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梦-正本清源花灿烂 农家小院满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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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躲在供销社大门斜对面的胡同里,鸿儒和彩霞的手紧紧地攥着,两个人的手心都出汗了。

    可是,他和她谁也不想松手,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让那个挖花、栽花人听到了。

    他俩站在墙角里,屏住呼吸,看着那人把牡丹花捆在自行车后架上,把自行车推到大路上,骑上走了。

    鸿儒趁着彩霞没有注意,用另一只手把她搂过来,在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彩霞早有准备似的,嘴上说着“不要脸”,心里还是特别乐意地接受了。本想回头亲他一个,来个顺水推船,又没敢。那是在“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年代啊,城市和乡村,谁敢公开谈情说爱,就更不能搂搂抱抱有忍不住的行为了。

    “走吧,该回家了,太晚了。”彩霞悄声说。

    “忙啥呢,再待一小会儿吧……”鸿儒不太情愿地说。

    彩霞感觉到自己的脸是红红的,手是抖着的,在鸿儒的肩上拧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怎么那么胆大啊。你就不怕别人看见啊。”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抱在了一起,互相感觉到了心跳,体会到了对方的温度。然后,慢慢松开,悄悄出来,到了胡同口,看看前后左右都没人,才放开脚步走向了村外。

    鸿儒和彩霞两个人的家,在相邻的两个大队,有五里地。因为什么车都没有,来回都是走。人们也都习惯了走路,熟悉了这条路。

    塞外春天的夜晚,静悄悄的。还没有月亮,什么都看不到。

    鸿儒和彩霞,这对过去的同乡同学、现在的革命同志,如果不是刚才看到了那一幕,心情该有多激动啊!

    乡间小路上,鸿儒的右手紧紧攥着彩霞的左手,谁也不想松开。彩霞说:“鸿儒,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你娶我,我嫁你,是我俩的心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吧!刚才看到的牡丹花的事,也是我俩一辈子的秘密,对吗?”

    “当然啊!一辈子的,把你装在心里,让那事烂在心里。”

    鸿儒把彩霞送到了家门口,刚要说“明天见”,就听见彩霞爸爸说:“鸿儒,家里坐会儿吧?”

    他和她都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手,有点不知所措了。原来是彩霞的爸爸早就站在门口,等着接彩霞呢。

    “不了,不了……我是送彩霞回来的,宣传队领导怕她自己不敢回来,就让我把她送到家。不早了,我回去了,大叔!”

    “傻孩子,别以为大叔什么都看不出来啊!就你俩精,别人都是傻子啊。回家吧,大叔就不再去送你了。”彩霞爸爸说出来这样几句话。

    过了几天,二叔和二婶分别到鸿儒、彩霞两家去当媒人,把两个人的事给挑明了。

    街坊邻居、乡里乡亲、亲门近支的都说,鸿儒和彩霞那就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现在叫“一对红”了,人家就是两口子的材料,别人谁也不能不同意。

    二叔日和毕竟是戏班子的领导,是干部啊,他知道“水再大也漫不过桥”。他就去了公社,找到革委会吴主任,汇报了给鸿儒和彩霞提亲的事。

    公社革委会吴主任一听,就乐了:“日和啊,你做得太好了!这鸿儒和彩霞,就是最好的一对革命伴侣!我们公社革委会支持这事,坚决支持!”

    “谢谢主任!谢谢您!我替我哥哥余日洋,还有鸿儒和彩霞,还有全家的老少爷们,谢谢公社党委和公社革委会,更要谢谢您吴主任!”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作为宣传队的队长、鸿儒的叔叔,余日和太激动了,连忙说:“谢谢吴主任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不要谢我啊,我们都是革命同志,就是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的。记住,他俩结婚的时候,不许请吃请喝,不准要彩礼,必须节约闹革命,喜事新办,一定要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

    “主任您放心吧,我们余家保证给鸿儒和彩霞办一个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革命化婚礼!吴主任再见,此致革命的敬礼!”

    “此致革命的敬礼!余日和同志,再见!”

    鸿儒和彩霞,这对革命化的恋人,必须按照组织要求去做,首先是干好革命工作,绝不能搞封建主义的老一套,更不许做出资本主义那一套。

    两年以后,他俩的年龄够了。公社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党支部研究通过,报请公社革委会批准,鸿儒和彩霞可以结婚了。

    定下了结婚的日子,鸿儒托公社吴主任从供销社要了一张“工业劵”,也就是“车子票”,想给彩霞买一台“永久”牌自行车。

    可是,供销社只有“燕山”和“飞鸽”这两个牌子的,“永久”一直缺货。鸿儒感觉“燕山”太土,“飞鸽”怕留不住,再让彩霞飞了,就不想要这两个牌子的。

    公社吴主任又托了县供销社的领导,终于串换成了“永久”牌的。

    鸿儒的爸爸余日洋,把自己珍藏了多年、一天也没有舍得戴的全钢三防二十一钻的“上海”手表,从柜子底下掏了出来,给了没过门的儿媳妇,说:“家里也没有钱买什么了,这就算是彩礼吧。”

    彩霞特别不好意思,说:“爸爸,看您说的,现在是新社会,不许要彩礼。再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况且,鸿儒已经给我买了自行车,您又把您自己都舍不得戴的手表给了我,这已经就是两大件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块手表,我不能老是自己戴,鸿儒我俩轮班戴吧。”

    彩霞真是个聪明伶俐、八面透亮的好姑娘。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让人听了感觉心里舒服,脸上光彩,那才叫一个“皆大欢喜”呢。

    八月节结婚的日子临近了,算计着还差一点日用品没买。

    一天中午,吃过午饭,鸿儒和彩霞一起去了供销社。

    供销社就三个门市,西边的是副食门市,东边的是生产资料门市,中间大一点的是百货门市。

    中午,趁歇晌时间来买东西的人不少。因为生产队一年四季的活计,总是干不完。大人们和上学的孩子,一般都是趁歇晌的时候,来买点家里用的零碎东西,或是纸啊、笔啊等常用的文具。也有不少人是以买东西为借口,其实是专门来看漂亮的女售货员的。

    鸿儒和彩霞走进了百货门市,正好是小吴在值班。她好像刚洗过头的样子,显得更水灵了。她是公社吴主任的大女儿,叫吴琼,是吃“大本儿”的。你看她瓜子脸、大眼睛、长头发、细高个,粉皮嫩肉,就像煮熟了扒了皮的鸭蛋青。她长得那个好看样儿,是谁也挑不出毛病的,不论是男的还是女的,谁都爱看她几眼。特别是小伙子,更爱看,看不够,不光是兴州当地的,还有十里八村,甚至外公社和县城的小伙子,都舍近求远来兴州供销社买东西,为的就是来看她一眼,和她说句话,从她手里买一点东西。如果赶上她休班,就会聚一帮,什么东西也不买,就等着她上班的时候再来。

    因为兴州的地方不大,又都是社直单位的年轻人,鸿儒和吴琼,互相都很熟悉。实际上,这个漂亮的“高干”女儿吴琼,才二十出头,比彩霞更漂亮。她,一直在暗恋着潇洒帅气的鸿儒。可是,谁都知道,宣传队里的男主演鸿儒和女主演彩霞,那都是“撂下笤帚占着磨”的主儿,别人再想撬行,也无从下手了。小吴和彩霞两人关系挺好的,更不能争夺好姐妹的心上人了。

    彩霞也知道吴琼的心思,正像也有很多小伙子喜欢她一样,那都是想着心动、看着眼馋,没了机会。

    一见彩霞和鸿儒一起来了,吴琼怀着一种异样的心跳,脸蛋儿一红一白的,还要故作镇定,连忙打招呼:“鸿儒哥、彩霞姐,我知道你们要结婚了,是不是来给我送喜糖的?看着你们要结婚了,真让我们这些没主的人羡慕啊。祝福鸿儒哥、彩霞姐!”

    “谢谢你小吴。”鸿儒看着吴琼漂亮的脸蛋儿、水灵灵的大眼睛、会说话的小嘴儿,也有点拉不动腿了。不过,有彩霞在身旁,他不好意思了,腼腆得像个大姑娘,嗓子眼里挤了这句客气话,就很不自然地走到别的栏柜前,有心无心地假装看着。

    彩霞走到了吴琼站着的栏柜跟前,两个漂亮的姑娘,说起了私房话儿。

    过了一会儿,鸿儒见两人说得还没完没了的,怕耽误下午排节目,就催着说:“你俩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咱们还是先买东西吧,你俩有空再说。”

    小吴风趣地说:“我也抢不走你的媳妇,着什么急啊?鸿儒哥,你说,买什么?”

    鸿儒还真不知道该买什么,就说:“你让她说吧,她说买什么,就买什么。”

    “哈哈哈哈,还没结婚呢,就让媳妇当家了,模范丈夫啊!”

    鸿儒的脸和脖子,“腾”地一下,红得像刚下完蛋的母鸡。

    彩霞也不好意思了,低着头,抿着嘴,东瞅瞅西看看,过了几分钟,才说:“我就要买一个洗脸盆,别的东西我就不要了。我想给他买一个的确良的军帽和一条扣钳腰带,我看现在挺时兴的。”

    “哈哈,哈哈,姐姐啊,你更会疼丈夫啊!那个腰带挺不错的,我用的就是。我给你们拿去。”

    吴琼把扣钳腰带、的确良军帽从货架子上面拿了下来,放到栏柜上,拨拉着算盘,嘴里念叨:“脸盆和帽子都是两块零二分,两样是四块零四分,腰带是一块八毛六。这三样一共是五块九毛钱。”

    鸿儒过来,开始掏钱。小吴转过身,一看脸盆放在货架子的最上头,够不着,就拿来了一把椅子。

    彩霞见她要登到椅子上去够洗脸盆,就说:“小心,别摔着。”

    吴琼笑呵呵地说:“没事的,这不是常事嘛。”

    说着话,小吴就一转身登到了椅子上。她一举手、一踮脚尖,肚子往回轻轻一收,扣钳腰带一反松,只听“呱啦”一声,滴溜哆嗦的尼龙裤子,“出溜”一下子褪到了脚脖子。

    “我的天哪!”鸿儒差点喊出声来。

    苗条、漂亮的吴琼的圆乎乎、白嘟嘟的屁股和那点儿比命都值钱、谁也不应该有资格看到的“风水宝地”,这下子算是一目了然、一览无余了。

    她急得不知道是该用手捂住前面还是捂住后面,心一乱、脚一颤,“咣当”一下子从椅子上摔倒在了地上,椅子也刮倒了,砸在她的身上,眼瞅着也和鸭蛋青一样圆润细嫩的屁股蛋儿上,刮出了一道大口子。

    门市里那么多的大人、学生,都看傻眼了。鸿儒反应过来,赶紧跑到后院,叫来了女售货员,从栏柜里面,把小吴的裤子提溜起来,系好腰带,搀扶到后院的宿舍去了。

    别的售货员赶紧给拿了东西、收了钱,鸿儒和彩霞感觉太对不住人了,不好意思得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社革委会吴主任开始还不知道自己的掌上明珠当众掉裤子摔屁股丢脸的事。他要求鸿儒和彩霞的婚礼,要办成兴州公社的样板:“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场暴动。”

    就是按照公社主任“暴动”的革命要求,鸿儒和彩霞的婚礼办出了革命特色:不许送亲,不许接亲,不许坐席,更不许喝酒!

    鸿儒借了一个公社干部的自行车,他骑着给彩霞买的自行车,和叔叔一起去彩霞家里,把她接到了“新房”。

    “新房”是宣传队的同志们帮助布置的,很有时代特色:在东沟挖的“白土子”,熬成水,重新粉刷了四壁;后墙正中间的上方,端端正正地挂着新的毛主席像;毛主席像的两边,张贴着毛主席手书的字画,一头是“发扬革命传统”,一头是“争取更大光荣”;对着里屋门口的西墙上,挂在一副新穿衣镜,镜面上贴着一对大红囍字;新糊的窗户纸上,贴着娘家妈和婆婆妈剪的几对窗花。

    在公社革委会吴主任的主持下,革命的新郎余鸿儒同志和革命的新娘徐彩霞同志,左手握着毛主席语录贴在胸前,右手攥成拳头举过头顶,在毛主席像前庄严宣誓:“我们一定要团结战斗,共同革命,海枯石烂,红心不变!我们一定要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祝福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宣誓完毕,宣传队的同志和新郎家亲门近支的人们,在院子里,一起用高唱革命样板戏的方式,祝贺这对革命伴侣的结合。

    先是宣传队队长、新郎的二叔,代表新郎家的贫下中农唱了一段《智取威虎山》:“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几十年闹革命南北转战,共产党、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红旗指处乌云散,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人民的军队与人民共患难,到这里为的是扫平威虎山!”

    “草帽圈儿”的老伴“女胡子”接着来了一段《红灯记》:“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刚,几次要谈我口难张。看起来你爹爹此去难回返,奶奶我也难免被捕进牢房。眼见得革命的重担就落在了你肩上,说明了真情话,铁梅呀,你不要哭,莫悲伤,要挺得住,你要坚强,学你爹心红胆壮志如钢!”

    二叔又来了一段《沙家浜》:“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烈日喷炎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伤痕累累,瘢迹重重,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蓬勃旺盛,倔强峥嵘。崇高品德人称颂,俺十八个伤病员,要成为十八棵青松!”

    新娘徐彩霞更是情绪激昂,来了一段李铁梅那段:“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奶奶呀!十七年教养的恩深如海洋。今日起志高眼发亮,讨血债,要血偿,前人的事业后人要承担!我这里举红灯光芒四放——爹!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顶天立地是英勇的共产党,我跟你前进绝不彷徨。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祖祖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新郎余鸿儒来了一段《智取威虎山》:“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鸿儒和彩霞的结婚典礼,在“会师百鸡宴”的节奏中,快乐地结束了。

    婚后的鸿儒和彩霞,一看到洗脸盆、的确良帽子和扣钳腰带,就忍不住要笑一阵子。

    鸿儒有时就开玩笑地问:“咳,彩霞,你说,那天吴琼怎么连裤衩都没穿呢,真是一下子就全都露白了。我和你结婚以前,也没看见过你的白屁股和那个地方啊。”

    彩霞说:“你这个没脸的东西,瞎说什么啊!那天,她刚来完例假,中午吃完饭,她把脏了的裤子和内衣都洗了,又刚洗完澡,盖着床单在床上休息呢。就那么巧,这时候就有人在门外喊她,说马姨家里有急事要回去一会儿,让她去替班,快一点儿。她没来得及穿裤衩,就急忙拿了裤子穿上就去替班了。我俩也就那时候去的,真是不凑巧啊!一个大闺女,把最怕别人看见的地方,暴露给了你们这些老爷们和那一大帮中学生,多抹不开啊,都会影响以后找对象的。我总觉得挺对不住她的。她再也没脸在兴州供销社干了,她爸爸托人把她调到远处去了。以后,我们有空应该去看看小吴。”

    从此,乡下的年轻人互相取笑就留下了这样的顺口溜——

    新娘领着看美人儿,

    新郎见到开眼事儿。

    吴琼无意无底洞儿,

    扣钳腰带洗脸盆儿。

    就在“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如火如荼的时候,1964年10月16日,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1967年6月17日,中国第一颗氢弹空爆试验成功;1970年4月24日,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也叫“东方红一号”,发射成功,在宇宙中唱响了《东方红》歌曲。

    “两弹一星”是新中国伟大成就的象征,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就在举国上下、万众欢腾的日子里,也正好是那两株牡丹花盛开的时候,余鸿儒和徐彩霞的大女儿降生了。鸿儒和彩霞给女儿起名“彤彤”,是“红彤彤”的革命意思。

    彤彤一天天长大,和那两株牡丹一起,见证着这一切。

    爸爸妈妈整天忙着到处演出,顾不得照看孩子,就由奶奶管着。

    鸿儒和彩霞,还有宣传队迎来的运动是一个接一个:批林批孔、反潮流、评水浒批宋江、学小靳庄……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让高山低头,让河水让路!”

    1976年上半年,全国人民爱戴的周总理和德高望重的朱德委员长先后逝世;7月28日,河北唐山发生了大地震;9月9日,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与世长辞;10月6日,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帮”被隔离审查,后来受到了历史的审判。

    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在北京举行。全会的中心议题是把全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

    一天上午,由公社“革委会主任”,改任公社“管委会主任”后,又升任公社党委书记的吴胜利同志,陪着四位客人来到了公社拖拉机站,找到了余日洋。

    握手、寒暄之后,吴胜利书记说了客人的来意:“县委组织部的领导陪着两位鞍钢组织部的同志,到咱们公社来了,这位是陈科长,那位是李干事。鞍钢组织部要给你宣布一个决定。考虑你是老英雄,就没有叫你去公社,我陪着四位领导来给你当面宣布吧。”

    县委组织部的两位同志,很有礼貌地向鞍钢的同志示意了一下,说:“还是请你们二位宣布吧!”

    鞍钢来的两位同志,看上去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来岁。

    那位年长的同志很谦虚地说:“感谢滦平县委和兴州公社党委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我们是鞍钢党委组织部的,我姓陈,他姓李。我们受鞍山钢铁厂党委的委托,宣布:给余日洋同志落实党的干部政策,恢复公职,这些年的经济困难,适当予以补偿,继续享受科级干部待遇,根据本人的身体状况和意愿,可以回原单位,也可以自由选择工作单位。”

    余日洋感到太突然了,短暂的激动之后,竟然老泪纵横。过了一会,向组织倾诉了心声:“党培养教育我这么多年,我没有给党和人民做出什么贡献,心中有愧。当年回乡务农,也是响应党的号召,我无怨无悔。回乡二十多年来,我力所能及参加生产劳动,已经过来了,我不再要什么经济补偿。我是一个快六十岁的人了,也不能再为党多做什么工作。因为很快就要到退休年龄,我不想再回鞍钢了,就在县里给我安排个单位,请组织考虑,我不能给组织添麻烦。”

    县委组织部的同志说:“您是革命的功臣,解放战争的英雄,我们热烈欢迎您到县里工作。我们回去,尽快研究您的意见,也会尽快给您落实的。”

    没过几天,县委的一台“北京212”吉普车来兴州,把余日洋接走了。

    到了县里,县委书记亲切接见,并同他商谈:“您是革命的老英雄,更是我们县的光荣。考虑您的身体情况,不想给您安排更累的工作了。县委考虑安排您到县供销社工作,任党委书记。您看还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县委尽量满足您。”

    “谢谢组织对我的信任和关心。不过,我想,就不用在县城安排我的工作,也甭当县供销社的书记,就让我回到家乡的兴州供销社,做一点具体工作吧。”

    县委尊重了他的意见,任职是:县供销社正科级干部、兴州公社党委委员。县供销社和兴州公社党委的协商意见是:余日洋同志任兴州供销社党支部书记。

    余日洋到兴州供销社上班了。他在调查研究、了解情况的时候,在那两株牡丹周围,整天转悠,怎么总是感觉不对劲呢!本来就是一红一白两株牡丹,怎么成了一株白牡丹、一株红色大芍药了呢?他和社里的同志座谈了解,不管是岁数大的,还是岁数小的,都说是不对劲,可谁都说不清楚。

    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他念叨了这事。鸿儒和彩霞互相看了一眼,说:“爸爸,谁都说不清楚,您也解决不了,您就别管那些事了。”

    “那不是我管不管的事,那两株牡丹花,就是一红一白,是康熙爷御赐的,一开始是四株呢,老祖宗留下来的就剩两株。是谁给换了呢?”

    老爸疑惑不解,经常念叨这事。

    鸿儒和彩霞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提到这事,就给打岔。

    倒是孙女童言无忌:“我长大了,帮爷爷把那红牡丹花找回来。”

    说来也怪,这个孙女从小就喜欢花花草草、虫虫鸟鸟的。什么猫啊,狗啊,鸡啊,看完了,就画出来,画什么,像什么。她还经常蹲在地上,看那“花大姐”、“王母娘娘”、“刀螂”啊什么的,就连蚂蚁、蚂蚱,都不放过,一边数,一边看。爷爷到供销社上班以后,孙女放学就来,站在库房前的牡丹花旁,看起来没完没了。开花的时候就画花;花落了,就画叶。画起来就没够。

    鸿儒和彩霞又生了个儿子。

    宣传队的演出越来越少了。

    公社党委研究决定:解散公社宣传队,宣传队长余日和回到兴州大队当党支部书记。余鸿儒到“公社综合厂”当党支部书记兼革委会主任。这个厂子,只是生产加工一些锄镰镐杖的简单农具。

    徐彩霞安排到公社中学,当革委会副主任,兼文艺课教师,是代课教师的身份。

    后来,鸿儒又兼上了公社拖拉机站的站长。

    余鸿儒同时当两个社办企业的负责人,一天从早到晚都忙不过来。媳妇彩霞的代课教师,也很紧张。两个孩子都撂给奶奶,也不是法子啊!两口子没有办法,事业为重,坚持吧!

    这一年的春天,刚刚化冻。公社党委召开紧急会议:为了加强战备,巩固国防,驻兴州的解放军某后勤部队要扩建营房和弹药库,时间紧,任务重,全公社各单位和各大队,必须紧密配合、协同作战、保守军事秘密。

    拖拉机站的任务是到东沟大阳坡,按照部队后勤处的要求,清挖营房地基、推土垫造训练场。

    余鸿儒亲自带领两名机手,昼夜奋战在工地上。

    推到第四天的时候,任务是把“娘娘坟”削平!余鸿儒和机手一起,轮班在驾驶室里操作。

    眼看就要铲掉“娘娘坟”了,余鸿儒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那里面埋的是他的祖姑奶奶啊!

    斗私批修的年代,哪能允许他去阻拦或是改变啊。他让机手停下,休息一会儿。把康熙和祖姑奶奶的故事讲给机手听。那个机手也为难了:“站长,您说吧,我们是推还是不推呢?我听您的!”

    “我怎么能做这么大的主呢?我的兄弟啊,这是国防工程,我们敢不干吗?你听我的,我俩一起推,慢慢来,不要毁坏了坟里的一点东西。推到棺材,停下来,我们把尸骨收全,再给埋到山上去。”

    “行,站长。我们保护好娘娘的尸骨。”

    “如果找到随葬品,那都是文物,你和我都不能要,必须完全交公!”

    “好,没说的!”

    中午,在别人都去吃饭的时候,鸿儒和机手就要推到“娘娘坟”了。余鸿儒从驾驶室走下来,跪倒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说道:“我的祖姑奶奶啊,您在这里歇息几百年了。如今,要惊动您,给您挪个地方,恕后代不孝啊!”

    鸿儒站起身,向机手示意开始。

    隆隆的推土机,慢慢启动,土层一点点推开,渐渐露出来了:棺木早已经腐烂,只剩下白骨一堆。随葬的物品,什么都没有。说明“娘娘坟”被盗过。传说的康熙御赐配件、首饰、金银宝物,无影无踪。

    “咳!我的这位祖姑奶奶太可怜了!生的时候,没有得到合情合理的身份;死了以后,还遭到了盗墓贼的洗劫!您的第十一代后人余鸿儒,给您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安息去吧!”

    两个人没顾得吃午饭,一个到山上挖坑,一个去供销社找包装箱。然后,两个人一起,悄悄地把“娘娘坟”迁到了半山腰的一处缓坡上。

    第二年的清明节,余鸿儒领着彩霞、女儿和儿子,从家里挖来了一株白芍药,悄悄地栽到了新“娘娘坟”旁。他本想把供销社院里的那株白牡丹花移栽至此,可是他考虑再三,最终没有那样去做。

    他不想再让祖姑奶奶为了牡丹而伤怀。

    一九七九年秋后,拖拉机站的三台拖拉机和一台铲土机,都分配到各村去秋翻地、闸沟造田。拖拉机都是两个司机,可以轮班,人休车不休,只要拖拉机不坏,就要在上冻之前,把全公社的平地翻完。可是,那台推土机只有一个司机,没有替换班的。站长余鸿儒又顶了上去。

    在推土机推到一个小土山的时候,生产队长说:“这个土山上,过去长的都是老榆树。低指标那几年,我们队的社员把树叶和榆钱儿捋净了,后来又把树皮都给扒光吃了,几十棵老榆树全干巴死了,集体砍了榆树做板材了。十来年了,估计树根还没有烂净。”

    队长请求余站长和推土机手受点累,把山包给推平一些,好扩大一点土地面积,多打粮食。

    余站长说:“队长不用客气,我们就是来帮助你们推土垫地的。”

    果然,推出几十个老榆树根。有些小一点的,让群众拉回家做烧柴了。剩下几个大的,太重了,没法装运,就在地边堆放着。余鸿儒站在老榆树根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感觉哪个都像是什么东西,可又说不准像什么。

    他忽然想起来了,上中学的时候,在蔡老师家里,看到过的“根雕”,不就是用树根做成的吗?

    鸿儒急忙和队长商量:“我说队长啊,这几个老树根,都卖给我吧!”

    “瞧您说的,这几个破树根,也不值钱,还卖什么啊!就送给您了。我找几个人,帮您装车,给您送家里去吧。”

    余鸿儒好像捡到了宝贝一样。

    树根运到了家里,彩霞问他:“你把这样的树根弄回家来,有什么用啊!当烧火柴,劈不动;摆样吧,哪有地方搁它。”

    “哈哈哈哈,就是摆样的啊!你就等着瞧好吧,我给你做根雕!”

    “什么根雕啊?你是吃饱了撑的吧?”

    鸿儒找来了斧子、镰刀、菜刀,又到木匠家借来了刀锯、凿子,一早一晚,只要在家就“叮叮当当”地干起来。

    第一个树根砍碎白瞎了,什么都没有做成。“没用了,烧火做饭用吧!”

    过了几天,第二个还是没有做成,“还是留着给你烧火!”

    再做第三个的时候,他没有瞎砍。他说要去县里开会。其实,到了县城,他哪也没去,直接去了蔡老师家。

    到了蔡老师家,说了几句话,鸿儒就走神了。他也听不进蔡老师和他说什么了,一门心思地看着那几件根雕发呆。

    蔡老师问他:“鸿儒喜欢根雕啊?喜欢哪个,你就拿走吧!”

    “不是……是……”

    “你今天怎么了,好几年不来家里一次,今天来了,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蔡老师,我想和您学根雕,您教我吧!”

    “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好吧,我先给你说说。”

    蔡老师给他讲,我们中国素有“园林之母”之盛誉,而根雕艺术与盆景艺术作为姊妹花,它们的原理艺术相关联,密不可分。而园林艺术正是我国民族文化的精华。

    根雕艺术能在中国形成,显然与古代的历史文化有关。在伟大的古代文化的长期熏陶下,我们的祖先,酷爱大自然,富有想象力和创造力。在我国春秋战国时期,学术界百家争鸣,竭力倡导人类贴近自然、追求自然,而且表现了思想的新奇、敏锐和活泼,有一定的自然辩证法。

    蔡老师说,根雕是一门艺术,是发现自然美而又显示创造性加工的造型艺术。根雕是“三分人工,七分天成”,就是说在根雕创作中,大部分应利用根材的天然形态来表现艺术形象,少部分进行人工处理修饰。因此,根雕又被称为“根的艺术”或“根艺”。

    蔡老师告诉鸿儒:一定要记住,要正确欣赏一件艺术品,欣赏者也要有一定的艺术修养、艺术感悟力,有一定的美学知识。

    根的美妙,在于似与不似之间。只有善于观察,善于发现,才能从形里找出神韵,找出奇、特、怪、妙之处。只有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才能领略创作者创作的意图,甚至可以突破作者的思路,找出更深刻的内涵。

    临走的时候,蔡老师送他一件根雕作品:“我这个小东西,拿回去好好研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以后随时来,只要我会的,都教给你!”

    鸿儒要出门的时候,看到了蔡老师卧室的那盆红牡丹。他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还是顺口说道:“那株牡丹,是木本的吗?是什么颜色的?”

    “快别说那牡丹了,是我借人家的红牡丹。在我家养了十几年了,明年春天,我就还给人家呢。”

    回到了家里,他让彩霞仔细欣赏蔡老师的根雕作品。女儿彤彤也很感兴趣,看起来没完没了,一会儿说像这个,一会儿又说像那个。

    功夫不负有心人。余鸿儒做成了一件又一件根雕作品。彩霞、女儿和儿子,都成了他的助手。

    “余老根”,成了人们对他的新称呼。

    一九八一年,农村全面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各家各户种自己的地,集体的摊子都不好管了,一个个的就要解散了。

    随后,政社分开,建立乡人民政府。紧接着,彻底取消了人民公社,撤区建乡扩镇。兴州公社不复存在,和沟外的一个公社合并为一个乡了。

    根据上级落实民族政策的指示精神,县里要争取建成满族自治县,要求全县各乡镇,动员原来是满族的,可以更改成满族,并有升学、生育等方面的一些优惠政策。

    兴州余家和其他一些老满族人,很快落实了这一政策。

    不久,农村“大队”改为“村民委员会”。乡办中学的代课教师,或转正或辞退。徐彩霞回到村里,当上了妇女主任。

    妇女主任要带领全村妇女脱贫致富,从哪下手呢?躺在炕上的彩霞,看见了窗花。“这些窗花,多数是外地人卖的,我们自己就不能剪吗?对啊,发动妇女剪窗花,不也是致富的门路吗?”

    娘家妈、婆婆妈,婶子大娘、姐妹、侄女,聚到了炕头上,开始了剪窗花。

    “咱们满族妇女,自古以来,都会剪窗花。这些年,不怎么时兴了,还卖得出去吗?”

    “我找几个小姐妹,去邻县的丰宁和张家口的蔚县,看看人家是怎么剪窗花致富的!”

    说去就去。彩霞领着四个姐妹出发了。不到十天,姐儿五个回到了兴州。在“五朵金花”的带领下,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坐在炕上,剪起了窗花。当然,由于徐彩霞是演员出身,又是全村妇女的“将领”,村里的男女老少,就管她这个余门女将叫“赛金花”。

    其实,剪窗花的学名叫“满族剪纸”,是依附于满族民间特定的文化背景与生活环境,在艺术上具有自己特定语言和风格的剪纸艺术,这是一种承载着北方满族灿烂而厚重文化的民间艺术。

    经过数百年发展,满族民间剪纸已成为在国内外具有一定影响的民间艺术。还有许多满族剪纸表现了北方的自然风貌、生产习俗、节令习俗、婚丧习俗及民间传说。

    满族人是浪漫的,因而满族剪纸也创作了大量的童话故事。剪纸的每一个故事都反映了满族人朴素善良、耿直纯真的道德风貌。

    “余老根”和“赛金花”,一个做根雕,一个剪窗花,一对满族夫妻,过上了另一种农村人的新生活。

    “不再搞政治运动了,干部和群众都能把时间、精力和聪明才智用到脱贫致富、过好日子上,这才是我们的根本啊!”

    就在供销社的老书记余日洋快要退休的时候,领导考虑他过去耽误的时间太多,恢复公职时间很短,身体还挺好的,就让他继续干下去,搞好传帮带,给全县供销系统的拨乱反正起一个示范引路的作用。

    他答应了:“组织信任,领导关心,我老头子保证发挥好余热,多为党和人民做点事。”

    刚刚入秋的一天早晨,县城中学的蔡老师两口子,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兴州供销社,他们竟然是来送红牡丹的。

    他们说:“我们借用这红牡丹,是有特别的用途的。等我们先把花儿栽上,然后再慢慢跟各位说吧。今天,终于完璧归赵、物归原主了。我们的心,悬了十几年,总算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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