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知道自己受个伤就能让她变得乖顺，那他真应该早点儿受伤。

    坐在沙发上，沐辰看着不远处为他削水果的洛浮，这么想到。

    他们的所在地，是那个灵魄写下的地址，原本以为是什么神秘的避难点，却没想到，竟然是洛浮的花店。原来，在这个时空里，它在这个位置。

    不过那个灵魄还真是挺聪明的，这是洛浮的地方，即便能被人找到，但至少在这里，她有绝对的自主权。

    沐辰瞥了一眼墙上鱼状的浮雕。那个地方，正在往外散发出丝丝灵气，它们在补全她的缺失。比如她昨夜蹭伤的手臂，比如她手上的伤口，比如他看不见的灵魄上的缺损。

    而散发出灵气的那件东西，就是他要找的。

    说来，那东西是他们的家传至宝，只可惜，丢了几百年。那是一脉灵根，有着无尽的灵气，在除妖人手里，多是修补自身损耗的，而落到妖的手上，却是等于一次重生的机会，它的力量之大，足够让它们在元身被毁之后，靠着灵魄继续存活。

    总而言之，这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几乎能算得上是可遇不可求了。

    洛浮曾经问他，是不是段家人，他说自己不姓段，他的父亲、爷爷，都不姓段。他却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是或不是。

    当然，他是。

    然而，在那件东西丢了之后，他家先祖们自觉无颜面对之前那些先祖，自此便只取族谱上的字来做姓，并且发誓，找不回这脉灵根，便再不冠这个“段”字。就这么过了近千年，沐辰作为这一辈的段家传承人，理所当然地担下这个责任。

    说来也是巧合，那么多先祖前辈找了几个轮回都没能感觉到它的波动，倒是他运气好，没找多久，便感觉到了它的所在。也许，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天意的一种吧。

    沐辰试着动了动受伤的那只胳膊，没想到，刚刚动一下，他就疼得咬了牙。其实他当时没觉得伤得这么厉害来着，果然是那时候被分散了注意力，感觉不到痛吗？

    “你别动了，伤口又渗血怎么办？”

    洛浮拿着水果走过来，满脸的不赞同。

    其实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不论是表情还是感觉，这样的洛浮，和他第一次看见的那个洛浮，实在是没有一点儿相似度。但他就是忽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看见她的场景。

    当时，他追着自己要找的东西，顺着它的气息来到这间花店，因为不确定对方是怎样的人，便是一阵装疯卖傻，只想糊弄着留下来。也是因此，在她问他来干什么的时候，他咧出一口小白牙，笑嘻嘻对她说“相亲”。

    现在看来，他还真是相亲来的。

    “你别是傻了吧？”洛浮伸手在满眼笑意的人面前一晃，“你看着我笑什么？”

    沐辰摇摇头。

    也不知道是谁傻，活了这么多年，情商能低成这样，也是挺难得的。

    “老板娘，你真是太没情调了。”

    “哦？”洛浮挑眉，“你的意思是，等你的伤口开始渗血，要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就有情调了？”她戳了戳他的伤口，“这玩的哪一出，血色浪漫？”

    沐辰一个不防，被她戳得倒吸一口冷气。

    洛浮见状先是皱眉，之后又恨恨哼了一声：“该！”

    “好好好，我错了。”沐辰看透了她的嘴硬心软，故意装出虚弱的样子，满脸真诚地回应，“原谅我吧老板娘。”

    洛浮又哼一声，过了一会儿轻咳：“真的很疼吗？”

    沐辰叹一口气：“真的很疼。”

    却没想到，他这句话之后，洛浮忽然就没有了言语。

    她低着头，咬住下唇，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老板娘？”他吃不准她的心思，心想着，自己是不是装太过了，很快又换上一脸笑意，“其实我骗你的，并不很疼，就一点点，蚂蚁咬了似的……”

    她转头看他，正巧看见他一脸讨好的笑。其实他不用这么对待她的，他们本来也就是面上的平和而已，偏偏这个人做得这么真，叫她都有些分不清现实如何。

    “你……”

    洛浮打断他，眼底是她自己都不曾注意的复杂。

    “谢谢你。”

    说完，她又低下头去。

    “还有，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沐辰一愣，笑盈盈道：“我又没怪你。”

    “这次的安慰实在很烂。”她避开他的视线不看，只自个儿嘟囔道，“不过，你的什么安慰，都对我没效了。”她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不管你说什么，以后都没效了。”

    洛浮也觉得自己这个脾气来得无常又古怪，分明昨天是她无缘无故闹情绪，才会害他因为保护她被弄成这样，分明她应该要感谢他的。可她就是不舒服，心里、脑子里，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她总是不自觉在想，他这么护着她是为什么呢？

    一方面，她告诉自己，他只是需要从她的身上得到一些东西，可另一方面，她又总是忍不住觉得，他对自己的好，已经超过了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的范畴了。如果只是互相利用，如果只是打探算计，他真的需要帮她挡玻璃、真的需要给她拥抱以作安慰吗？

    她想问，事实上，酒会的时候，在他怀里，她也问了。

    可他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回答了和没回答一样。

    不对，回答了比没回答还让她心里堵。

    说实话，洛浮并不知道自己想听到的是什么答案，可就算如此，她至少也分辨得出，沐辰说的，不是她想听到的答案。

    “老板娘，你怎么了？”

    她转头看他，他一脸无辜。

    他怎么还能做出这样的表情？她都要因为他烦死了，他怎么可以置身事外，一点事儿都没有呢？这不公平。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念出来。

    “这不公平。”

    “什么？”这下子，沐辰是真的读不懂了。

    虽然说人的脑子每时每刻都在运转和思考，这一秒和下一秒，想的东西就是未必一样，可她这也转得太快了吧？！

    她现在想的，和之前想的，明显就不是一件事啊！

    “老板娘，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如果不介意的话，你能告诉我吗？”

    明明是一句平淡的话，听在洛浮耳朵里却像是个引子，被点上了火、冒着火星一路噼里啪啦的引子。

    “好，我不介意，我告诉你，我就是在想你！”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可声音偏偏又被她压在了嗓子里，“可是，我这么想着你，你却什么也不知道！沐辰，你既然是带着自己目的来的，就麻烦你尽职一点，不要这么不清不楚地对我了好吗？你自己也是叫我老板娘的，既然这么叫了，那麻烦你有个员工的样子，别和我牵牵扯扯的，你才几岁啊，这个年纪怕是连我的零头都不到，没大没小……”

    她越说越激动，也越发语无伦次，说到后面，连她自己都乱了。不过，她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她只是激动，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方式。不论那个方式是吼一顿还是和人打一架，有就够了。

    而至于吼出来的是些什么内容，打的是谁，这都是其次，并不重要。

    2.

    洛浮说的话，沐辰没有听懂。这不奇怪，毕竟那些话，她自己都没有听懂。

    可沐辰就算没有听懂也不要紧，他听清了一句就够了。

    她说，她在想他。

    难道，她的异常，是因为这个？

    串联着之前种种，沐辰突然福至心灵，想通了些什么。越想，他唇边的笑意越深。原来是因为这样。

    果然，洛浮啊……她的情商是真的很低。不过，说着她情商低，沐辰猛地发现，自己也没有高到哪儿去。

    他的纠结不比她少，之前心里的烦闷拥堵也不比她少。甚至，他认清楚自己的心意，也不过就是在昨天晚上而已。

    但还好，认清了就好。

    他不是一个不敢面对自己感情的人，哪怕这份感情的对象，看起来与他有些不那么适合。可管它呢，感情里哪有什么适不适合？理性思维在这里是最无用的东西，因为，这种事情，它唯一的考虑，只能是愿不愿意。

    而他很乐意。

    沐辰摇着头笑出声来。

    洛浮看得很气，非常非常气，甚至差一点儿就气炸了。

    她都这样了，他居然还笑？还笑得这么开心？！

    当下，洛浮几乎都想把果盘拍到他的脸上，只是目光一触及他的伤口，这个念头很快又自发自觉地消失掉了。她强压下心头火气，语气有些冷。

    “我走了，你自己在这儿吧。”

    “等等啊。”他用受伤的胳膊拉住她。

    却不想洛浮猛地一甩：“放开！”

    “嘶——”

    这次不是装的了，沐辰是真的疼得连汗都冒出来。而洛浮很快意识到，连忙回身，果然，纱布上已经红了一片，是伤口裂开了。

    但沐辰却不管不顾，继续用受伤的胳膊抓住她。

    “你干吗？！”

    “不干吗，老板娘。”他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眸中却闪过几分狡黠，“我想抱抱你。”

    洛浮气极反笑：“你想抱就抱？”

    “谢谢！”

    他像是只听字不听语气一样，径自将她揽入怀中。洛浮一惊就要挣扎，但她一动，就能听见耳边的吸气声和痛呼声。虽然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但洛浮碍于他的伤势，却是真的没有再动了。

    枕在他的肩膀上，洛浮有些委屈。

    这算什么事儿啊……

    这到底算是什么事儿啊？

    凭什么啊……

    她默默委屈着，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就这么由着他抱。

    良久，沐辰的动作一松，他还没放开，就听见她闷闷的声音。

    “抱够了？”

    “没抱够。”沐辰手上放开她，脸却凑过去。

    他的眼睛很亮，眉眼之间都带着浓浓的笑意：“还想亲一亲。”

    “哈？你……嗯，唔……”

    唇上覆盖了一片温软，有温热的呼吸轻轻拍在脸上，虽是温热的，她却仿佛被灼伤了一样，脸上忽地就烫了起来。

    洛浮的眼睛瞪得很大，沐辰，沐辰这厮……

    他不应该说一出儿做一出的吗？他不应该句句谎话，从来都只会敷衍她的吗？他……他……他什么时候说话算数了？

    这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带着些些的缱绻，浅尝辄止。

    但沐辰很是满足。

    尤其是在看见她愣怔的表情时。

    但洛浮却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气恼，情绪牵动了身体上的反应，随着时间过去、事件过去，天道对她的压制其实减小了许多，可当下，她还是一下没克制得住。在脸热的同时，她的鼻子里也忽然有些痒，接着就是熟悉的感觉……

    不会有比这更丢脸的事情了。

    不论原因是什么，但在刚刚被人亲完，忽然就冒出鼻血这种事情……

    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觉得丢脸了！

    洛浮的表情瞬间狰狞，她一边随手抓过帕子捂脸，一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沐辰。而沐辰则是很有眼力劲地装作没有看见，一边喊着“哎呀沙子进眼睛了”，一边不住揉着。然而这动作实在太过于刻意，刻意到洛浮都觉得自己看不下去。

    “行了！”

    等到鼻血终于止住，洛浮气恼地把帕子一扔，径直抓住他的衣领。

    “你刚刚那个动作是干什么，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这时候，沐辰才终于抬起头来。

    眸光浅浅，笑意深深，脸上带着的多是宠溺，那温柔几乎要从眼角流淌出来。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洛浮一下子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了。可她却没有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些。

    “说啊！”

    他笑得开心：“老板娘，你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说来干什么吗？”不等她回答，他便开口，“相亲。”他轻叹，“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了解，不知道老板娘对我满不满意，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洛浮呆呆的。

    虽然她让他说，心里也隐隐是这样的期待，可她没有想到，他真会说这样一句话。

    于是，她眨眨眼：“什么？”

    震惊这种情绪，很容易消退，可今天，洛浮却是陷入了一重又一重里。

    她好像对什么事情都失去了反应，唯一的回应只能是“嗯”“啊”，或者“什么”，而具体的连贯性的句子，却是一句也讲不出来。

    被人牵着走的感觉很不好。然而，这一刻，她却不想反驳也不想做什么别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心意。

    “我说什么，你没有听清吗？”沐辰挑眉。

    洛浮微微抿着嘴唇，不答，就这么看着他。

    沐辰见状，叹一口气。

    “我说，我喜欢老板娘，很喜欢很喜欢。”

    单看洛浮的表情，实在满是惊讶，但如果要望进她的眼睛，就能发现，惊讶之外还有点点喜色。她难得地不再多闹，只是任他将她拥入怀中，听着他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带着点儿哄骗的意味。

    说起来，这是沐辰第一次和人告白，戏谑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真挚的心。

    他不懂什么温柔，此时此刻，却总希望自己的语气能再温柔一点儿，再轻一点儿。好像，这样的话，她就更容易答应。

    他问：“你要不要接受我？”

    她讷讷着，支支吾吾地问：“接受你有什么好处？”

    沐辰仔细想了想：“这个世界上的人很多，每天会遇见的人也很多，如果喜欢上一个不喜欢你的人，会很苦恼。但如果你选我，那就不一样了，你会过得很幸福。”

    3.

    那天，听见沐辰的告白，洛浮几乎是落荒而逃。

    太突然了，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没有一点儿的循序渐进。就像烈日时候猛然落下的大雨，莫名其妙得让人毫无防备，只能站在那儿被淋得浑身湿透。

    趴在房间里，洛浮咬着被角，全然不似平日里淡然干脆。虽说，平日里的那些果断，也是她装出来的，并不可信。可现在，她真是装都装不出来。

    平心而论，她在惊讶之外，非但没有一点儿厌倦的感觉，甚至还有点小开心，开心到她几乎立刻就想要答应。可也就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她忽然又有些疑惑。

    真的能答应吗？

    沐辰的身上有太多秘密，虽然她并不愿意承认，可那样的他，的确让她有些不安。不只是他的来历和身份，甚至包括她。她总觉得，自己的情况，他是知道的。

    知道，却在她问起的时候含糊带过，不告诉她。

    她的确在情感方面一直都淡薄，淡得甚至像是有所缺失，可再怎么缺失，她大概也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样子。像他这样，怎么能说得上什么喜欢呢？

    原本激动的心情因为这个念头而一点点平复下来，到最后，她还微微皱了皱眉头。

    沐辰从来都是游离恣意的，她曾经有一段时间很喜欢那种少年气满满的人，现在却发现这样一点儿也不好。尤其是他，她根本看不出他是否认真，或者，就算在那个当下，他是认真的，但她也不能确定他日后会不会后悔。

    他和她不一样，他面对什么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虽然经常嬉皮笑脸，可在那张笑脸下，她好像从没有读懂过他。同时，他也很少为她而牵动自己的情绪，反倒是她，一点儿出息都没有，动不动就纠结，动不动就矛盾。他的任何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牵动她。

    实在是很烦。她或许太当真了。

    万一这只是对方的玩笑呢？万一他的告白，只是一时兴起怎么办？

    越想越烦，越想越想逃避，洛浮的气性在这时候又涌上来，她猛地一掀被子，将自己整个人盖住。然而，被裹在被子里，世界变得安静，她的心却反而更加闹腾。

    洛浮翻来覆去滚了许久，最后突然坐起身来。

    两个人的事情，就她一个人为此烦心，未免也太不公平。

    管他的，去和他说清楚，把自己的考虑和担忧都和他说清楚。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拉倒，这样拖下去根本不是办法。

    思及此，洛浮翻身下床，也不看外边漆黑一片，没有考虑现在是凌晨几点。她下床出门，直接就往沐辰房间走。

    却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听见唐子谦房里传来动静。

    心口忽地一疼。

    那感觉很奇怪，像是钝器狠狠撞了一下，不尖锐，却忽略不掉。这不像是属于她的痛感，却分分明明痛在她的身上。难道又是那个灵魄？洛浮的眉头皱得发疼，虽然之前一直没有多加注意，可她只是迟钝，又不是傻子，现在不比从前，如今，情况都已经这么明显了，她要是再注意不到这之间的联系，那真是说不过去。

    洛浮抚上自己的眉头，让它稍微舒展开来。

    她身体里的那个人，和唐子谦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她顿住了脚步，原本朝着沐辰走去的步子在停顿之后转向唐子谦所在的方向。

    说起来，自从回了花店，唐子谦就一直是沐辰在照顾，虽然沐辰自己也是个伤号，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很排斥洛浮接近唐子谦，于是干脆利落地把所有的活儿都包揽了过去。洛浮也乐得清静。再说，她潜意识里总觉得沐辰是很厉害的，哪怕带着伤，照顾人也应该比她更擅长一些，既然如此，她自然也就心安理得地撒手不管。

    而在此之外，这些日子，她也因为沐辰那一番告白一直无心其他，不曾多去注意唐子谦。事实上，倘若不是今晚上忽然感觉到他的存在，说不定，她都要把他忘了。

    洛浮慢慢推开门，入眼就是那张熟悉的脸。唐子谦即便虚弱，却也依旧温和俊朗，因为嘴角天生上翘的缘故，看起来总是叫人觉得亲近。

    只是，却又分明有哪里不同。

    “是谁？”

    他侧头望向门口，眯着眼睛，像是想看清楚来人，然而那双原先清澈的眸子在此时却没有半分焦距。

    “你……”

    洛浮的声音微颤：“你的眼睛……”

    不过是一面，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这么短又这么仓促的一个对视，做任何判断都有可能失误。可她就是知道，他看不见了。

    不是暂时性的，而是永久。

    在那场火灾中，“洛浮”在最后关头看清自己，将他救了出来，可那时候火势已经蔓延到了第一间房，也就是唐子谦的房中。与此同时，因为“洛浮”是第一次下药的缘故，没能掌握好剂量，那药效极重，因此伤到了他的神经。

    这一系列的不幸结合起来，最终的结果，就是唐子谦在这场灾难里失去了他的眼睛。

    分明不关她的事，但洛浮的心口却越来越痛，直到最后，痛得几乎站不起身。

    “洛浮？”

    他微愣，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唐子谦刚刚醒来，意识尚未完全清明，本来想起身，却忽然发现，当下的自己看不见任何东西。他努力睁眼，可眼睛稍微一动就是一阵刺痛。因为这样，他才会一时慌张，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者是谁。

    如果他方才知道来的是她，那么，即便他有再大的惶恐，也一定会仔仔细细将它藏好。便如现在，唐子谦将所有的不安和惶恐都掩下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挥挥手。

    “你没事吧？”他看上去一如既往，那样淡然又温柔，“对于那天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印象，大概是酒会时喝了酒，头很晕，睡得很快。可照现在来看，那时候是你把我带出来的？”他微微笑着，“加上之前那场车祸，你救我两次了。”

    唐子谦当然是在撒谎。酒会那天他滴酒未沾，之后开车也开得稳健，他心知自己是被人下药了，只是不希望她太过担心，才会扯这样的谎。

    “你的眼睛怎么样？”

    他自己或许不知道，此时，他的眼睛血红一片，黑眼珠也莫名有些发灰，就像被什么灼伤了一样。但也正是因为不知道，他才能做出那样自然的动作想要试图糊弄她。

    “睡得太久，眼前有些发黑，没事。”

    洛浮的脑子越来越胀，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她心知是那个灵魄又要出来取代她，她想反抗，她还有话要对沐辰说，还有事情要和唐子谦打探。然而，在这具身体里，她或许有优势，却比不上那个灵魄的执念入骨，拼着灵魄被磨损也要出来看他。

    不久，洛浮陷入昏迷。在她临睡之前，听见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就好，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闻言，她其实有些奇怪。

    即便她不清楚这个灵魄和唐子谦之间的关系，可看她对他的关心程度，两人之间交情一定不浅。

    既然如此，怎么会在好不容易抢赢了她的躯壳之后又说出这样告别的话呢？那个灵魄不应该要留下来陪他才对吗？

    洛浮心下茫然，但很快她就被剥夺了神智，沉沉昏睡过去。

    再想不到什么。

    4.

    为唐子谦关上房门，“洛浮”在门外靠着墙站了一会儿。她仰着头，含着眸中水色不让它滴落下来。缓了许久之后，她才终于眨眨眼，回了自己的房间。

    接着，她从花瓶后边的暗格里拿出一部手机和一张卡。

    开机，插卡，拨通一个号码。她的声音很轻，语尾微微勾起，每一个语音都像是羽毛，轻轻扫过听者的心尖。

    这样的她，是一只真正的妖。

    “喂？”

    对面的人语气慵懒，声线华贵，却也带着隐忍的怒意。

    “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怎么，人呢，尸体呢？”他笑了声，“失败了？”

    她“唔”了一声：“对，失败了。”

    对面陡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你倒是挺理直气壮的，这次不成功，下次他就有了防备，他那样的人，谨慎小心，难免要查到我的身上。所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再杀他一次？你觉得他还会给你这个机会，让你再杀他一次？！”

    “我不杀了。”她玩着指甲，仿若无意。

    那边微微沉默：“你说什么？”

    “我说，唐先生，对不起。这桩交易，我不做了。”她笑着叹一声，“我杀不了他，在他临死之前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很想让他活着。”

    等了许久，那边依然是沉默。

    于是，“洛浮”自己继续说下去。

    “我会补偿你的，那份血契，我也会直接断了，由我负全责，你不会受到影响。可同时，因为你不再是我的客人，如果你要有什么动作，我也不会留情。唐先生应该是知道我的来历和手段的，这个世界的规则对我无用，可您大概逃不开。”就算是隔着电话，她也能想象出唐丘现在的脸色和表情。这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可她想着想着，不禁笑了，“就这样，再见了。”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洛浮”迅速挂了电话。

    这一幕和曾经记忆里的一幕重合起来，声音表情，半分不差。可知，她没有忘记，不仅没忘，还记得很深。

    原来，这几年，她都不过在欺骗自己，她只是一直给自己催眠，一直做着自我欺骗，让自己以为自己早已经不记得了而已。

    勾唇，“洛浮”捂住眼睛，那微笑的弧度里带着几分凄苦的味道。

    “这样真是没有商业道德，也不讲诚信。如果我真是个做生意的，不止要败掉自己的招牌，这一次，也真算是亏得大了。”

    她眨眨眼，把心头情绪强压下去，长长呼出一口气。

    在从前，她所经历过最大的折磨，就是被自己所爱所信的人亲手杀死。哪怕过了几百年，这也依旧是她心中最痛、最不能触及的一件事。或许，如果不是遇见唐子谦，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那一件更加让人痛彻心扉的事情。

    不是被自己所爱之人抛弃，而是一步步算计自己心底的那个人，置他于死地。这种感觉，真是叫人难受啊。而更难受的，则是在事情过去之后，阴错阳差，她回到这个时空，被迫再次从头到尾回顾一遍。

    她真是……

    够倒霉的。

    偶尔，她也觉得自己委屈，尤其是在面对唐子谦的时候，那种委屈更是成倍成倍地卷上来。她折磨他，她委屈，放过他，她也委屈；他对她好，她不开心，他忽视她，她更加不开心。

    在面对唐子谦的时候，她怎么都不满意。

    最不满意的，是与他相处时的自己。

    她紧紧按住关机键，手机的光亮在她的掌中变暗消失，像是曾经的坚持，也像是那份被握得太紧而融入骨髓中痴缠着的爱恨。靠着墙，她笑着，声音却微颤，带着哭腔。

    “我遇见你，真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可是你知道吗？

    即便我这么觉得，即便我很后悔，即便我因你落到这种地步，即便我曾经恨你恨到想杀了你……

    但种种情绪千回百转反复到了最后，我还是想遇见你，我还是忍不住对你抱有期待，希望曾经你对我下手只是一个误会。希望你能和我说一句，你是不得已的。希望你说，你其实不想杀我，你也很难受，不比我轻松。

    只要你说，不论真假，我都会信的。

    “洛浮”惨然一笑。

    虽然，会有这样的念头，她也觉得自己怪贱的。

    但是，不管是人是妖还是其他种族，是不是只要沾上感情这个东西，都会变成这样？哪怕尘埃落定，哪怕心底澈明，哪怕对什么都一清二楚，也能被几分没来由的侥幸给蒙住眼睛，变得不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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