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苦夏，秋天一晃，就迎来了初冬。
那夜，张蜀睡得很沉。凌晨，他懵懵懂懂地醒来，天气很冷，阴风从窗缝使劲地挤进来，带着一种湿湿的潮。张蜀来到窗前，天还没有全亮，透过窗外的树林，是一片青虚虚的白。张蜀推开窗子，竟奇异地发现外边白皑皑地下了一场大雪。白雪像个化妆师，把钢筋水泥组成的城市装扮得分外妖娆，雪地折射出白亮亮的光，那晶莹剔透的冰凌花缀满枝头，像一片片白色的星星，美的让人透不过气来。洁白的清晨，人的灵魂也是安静的。一对喜鹊落在窗对面的槐树干上，抖动着翅膀，欢快地叫着，这种鸟样子并不好看，叫起来也不悦耳，但是却让人感到一种难得的欢心。
张蜀想起了自雪，她看到这样美丽的雪景也会这样感动吗？
每天每时，张蜀都惦记着白雪，只因她的工作很忙，他不好意思去打扰她，这是其一；再有的就是张蜀的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他所在的小报新换了主编，人员进行了大调整，他已由副刊部调到记者部，每月上不到三十篇稿子，主编就要扣发他的工资，更谈不上什么奖金了。加上孩子要上学，生病的母亲要雇计时工，他的经济已经捉襟见肘，哪还有时间和白雪约会？
感情可以透支，金钱如果透支就难以维持生计了。有时，张蜀也想到了跳槽，但是他真是舍不得这份难得的工作！
想到自己失败的婚姻，想到自己尴尬的生存境地，张蜀真有些心灰意冷。
其实，张蜀在离婚前，生存环境还算不错。前妻黄梅相貌姣好，体型也好，就是太厉害嘴不饶人。这也许和她的职业有直接的关系。黄梅在公交一厂开无轨电车，收入颇丰。张蜀呢，他抄抄写写，在报刊上发些小豆腐块文章，也有些收入。当时，前妻黄梅尚没有外遇，尽管整天也是骂骂咧咧，数叨他这没本事那没本事，但不管怎么样，她还是过日子的，也愿意和他和睦生活……
自从黄梅有了外遇，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看哪都不顺眼，摔摔打打找茬儿打架，直搞得张蜀不敢回家。每天下班后，张蜀就像一个幽灵，在大街上徘徊，直到夜深人静，他估摸着妻子已经睡着了，这才悄悄上楼，悄悄开门，悄悄上床睡觉，翌日一大早，不等黄梅醒来，他又悄悄离开家……
后来，张蜀发现妻子有了外遇，他不敢接受这个现实，她毕竟是他惟一的初恋、生活中第一个女人……她再跟他吵架，他仍爱着她……
再后来，妻子携着家里仅有的八千元钱与自己的新欢去了深圳。张蜀几次赴深圳苦口婆心地找她谈话，都被她无情拒绝。
妻子打碎了他的梦想，也毁掉了他的生活，让他在感情上万劫不复，并把他拖进深渊，让他生活在黑暗中，难以自拔……
俗话说得好，三十而立，他一个近四十多的人不仅没能事业有成，甚至还在贫困线上挣扎，为温饱而四处奔波；总是想，总有一天，生活会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金钱会有的，然而生活依旧。想到这，他的心酸酸的，不住地淌泪。他眼窝子浅，有时一想起自己的贫困生活，他就抑制不住，想要大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现在眼泪终于流不出来了，在心窝子里淌，这种滋味让一个大男人自己去消化难忍受啊！
伴着这种思绪，张蜀想起白雪，自他遇到了白雪，就生出一种想法，一定要迎头赶上去，娶她为妻。不过，随着他们的交往的时间越来越长，张蜀就越是感到身心疲惫。尽管他们有着共同的语言，却因为彼此之间收入上的差距，拉远了彼此之间的感情。每每想到这里，张蜀就感到自卑，感到白雪高不可攀。
“你为什么总怕见我？”每每白雪这样问他，他总是尴尬一笑，说：“我很忙……”
“我看你有很多话想说，却不敢说。”她说。
他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说：“你多想……”
她就笑：“你怕我是吗？”
他说：“有点儿。”
她就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电话铃响得好刺耳，震得张蜀猛地一机灵，他操起电话，就传来白雪甜美而动听的声音：“张蜀，你起床了吗？”
他说：“起了！”
她兴奋地说：“你到窗前来！”
他说：“我已经在窗前了……”
她激动地问他：“你看到什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他被她问得有些懵懂，睁大眼睛往外看，他看到的还是皑皑白雪，他从白雪中搜寻着她的倩影，他最终并没有发现什么令他激动的东西。
她见他不说话，进一步追问道：“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他回答不出她的问话。
她这才很失望地说：“张蜀，你好笨！真的好笨！雪。阿，你看到了吗……”
他忙说：“看到了，我早就看到了……”
她又兴奋起来，说：“今天十一月一日，我的生日；三十五年前我出生的时候，听我爸妈说，也下这么大的雪……”
她真是高兴极了，声音里似乎都带着优美的音符：“今天晚上六点，我们在吉利夜总会见……对啦，你别忘了带上你的孩子……我们好好玩上一晚上……”
电话就撂了。
张蜀望着电话，他突然感到天空晴朗起来，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红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那只红发卡，这只展翅欲飞的红蝴蝶，在他的手里颤动着翅膀，那样子十分好看。张蜀十分珍爱地反复吻着这只红蝴蝶发卡，他似乎觉得他与白雪的心更贴近了。
这一天似乎过得很慢！
好不容易熬到五点三十分，张蜀匆匆离开单位，到学校接上女儿，就向吉利夜总会赶去。
雪早已不下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城市所有建筑物都戴着干净的雪帽，树木枝头上的沉雪被抖落得差不离了，发出一种闪亮的赭黑色，水洗过一般。
在吉利夜总会门前，张蜀看到了白雪。她一身素装，白色的皮袄，白色的西裤，白色的手套，白色的皮鞋，和她一身素装形成明显反差的是她头顶上的那只红蝴蝶。
好靓丽啊！张蜀在心里感叹道。他和她接触近四个月，她给他的印象总是那么亮丽，每天每一刻都是那么精神抖擞，那短短的漆黑头发，总是像打了发蜡似的油光可鉴。她属于那种争强好胜的女性，温柔中有种刚愎，浪漫中有种雅致，妩媚中有种矜持，清爽中有种古风，那一双眉黑黑的，那眼睛也是黑黑的，亮亮的，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机灵劲
张蜀想：所谓的女强人也不过如此吧！
前妻黄梅就不像白雪，就穿装打扮总是那么随意，尤其到了夏天，大裤衩子一穿，趿拉着一双塑料凉鞋，蓬头垢面。她穿的衣服大多是结婚时购置的，现在穿起来显得小了，让人觉得滑稽可笑。不知为什么，张蜀总拿神经病人和前妻作比较，比较着比较着，他就情不自禁的“噗哧”一笑……
想着想着，张蜀和女儿来到吉利夜总会门口。
站在门口的白雪一眼就看到了张蜀，她用一双纤纤玉指向他招手。来到她身边，张蜀带着孩子随着她走进大厅，上电梯来到六楼。这里不像楼下那样拥挤、喧嚣、吵嚷，人少，静悄悄的……
三个人围着一张小吧台坐下，漂亮的女服务员送来三张菜单，白雪笑眯眯地用非常优雅的声音问女儿梦梦：“小姐，您用点什么？”
听了白雪的话，张蜀的心猛地一动，眼泪在眼眶里滚动。女儿生活这个世界十年，从未进过这样高档次的饭店，也从未让人这样尊重过，张蜀特别感动。
梦梦拿过菜单，一时间变得茫然无措，因为她从没点过有。
白雪就用十分温柔的声音鼓励梦梦说：“梦梦能行的……”
梦梦在白雪的鼓励下，终于大着胆子问白雪：“点最便宜的吗？”
白雪忙说：“NO，今天是阿姨请客，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不要在乎贵与贱…
梦梦点点头，选择了四个最便宜的菜。白雪坐不住了，她看着自己手中的菜单，对服务员说：“来一只一斤左右重的龙虾，三只海蟹，一条鲑鱼，一只甲鱼，要两吃……”
服务员正欲转身离去，白雪又说：“要看一下……”
梦梦小白鲢似的张大小嘴，不明白白雪的话，但她也没有多嘴再问。
服务员离去后，很快就来了一名男服务生，他提来四个塑料兜，里面的鱼虾活蹦乱跳着。白雪看了看，说：“加工去吧！”
张蜀看着女儿，女儿的眼睁得大大的，非常惊奇，刚才的疑问得到了解答，现在又重新产生了疑问。看着白雪，她很天真地说：“阿姨，这很铺张吧！”
白雪点点头，非常优雅地说：“梦梦说的不错，阿姨今天是很铺张，但是今天与往日不同，因为今天是阿姨的生日，阿姨今天就是要铺张一下，请你和爸爸过上一个幸福的傍晚……”
梦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阿姨，我懂了……”
这是一个非常温馨的傍晚，整座大厅里只有他们三个人，钢琴手在聚精会神地演奏《蓝色的多瑙河》，优美的钢琴声让人感受到了天空的蔚蓝，河水的清澈……让人禁不住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不知什么时候，张蜀拿出那只红蝴蝶发卡，他对白雪说：“白雪，这只红蝴蝶发卡带在我身边，我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它的……”
白雪听了后就笑，说：“永久吗？”
张蜀说：“永久。”
此时，梦梦已经吃饱，她睁大一双黑黑的眼睛，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父亲和新结识的阿姨，她在想什么呢？
“梦梦，今晚快乐吗？”白雪关切地问梦梦。
梦梦点点头，说：“快乐！真的快乐！我妈妈从来没有这样热情地款待过我。”
张蜀想：何止你，我也一样啊。
白雪欣慰地笑了。她向服务员招招手，服务员彬彬有礼地走了过来，说：“小姐，您还需要点什么？”
白雪非常优雅地说：“买单……”
张蜀一听说“买单”，他连忙掏钱，却被白雪制止住了：“张蜀，没你事，说好了今天我买单，你就别谦让了……”
张蜀知道，这顿饭没有一千元是下不来的，所以他也没再谦让。女服务员拿着菜单回来后进一步证实了张蜀的判断。
“九百八十六元。”女服务员说。
女儿听到这个数字，一张小嘴又张大得像刚刚提上水面的小白鲢。
白雪呢，却泰然处之，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她从钱包里掏出一千元钱，递给女服务员，说：“找零的钱就算作给你的小费吧！”
吃过饭后，白雪提议到八楼游乐场，带梦梦开一开卡丁车。张蜀欣然同意。
看着白雪和梦梦坐在卡丁车里的那种兴奋劲，张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女儿在笑，在开怀地、放纵地、无忧无虑地笑。张蜀很久没有看到女儿这样笑了，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他们共同将梦梦送回家，然后偎依着，走在雪地上……
后来他们又去了白雪家，在那里所发生的事，是张蜀始料未及的。
张蜀想：假如我的一生中能多有几个这样的日子那该有多好啊！但生活毕竟是生活，尤其是美好的东西很难重复。
从白雪家出来，张蜀十分不情愿地向家走去，白雪就站在门口目送他远去，他走了很远，回头望着白雪，她的手仍在灰暗中摇着，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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