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娃姓啥,无人知。
灵娃是一乞丐,后背如山,每个冬季,前胸裹一厚袄,算是过了冬。逢年过节,无人记起。
无儿无女,了无牵挂。
灵娃住酒厂后门,后门那时还没扩建,有他一块栖身之地。
灵娃多大,也无人知。
自小到大,鲜有的记忆是,一撮花白胡须,破烂大衣,抵御风寒。破洞肥裤,长年累月,碎布条挂满身,一拐不离身。脸发黑,掉皮,不留神看不清眼睛。嘴巴裹在衣领下,衣领处,大概是几十年未见水发黑的脖根。
那算啥?算乞丐呗。
我三爷提起灵娃,总这般说,乞丐,就是一乞丐。
灵娃勤奋,能干。这事,镇子里的人都知道。逢个大夏,知了满空吼叫之时,灵娃就派上了用场。他那虱子满地爬的小地,被踏破无数次。
“都是来干吗的?”我问三爷。
“请这尊神的。”三爷答。
“啥神?”
“干活、收麦、打麦,当免费苦力神,反正灵娃,也不知钱,他傻,也不计较。”
夏季麦场,总见他。逢东边打,西边收,抱一麦秆,扛肩,跨大步,咧嘴憨笑。太阳高挂,人们三五围一群,蹲在麦场收麦,灵娃也混在其中。
妇女三三两两一堆,收着麦穗,夸着灵娃,如何能干,如何收麦,如何聪明。你就说灵娃吧,他傻,可逢着别人夸他,他就笑。一排黑牙,暴露在光下,透黑红肉,裸露无疑。
2
灵娃和胡家,还有点亲缘关系。
我三爷常这般讲。三爷脾气犟,像牛,逮着爱讲的,可讲一宿。不爱讲的,就卖关子。
我一岁时,我爷过世。孝子卧草堆,举孝棒。这些老故事,都是我三爷讲的。三爷说我小,不懂事,老围着炕转悠,翻褥子,翻墙背,找我爷。这时灵娃就来了,一把抱起我,放在上堂,掀了白布,让我摸我爷的衣角,说:“孩儿,爷在这,在这,好好摸。”
后来想想,这哥们胆真大啊。
三爷那晚喝了烧酒,头晕,扶着拐,坐在炕头,眯着眼睛,摇手,大喝:“我们胡家出来的弟兄们,胆都大!”
在三爷断断续续、满口酒味的话语中,我才得知灵娃的事。
他说,灵娃是他的堂兄。
人攒劲,个大,白净,算是胡家大院有点墨水的。二十有余时,灵娃娶了一房媳妇,上城人,眉目清秀,会绣得一手好鸳鸯。日子过得还不错,灵娃那时学了一门好手艺——宰羊。
东村头,每年腊月,肥羊像团雪,白花花卧在地面。只见灵娃穿了黑裹围,手戴塑料套,大刀阔斧,站在人堆前。
灵娃宰羊有三讲究,一是不见血,二是速度快,三是扒皮不用刀。要当街宰,羊毛要用雕有青丝的花桶盛,他拿了淡盐水洗刀尖,得七八次,门口那盆金钱树,拜这水所赐,长得越发出挑。把盆儿放案板下,用来盛血。
羊断气后,灵娃用刀先将四蹄、下巴颏、胸部三角区、羊尾处用刀分别挑开,然后先在腹部用左手抓住挑开处,再用右手握拳推剥。他的拳头好生厉害,一拳下去,只听“哗哗”十几声,半张羊皮便被剥下。只消三五分钟,一张羊皮不用刀便被轻易剥掉。
灵娃有手艺,这是生存本领,任谁都拿不走,日子过得还算红火。
三爷说:“可灵娃就爱瞎折腾,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去折腾啥辣椒面,说可挣大钱。翻了几座山,进了城,买了辣椒面,来镇子卖。灵娃老实,听了谗言,说可发家致富,就用全部家当换了辣椒面。奈何辣椒面是莩子做的,全是假的。”
“灵娃傻了,疯了,成了穷光蛋,那个俊俏的媳妇,也跑了。日子一长,生一场病,也就成了乞丐。”我三爷的语气里,有埋怨,有无可奈何。
3
自打我有记忆来,就记得他。
不是他的人,而是他后背,那稳如大山,一布一梭,一苦一酸的家当。那可不是普通家当,是座山,走哪背哪的山,就像宫崎骏动漫《哈尔的移动城堡》里的城堡般,是他的全部。
小学六年级,流行扣小牌。牌上面有孙悟空、圣斗士、铁甲小宝,还有可砸墙的三角板。那时,男孩心中的英雄,不是孙悟空,也非圣斗士,而是三角板和小牌最多者。于是,寒冬腊月,巷口的台阶上,三五人一团,赢战利品,玩得兴起。
灵娃就在一旁看,他的家当靠在巷口处,站在我背后。
有人笑话,说:“你四爷。”
我要面子啊,我咋能有这样的四爷。我大爷掌管胡家族谱,二爷曾是抗日老红军,三爷七十,可都是从抗日走过来的老军人。而灵娃,咋可能?我轰他,他不走,他伸着手,想抱我。我喝他,不准动!他就站着,不动。
一会儿,他掏出一副小牌,捏在手心,捧在我眼前。
那居然是极其稀缺的圣斗士光环牌,上面还有五角星。灵娃蹲下来,将它给我,又掏出一个,放在台阶上。他搓搓手,用力一扣,一个小牌就被他赢走了。我们好奇,蹲在他身旁看,他的手发黑,有冻疮。他倒好,成了这一堆孩子心中的英雄,他们围着他,要他手里的小牌。灵娃起身,手举高,说:“不给,不给,这是我给虎子的,是我们虎子的。”
听他喊我名,自尊心好像得到放大,无限放大,倍儿有面。
而他的手,泛黑的冻疮,好生疼。
后来,灵娃栖身的酒厂被评为中华老字号,酒厂改造,小门被拆,他彻底成了无家之人。三爷说,想收留回来,可是碍于门户面子,还是随了他去,有时接济一二,活着就好。
灵娃的窝被端,他就闹乡政府,无果,灵娃真正成了流浪人。
他的背,越发的弯,越发的沉。走路时,总会咳嗽两声,腰更弯了。
我娘说,终究再不联系,让我少沾惹。
4
我读初三那年,腊月三十,天寒地冻,电线杆都被风吹倒,整个村子过了一个没电的夜晚,也没得看春晚。
第二天,满镇子都是骂娘、骂祖宗、骂爹的。
春晚没看,有赵本山的春晚没看。
五叔进门,说:“灵娃死了,在十字街那儿。”
我立马推开门,跑向十字街,人群被我拨开一条缝隙,我看见马路中间,灵娃躺在雪里,被雪埋着,冻死了。五叔哽咽着说:“终究是胡家的人,却落得冻死的下场。”
我三爷听到消息,缠着的烟卷,抖落一地,接着他打了自己一耳光,那般清脆、爽快。
埋的时候,是大队几个伙计,还有我几个叔去的。
一副棺材,一叠黄纸,几盒香,埋于村头胡家地里,挨着我大爷的坟冢。
我三爷提了一壶酒,半晌,未说一字。
灵娃入了胡家族谱,我才得知,他叫胡君。
“君子坦荡荡”的“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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