见憨卵拿着两只空酒瓶,就走过来拍拍憨卵的肩胛,把瓶接过去。憨卵跟建中走进他的灶屋,看见建中店里进了不少冬酿酒。

    怪不得外面买不到冬酿酒,全到这种地方来了。憨卵想想有点好笑,现在公家反倒弄不过私人了。

    憨卵就同建中吹了一阵。建中听年伟他们说憨卵日脚过得没有劲,店里奖金也发不出,就劝憨卵不要在一根绳上吊死,出来寻点活络钞票。

    憨卵告诉建中,前几日听公司的人来讲,他们那爿店可能要搞租赁,老汤急得团团转,他是不敢承当的,可是不承当,店主任的位子就保不牢了。店里倒是有几个人怂恿憨卵出面承租。

    建中听憨卵口气里很有点活络的意思,就叫他租下来,有什么难处,朋友之间不会看冷眼的。憨卵也晓得建中现在外面路头子很活,不过憨卵想,靠朋友吃饭不能算男子汉。

    后来建中店里生意开始忙了,憨卵就拿了两瓶冬酿酒回去了。

    老隔年和聪聪还没有“下班”。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憨卵一家人开始吃冬至夜饭的时候,老汤的儿子匆匆忙忙跑来,说老汤到现在还没有回家,问憨卵晓得不晓得老汤到哪里去了。憨卵一口酒刚刚吃出点滋味来,就对老汤的儿子说;“老汤管我屁事。”

    老汤的儿子哭丧着面孔,可怜巴巴地走了。

    憨卵再吃一口酒,就吃不出什么滋味了。他咒了一声老汤的娘,就跑出去相帮他们寻找老汤。

    憨卵在外面兜了一大圈,也没有看见老汤的影子,只好回来了。

    他想想,倘是老汤失踪,倒是有点意思的。

    三多巷里已经很黑了,巷子里没有人,大概都在吃冬至夜饭。憨卵走过河滩头的时候,突然想起老隔年叫他夜里来看陶梅李,憨卵心里寒丝丝的,又有点痒兮兮的,倘若真的看见陶梅李,怕虽然有点怕,但毕竟是很有意思的。憨卵一定要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寻死路。所以憨卵明明晓得世界上没有鬼,明明晓得老隔年是拿他寻开心的,可是走过河滩头的时候,他还是回过头去看看。

    不知是老隔年真有点什么特异功能,还是憨卵碰得巧,他回头看河滩,就真见河滩头有个女人正在朝河里走,憨卵浑身打了一个抖,吓得不敢动也不敢喊,可是眼睛一眨,那个女人已经沉到河当中去了。憨卵来不及分辨是人是鬼,一边喊人,一边就奔过去,拉住那个女人的长头发,把她拖到河滩上来。

    憨卵一看,是俞树贞。冬至夜回娘家的那个俞树贞。

    三多巷里的人听见憨卵的急叫都奔出来:男人家跑近来,女人家胆子小,缩在远一点的角落里看。

    俞家的人哭天哭地地奔过去,连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也跟了出来,抱住俞树贞哭:“妹妹啊,全怪我个老太婆不好,我这张嘴巴不好,你怎么会去寻死路的呀……”

    俞树贞的娘哭哭啼啼地向三多巷里的人诉说:“我们树贞刚刚回到屋里,老太婆就叽里咕噜,说什么冬至夜回娘家,娘家来年穷得怎样怎样,明当当的要赶我们树贞出去呀。你们想想,叫树贞到哪里去,婆家能呆得住,她是不会回娘家的呀!就是要逼她去寻死路嘛,呜呜呜呜……”

    三多巷里的人就问树贞为什么事情和男人家里淘气。

    俞树贞的娘就不肯讲了。

    俞家的人七手八脚地把快要冻僵的俞树贞拾回去,一面千恩万谢地谢憨卵,还说隔日要封红纸包上门来谢。

    憨卵想想有点好笑,就同他们寻开心:“你们不要谢我,去谢老隔年吧,是他看见的。”

    大家都“哦”了一声。对老隔年又生了几分敬畏,一起涌到老隔年屋里,憨卵就乘机走开了,让他们去同老隔年瞎缠。

    弄堂里的人问不到俞树贞寻死的原因,心里很气闷,觉得没有意思,好像不把这件事情弄清楚,这一夜他们是睡不着觉。可是俞家的大门关上了,一点声息也没有。三多巷里的人很气愤,只好凭自己的想象去议论了。

    憨卵也不晓得俞树贞为什么要寻死路。俞树贞比憨卵大十多岁,她出嫁的时候,憨卵只有十来岁,什么情景他一点也不记得了,憨卵长大以后,有几次俞树贞回娘家,碰到过,才算有点认识的,俞树贞原本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憨卵从来不晓得,也不想打听。俞树贞同他,原本是毫不搭界的。后来好像听阿嫂吃饭时候讲起俞树贞,说看见俞树贞开了摩托车在卖鱼做贩子,听阿嫂的口气,自然是看不起俞树贞的。憨卵倒是有点佩服这个女人。她快要四十岁了,还有两个小人,开一辆进口摩托。倒是很神气很有意思的。不过后来没有多久憨卵就忘记了,憨卵自己的日脚过得没有意思,对别人的事情自然也少感兴趣。

    可是憨卵不明白:这种厉害的女人,也会到河滩头来寻死。

    憨卵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再去想了。冬至夜吃酒没有吃称心,不杀瘾,真没有意思。憨卵回到家里,看见老汤哭丧着面孔倒挂八字眉,坐在他家堂屋里,一副倒霉相。

    老汤看见憨卵进来,一把拉住憨卵的手,憨卵发现老汤嘴巴里有一股酒味,不是白酒味,是红酒。憨卵想想有点好笑,老汤这种人,也会吃酒,也吃得有点醉了。这个冬至夜,真有点滑稽了。

    老汤拉住憨卵的手,捏得憨卵手很痛,憨卵想不到老汤会有这么大的手劲。老汤舌头不大灵活,对憨卵说:“帮帮忙,帮帮忙,帮帮忙,公司明天一早要派人来落实租赁的事情,你讲我怎么办,你讲我怎么办,叫我承当,我是承当不起的。”

    憨卵抽开自己的手,说:“你的意思,叫我承担?”

    老汤血红的眼睛紧紧盯牢憨卵的面孔,语无伦次地说:“是是是,不不不,你讲,你讲……”

    憨卵冷笑一声,并且马上为自己的这声冷笑感到很得意。

    老汤更加低三下四了,“你来承担,我做副手,你说怎么样?你说怎么样?你说……”

    憨卵脱口说:“谁要你做副手?”

    老汤马上说:“你应承了,你应承了,你一个人出面租……”

    憨卵驾起二郎腿,慢悠悠地消化老汤:“谁说我应承了,你怎么到这时候倒想起我来了,你什么时候睡醒了……”

    老汤只是“嘿嘿”笑,笑得很难看,很巴结,他是在一个小馆子里吃了三两红酒才来找憨卵的。

    憨卵的姆妈走过来对老汤说:“汤主任,你不要叫我们老二去做那种事情,我们老二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我们老二是太平人生……”

    憨卵嫌姆妈讨厌,就说:“你走开你走开,你不懂的。”

    老汤很开心,憨卵看出来了,就想再捉弄他一番,这个人,平常在店里是很不上路的。

    这时候,年伟兴冲冲地进来了,对憨卵说:“走,吃老酒去,在我家里,建中店里打烊后也来,还有小菜带来,酒我弄好了,足够,老土、毛毛头他们都来……”

    憨卵跳起来跟了年伟就走,看见老汤像只煨灶猪,缩在那里。他心里一动,对老汤说:“你的事情,明天再说吧,吃老酒要紧。”

    憨卵就和年伟一起兴冲冲地到年伟屋里去吃老酒。

    这天夜里,三多巷里的一帮小青年,在年伟屋里吃酒吃得很称心,憨卵吃了半斤“洋河”,真正地打破他的记录,而且没有掼倒。

    憨卵很开心。

    回去的时候,年伟他们要送他,憨卵坚决不要,他一个人,头脑非常清醒,脚步也很稳当地往家里走。

    走过河滩头的时候,憨卵睁大了眼睛,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名堂,可是看了半天什么也看不见,天是墨黑的,地是墨黑的,河滩头和河水也都是墨黑的。

    憨卵心里不由得有点糊涂了,今天这个夜晚怎么过得这么长,好像走过了几个朝代,经历了凡世人生。

    憨卵突然又清醒了,他想起来今天夜里是冬至夜,明天就是冬至日,冬至日是一年当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日子。过了冬至夜,过了冬至日,白昼就会一天一天加长了。

    (19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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