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梦-你方唱罢我登场 移花接木为哪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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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儒上小学时,学校就在以前的地主家的几间房子里。

    新中国成立以后,讲究破除迷信,不让烧香上供,庙的香火断了,就闲起来了。上学的孩子一多,原来在地主家的几间房子就不够用了,干部们就让学校搬到观音寺。行宫大殿给合作社当库房,戏班子排戏也只能来观音寺学校这了。

    这下可好了,鸿儒白天在观音寺上学读书,晚上去戏班子,和师傅学几段,或是帮着师傅师娘、师叔师婶、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干点什么。

    后来,不知怎么的,戏班子顾不上排戏和演戏了,村里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工作队,不是什么“三反五反”、“四清”、“反右”啊,就是什么“大跃进”、“斗批改”的。戏班子的人和村里的大人们,开会的时候越来越多。

    有时候,晚上一开会就开到半夜。一到开群众大会的时候,就把那几个地主、富农集中到学校的一个教室里,还有几个带枪的民兵看着。

    这也和唱戏一样,当干部的走马灯似的换,今天张三倒台了,明天李四就上来了,过不了几天,王五、赵六又指手画脚,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也不知道台上演的是什么戏,台下的人没有别的可干,就是一样——看热闹儿。

    有一天晚上,开社员大会。当时的干部和农民们,识字的、有点文化的太少了,往往都以自己是“大老粗”而感到光彩和自豪。

    这天晚上的社员大会,没有别的干,就是传达上级文件。社长叫梁世海,长得又黑又壮,有人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胖大海”。他也认识不了多少字,还是他吭哧瘪肚地给大家念文件。那叫什么念啊,纯粹就是连蒙代顺。好在社员们好赖也不管,抽烟的抽烟,瞌睡的瞌睡,溜号的溜号。

    念着念着,油灯灭了,坐在旁边的抽烟的社员划着洋火一看,原来是灯壶里的油干了。

    社长“胖大海”就叫一个离家近的社员说:“黑狗蛋,你快点回家去拿灯,大家等一会,拿来灯还要继续念文件。”

    说着,“胖大海”赶紧挤出人群,跑到屋外的墙旮旯,尿了一大泡尿。这泡尿,可把他憋坏了,要不是灯灭了,他还不知道要憋多长时间呢。

    “胖大海”能吃能喝,平时尿就多。这一晚上,就他一个人在那嚷嚷,嚷嚷得嗓子都快冒烟了,也不敢大口喝水洇乎洇乎。这还憋不住的来尿呢。

    他提留着裤子,一边走,一边系着裤腰带。回到了屋里在原位坐下,正好黑狗蛋把家里的油灯也端来了。

    社长“胖大海”借着昏暗的灯光往四下一照亮,听会的人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了。

    他恼了,嚷道:“我说你们几个小组长,都赶紧的,去把你们小组溜屁、蔫溜了的人,都去给我找回来,谁不回来也没好瓜吃!”

    说完,他继续“吭哧”、“吭哧”地念。好不容易“吭哧”完了,抬头一看,身边就剩下黑狗蛋和二组的组长“三泡稀”了。

    社长一看他俩,感动万分地说:“别人都他妈的溜屁了,你俩还在听,真有觉悟,够意思!”

    二组的小组长姓侯,叫侯利清,个不大挺机灵,猴精猴精的,以前大伙给他起的外号叫“瘦猴”。后来,归了集体,一到干累活、重活的时候,他不是有这事儿,就是有那事儿,要不干脆就说闹肚子憋不住了要去拉屎。这一去,就半天夜晌不回来。时间长了,人们就知道他是在偷懒。后来再一起干活的时候,就有人成心逗他说,“瘦猴”又该拉屎去了吧?他就借坡下驴,说去就去。有时候,干一天活,他要跑去好几趟。久而久之,社员们就都叫他“三泡稀”了。

    “三泡稀”一听社长夸奖他,很感激不尽的。他笑了一下,说:“嘿嘿,谢谢社长大人表扬我。今个黑夜,轮着我们二组值班,就得在这睡了,一会儿散会了,我媳妇还来和我一起住呢。因为家里,我们两口子就这一床被褥,让我给抱这儿来了。其实,这前半夜,我都睡醒两觉了,刚出去拉完屎回来。”

    社长一听,白了他一眼,没言语。

    “我是等着你快点吭哧完了,端我家的油灯呢!”黑狗蛋眼巴巴地说。

    “胖大海”那个气啊,真是不打一处来!他腆着肚子,铁青着脸,在屋地打了几个转悠儿,气呼呼地出去,站在墙根儿,冲着那两株牡丹,尿了一大泡尿,嘴里骂骂咧咧地说:“这叫他妈的什么玩意,我这费劲巴力、点灯熬油地传达文件,他们倒好,滚回家里,在热炕头热被窝里,搂着娘们睡大觉。我他妈的容易吗?”尿完了,他抖搂了几下子,把家伙装回裤裆,也回家搂娘们睡觉去了。

    这“胖大海”怎么能不生气呢?他这一支儿,祖祖辈辈都是苦大仇深的贫农,他是第一个当这么大官的,让社员给冷场了,没面子啊。自从他当了社长,他妈逢人就说:“我儿子可是大官啊,除了沟外的毛主席,就顶数我儿子社长的官大了。”

    第二天晚上,继续开社员大会。

    “胖大海”先说为什么不让大家伙在家睡觉,而是要点灯熬油地开这个大会。他怕一个油灯的油不够用,就让黑狗蛋提前把家里的油灯又端来了。

    黑狗蛋的媳妇“厉害尖儿”着急了,“嗷”的一声:“怎么着?我说还有完没完啊!怎么老是想用我们家的灯呢?我家的灯油那是钱来的,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黑狗蛋,我看你敢拿吗?”

    这黑狗蛋真为难了,不回去拿吧,怕社长和大家笑话他怕媳妇;回去拿吧,又怕散会回家媳妇给他使厉害。

    “胖大海”一看这架势,就瞪着眼说:“你黑狗蛋的两个蛋子白长了吧?一个大老爷们,连这点事都不敢做主,都不如一头扎进老母猪的尾巴底下淹死了!快回去拿来,我是一社之长,能白用你家的那油灯吗!狗日的笨蛋!”

    “厉害尖儿”一听说不会白用,马上来了机灵劲,又嚷了起来:“黑狗蛋,你个废物点心,还不快回去拿来!”

    黑狗蛋很快就把自己家的油灯端来了,摆在了社长面前。

    社长啰啰嗦嗦了一晚上,也说不太清楚,大概意思是:“我们叫大家来开会,是为了让大家到一起。大家都说说,从互助组、初级社,到高级社,干了好几年了,都是大家伙儿一起干过来的。谁不知道啊,头几年,大家伙儿还很有干劲的,粮食打得也不少日子过得挺心盛的。可是,这两年,怎么都感觉着差事了。为什么呢,我说不清楚,干部们也说不清楚,才让大家伙凑在一起,少睡会儿觉,在一起磨叨磨叨。我说完了,大家就可以磨叨了。”

    “胖大海”刚坐下,余家四大爷站起来了,他说:“让我们贫下中农说话不?”

    社长坐着说:“贫下中农不说话,你还想让地主、富农说话吗?你个废物点心!”

    四大爷平时是个说理道面、人五人六的人,一听社长“胖大海”“将了他一军”,就急了:“我是贫农,我是什么废物点心啊?我问你社长,我们三组的组长,他是怎么干的?打不到粮食,让我们贫下中农喝西北风吗?”

    社长说:“老四,老四,你接着说,就这样说,挺好的!开会就是要这样,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那就是毛主席说的,批评和自我批评。老四,你接着说吧!”

    四大爷一听社长说他应该说,就更胆大了:“我说的是我们三组,当组长的是我的侄子,要不是我侄子,我还不说呢。他人是不赖,年轻有为,我们大家选他当组长。刚当上了那会儿,还真不赖。到了后半年,他就不知道鸡巴天多高地多厚了。他就知道天天让大家赶着台口听戏,不知道让大家干活耪地。这地,要是不耪几遍,不好好侍弄,还会打粮食吗?”

    “胖大海”说:“老四,你说得好啊。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四大爷和他要批评的侄子不是近支的,他也不是要故意得罪当组长的侄子和他们一家子。他就是想在大会上发发言、露露脸。他是假装批判人,还想用点新词。他狠狠呆呆地说:“你啊,当了组长以后,别的不说,就知道让我们贫下中农去听戏,怎么就不知道让我们贫下中农去耪地呢?地撂荒了,要让地主、富农去耪吗?地主、富农,是干活人吗?你这个组长侄子啊,我看你啊,咳!说什么好呢,我就说个词吧,你啊,就是太那什么了……那什么来着?噢,想起来了,就是太戒骄戒躁了!太他妈的戒骄戒躁了!”

    三组组长的爸爸余老蔫儿一听,就急了:“老四,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这谁都知道。咱俩是没出五服的哥们,你是孩子的四大爷啊!你说孩子怎么戒骄戒躁了?他怎么戒骄戒躁了?有别人说的,有你这个大爷说的吗?你说孩子什么都行,你打孩子、骂孩子,我都不抻着。可是,你说孩子戒骄戒躁,多难听啊!还有比这话再难听的吗?我儿子是你的侄子,我们一个余字没掰开,你说孩子怎么戒骄戒躁了,你今黑夜必须给我们爷儿几个说清楚!你说不清楚,我们爷儿几个和你没完……”

    这下子可就乱套了,说“戒骄戒躁”的近支一伙子,和“怎么戒骄戒躁了”的另一支一伙子,骂着、打着,滚到了黑灯瞎火的当院。听到有人说“脑袋开瓢了”,还不住手,黑咕隆咚下黑手,不依不饶。

    这时候,戏班子班主“草帽圈儿”看不过眼了,他“噌”地蹿到墙头上,敞开他唱戏时的大嗓门,嚷道:“停下,快停下!你们他妈的都是什么东西!你们知道什么是戒骄戒躁吗?简直就是一帮废物!都给我停下、停下!都别再打了,你们都误会了!”

    大家都把“草帽圈儿”当做是文化人,听他这样一嚷,就慢慢地消停了。

    “胖大海”站起来,说:“你们瞎闹腾什么啊?你们知道戒骄戒躁是怎么回事吗?不知道的,听‘草帽圈儿’给大家说说!”

    “草帽圈儿”说:“你们怎么能瞎闹啊!戒骄戒躁,是毛主席说的,那是谦虚谨慎,戒骄戒躁,那是好话,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还想不听毛主席的话吗?真是一帮臭鱼烂虾、乌合之众!”

    社长一听,“草帽圈儿”说戒骄戒躁是毛主席说的话,是好话,就来劲了:“你们啊,一帮蠢货!真他妈的是光着腚推磨——转圈现眼!”

    群众大会就这样在一片骂骂咧咧声中,乱哄哄地散了。

    回到家里的贫下中农,谁也弄不明白,“草帽圈儿”说得对吗?“胖大海”懂得“草帽圈儿”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第二天,贫下中农去找社长说理。“胖大海”就领着他们去找“草帽圈儿”。

    “草帽圈儿”一听就乐了。他说:“你们还是社长和贫下中农呢,什么水平啊!光腚撵狼——胆大不怕寒碜!你们这几家子贫下中农,我看就是一窝子蠢货,混蛋玩意儿!”

    得!就这一句话,兴州第一个“右派”帽子就让“胖大海”给“草帽圈儿”戴上了!

    “草帽圈儿”好像是因祸得福,竟然大笑,然后说:“我这个班主也当不下去了,正好去歇阴凉!你们看着办吧!”

    “草帽圈儿”韩师傅就这样占了村里的唯一的指标,被打成农民中的“右派”了,戏班子让二叔余日和管了。

    从那以后,韩师傅就经常以“右派”的嘴脸和那几个地主、富农在一起,不是站在大伙面前挨批斗,就是在一起劳动改造。

    这事只不过是和“草帽圈儿”有关的一个插曲。我们还是回到兴州,接着说那里的事儿。

    有一天,鸿儒的爸爸背着铺盖卷回来了。由于长时间见不着爸爸的面,鸿儒和妹妹,见着爸爸了,都不敢说话,躲在一边,偷偷摸摸地看着他。

    爸爸叫他和妹妹过去,对他们说:“爸爸以后就不走了,天天和你们在家。爸爸不去外面工作了,回家劳动,支援农业生产!”

    鸿儒和妹妹对爸爸的话有些听不懂。后来,街坊邻居、亲门近支的叔叔大爷们,来串门的人多了,才慢慢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你在部队都当营长了,不是应该转业安排到地方继续当官工作吗?”

    “我是从部队转业了,组织上给我安排到辽宁鞍山钢铁厂了,在一个分厂当保卫科长。”

    “那多好啊,那是城市啊!你再把嫂子和孩子接去,就不是庄稼人了,那不就成了城市人了吗?”

    “现在,国家遇到了暂时的经济困难,上级动员城里人下放到农村,支援农业生产。”

    “支援完了,还回去吗?”

    “不回去了,我们是自愿回乡的。公职就没有了,党组织关系都开回来了,以后我和你们一样了。”

    爸爸回来了,和村里的人一起,有时候到地里干活,有时候搞“大跃进”、炼钢铁。

    爸爸是从鞍钢回来的,又当过干部,知道大炼钢铁是怎么回事。他和乡亲们说:因为我们国家的钢铁产量太少,毛主席提出“超英赶美”的目标,就要全民动员,大炼钢铁。一九五八年八月底,中央在北戴河召开会议,确定当年钢产量翻一番,完成一千零七十万吨。随后很快形成全民大炼钢的局面。

    兴州的炼钢炉,就是用一些耐火砖砌起来,里面糊着焦炭粉和黄泥土。没有什么现代化的设备,炉建好后,加个鼓风机就算大功告成了。因为炼铁炉体积较小,在三立方米以下,所以称为小高炉。

    农民和干部都不知道怎么炼钢,也不知按什么比例投放。还是鸿儒爸爸懂一点,就估摸着把焦炭、石灰石、云英石再加矿石放在炉内猛烧,鼓风机使劲在下面鼓着风。矿石经高温熔化后,由于铁的密度大一些,铁水就会往下流,流到下面挖的沙坑里时,铁水遇冷就慢慢变成了一块硬硬的大饼状,人们管它叫“大饼炉”。

    由于铁矿含铁量不是很高,用的又是土法,炼出来的铁块质量很差,里面含有大量的杂质。于是有人认为,再加些生铁可能炼出来的铁块质量就会好些。当时农民都吃食堂的大锅饭,很多人家里的锅都没用了,就有人把家里的锅砸了送往炼钢炉。后来,农户家的铁块也都被动员起来统统送入了熔炉。群众的积极性很高,大家心里都空前地被“超英赶美”的这个宏伟目标刺激着,连家里的铁门栓都取下来了,种田用的锄头也被送来,还有秤砣、秤钩。

    只有爸爸心里知道,小高炉前是不能离人的,时不时地要填焦炭。因为,如果不保持炉内的高温,一旦里面冷却下来铁水凝固住了,那么,整个炉就要报废。如果炉内壁淤积的灰烬太厚,就很容易使熔出的铁水流不下来,也会导致前功尽弃。拆炉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全部拆了再造一个炉,就会使炼铁的进度放慢。大家轮班日夜守候在高炉前,特别是夏天,每天汗流浃背的,身上的衣服根本就没干过。

    那时大家都没有回家,困了,在炉前眯一下眼睛打个盹;饿了,就啃点食堂送来的干粮。熊熊的炉火照得每个人的脸都异常地兴奋,所有人的情绪都在“以钢为纲”、“钢铁元帅升帐”的口号声中变得异常高涨。几个月待在炉前不回家,那是常事儿。只要炉内能流出红红的铁水儿,对所有的人来讲,比自家生个大胖儿子还高兴!

    这种幸福之情以报喜的方式迅速蔓延开来,如果哪个炼钢炉使用好几个星期都没凝固住报废,或者哪个炉出铁量比较大,这个炉的负责人便马上写好喜报,然后大家敲锣打鼓地到县政府报喜。敲锣打鼓还不算,有的还一路放起了鞭炮。不管怎样,所有的人都为梦想而亢奋着。

    隔三差五,一些小高炉的负责人被叫去开誓师大会、喊口号,如果有人在会上表态要一个月内炼一百公斤钢铁,就马上有人高喊,奋战一个月,炼它几百公斤。最后这个数字被人们越喊越大,几乎所有人都信心十足,称要天天“生产放卫星”。

    一九五八年五月,一阵狂热的“共产风”刮向全国农村的各个角落。兴州也不可避免地实行了“一大二公”,祖祖辈辈的农民都走上了集体化的道路,吃上了集体大食堂。

    那年鸿儒刚满10多岁,正在读小学二年级。当时一个生产小队为一个大食堂。他家的那个大食堂叫跃进食堂,全队四十二户180多口人都在这个大食堂吃饭。食堂的厨房原来是一家农户的住房,“一大二公”的政策让这家的主人搬到了别的地方去住,小队长就让在这几间屋子里支上了很大很大的大锅,抽调五六个人当炊事员,给全小队的人做饭。每天三顿饭,家家户户挑着或抬着饭盆到食堂里去打饭,也可以运到家里吃。去食堂打饭的时候,由于队里户数多,打饭的人要排很长的队,晴天还好些,遇到刮风下雨特别是数九寒冬下大雪,去食堂打饭的人们可就要受罪了。

    那时到大食堂去打饭,每人每顿给多少饭食那是有定量的。有时是小米饭每人一碗,稀粥每人一小瓢,饽饽每人一个或是两个。

    在生产队吃大食堂的日子里,开始几个月,从食堂打饭回来还能填饱肚子。第二年遭受了严重的“掐脖旱”,地里的谷子、玉米、黄豆等庄稼旱死了一多半,秸秆干吧得都能点着火。

    “共产风”、“浮夸风”把“三泡稀”那样的小队长和替换了“胖大海”当了大队长的“愣头青”那洋的干部们,吹得不知道了天高地厚。他们竟然向上级虚报一亩水稻能产一万多斤,一亩玉米能产两万多斤。结果,生产队收点粮食都上交了国库,生产队仓库内空虚无粮,集体食堂无米下锅。社员们为了糊口填肚子,只能挖野菜煮熟后掺到稀粥里充饥。什么“增量法”、“瓜菜代”等等的稀奇古怪的“饭”都吃过了。凡是地里和山上长的青枝绿叶的都往家里抢、往嘴里塞,造成严重营养不良,大人小孩都出现了身体浮肿现象。

    到了一九六〇年五月,上级政府非常重视这件事,开始给生产队集体食堂下拨粮食,每人每天二两粮食。生产队食堂只能熬一些很稀很稀的米汤粥分给社员们吃。

    鸿儒家里,每顿吃的都是从食堂抬回一盆稀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米汤,再往里掺上许多野菜或是粗糠充饥。小学生们每天放学后,都挎着个大筐,拿着把小铁铲,到田野里去挖野菜。

    家家缺粮少柴,人人营养不良,身体特别虚弱。到田野挖野菜时,只能跪在地上,裤子的膝盖处被泥土和草色染成铁青色,不见布丝,两个衣袖也是又脏又烂,像个抹布。谁不想穿新衣,谁不想穿干净衣服,那时实在没有换洗的衣服啊!

    在大集体吃大食堂的子里,村里流传着许多顺口溜。“一天吃一两,饿不死事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这就说明了食堂管理员和炊事员以权谋私多吃多占。还有“萝卜漂、红薯沉,炊事员打饭坑坏人”。这句是反映炊事员不能一视同仁,优亲厚友,给亲戚、自家打饭时多打饭打稠饭,平民百姓就只能是大锅上面盛一些很稀很稀的来糊弄。

    最使鸿儒难忘的是,一天中午,他同6岁的妹妹用一只筐子抬着一个大砂盆,去大食堂打饭。在回家的路上,系筐的绳子突然断了,大盆倒在了地上,一盆稀粥流出去了一大半。当时,他和妹妹都吓得“哇哇”大哭。鸿儒埋怨妹妹干活不使劲,妹妹说饿得一点劲也没有了。

    “这盆稀粥,可是咱们全家五口人中午的指望啊!现在撒了一大半,中午全家人吃什么?”这时,鸿儒心里害怕极了,撒了饭回家不挨打也要挨骂。

    “哥,你别说了,你看地下的粥还可以吃呢!”妹妹哭着说。

    “是啊,我俩快点趴着喝吧!”

    他和妹妹都顾不得哭了,赶忙趴在地上,就像小狗吃食那样,一点一点吸溜那流到地上还没有来得及渗到土里去的米汤。

    鸿儒一边吸溜着,一边想:稀粥虽然撒在了地上,没有渗进土里的还可以吃进肚子里,不能丢在大道上。

    那会儿,他和妹妹也实在是饿极了。

    邻居大婶打饭回来路过看见了,感觉回家告诉了鸿儒的妈妈。妈妈跑跑颠颠地就来到了鸿儒和妹妹正在趴着舔稀粥的地方。看见两个孩子那个样子,妈妈的眼泪“刷刷”流了下来。

    妈妈没有打也没有骂,只是心疼地说:“你们以后做事要小心些。”

    妈妈把剩下的半盆稀粥抱回家,掺上许多煮熟的野菜,全家人就这样吃了一顿几乎全是野菜的午饭。

    其实,这就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啊!

    又过了两个月,上级政府将社员的口粮指标由二两、四两增加到七两,社员们还在生产队大食堂吃大锅饭。

    大锅饭也越来越吃不饱了。食堂里的一天三顿,稀粥灌大肚都灌不饱了,树叶、树皮、棒瓤都成了主食。鸿儒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了,总感觉肚子里前腔贴后腔的,哪有读书的劲头啊。

    稀里糊涂地对付到了高小毕业,中学就要到县城去上了。

    十多岁的小伙子,应该什么都不怕。可是,鸿儒和伙伴们最怕一件事,那就是——“饿”!饿急了的时候,就想当牛当马,因为牛马可以找到有草的地方,狠狠地吃一阵子,一直把肚子吃饱了。

    家里离县城三十里地,一周一个来回,都靠两条腿。星期一早晨,起早从家走的时候,不管是什么东西,好赖还能塞进肚子里,三个来小时的路上,还不至于迷迷糊糊。

    到了学校,这五天半的学习生活是太难熬了。同学们饿得上不了体育课,夏天老师就让大家坐在阴凉地休息。冬天,就坐在朝阳的地方,晒晒太阳。老师说,这样可以保存体能。

    最难受的是星期六的下午,上完两节课,就该放学回家了。在那三十里的土路上,两条腿是怎么也架不住空落落的肚子啊!眼前冒花,两腿打颤,不管冬夏,头上都会冒汗。

    他和同学们,永远也忘不了教语文的蔡老师,送给他们的“满族八大碗”。

    一天的语文课,同学们又饿又困,都想趴在桌子上睡觉。蔡老师看见了,很心疼地说:“同学们知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故事吗?”

    “不知道!”同学们无精打采地回答。

    蔡老师说,我给同学们讲讲——

    “望梅止渴”出自刘义庆《世说新语·假谲》:曹操带领军队作战,来到一个没有水的地方,因天气炎热,将士们长途跋涉,无水解渴,个个口干舌燥,人人疲惫不堪。此情此景,令曹操十分着急。于是,他心生一计,骗大家说,前面有一片很大的梅树林,梅子很多,又酸又甜,到那里可以摘梅子吃解渴。士兵们听了,仿佛置身于茂密的梅林之中,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酸梅,也似乎尝到了酸甜的梅子,都流出口水来。这个故事说明“望梅”,因条件反射,确能产生“止渴”的效果,也就是说,这里的空想能够起到安慰自己的作用。

    “老师,我们饿啊!”

    蔡老师又接着讲——

    “望梅止渴”的故事出自曹操,“画饼充饥”这句话却出于曹操的孙子曹睿。曹睿是三国时代魏国的第二代君王。他有个最亲信的大臣,名叫卢毓。有一次曹睿想找一个适当的人当中书郎,便请卢毓推荐,并且告诉他,千万别推荐徒有虚名的人:“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意思是说,选拔人才不要单凭他有名声,名声好比画在地上的饼,没法吃的!从曹睿的这句话,后来就产生了“画饼充饥”这句成语。唐朝李商隐在他的《咏怀诗》中,引用过“画饼”一语,说:“官衔同画饼,面貌乏凝脂。”宋朝苏轼的《二王书跋》也引用过这句话:“画地为饼未必似,要令痴儿出馋水。”《传灯录》也有此语:“画饼不可充饥。”

    蔡老师说:“‘画饼充饥’和‘望梅止渴’,都是虚而无实,用空想来安慰自己的意思。”

    蔡老师还说:“咱们滦平这个地方很特殊,按照国务院推广普通话的指示和汉语拼音方案的衡量,滦平人,特别是兴州和金沟屯一带,普通话说得最规范。这是北京来的专家们开座谈会时说的,咱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参加了那个普通话语音调查座谈会。因为我是外地人,远没有滦平当地人说得好。北京的专家说,还要到滦平来招收广播员和展览馆、博物馆的解说员呢,同学们要加油啊,以后在这方面多努力,这是我们滦平人的独特优势。”

    “老师,话说得再好听,也不能当饭吃,我们就是饿啊!”

    “同学们,我是东北满族人。过去,我们满族老祖宗经常吃八大碗,你们想吃吗?”

    一听说吃的东西,同学们都抬起头来:“老师,我们太想吃了!”

    蔡老师说,那好啊,我现在就请同学们吃满族八大碗吧——

    相传八仙过海的时候,惹怒了龙王,八仙与龙王的虾兵蟹将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八仙寡不敌众,久战难胜,劳累疲惫,退踞海滩稍憩。歇下来以后,顿时感觉腹中空空,饥饿难忍,大家便分头寻食充饥。那是一眼望去的海滩薄地,荒无人烟,哪来的吃的东西。过了一会儿,除曹国舅一人未回,其余个个扫兴而归。

    曹国舅一人不辞劳苦,腾云驾雾,行至内地。忽然,一股奇香扑鼻而来,他不觉垂涎三尺,立即寻着香味,进入凡间一个村庄上。他乔装村夫,在庄主宅院窥视,只见四方桌上八人围坐、猜拳行令、畅怀痛饮,诱人的菜肴一个接一个地上。国舅寻想道:我原乃朝廷国舅,宫廷菜肴我享用得发腻,农家菜肴我未曾见过,何不先让我大饱口福!转念又一想,众仙友腹空我不可独享,继而采带了七样菜肴,又想起仙姑不食荤,所以又为她独带了一素菜——青菜豆腐,计八大碗。

    曹国舅临走留言:“国舅为众仙借菜八碗,日后定当图报。”

    曹国舅行云回到海滩,摆上了八大碗,八仙更觉奇香无比,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酒足饭饱之后精神倍增,再战龙王大获全胜。

    “同学们,你们猜,那八大碗是什么呢?”

    同学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八大碗,干着急说不上来。

    蔡老师接着说:“曹国舅带回来的八大碗是什么,不重要。我告诉大家,我们满族的传统八大碗是:雪菜炒小豆腐、卤虾豆腐蛋、扒猪手、灼田鸡、小鸡榛蘑、年猪烩菜、御府椿鱼、阿玛尊肉。八大碗在当时,可是集中了扒、焖、酱、烧、炖、炒、蒸、熘等所有的烹饪手法啊。”

    同学们越听越馋,口水流出来了,感觉好像真的吃到了那样!

    “我们现在是困难时期,以后我们长大了,把国家建设好了,大家都能吃到的。那时候,要什么就会有什么!”蔡老师勉为其难地为这节课做了一个这样的结论。

    以后,蔡老师又搜集了很长时间的资料,给同学们讲了,八大碗的做法有粗细之分。

    “细八大碗”指的是:熘鱼片、烩虾仁、全家福、桂花鱼骨、烩滑鱼、川肉丝、川大丸子、松肉。

    “粗八大碗”有:炒青虾仁、烩鸡丝、全炖蛋羹蟹黄、海参丸子、元宝肉、清汤鸡、拆烩鸡、家常烧鲤鱼。

    八大碗往往用于宴客之际,每桌八个人,桌上八道菜,上菜时都用清一色的大海碗,看起来爽快,吃起来过瘾,具有浓厚的乡土特色。

    以后,人们为讨吉庆,改方桌为八仙桌、坐八客、食八菜(八个凉盘、八大碗菜),一直流传下来。

    初一这一年的两个学期,就这样饿着读过来了。

    到了初二、初三的时候,情况逐渐有了好转,好歹能学点东西了。

    老师说:“刚刚过去的这年,中国社会主义革命遇到了严重困难。学校领导已经传达了上级的会议精神,说导致三年困难的原因有三个方面:一是,这三年我们国家连续遭受自然灾害;二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撕毁合同、撤走专家、逼还债务;三是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运动中出现了一些‘左’倾错误。”

    鸿儒和同学们不再那样挨饿了,当然就知道用心学习了。

    鸿儒最爱学语文、历史、地理和美术了。

    在蔡老师的一次语文课上,学到了北宋学者周敦颐所作的一篇议论散文——《爱莲说》。

    老师领读了一遍,鸿儒就背下来了——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晋朝陶渊明爱菊,宋朝周敦颐爱莲,唐朝以后世人非常喜欢牡丹!鸿儒想到了兴州老家那一红一白两株牡丹。他在作文里写道:“学了北宋学者周敦颐的散文《爱莲说》,我联想到了我们兴州老家的牡丹。周敦颐说:我认为菊花,是花中的隐士;牡丹,是花中富贵的花;莲花,是花中品德高尚的君子。唉!对于菊花的爱好,陶渊明之后就很少听说了。对于莲花的爱好,像我一样的还有什么人呢?对于牡丹的爱好,人该是很多了吧。我感觉周敦颐说得不对,因为我们兴州的牡丹,还有很多不解之谜,还没有达到很多人的爱好啊!我将来要写一篇《牡丹说》。”

    余鸿儒的学习劲头越来越足了,他要上好高中,然后考上大学,专门研究牡丹文化、牡丹艺术!

    他在蔡老师的办公室和宿舍,第一次看到了用的好像上坟的“料子纸”画的花草,还有一些用盆盆罐罐栽的奇形怪状的“干柴火”,还有一些七杈八股的树根,很有意思。

    蔡老师告诉他:我在北京上的大学,是学园艺和花卉的。那些画,是我画在宣纸上的作品;那些“干柴火”,是盆景;那些七杈八股的树根,叫根雕。如果你对这些感兴趣,以后可以教你做。你还可以考大学,学工艺美术专业。

    蔡老师还告诉鸿儒:我的爱人,是学美术的,就是画画的。她最喜欢画花鸟虫草了。可惜,现在不时兴了。以后,你们上大学了,就都懂了。

    余鸿儒激动地对蔡老师说:“老师,我喜欢这些,我将来就想学这个,干这个。”

    事与愿违的是,就在高三快要毕业的时候,中央的“五一六通知”下来了,一场政治运动——“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考大学成了泡影,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成了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大气候。

    余鸿儒从北京回到学校,已经不能再上课了。他背上行李卷,回到了兴州。

    毕竟是高中毕业生,回到家里没几天,余鸿儒就让大队书记给领到公社去了。

    公社革委会主任吴胜利和他认真地进行了一次谈话,说:“余鸿儒同志,欢迎你回到兴州公社,参加我们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咱们公社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正需要你这样的骨干呢!你平时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宣传队需要你来的时候,你就来排练和演出,小队给你补助工分。”

    就这样,和鸿儒一起回乡的几个同学,进了公社宣传队。队长是二叔余日和。

    开始的时候,宣传队经常排练一些小节目,有对口词、三句半、表演唱、“忠字舞”,然后到各个大队去演。表演节目就是要把节目内容有战斗力的唱出来,比如: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

    “批林批孔”的时候,很时兴“家庭批判会”。学小靳庄的时候,又号召贫下中农写革命诗歌,唱革命诗歌。鸿儒为了撵形势,就编了一首儿歌,到社中和大队小学教学生表演,名字就叫《家庭批判会》:

    家庭批判会,

    开得真叫好。

    奶奶坐炕头,

    爷爷坐炕梢。

    爸爸诉家史,

    妈妈批林彪。

    姐姐批判孔老二,

    我向三字经开了刀。

    弟弟一旁喊口号:

    不能饶、不能饶,

    坚决不能饶!

    这个节目唱火了,先后到滦平、承德和石家庄去参加革命文艺比赛,获得了省地县三级的第一名。

    后来,光演这样的节目不够了,因为上级要求排练和演出革命现代京剧的八个样板戏。队长二叔可犯难了,他就找公社革委会主任吴胜利同志汇报:“宣传队里的老人,都是过去戏班子的,唱河北梆子还可以,哪会唱革命现代京剧啊!”

    吴主任坚定地说:“社会主义的文化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必然去占领。在轰轰烈烈的三大革命运动中,不会革命样板戏不行!不会就要学嘛!我去县里给你们请老师,来辅导。必须要唱革命现代京剧,不要再演老一套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东西了,那些都是四旧的东西,应该批判!”

    农村文化活动少得可怜,很少有什么热闹儿。县电影公司派出放映员,巡回到各公社、各大队放电影,每个大队,一年也就轮上一两次。鸿儒他们一帮年轻人和很多孩子们,追着撵着跑各大队去看。一部电影,要看好几遍,有的看过十几遍。很多台词,大家都能背出来。特别是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舞剧《红色娘子军》,芭蕾舞《白毛女》,看的遍数更多。

    公社革委会主任吴胜利到县文化馆请来了辅导排练样板戏的老师。

    县文化馆来了两位老师,其中那位姓钟的女老师,是鸿儒中学时的班主任蔡老师的爱人。

    宣传队排练的第一个革命样板戏是《智取威虎山》。鸿儒演英雄排长杨子荣,邻村的一个女同学王彩霞演猎户老常的女儿常宝,二叔演参谋长少剑波。好在电影看过很多遍了,台词和唱段都不生疏。

    工夫没有白费,第一场演出就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可以说是一炮打响了。公社领导、大队干部和广大贫下中农都拍手叫好!因为那个年头,除了开批判大会或是誓师大会,再就没有什么热闹了,更甭说什么文化活动了。

    接下来排练《红灯记》。鸿儒演李玉和,王彩霞演铁梅。又叫响了!

    第三个戏是《沙家浜》,鸿儒演郭建光,王彩霞扮演阿庆嫂,二叔演刁德一,二婶演沙奶奶。

    就这三个样板戏,他们不知道演了多少次。秋天的时候,还去县里参加了“全县革命样板戏汇报演出”,他们演的《红灯记》获得了全县第一名。第二年春天,参加承德地区的演出,还是第一!他俩连续双双获得了公社、县和地区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革命文艺五好战士”、“活学活用标兵”等等荣誉称号。他俩成了“一对红”的榜样。

    特别是他俩在地区的汇演获得第一名时,得到的奖品竟然是一台“东方红”拖拉机!

    可是,全公社的人,没有一个会开拖拉机的。怎么办?

    鸿儒和彩霞两个人一起去学。三天后,他俩硬是把拖拉机开回了兴州,交给了公社。

    公社书记和主任,研究决定再向县里要两台拖拉机,成立公社拖拉机站。

    在不知不觉几年的排练、演出过程中,鸿儒和彩霞成了全公社的知名人物、贫下中农子女的学习榜样。在革命的大熔炉里,他俩不仅受到了革命意志的锻炼,树立起来了革命理想,而且还渐渐地产生了革命感情。

    他和她,一会儿见不着就想。可是,谁也不敢说出来,怕别人看出来,影响他们的光辉形象。这不仅仅是为了排戏,还有在一起时的那种心里的踏实和精神的鼓励。可是,除了排练、演出,就是回家,没有适合他俩单独见面、说话的场合。难为他俩了。

    春天的一个晚上,排练结束后,天色已晚。彩霞不敢自己一个人走夜路回家。鸿儒自告奋勇承担了去送彩霞回家的任务。二婶笑着说:“这个任务,就应该是你的,还不好意思什么啊!还以为我们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彩霞抹不开了,说:“二婶说什么呢?您看出什么了?我和他,就是革命同志!”

    鸿儒什么也不说,就知道不好意思地咧着嘴笑。

    二婶说:“别说了,鸿儒去送彩霞吧。外面黑咕隆咚的,好几里的道儿,怎么能让一个大姑娘自己摸着黑走呢?”

    二婶的话,说得太对心思了。因为他和她都是这样想的,可是谁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更不敢那样做。

    辘辘把打鸭子——正对鹅脖儿。

    两个人的心“腾、腾、腾”地跳着,一前一后地走着,心里想说的话,谁都不敢先说出来。他和她都想手拉手一起走,更想再亲热一些,因为两个人的心里,都是刺刺挠挠的感觉。

    可是,即使黑天半夜,也生怕别人听见、看见。

    他和她并肩走了一会儿,离得越来越近了。如果不是脚下的塑料底和路面摩擦声的干扰,就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了。

    走着走着,当他俩刚要走到供销社大门口的时候,突然听见“咣当”一声,大铁门响了一下,两扇门之间闪开了一道小缝儿,有个人抱着一样东西,悄悄地钻进去了。

    他俩这会儿也不顾得不好意思了,激灵一下站住,他的右手和她的左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身子转过来,上身贴在了一起。他的左手又攥住了她的右手,互相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声。

    鸿儒把彩霞紧紧地搂过来,悄悄地躲到了供销社大铁门旁边的墙根儿。他俩没看见那个人的脸,只能从门缝看见那个人的身影,轻步到了库房门前,放下抱着的东西,摸起旁边准备好的铁锹,快速地挖着东边那株红牡丹。挖出来了,带着土坨,装进一个口袋,又把他抱来的东西,栽进了那株红牡丹的土坑里。他还从旁边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大水桶,浇了一桶水,又把水桶悄悄放到了旁边。他,又把红牡丹好好包了一下。抬头看看周围没有什么动静,就抱着那株红牡丹,快步走过来了。

    那个人走到侧面值班室门口,到窗下的时候,在玻璃窗上轻轻地敲了三下。屋里的人只把窗帘拉开一道缝儿,闪出一线灯光,正好照到了那个人的脸上。

    鸿儒和彩霞不约而同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妈呀,怎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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