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北方念给你听-我把北方念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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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人,来了走,走了来,他们追求爱情和亲情,殊不知自己只是这世间渺小的一粒尘埃,终躲不过来一回,又走一回的轮回。

    1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从她嘴里听见“北方”这俩字。

    就像这些年来第一次从她身上找到一点北方的影子,那般浓厚且强烈,就像站在甸子山上吹风,虽爽,可是冷。

    我认识她十年了,不长,可是足以挖掘她的故事。我对她总是小心翼翼,我害怕去揭开那块伤疤,我知那里早已溃烂成泥。

    可是今晚,她用吹风机吹着昨夜残留在体外的酒味,发梢未干,裹一条浴巾,挽成两疙瘩,垂下,开始喋喋不休。她嫌弃昨晚我未给她挡酒,烤肉也不够辣,她要特辣的那种,我点支烟靠在门口听她讲。她锁骨分明,有些许水珠挂在那里,她的头发像猫,懒散优美。然后我就看见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我认得她说的那两个字:北方。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你今晚怎么了?”我害怕我的声线超过我预想的一丝丝,会让她不安。

    她姓叶,叫慕青。她说这姓简单,旁人问她:“姑娘你姓啥?”她就扯着大嗓门喊:“口加十,特好记是吧?”

    她像猫,总会像猫一样蜷缩成一团,别人进不来,她自个儿也走不出。只逢得别人问她姓,她才会微展身体,探出头来寒暄两句。

    她爱她的姓氏,她总说,那是北方赐给她的。

    慕青就像那千年前已有的甸子山,沉稳安静,不会呼啸也不懂世故,一草一木,都属于北方。

    2

    一九九九年,跨年之夜。

    我决定在两千年到来之际干一票大事,刻不容缓的大事。槐西鱼塘是甸子山下一片富饶之地,这个鱼塘常年产大量冬鱼出售,生意红火,唯独除夕冷清,这就给了我下手的机会,为什么只许他们挣钱?这道理不通,哪怕我逮一桶冬鱼卖不出,好歹这年就可烤着鱼,就着蕨菜下肚,和我爹凑合过了。

    然而此刻做其他事显然都是徒劳的,必须快刀斩乱麻,拿了粘网,再拿盆,好歹也得拿一把耙,方便打捞。夜色黑,鱼塘四周皆是爆竹味,刺鼻难闻。我脱了棉鞋,真冷,脚趾如棉花遇水般蜷缩在一起,我伸着脚尖碰了一下水面,如丝般的电雷就传到我的脑电波,不行,太冷!得至少拿个什么包裹一下方可行啊。

    可有些事就是不顺心。我还在思考边缘,瞬间背后猛一受力,我就“咣当”下了水,顷刻间,我的暖意荡然无存。

    一个女的,站在我背后,穿着长款白棉袄,披发,怀里抱一暖宝宝,活像鬼。

    她一出现我就知,我这一身凉意都是拜她所赐,我刚开口准备骂,她却先朝我喊:“你个窝囊棒子哟,偷个鱼都整得磨磨唧唧的,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居然骂我,凭什么?就凭她是女的?我认得她,慕青,甸子山下小霸女,只读了初中,有人生却没人养。当然,她还有一个名号——我指腹为婚的媳妇。这是我爹同我讲的,她总爱坐二流子他们的自行车在村头乱窜,每逢撞见,我爹就指着她蓬乱的麻花辫骄傲地说:“唠,那就是我未来的儿媳,虽然野点,但是以后你一调教,准是个顾家的好媳妇。”顾家?我丝毫没看出来。

    她和我平辈,同年龄,凭什么骂我?哪怕是个女的,这事也不能就此算了,哪怕以后被人说我欺负女人,这仗也干定了。我还在想开场白,她便又开口说:“赶紧捞,左边,左边鱼多,都是肥的,捞上岸我们三七分。”

    “凭啥?”我想了很久的开场白终究被这俩字代替。

    她向前几步,近一米处蹲下,低头就能看清鱼塘里的水。她望着我,那眼神无丝毫暖意,她眼睛发红,眼角发紫,可眼睛很大,像是要罩住她能看清的一切。半天,她说:“你偷鱼意志不坚定,我推你下水是帮你。你下了水,就是偷鱼行为的发生,你这是预谋犯罪,我是目击证人,你不听我的,我就去告发你。”她指着粘网,又指向我:“你,快点行动,小心本小姐待会儿反悔,你一条鱼都休想拿走!”

    一九九九年末,我在鱼塘中捞着鱼,两手满是冰块。

    零点钟声敲响那刻,她在鱼塘边原地转圈,从后背掏出一把不烫手的小烟花,靠在胸前,从裤兜掏出打火机,点上,然后“咯咯咯”地发出细微的笑声,之后她半蹲身子,向前倾,对着我笑:“喂,偷鱼的,新年快乐,发发发,哈哈哈!”

    二〇〇〇年,零点,那是我走过十八个年头的第一个世纪年,也是第一次知道“荷尔蒙”是什么。

    3

    她近来学会了用探探,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一款社交软件,她不用微信,不发朋友圈。前些天北京大雨不断,西城口那边有大量积水,难行难回。她几天未出门,我也几天未回。一天下午,我拿了一个智能手机回来,扔给她。她在电脑前码字,戴着眼镜,扎着马尾,哪怕坐在电脑前,都像只猫,懒韵十足。

    下午六点,正是阳光霸占沙发的时候,她喜欢把沙发放在能晒到阳光的位置,她常说,沙发上的花也是花,不晒晒就会枯萎。

    她拿着新手机,躺在沙发上朝我挤眉弄眼,然后开始把玩手机。她的作息时间不规律,她在一家网站写连载小说,偶尔有公众号找她约稿,她的笔名叫阿猫姑娘,她写了稿子也不去翻看阅读量,用她的话说,钱挣到手就行。

    她躺在沙发上,斜靠着沙发背,手旁是暖瓶,她胃不好,暖瓶不离身。之后就是手指触碰屏幕发出的声音,不太大,像五彩球滚落地板那样轻,我放下杯子,蹲在她旁边,看她。她随手拿一本书,调皮地挡住我的视线:“你想干吗?满脸色相,哼哼!”

    “不干吗啊。”

    “哦,对对对,你等着。”她向来都这样大惊小怪,每隔几秒脑袋瓜就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冒出来,以至于这六十平方米的小屋到处都展现着她的奇思妙想,有成品,有半成品,就像哈尔的移动城堡。八竿子打不着的物体在她手中,就像是有前世记忆般串在一起,不失美观,不失分寸,用她的手法组合在一起,刚刚合适。

    她拿了凳子,踩上去,打算去够冰箱上面的东西,我把她抱回沙发,她的身体顷刻间陷在沙发里。我拿了东西放在她怀里说:“家里有男人,要我是干什么的?”

    她咯咯地笑,把怀里东西摊开给我看,一脸惊奇:“你知道吗?我们以前真是作孽,扔了那么多酸奶瓶,你看,这些都可以二次利用。”

    她把酸奶瓶改成小花盆,每个上面都绑了彩带。

    你瞧,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活在自己的奇思妙想里。她的奇思妙想就像她冬日里穿的大衣,厚实且御寒,暖意只在她身,寒意休想袭来。她有自己独有的看法,休得别人说三道四。前不久她的连载在网络上被众人拿来开撕,那满屏的火药味看得我都牙痒痒,我劝她要不弃文算了,可她才不管那些,流言利剑近不了她身。这样也好,落个清净。

    她有独特的见解是好事,可我总会惊慌,我怕某天睁眼,她再也不见。

    4

    二〇〇三年冬,冻坏生灵的夜晚。

    她这样跟我讲:“我要逃,结婚的时候。”

    我说:“好啊,我帮你,你的计划是什么呢?说来听听。”

    “我要逃婚,新娘是我,新郎是你。”这话是结婚前一晚她跟我说的,也不算说,她的语气很明显,她是在通知我,而不是和我商量,而且,她已经为她的逃婚计划做了充足的准备,而我,只能遵从她的命令配合她。

    她是这样和我说的,言语间多少有些歉意:“我跟你讲,我对你也不是不爱,是爱,但是,哎呀不知咋说,反正事态紧急,我必须逃了,我不能带着附加的肉体和你过日子,我怕这附加的肉体某天害了你。”

    她说的我没懂,但我按照她说的做了。

    我连夜给她买了去贵州的火车票,找来了旧皮箱,装了她的衣物,也装了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凌晨时我瞒着我爹出了门,去了二里火车站,她裹得像个大粽子,头发绾起,素颜,怀里抱着暖宝宝,手腕上绑着我给她的平安绳。

    “我走啦。”她吸了一鼻子冷空气,鼻尖冻得通红。

    “嗯。”我答她。

    她的眼睛那般美,天哪,想想以后再也见不到,还是感觉心里空空的。

    她说想去贵州,山大,她就喜欢山大的地方,我说挺好的,就去贵州。她上了开往贵州的火车,硬座,从北到南二十六个小时可到。我本不打算买硬座票,可是我所有的钱加起来只够买硬座票,还余两块钱。这事很打脸,对我而言是这样的。

    我目送她上车,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有话想和我讲,但最后她只说了句:“我撤了,下次面谈!”

    火车顺着铁轨消失不见,我杵在那,脑海里只有俩字:慕青。

    子夜过后的几个小时,甸子河边就炸了锅,像蜂巢。

    我成功扮演了在外有女人,不愿将就娶了慕青的渣男,毕竟演技在那里。

    我给我爹讲我大学时如何花天酒地,如何惹女上身,如何骗了慕青,慕青知情后如何离开的戏码,换来的是我爹的一巴掌,还有他叹息间的一句话:“那姑娘,最后还是回了贵州。”

    我成了甸子河边的一个笑柄,成了妇人争相怒骂的渣男,这样也好,省了以后的相亲,女子那般现实,谁又愿嫁我这渣男。

    我和她联系的唯一方式是短信。

    她不会用智能手机,视频开不了,语音发不了,因处在山区,只得短信联系。她就像那远走的青鸟徘徊在天空里,成了我唯一的牵挂。

    发短信有时也成了我们的一大难题。

    她信号不好时发来的短信总是隔几小时我才收到,我回她时,她已睡。但断断续续地拼凑在一起,总算得知她一点消息,她说她在贵州毕节的一所小学,她现在是老师。

    嗯,她在支教。

    二〇〇四年,过完年的第一个星期,我收到她的短信:

    “我在毕节,你要不要来?”

    “来!”我回她。

    “你要不要来?”这句话我反复读了无数遍,在火车上读,在心里读,我觉得我快要炸了,如果八角楼能够撞到二里火车站,那在我心里不知已炸毁过多少万次了,这是我当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我要见她,立刻!那短信就像一把导火索,点了火,传在我身,于是,她说什么都成真的了。

    她说到了贵州直接坐卧铺来毕节,便宜。

    我照做。

    她说从公路下来,靠右手满是油菜花不通车的路便是,直走。

    我照做。

    她说有铁索桥,小心过。

    她说贵州山大,但是很美。

    嗯,是真的美。

    5

    年尾,我问她回不回北方,她说不回去了。

    她说:“我们去北京好吗?”

    “好极了。”

    那是在贵州支教一年中最忙碌的一晚,我们临时决定去北京,这就忙坏了手机,抢票近四小时,总算抢到两张票。还是硬座。

    也是那晚,她跟我讲了当年逃婚的原因。

    “我生在北方,我娘是贵州人,她随了我阿婆性子,路子野。当年跟了去贵州贩毒的我爹,就嫁到了北方。我爹贩毒被抓进了局子,被我爹坑的那帮毒贩逃了几人,曾放话等我爹出来要剁人。哎,其实也不是我爹带着警察抓他们的呀。我娘跟了别人。我北方的奶奶看着我长大,我十几岁时她就去世了。”

    她说她一来没上过大学,二来她心里有怨气恐难消,她怕上辈子的祸根带给她。

    “你想,我和你结婚,我爹的事再牵扯到你,我难护你周全。”

    “我是孑然一身,不欠你,不欠众人,活得自在潇洒。”

    我看她,挂着两行眼泪。

    每个人都有伤心处,这大概是她的吧。

    “兄弟我也孑然一身,请问姑娘愿同我结伴,去往北京吗?”

    她抬头看着我,傻笑。

    6

    这大概就是慕青吧,我总算认清了所有。

    在不温不火的时间里,所有生物都在不断爬行,有的混进浑浊不见,有的落在土里消失了,但凡有一点能被抓住的,都得保持最好的姿态,不然消失后混进泥土,总是没了意思。

    她的心有怨,难消。

    她不爱喝酒也不吃肉,对她来说那些东西都是过眼看看,可昨晚她的吃相惊呆众人,满口大肉,露着嘴唇吹啤酒,抱着麦克风大声唱歌。回来就像猫那般嘀咕肉不好吃,酒不好喝,说她想回北方,我一定神,看她。

    “你确定?”

    “确定,我们回去吧。”

    我带慕青回了北方,结了婚。我的大脑一直在转个不停,我搂着她的肩想,这下好了,总算真正是我的了。

    那时,她怀孕三个月。

    以前她害怕生孩子,现在越来越期待。

    我问她:“后悔吗?”

    “后悔啥?本小姐生了她,她可是管我叫老娘的!”

    一孕傻三年这话在她身上体现出来,我们结婚时她就记不住我家那些亲戚,路上碰见她总是:“嗨,你去转啦!”“喂,你是那个谁?”“哦哦,你是那个谁来着?”她不怕得罪人,也不懂得人情世故。

    八个月时,她孕期反应明显,晚上总是睡不好,有时吃不下饭,总是坐在窗附近看着外面,然后摸着鼓起的肚子傻笑。

    她生的那天是阴天,比预产期晚了一星期。

    她心脏不好,特意选了加护病房,她被推进去的时候,我拉着她,让她别害怕。

    “如果被问到保大保小,一定记得,保孩子。”

    这是她抓着我的手特意叮嘱的事。

    那是我有记忆以来最清晰透明的一天,十七个小时,甸子山旁的水啊,波涛汹涌,没个安静,外面好似变天,越发昏暗。而慕青,进了手术室,再没走出来。

    “生下一女,可您的妻子因胎位不正加上宫缩乏力引起的产后出血已经去……”

    护士还未说完,就已红了眼。

    我多想用尽所有恶语来呵斥我的懦弱,可是,于事无补。

    她的生命如同波澜不惊又猛地张开翅膀想要飞的甸子山那般稳。

    我仿佛见到她像一朵埋进泥土的蔷薇花,她最恨不干净,她不善交往,她不喜社交软件。我的肚子就像长了恶瘤,我用力捶打。

    我脑子像蜂巢涌动,只有一个念头,我要见她!

    我发狂似的躲开护士,一头撞了进去,几乎是踉跄着爬到她面前。

    她被一块白布盖着。

    恨意将我的骨头磨尖,没了方向。此时除了无能、无力,我还能做什么?

    慕青,慕青。

    怨是一个害人的幌子,害人不浅。

    若可以,我愿那时的你一直在北方,你的一草一木,皆是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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