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他的那间花店-真糟糕啊……她一直都只是一个傀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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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交易这两个字,说得轻松,可一旦涉及灵力和灵魄,便显得深了。

    比如洛浮。

    她要做一桩交易,成功了还好,可一旦失败,便要面临严重的后果。就像寻常公司在交涉过程之中定下的合同一样,她要取人灵魄,便需要一份佐证——

    血契。

    以心头血为证,结下契约,证明这条命是他自愿交出来的,只要事情完成,洛浮便能将其取走,不需要受到任何约束,也没有任何人能凭借什么理由处置她。在这样的契约里,不要说什么除妖人,就算是管理轮回的天道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毕竟不是强取豪夺,两相情愿的事情,谁能够多说什么?

    只是,毕竟命对于谁而言都是很重要的,哪怕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轮回,可谁会拿这点出来给自己安慰呢?也正是因为“命”的重要,所以,违反契约遭到的反噬也会很重。

    沐辰出神似的望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半晌才动一下眼皮,若有所思一般。

    好不容易表白了心迹,然而,自己表白的那个人,在给自己答案之前,就被另一个人给取代了,而且还每天都这么认真细致地在照顾着另一个男人。这种感觉实在是有点微妙。

    不过,他现在的心情,真要说起来,这微妙还是其次。现在,他主要担心的是洛浮。

    他看得出,这个灵魄能够在这时候出来,并且维持这么久,是拼着散魂失命的可能,将洛浮的意识强压下去的。的确,她这么做对于自己而言实在是很危险,可与此同时,被强压下去的洛浮也并不一定就能够安稳。

    虽然从某一方面来说,沐辰也不大希望洛浮会搅进唐子谦这件事里,可无论如何,这是洛浮的身体,他想,洛浮有知道全部真相的权利。这一直是他和洛浮之间的分歧,这几天,与其说是给洛浮考虑,不如说是他留给他们两人的时间。

    他之前一直对她多有留意,从一开始就在着手分析。是以,他总觉得自己对她算是很了解了。但不可否认,不管是最初还是后来,他的分析都着重在利益方面。毕竟,起初他的观察只是为了探寻他所要找的灵根,而后,则是为了离开这个时空。

    他不曾考虑过她的感受,也很少去在意她的心情。

    说出来大概让人生气,可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做事就做事,其他的什么都不管。他看上去机灵,在这一方面却实在木讷,连自己的情绪都注意不到,连自己的感情都读不懂。

    从前有友人说过,沐辰就是根木头。感情的事,不论有多明显,除非和他明明白白说出来,或者时间久了、感觉深了,他自己察觉到,除此之外,其他什么明示暗示啊,都是没有用的。

    直说还好,但要他自己去发现这么一遭,那么,这必定要经过长时间的积累,积累过后,一朝认清,然后才会是面对。可也正因如此,他自己能够意识到的,一定都不浅。

    的确,沐辰的所有感情看起来都突如其来,让人没有一点防备,但其实不然,那都是经过了发酵沉淀,酝酿出的最本真的喜恶。

    比如他对洛浮。

    在洛浮之前,沐辰没有喜欢过谁。

    他不会喜欢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怎么行动,他对什么都胸有成竹,却在这件事上,连自己都嫌弃自己糟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也多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想。

    比如,他因为担心洛浮搅到这件事情里,出现意外,于是一直瞒着她,她怎么问,他都只是糊弄着不说。从他而言,这也许是为她好,可换个角度来看,这实在是荒谬。

    没有人可以代替任何人做决定,尤其是在当事人不知道的情况下。也许,他对洛浮,从来就缺了一份坦诚。

    而连坦诚都没有,这样的告白,当然会让人不安,也无法让人去相信吧。

    她的表现不大明显,可他却难得敏感,看出她不信他。

    所以,这几天里,他一直在做着换位思考,想要拿出他所能拿出的最大诚意。几天过后,沐辰终于想通这一点。

    然而,他想通了,她却被那个灵魄压制了下去。

    沐辰的脸色忽青忽白,边上的女子看见,低了低眼。

    她戳了戳他,背过唐子谦,用口型比出一句话。

    她说:你去房间等我,我有话和你说。

    她略作停顿,又加一句:关于洛浮的。

    沐辰顿了顿,颔首,起身,缓步离开。

    也许,他们真的是时候谈一谈了。

    不论是唐子谦的事情,还是洛浮的事情,他们都有必要好好地谈一谈。

    2.

    “做个交易吧。”

    沐辰转过身,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她开口,直截了当:“我们做个交易。”

    沐辰想了想:“什么?”

    她笑笑:“你也看出来了,她的意识是我强压着才没出来的,这样的状况,我们俩都不好过。还不如大家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彼此都轻松。”她说,“这具躯壳容不下两个灵魄同时苏醒,我需要你帮我稳住那脉灵根,让我能和她对话。”

    “既然是交易,我做了这个,你能做什么?”

    “我能保证,在这件事结束之后,离开这具躯壳。到时候,她便完全是她了。”

    沐辰一怔。

    她现在的状况极其虚弱,灵魄的磨损不比肉体的伤病,它很难养,或许几十上百年才能稍微养好一些。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恐怕也再经不起一次转魂,所以,离开躯壳,对她而言,就是死。

    “你真的愿意离开?”

    她将鬓发别去耳后:“我就算不愿意,但你们现在这么个情况……你能容得下我?”她接着摇摇头,“你们段家的手段,我可是很害怕的。”

    沐辰略作思索:“在一具身体里,同时苏醒两个魂魄,这样的事情我没做过,却也大概知道其中危险。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趁机对她不利?”

    “我当然不会,我已经没有这个本事了。若我有什么动作,现在,你怕是轻易就能制住我。作为段家嫡系后裔,你应该一眼就能判断出我所言的真假。”

    的确,她的虚弱不是装的,灵力也因为与洛浮长时间的对抗而有些涣散。可沐辰还是不放心。大抵,在他的眼里,她总是狡猾,有许多的心思,也精通算计。尤其这件事还与洛浮有关,如此便更是让他不得不防。

    “你要找她干什么?”沐辰问,“你说的那件交易,又是什么?”

    她轻叹。

    这个人实在是过分,对着一个抱有必死之心、拿命来做买卖的人,竟然一直用着这样的态度,真让人寒心。不过,也正因如此,洛浮真是让人嫉妒啊。

    同是段家的人,所对之人,同样是妖,怎么差别能这么大呢?

    眸中闪过几抹感慨,她不愿意再多想,只是轻声开口:“你先帮我,让我和她商量,倘若可以,接下来,我让洛浮出来一天,你们可以把话好好说清楚。而我想换的,是接下来的一年零七个月。”

    这个世界,只剩下最后一年零七个月。她想陪他最后一段时间。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沐辰竟然还在犹豫。

    她几乎都要气笑了。这个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他以为一年半的时间很长吗?竟然这样浪费。

    她走近他一步:“你分明知道,不是吗?我寄居在她的身体里是想得到这具躯壳,而现在,我的灵魄撑不住了。即便有躯壳,我也要散去。”

    说完,她忽然想到什么,又勾了唇:“对了,你应该知道,她一直念着一个人吧?她应当同你说过,她做这么多交易,都是为了复活那个人,不是吗?”

    满意地看见沐辰变化的表情,她接着开口:“可那个人其实不存在的。那是我给她种下的记忆,从始至终,都是一场幻觉。是我需要那些灵魄,是我融了灵魄与她生出神识的关联,改了她的记忆。”

    “那个人,从头到尾都不存在。”她说,“这样,你觉得,我的诚意够不够?”

    沐辰听得整个人都愣怔了。

    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她编造的?

    “这是我唯一能够补回灵魄并复生的机会,现在我把它告诉你了。”

    她逼近他:“这样,够吗?”

    沐辰略作沉思,不得不说,她这一番话,确实打消了他一部分防备。毕竟,任何拿命来换的东西,都算得上最大的诚意。

    “好,我帮你护。”他说,“但你要商量的那些事情,决定权在她。”

    “我当然知道,我会说服她。对了,如你所想,灵脉就在那个浮雕里。”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又顿住了。

    欲言又止,她忽然问道:“你要把灵根拿走吗?”

    “自然。”

    她望着他:“那如果,你拿走灵根,她也会支撑不住呢?”

    沐辰一僵:“你说什么?”

    她摆摆手:“我说,接下来,麻烦你了。”

    “你……”

    “好了,我也不是故意要吊你胃口,只是这件事我也还不清楚。也许,等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

    沐辰还想再问,她却是铁了心不再开口。无论他怎么打探,仍是一个字都探不出来。

    他心底疑惑。

    她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3.

    沐辰不知道那个灵魄要怎么说服洛浮,不过他转念一想,洛浮看上去不讲人情,实际上耳根子却软得很,要说服洛浮,或许本来也不是一件难事。

    只是……

    他起身,走近她。

    那脉灵根可以说是至宝,要控制一件至宝,当然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因此,他在为她护完一程之后,几乎是在看见洛浮出现的瞬间便昏睡过去。

    他的消耗极大,能撑到洛浮醒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却不知道,他到底睡了多久。

    在她身后,他停下来,不出声,也不动作,就这么看着她。

    他从未见过这样安静的洛浮,安静到了死寂的地步。

    半晌,洛浮转身,忽然就这么抱住了他的腰。

    洛浮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我今天知道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但我很难受。安慰我,快点儿。”

    沐辰揽住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乖,不难过了。”他其实不会安慰人,但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总能找到不一样的自己。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哄孩子似的。

    “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你知道了什么,我在这儿。以后也会一直在这儿。”

    若是放在以往,洛浮一定会很受用。可这时候的她明显不同以往。

    她并没有被这句话安慰到。

    而且,她还莫名其妙显得有些委屈。

    “你……你是真的吗?真的在这儿?”

    沐辰没听懂,他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只是顺着她的话:“嗯,是真的,我在。”

    她又蹭了蹭:“我今天知道的事情,不太好。”洛浮说完,又补充一句,“或者说,很糟糕。”

    是啊,很糟糕。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糟糕的事情?

    原来她从来没有什么心上人,也没有什么记不起的过去,她甚至都不是花妖,难怪她从来没办法从那些花儿身上感觉到什么同宗同族的亲近。那个灵魄说,她是一条鱼,她的元身被封在花店的浮雕里。

    那个灵魄说,将她的元身隔绝在外,是为了方便控制她,但现在那个灵魄很后悔。她的元身在浮雕里,被一样东西养了许多年,时至今日,再也离不开那样东西了。

    这些分明都是她的事情,然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

    连她的命,都是别人告诉她的。而那个人,若不是因为这番事故,恐怕直到她死也不会吐出半个字。

    真糟糕啊……她一直都只是一个傀儡而已。

    收集别人的魂魄,逆天叛道,近千年来的所谓坚持,到了最后,都是假的。

    可如果那一切都是假的,那她到底又算什么呢?

    一个笑话吗?

    她以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该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即便不记得,至少也是一场深刻的过去。今天才发现,她的过去,她的一切,乃至于她的情感……所有的所有都是被人捏造出来的,没有半点儿是真实存在过。

    事到如今,何为真、何为假,她再不能辨别清了。她活成这样,变成这样,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谁。

    洛浮把整张脸都埋在他的肩膀上。

    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猜想过的、从未做过猜测的,这些那些,种种事端,在一天之内,被人以这样的方式塞进了她的脑子。也不管她会有何反应,也不管她能不能接受。那个灵魄,就这么把话说了出来。

    说得她蒙了,惊讶过后,便是这样的思绪反复。

    原本以为自己还算洒脱,很多事情都不在意,现在才发现,那份不在意,只是因为被封住了部分神识,不去想是因为被控制着不能想,不能想自然也就想不到。原来她从来都不是迟钝,原来她什么都不曾经历,原来……

    “喂,你真的是真的吗?”

    “嗯,是,我是真的。”

    洛浮的声音有些闷:“那你再抱紧一点,把我再抱紧一点。”

    沐辰依言收紧了手,两个人的距离变得无比贴近,可她还在说,让他再抱紧一点,声音里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无助和忧惧。这样几番下来,沐辰几乎担心洛浮喘不过气,刚想问些什么,却不想她忽然又开口了。

    “你知道吗?我原来没有过去的。”她说,“很难受,我以前从没想过,知道这件事情,会这么难受。”

    他今天只穿了一件单衣,因此,肩膀上的濡湿,他很快便感觉到。但他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更轻地拍着她的背。

    “或许有人会觉得,过去的都过去了,反正也改变不了,反正也再回不去,不存在就不存在,没有就没有,有什么好在乎的……”她吸了吸鼻子,“可是,真的好难受。我现在几乎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那些过往,没有一件事是真的,从来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我原来什么都没有的吗,我……”

    “你有。”

    他说:“你有我,我在这儿,我是真的。”

    他一遍遍重复,没有半点儿不耐烦,只是一直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安抚着她。

    洛浮一哽。她像是受伤的小兽,带着点点倔强,却最终输给了身上的伤。

    “沐辰,我只有你了。我能确定的也只有你了。”

    安全感这个东西很玄,除了没有它的人,任何人都感觉不到它的重要性。

    不知过了多久,洛浮从他的怀里出来。

    “我答应她了,一年零七个月,你会等我吗?”

    他为她擦干了脸颊边挂着的眼泪:“你恨她吗?”

    “恨的,非常恨。也许别人不理解,但这样真的太难受了,虽然现在并不算太差,但一想到我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一想到是她抹去了我原本的模样,我就很恨她。”

    “那你还答应她?”

    洛浮犹豫了一阵。

    “她很可怜。”

    顿了顿,她又说:“我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她真的很可怜。而且,她要死了。”

    沐辰叹了口气。

    他望进她的眼睛,就像望见满载了星辉的夜河,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我其实想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的,我知道,你很在乎,过去瞒你,是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他捧着她的脸,“我不懂怎么喜欢人,可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要信我。”

    “这句话我记住了,你也要记住。等我再醒来,你再说一遍给我听,一个字也不许错。这,我就信你。”

    “我要走啦。”她终于露出一点儿笑意,很快又抱怨开来,“本来以为一天可以把话说清说完,但你睡得真是太久了。”

    “一天说不完没关系,我们还有接下来的很多很多年。”

    沐辰笑得温柔。

    “我等你回来,那句话我记住了。到时候,我说给你听,还有,你想听的任何话,我想对你说的那些话,我都说给你听。”

    洛浮的泪痕还没干,笑意却盈盈,她拧他一把:“肉麻死了。”

    “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她皱皱鼻子,别别扭扭道:“想听的。”

    4.

    就像那个灵魄说的,一年零七个月,说起来很长,按照天数来算,有将近六百天。可事实上,一天也就是一个眨眼,从日出到日落,你甚至都能看得见太阳行走的轨迹。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

    这一年里,那个灵魄陪在唐子谦的身边,而他就陪着她一同陪唐子谦。

    沐辰旁观了所有。

    看着她割裂自己和唐丘的血契,看着她的灵魄日益虚弱,看着她一边照顾唐子谦,一边忍受着血契的反噬。沐辰身为段家后裔,天生便有许多外人眼里不得了的能力。

    其中之一,便是能够透过躯壳,看见灵体。

    若说,在最初的时候,他所看见的是几近实体的半灵魄,那么,到了现在,他眼里的她便不过是塑料薄膜一样易碎易破的半散魂。

    违反血契的代价已经很重,更遑论亲手将它割裂这么一说。

    至少,在沐辰的印象里,他只见过一个人做出这样的举动,那便是她。

    便如她所言,她在洛浮的躯壳里已经修养许久,在遇见唐子谦之前,她只差最后两个灵魄,便可依靠灵根重塑自己的躯壳,补全破损的灵魄,让自己复生。可惜,世事从来都是很难料的。比如她,她从未想过,自己会遇见唐子谦。

    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他,连续被血契反噬两次。这种程度的反噬,能撑过一次已经是万幸了,命还留着,就像是捡来的。

    她看着月亮,脸色越发苍白。

    其实月光为阴,加以吸收转化,对任何灵体都有好处,这也是大多数灵体只在晚上出来的原因。只可惜,就算是有好处,她也吸收不进去了。

    她的魂体处在将碎未碎的阶段,能够撑着不灭,对于她而言,已经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半睁着眼睛,她微微笑着,瞥一眼身边的沐辰。

    “你觉得他恢复得怎么样?”

    想都不用想,这个他,指的当然是唐子谦。

    沐辰点头:“很好。”

    她笑得开心,甚至隐隐有些自豪的味道:“我也觉得很好,上一次,我不会照顾人,面对他的时候也是各种手忙脚乱。他其实很谨慎,以前就是这样,对什么都面面俱到,那时候,他总是会向我打探他们公司的事情,也经常背着我去和那些人联系。可我怎么能让他知道,他的公司已经毁了呢?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她说:“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多是用灵力消去他的疑惑,让他想不起来自己的担心,现在却聪明多了,他说什么,我都能糊弄过去。而且,他恢复得也比从前快了很多。”

    沐辰静静看着她。

    月色偏冷,却不知道是因为今夜较晴还是怎的,月光很亮。而她就像是清晨带着氤氲的湖水,有淡淡水汽从她的身上弥漫开来,被月光染得透亮,实在是很显眼。

    但那当然不是什么水汽。那是她再存不住的灵力。

    原来,她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

    她笑完,又忽然想到什么:“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嗯?”

    沐辰望她一眼。

    起初,他总会不自觉地在她身上寻找洛浮的影子。然而,后来他发现,洛浮就是洛浮,而她也只是她,就算两个人用着同一个躯壳,但她们是完全不同的。

    她开口,猝不及防咳了几声。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说:“算了,我还是不说了,我没有力气了。”

    如果说,要撑住反噬,不被吞并,已经是一件艰难的事情。那么,在此之外的同时,她还做了别的手脚,这一桩,简直可以说是不可思议。

    是啊,这一年里,她除却照顾唐子谦,更重要的,就是她融化自己的灵魄,更改了他的记忆。唐子谦的眼睛是注定看不见的,她没有多费这个心思,却是小心翼翼,将他的记忆抹去了一部分。和她有关的那一部分。

    一年前,她做得很慢,沐辰看得出来,她既想除去,又舍不得。可这段时间,她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加快了那些动作。

    沐辰看在眼里,心中有了些许猜测,却并没有多想。

    他从前说洛浮冷漠,现在看来,他也没那么善良。

    他会跟着她,看着她,从来都不是被她的动作和选择打动了。他只是在担心他担心的人而已。而他的担心只能放在一个人身上,其余的,他甚至都没有过多注意。

    所以,即便他想,也许她是猜到自己撑不到离开的时候,才会加快速度,却也没有过多的感慨和唏嘘,反而隐隐有些期待。

    她的离开,就意味着洛浮要回来。

    “现在是六月。”她往窗外看去,喃喃自语,“今天是最后一次。到了明天,他就不记得我了,可距离这个时空里的事情结束,还有八天。”

    她说:“我浪费了八天。”

    那个声音很低,像是感叹,带着遗憾。

    “不算浪费。”沐辰真是很不会安慰人,尤其是在他不加注意的时候,更是耿直得让人气死,“你或许撑不到八天了。”

    她愣了愣:“你说得对。”继而回头,“你很想她?”

    “嗯。”沐辰觉得没什么好不承认的,“很想很想。”

    她略作沉思。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她说话说得越来越慢:“你是除妖人,不管按照什么来说,你都不该爱上一个妖的。这是个错,你认不认?”

    沐辰点头:“是错。”

    她又问:“那脉灵根是你家传至宝,你家祖祖辈辈,世世代代找了那么久,你是一定要将它带走的,对不对?”

    沐辰再次点头:“自然。”

    “我和段家不熟,却不妨碍我了解它。你们家里,家规很严的……”

    “可我们家这一代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说,“除妖人的生意是很不好做的,不比收集灵魄容易。”

    “哦?”她挑眉。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早在她离开的那天晚上,她就将事情告诉我了。灵脉,她的元身,你当时没有告诉我的东西。”

    “是吗?那你是怎么想的?”

    他是怎么想的?

    沐辰勾唇,眸中的笑意盛得都要溢出来。

    顺着这句话,他回到那一夜。

    洛浮睡去之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她告诉了他许多事情,那夜之后,他自己又想了许多事情。

    5.

    沐辰从来没有表面上这么洒脱。

    作为除妖人的后裔,且是嫡系后裔,他肩负着整个家族的重担。他不止要继承,还需要继续将它传承下去,哪一点做得不好,都是对不起祖辈的努力。是以,他即便并不喜欢,却也不得不上进。

    他自小便被灌输了许多思想。

    那些思想不说毫无道理,却也的确老旧了一些,如果是现代社会的孩子,他们听了,或许还会觉得好笑。至少,他偶尔也会这么认为。可他再怎么认为都不能说,不止不能,还要劝服自己发自内心地去记去信。

    为了这些,他被磨灭了所有的爱好。他也曾经做过反抗,不是真的叛逆,不是想要违背祖先遗训,也不是不尊重,可他希望能够保存住一部分自己的空间。他也是个人。

    但不行啊。

    他生来就是为了传承段家本事,生来就有自己的任务和职责,生来就住在一堆条条框框里,循规蹈矩,按照父亲和爷爷的期望活着,被这样那样教导着。

    许多人都说他迟钝,说他不会处理感情,却又对事对人太过精明理性……这样的人,其实有些可怕。你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的。

    沐辰在第一次听见这个评价的时候,其实愣了愣。他不否认,毕竟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这样的孩子,真的很无趣。

    可那不是他愿意的,生在这样的家族,他根本没得选择。

    他只能对自己说,有人天生就该做事,有人天生就能偷闲,也许他天生就应该是要做这个的。这么日复一日对自己说着,久了,好像也就信了,就能接受了。

    于是,这些年,他当真便再没生出过别的心思。

    只是本本分分做着他的除妖人。

    即便这并不是他所喜欢的。

    而他真正喜欢的,是什么呢?

    七岁时的足球,十三岁时的摩托车,还有,今年二十三岁,他所遇见的洛浮。

    前两个,都被父亲和爷爷以玩物丧志的名义给禁了,他反抗不过,也就放弃了。可洛浮不一样,他不能放弃。

    不是不曾挣扎过的,可挣扎再多、理由再多,也还是比不过一个她。

    在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他开始考虑那一脉灵根。

    其实,从他的立场来看,灵根即便再怎么重要,那也丢了这么多年了,曾经没有寻见,的确着急,现在寻见了,他又在上面下了契,锁定住了它的所在,不会再找不见。既然如此,再给她用用也不妨事。

    那一夜,他一时口快,这么和她说道。而她满脸惊讶,问他不会是个傻子吧,问他,万一等到时候她后悔了,不想同他在一起了,不还给他了呢?

    要知道,就算他联系着灵根的气息,可它和她的元身几乎是半融合在了一起,只要她不放手,他也未必能那么顺利将它取回去。

    而他摇摇头:“你要是真如自己表现的那么精明也就好了。”

    洛浮笑着掐了他一把:“你再说一遍?”

    他浑身一僵,很快又握住她的手:“我说,我相信你。”

    “哼。”

    她轻哼一声,倚进他的怀里。

    然后,她声音轻轻:“人类的寿命实在太短太短,就像你现在的小半辈子,也不过是我活过的年头里的一段而已。况且我现在灵魄凝实,等她消散之后,我又得到灵根,那我就更凝实了。”她皱了眉头,“我会活很久的。”

    “嗯。”他摸了摸她的头。

    “我的生命那么长,也许,你根本取不回灵根。”她抬头,本来只是随意的一个动作,却正好对上了他低下的眼睛。

    当时的沐辰分明没有在笑,那双眼却带着暖融笑意,里边溺着无尽的缱绻,像是在用这一生最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洛浮一愣,忽然浮现出一个想法。

    她想,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人会因为一眼而认定一个人,那一眼,她所看见的一定是这样的眼神。这么暖,这么难得,已经足够让人一眼认定、一眼爱上。

    “这样吧!等你老死,我若腻了,便继续活下去,我若还在爱你,便陪你一起死。你觉得怎么样?”她笑吟吟地问他。

    虽然是在问他,可沐辰或许不会知道,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做了决定。她的一生虽然漫长,可值得回忆的事情却实在太少,那些过去都假得可以,没有半点儿真实,也没有半点儿让她一想起来就想微笑的东西。

    她活了这么久,唯一的眷恋,就是一个他。

    做了这么久交易,她很累的,喜欢一个人也很累。她想,现在他在她的身边,她愿意继续活下去,如果他不离开,或许她再活个几百年也不会厌。可如果他不在了,那这个世界,便真的是很没有意思。

    所以,如果他走了,她就去陪他。说不上什么殉情之类,她觉得,不论何时何地,他们俩能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好事。

    前提是……

    “你不准变心,不然,我就打死你。”

    他愣了愣,笑着叹出一声:“好。如果我变心,你就打死我。”

    为了美人丢弃江山的君王算不得一个好君王,为了江山抛弃美人的丈夫也不是好丈夫,既然左右无法两全,既然终究要负其中一方,那么,这次,他选择从心。也许是生错了时代,沐辰接触的东西与祖辈都不一样,他没有那么多那么深的坚持,从不信什么人妖不两立。

    在灵脉与洛浮之间,他选洛浮。

    不是没有信义,也不是真的选得这么轻松。他也愧疚,也觉得这样的选择真是对不起祖先,在没有多想的时候,他这么选了。

    之后,在这一年里,他纠结也犹豫,可他还是想这么选。

    在听完他的想法之后,月光下的她怔了许久。良久,低了头,陷入沉思。

    沐辰在她的身边站了一阵,看着她的灵力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涣散得更快了些。

    晴夜的星月都很亮,尤其是在没有其他光源的地方,直直洒下来,映在她的面上,更是将她照得几乎透明起来。

    然后,他听见她呢喃一句。

    “都是段家的人,怎么……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倘若……”

    倘若,当初的他,也能这么想,只是这么想想……他不必如沐辰一般,做这样的选择,她只希望他能够这么稍微想一想……

    如果可以,那她该有多满足啊。

    可惜,他下手下得那样干脆果决,不带一分犹豫,叫她连个准备都没有。

    真是叫人难过啊,这么多年以来,每每想到这个,她就难过得不得了。甚至,她想骗骗自己都不行。

    不过没关系了。

    她抬头,面容被月光衬得温柔。

    都没有关系了。

    沐辰之前说她撑不过这八天,那句话其实还太客气,事实上,依她现今模样,怕是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不管是哪一种生命,在死亡之前,都是有所预示的。

    便如现在,她想,她怕是要死了。

    没有轮回,也不会留下灵魄,灰飞烟灭的那种死。

    也许,她该去见唐子谦最后一面。

    即便,他已经不记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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