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我翘起腿,装出一副随和的样子,而心里正盘算着何时离开此地。是明天还是后天?巴不得今晚就走。
她朝我笑笑,嘴里吐出白烟圈。
跟那对形影不离的画家夫妻一样,我也年年来温泉过春节。只要避开旅游旺季,你就能在这里享受到你在都市中所渴望的清静自在。尤其像现在这样,山谷里下了雪,看不见一个人影,因此不论待在旅店里独自看书,还是沿小溪踏雪爬山,都觉得心旷神怡。为了享受这区区数日的安宁日子,我不得不每年搭长途车,绕过烟波浩淼的大湖,越过数重高山,来这家小旅店住几天。
尽管这里的旅店费仍像游客众多时一样昂贵,不肯减半个子儿,但它周围松柏森森,环境幽雅,而且房间里有暖气,厨师端来的饭菜也可口,因此我觉得多花几个钱是值得的。且最关键的是,我还勉强花得起这笔钱。
通常我在这里至少待一星期。虽说见了那对画家夫妻总要点点头,或者说几句关于太阳或雪景之类的闲话,但彼此并不深谈。他们不知道我从哪儿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我喜欢他们这样,也喜欢他们画的画,并时常站在他们的画架旁看一两个钟头。现在使我既意外又扫兴的是,竟在这里碰见了我的女病人。我知道她与众不同,曾两度自杀未遂,均被送往我任内科医生的那家都市医院,都是我当班抢救。不过她独自来乌龙潭温泉过春节也并非不可思议,因为我知道她是个容易心血来潮的女人。
“这地方蛮清静。”她由衷赞道。
“确实清静。”我自己也点烟抽烟。
“你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一下午?”她问我。
“是的。”我说,“喜欢雪后初晴的天气。”
“瞧见你的背影就认出了你。”
她说她是下午一点半到这里的,吃了点东西就放水洗个澡,然后看电视。晚饭前觉得没事干,便再次放水洗个澡。她说来温泉不多洗几个温泉澡,对不起一路风尘的辛苦。她举杯邀我喝酒,频频给我搛菜。她说在这里碰见同乡人格外亲切。“何况我又认识你。”她对我说,“你救过我的命,救过两次对不对?”伸出两个指头朝我笑了笑。她的表情似乎自豪得意,仿佛一个女歌手在谈论她以前的辉煌时刻。
我知道这种女人神经脆弱,因此极有礼貌地、并极有分寸地跟她一问一答。她喝了葡萄酒脸色绯红,这时我不禁想起她躺在医院白床单上插透析管时的煞白面孔。她算不上漂亮,不化妆的话,她的外表要比实际年龄大一些。我知道她已经三十出头,她丈夫是个衣着讲究且出手大方的有钱人,她要什么就会给她买什么。他们夫妻二人有个刚读书的漂亮男孩,那孩子见了她怕她,只站在病床边朝窗口眨眼睛。
我要付账时她按住我的手,不让我掏钱。这时候,那对画家夫妻早就回房间了,整个餐厅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她拿起放在餐桌上的蛇皮手包,拉开拉链,从厚厚一沓票子中抽出几张给餐厅小姐。
“不用找了。”她对小姐说,“耽搁你休息时间不好意思。”
“谢谢。”
那小姐迈着摇摆宽臀的优雅步子引我们走出餐厅。上楼后,我跟王澜道晚安。她住在我隔壁,她说她又想洗澡了,我说你有权利这样享受。
“晚安,曹医生。”
“晚安。”
“做个好梦。”她像电视主持人那样说话。
“可惜我从不做梦。”我笑着答道。
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夜晚。我洗完澡躺在床上看书,没心思看下去。开了电视,才知道明天是大年三十。王澜问我为何春节期间来乌龙潭,我借口平日工作太忙,没时间外出旅游,而一位朋友又再三向我介绍这里的温泉如何好,风景如何美,所以才现在出来。不过我没问她来这里的原因,一者我对她的私生活毫无兴趣,再者也对她多少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而这些偏见大多来自于别人对她的纷杂议论。在我的印象中,没有哪个病人像她这样被我的女同事热心关注过。我不明白她们从哪儿弄来那么多有关她的爱情故事,以及那些故事的丰富细节。她第二次自杀送来抢救时,几乎整个医院都在谈论她,以致大大冲淡了大家对香港回归的兴奋热情显得心不在焉使院长莫明其妙。在人们的传说中,她至少跟五六个男人有暧昧关系,而两次自杀,均因她所钟情的男人甩了她,议论中不乏刻薄鄙夷之词。老实说,我对这个女人相当有限的观察,也加深了对她不利的偏见。从几天几夜的昏迷中醒来后不久,她便神奇般地恢复了因过量吞咽安眠药而备受损害的身体,同时也恢复了继续生活的信心。准确地说,她丝毫没有绝望情绪,好像刚从一个甜美惬意的好梦中醒来,又精神十足了。单看她在病房里又说又唱,甚至拿医生护士当笑柄胡言乱语,谁也不会想到她自杀前曾写下痛不欲生的遗书,大概连她本人也忘了在遗书上写了些什么话。一天夜里,我在医生办公室值夜班,随便翻看我的同事忘在桌上的一本外国小说,王澜穿着绸睡衣走进来。
“怎么不睡觉?”我问她。
“睡不着。”这时她伸手合住我面前的小说看书名。她那裸露的手臂上长满柔软的黑茸毛,一股浓重的香水味扑鼻而来。“你也喜欢劳伦斯?”她挨着我的脸问我。
我翘起腿,将身子倒在椅背上,笑而未答。
她坐到我对面跟我聊天。她说现在不喜欢劳伦斯了,说这话的口气,就像鄙视某个曾一度使她喜爱乃至钟情的下流男人,而当时我还不知道劳伦斯是谁。她的绸睡衣是那种价格昂贵的香港衣服,因腰带系得太松,领口间露出白净的皮肤和粉红的胸衣。本病区的护士长曾要求她像别的病人一样,穿医院里的衣服,她竟断然拒绝。并当着护士长的面,把那种蓝条白底的病号服扔在地下。“我情愿立刻死掉,”她尖声嚷道,“也不穿这样的破衣服。”在她看来,只有劳改犯才穿这种衣服。既然刚把她救活再逼她去死有违医道,因此那个一向待人严厉的护士长也只好听之任之随她去。当时她指头上涂着绿指甲油,口红颜色也很深,如果她的嘴巴稍微小一些,眼睛稍微大一些,两只眼睛的间距也稍微短一些,会有人讲她是一位沉鱼落雁般的江南美女。她跟我谈论琼瑶、亦舒、素素、丁玲及张爱玲出口成章,可惜我从没读过那些女作家的书。我平静地听她讲,始终没插话。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她是以惊人的武断口气,表达她对那些女作家的爱与恨。仿佛她们曾精心哺育过她的灵魂,或严重干涉过她的私生活。她骂某个女作家是婊子时,并非因为该作家风流淫荡时有丑闻,而是在作品中用了她所讨厌的某个词。
“你说出你最喜欢的一个词或两个词,”她用绿指甲打手势,“我就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就跟算命先生算八卦一样准。”
幸亏前面门诊部来电话叫我去会诊一个急救病人,这才摆脱了王澜的纠缠,显然她读小说已读到走火入魔的地步。第二天我回家休息时她出院了,后来再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隔了半年多,竟在这里与她不期而遇。我明白应该随和些,别介意她疯疯癫癫的样子,也别觉得她说话声音尖细刺耳。再说这个女人不谈小说时,也是蛮正常的。
大概她经常遇见一些愿意跟她交流私生活的陌生人,因此我觉得,她说起那些人的种种轶闻常生动真实。如果你努力克制你对某人的厌恶感,也许你会发现那人比你想象的有趣得多。回想刚才与王澜共进晚餐,似乎觉得她并非如我印象中的那么可怕。她请我吃我本人吃不起的美味雪蛤,请我喝法国葡萄酒,而我又不是那种因为吃了别人的东西,不知如何还情而惶惶发愁的人。我想还是应该按原计划在这里待够一星期,那怕天天听王澜讲她见过的男人或女人以及他们的风流故事。倘若找借口明天离开这里,就不免显得唐突古怪,而我不愿别人对我有这种印象。
其实即使有钱租一部车子,也无法离开乌龙潭了。因为次日大雪飘飘,昏天黑地,大年三十已停了进山出山的班车,而即使出大价钱,也找不到情愿耽误吃年夜饭、顶着这场大雪翻山越岭的出租车司机,除非他要钱不要命。
“我从没见过飘这么大的雪花。”王澜换了身休闲服坐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
“瑞雪兆丰年。”我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场白,心里早就备了许多诸如此类的废话。
早餐仍是她买单付账。才清晨六点钟,她就敲我的门叫我起床吃饭,殊不知我有懒觉睡就不吃早饭。唉真倒霉,没料想特意来山中清静两天,反倒被人唤来呼去不得安宁。忘了是哪本书上讲过这么一句话:“你要逃避某种限制时,往往被更多地限制在你所逃避的事物中。”所以你必须,也应该,即使内心痛苦,去适应、顺从、亲近乃至拥抱那种不该逃避的事物。你既不能认为别人请你吃饭,使你省了钱是你的幸运,也不能认为人家大方掏钱是瞧不起你,所以你只当没事似的大快朵颐。王澜点对虾因烧菜师傅没起床而落空时,大骂这家旅店不是东西。骂完后又盛赞它环境优雅,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环顾整个餐厅,只见那对画家夫妻不声不响地嚼白馍。王澜指着那个做妻子的女人评头论足,说她面孔平板,像一只破脸盆无光无色,没她男人好看。
吃完早餐,王澜请我来她房间里坐坐,请我喝龙井茶。她再三问过客房小姐,确知茶几上的热水瓶里是温泉水才放心。她把头开水倒掉,说茶叶里有泥土,喝到肚子里生毛病。外面仍大雪纷飞,窗台上已积起厚厚一层雪。
“我知道你们知识分子爱喝茶。”她自鸣得意地说。
“谢谢。”我接过那只厚瓷茶杯,里面的茶叶清香碧绿。
“你坐沙发。”她请我落座。
“今天肯定有好电视。”我随口说道。
“晚上我们一起看春节晚会。”
喔真见鬼,身不由己。
当我打算说出另一句闲话时,王澜突然问我:“你知道我为啥来这儿?”她说这是她第一次来乌龙潭洗温泉。
我笑而不答。这个女人或许在春节前跟她丈夫吵了一架跑出来,不然就是再次受到婚外恋的打击,觉得无法忍受城市生活了。她容易受刺激,且有钱出来闲逛。
“我是专程来这里找你的。”她说这话时神情严肃。“要跟你说一件事。”
“找我干什么?”这时我突然打了个冷战,身上起鸡皮疙瘩。
“我要你跟我结婚,我给你做老婆。”她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
“你跟我结婚?”我骇然不知所措。
“我不嫌你年纪大。”
这可是始料不及的事。我明白这个女人时常想入非非,且唐突行事,所以应该耐心了解她的全部想法,以及产生这些想法的来龙去脉。我要拨开迷雾,弄清事实才行。再说这个女人容易激动,任何简单粗暴的回答,都会使她大哭大闹,歇斯底里,甚至再度自杀。我曾通读过精神分析的创始人、奥地利神经病医生弗洛伊德的所有中文译著。我对某人的看法和理解,一方面来自实际生活中的具体观察,而另一方面,则来自许多心理学专著的详尽提示,不会拿无聊小说中的某个主角的夸张性格套在某人头上。我读弗洛伊德的书,是因为我的职业需要我正确了解病人的某种心理状态,以及形成这种状态的前因后果。
“你能不能,”于是我对这个已开口向我求婚的女人说,“请你告诉我……”又顿了顿,努力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不得不平静自己。若对另一个女人,我会脱口骂她神经病,然后拂袖走开。不过话又说回来,有哪个女人会像王澜这样直截了当地,并意志坚定地,对一个莫明其妙的陌生男人说,我要你跟我结婚?可笑的是,刚才我还口气轻松地说什么瑞雪兆丰年呢。
“请你告诉我,”我对她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也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来这里的?”我平静地说,“就我本人而言,我从未有过跟谁结婚的念头,也记不得什么时候曾对你说过什么话,使你误以为我想结婚,并想跟你结婚。”我不明白她能否听懂我的意思。
“你是个内心痛苦的男人。”她那张神情严肃的粉白面孔使我望而生畏。“你总是在别人面前装出笑嘻嘻的样子掩饰自己,可你瞒不了我。因为我知道你为什么痛苦,而且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见我不答话,便接着说下去。
“我知道你所爱的那个女人不爱你,所以你孤独无助,痛不欲生。而她偶然去你屋里找你一次,也只是为了满足她那卑鄙无耻的性欲。虽说你年纪比我大,可在这种事情上,我比你懂得多。她不爱你并非另有所爱,只是内心充满了出人头地的欲望,有你没你无所谓。她是个典型的女强人,她要写书,名扬千古,在事业上追求辉煌成就,而且现在已经小有名气。我知道她是报社里的一个主任编辑,马上要提升为常务副主编。我也知道她出了两本畅销书──那两本书写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赚了许多钱,而且知道她正在赶写她的第三本书。我认为,她这种女人无法满足于你给她的爱情。她来找你总是来去匆匆,有时两三个钟头,有时就半小时,拉好窗帘干完就走。虽说偶尔也住一宿,让你高兴一回,可这时你就像我家的那只小哈巴狗一样摇头摆尾,围着她转。老实跟你讲,这个女人阴险毒辣。她拿你当她的性工具,需要时才用一下,而你心里想什么,她一概不管,不闻不问。你聪明,有知识,医术高明,而且为人正直,可是你所爱的那个女人,只看中你这副强壮身体。看她的面相,看得出她性欲强烈,一般男人满足不了她,所以不放过你。我能想象你在性高潮的瞬间会怎样兴奋怎样激动,甚至对她感激涕零,可是她走后却给你留下了无尽的孤独和寂寞。只要远远地看你一眼,我就能看出你已痛苦到什么程度。你寂寞难忍时,也找别的女人跟你聊天,甚至跟你睡觉,我想这是你精神虚弱的时候。一个人精神虚弱时,免不了做一些不该做的事,这情有可原。其实你最不应该的是,一直爱着那个应该恨她的女人。显然你这次来乌龙潭,是表示你已无法忍受被引诱被玩弄被当成性工具随便使用的这种人格污辱。我看得出你是个有尊严的男人,你决心跟她一刀两断才设法躲避她。你要叫她明白你不许她继续享用你,尤其在这个春节期间。
“早在我发现你深更半夜读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时候,就猜出你是个像梅勒斯那样的不幸男人。我后悔当时对你说我不喜欢劳伦斯,后来我开始注意你观察你的时候,把劳伦斯的全部小说又通读了一遍──他的书我是见一本买一本,光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就有三个译文版本,台湾的、香港的、还有咱们中国的──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这个英国作家很伟大。他写的所有的爱情小说,当然也包括小说中所有的细节描写,全真实可信。而他的小说中某些看上去有点别扭很不自然的地方,也只是翻译的人没翻好。谁也不能要求每个搞翻译的都像劳伦斯本人那样有水平对不对?在我看来,你比梅勒斯更不幸,因为梅勒斯在认识康妮之前所忍受的痛苦,远不及你的痛苦,而他认识康妮之后所得到的幸福,你却与之无缘。我认识的许多不幸男人中,你是最最不幸的一个。不过虽然你痛苦绝望,可你在别人面前,特别是在你的那些女医生女护士面前,仍保持一个男人应有的理性和幽默。你也和你的朋友喝酒聊天,甚至喝得酩酊大醉;可即使烂醉如泥,也从未吐露半点真情实况。你是个伟大的不幸者。你的伟大,在于你冷静理智,以致一般人丝毫看不出你的不幸。你谎称你的未婚妻──称她是你的大学同学──在美国费城读博士,除了我,没人不相信你。其实你从没收到过寄自费城的信件,也从没接到过费城打来的电话,事实上你读上海医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中,没有一个人在美国费城,而去了美国、读了医学博士留在美国行医的那个姓李的──叫李什么我一时记不起来了──是你们班的男生,再说他在旧金山不在费城。当然我并非不知道你们班有个出国的女生,可是那个女生眼下在英国,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比女孩大五岁。
“你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越来越渴望有个愿与你结为夫妻的终生伴侣。你心目中的理想女人,不是那个缠住你不放、只与你蜻蜓点水似的偶尔来一下的女编辑。虽然你已经错过了追求窈窕淑女的年龄,对此也无怨无悔,但是你向往家庭向往幸福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因此所以,你下决心摆脱那个女人。我知道你是个孤儿,你父母去世时──你父亲先死母亲后死,时间上只差七天零五小时──你才十一岁,你是你外婆带大的──她老人家也去世了──所以你比任何人都渴望家庭生活。我得知你春节放假不待在自己屋里等那个女人去找你,而是独自乘长途车来乌龙潭,就明白你已处在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时刻。于是我也来到这里,和你在一起。我深知唯有我,才能真正解脱你的痛苦并给你幸福。尽管我比你小十岁,而且完全可以找一个比我小十岁的未婚男人结婚,我却下决心嫁给你,与你白头偕老。
“我敢说我比任何女人都明白爱情是什么东西,因此你希望女人给你的我都能给你。爱也好,性也好,我这里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如果你需要,心里想,有这个念头,我立刻脱衣服给你睡。我跟你讲,这方面我不比任何女人差。不过假如你希望我们办好了结婚证再做爱,我会听你的,来日方长,不在朝朝暮暮。我知道爱比性更重要……”
但愿我正坐在电影院里看外国电影,或是坐在小剧场里看黑色幽默剧,要么干脆在睡梦中正在做梦呢。此刻我瞅着这个越说越兴奋的女人,明白自己已陷入一个既荒唐又真实的可怕处境中。我一面抽烟一面听她讲这些话,夹香烟的手指不禁打哆嗦。如果这个女人只是信口开河无中生有,自然一笑了之,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其实可怕的倒不是她对我的爱情表白,以及表白这种爱情时的奔放激情,而是她为详细调查我的私人生活所表现出的那种惊人的认真态度和坚强意志。我得坦率承认,剔除那些自以为是的或一厢情愿的推理及想象,她所陈述的一切均真实无误。我无法猜想这个女人为确切探知我以往生活中的一件连我本人都不以为意的小事,究竟花费了多少精力和钱财。显然她时常跟踪我,像侦探小说中的那些女侦探一样严谨而细心。
“我在你的屋子对面租了一套房间,天天拿望远镜看你。”她对我说这句话的亲切口气,就像我是受她监护的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王澜小姐……”这时我才挪开嘴边的香烟开口说话。
“你怎么可以这样叫我?”她立刻板起脸,打断我的话头。“你以为我是妓女,随便跟谁睡觉都可以?”大概她认为,在旅馆房间里被称作小姐的女人都行迹可疑。
“我有幸受你垂顾。”我坚持说下去,“这使我感动。”外面仍雪花飘飘,看不见晴日里近在眼前的巍峨山峰。“我也毫不怀疑你想跟我结婚的意愿。”我顿了顿又说,“可我对你和你现在的婚姻状况,几乎一无所知。我记得你有一位对你恩爱有加的年轻丈夫,还有个温顺可爱的小男孩。”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问题。”她对我说,“这说明你是个道德心很强的男人。我跟你讲,我这方面你尽管放心,不必怕我拿不到离婚证。其实你我都明白,爱情的火焰是无法用一张纸片盖住的。再说我们家小李早就答应过我,随时与我办手续,只要我愿意。他说这话时录了磁带,我搁在家里没带来,等回去后找出来放给你听。”
我给她的茶杯续水,她朝我点头道谢。她总是大口大口地喝茶,喝干杯中的最后一滴水。我们两个都抽烟,烟缸里渐渐堆起一堆两种颜色的烟头,褐色的是她抽的,白色的是我抽的,两者的比例是三比一。我向来看不惯指头上夹香烟的女人,她们往往咂一口便吐出来,没往肺里吸。她们之所以抽烟,是表示自己敢抽烟。我把我的烟头掐灭,继续听她讲下去。
她问我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两次,并不无得意地告诉我,她第一次爱上的是一个饱尝妻子性惩罚之苦的电气工程师。她向我详细叙述她为满足那个工程师在感情上和性欲上的强烈需求,如何指导他对她做哪些动作,使他快乐无比。而无论她所说的那些有关性爱的复杂细节,还是她细说那些细节时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毫无顾忌的坦率态度,都使我惊恐不安。这时我才明白有关她的诸多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其实比起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她本人的叙述则更为耸人听闻。她说那个工程师无法离婚,他俩不得不分手。不过使她心慰的是,工程师的妻子已痛改前非,最终与丈夫和谐做爱了。“笨女人应该受调教。”她自信道,“任其为所欲为,只会更糟。”而她的第二个情人,是一位大学教授。
“是副教授。”她补充道,“头上有许多白头发了,年纪也蛮大了,他离婚后很孤独,常去舞厅找舞女陪他跳舞。一次在一个朋友的婚宴上我和他偶然相遇,他请我去他家作客,给我看英国王妃戴安娜的精美图片──那是一个香港人送给他的,我敢肯定你从没见过那样鲜艳逼真的图片──然后吻我,与我做爱。那是一次可怕的性经历,就像蓄满洪水的大坝突然被炸开一样,教授发疯似的搂住我,我们在地板上打滚。我自信我能满足他那种如饥似渴的强烈性欲,我问他怎么样,他说我很棒,我理解他说这句话的激动心情。此后我几乎每天晚上去找他,他给我讲文学,我给他睡觉。不过毕竟年纪大了,只是开头那次特别厉害,后来也就稀松平常了,甚至有时硬不起来。我跟他分手,是因为有一天上午我路过他们学校去看他,我有他家的门钥匙,我开门进去,看见他跟他的一个女学生正光着身子一起看色情片,于是我明白他不需要我的爱情了。”
讲到这里,她再次喝干了杯中的水,吐出被嚼烂的茶叶,吐在地毯上。
“结束爱情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她一面点烟一面问。
“是自杀。”自问自答。
“亲近死神是消除痛苦的最有效的办法。与死神会晤后,你的那些痛苦,以及那些使你痛苦的人,全都消失了,不复存在了,于是你重获生命,再度热爱生活。”
“万一自杀成功呢?”我不禁问她。
“不会。”她扬了扬手中的火柴盒,把它轻轻放在烟缸旁。“我自杀前就知道我不会死,因为我懂得自杀的艺术。你知道艺术的真谛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这就是做事情有分寸感,做得恰到好处。”
若非我和我的同事曾两次将她从死亡线上救过来,也许我会相信她的这番话。据我所知,没有哪个人敢像她这样拿自杀当儿戏。假若没被及时发现,或者医生抢救不力,甚至那怕是送医院的途中因交通堵塞而耽搁时间,那么她两次自杀中的任何一次,都将使她命赴黄泉。这时我认为,她刚才对我所说的那些被当作爱情经历的生动故事纯属臆想,然而一想到她已向我求婚,非要我娶她不可,又不得不相信她。
“我两次要离婚,”她对我说,“我们家小李都同意,只是后来出现意外情况才没离。”她宽慰我道,“对这事你尽管放心,不会有麻烦。”
“你们离婚的话,”我对她说,“就苦了孩子了。”
“看来你还没真正了解我。”她对我说,“我不是没有母爱的女人。我告诉你,我喜欢我的孩子。等以后我们结了婚,我会给他一笔钱,足够他生活一辈子,而且我保证以后经常去看他。也许最初他不理解这种事情,甚至会恨我,不过我相信他长大以后,自己也开始寻找爱情并追求爱情时,就会明白过来。他会说──即使不说出来也会在心里想──我母亲是一位富于牺牲精神的伟大女性,并感动于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把我所有的爱情故事讲给他听,让他明白真正的爱情是什么。”
显然我被纠缠在这个女人精心编织的情网中了,以前从没碰到过这种事情。现在既不能断然拒绝接受她的爱情表白使她再度自杀,也不能违心顺从她与她结婚,因此左右为难,颇为尴尬。我至今独身未婚,并非讨厌女人,但不会喜欢一个声称马上脱衣服给你睡的年轻女郎。我不跟陌生女人做爱,也不跟有麻烦的女人做爱,这是我独身生活的一个重要原则。如果你得到一点点快乐,就要付出许多代价,还不如不要那种快乐。
沉思后我对王澜说出我的想法。
“我不是那种善于接受爱情或善于拒绝爱情的人。尽管你对我早有钟情,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认为结婚是一件大事情,双方应该冷静考虑才对。如果我现在立刻答应你,肯定对你,当然也对我本人,是不负责任。我们必须等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是否结婚。”说到“结婚”二字,我恶心得像刚咽下两只绿头苍蝇。
“等多长时间?”她咬住嘴唇的认真样子显得又紧张又担心,好像一个女学生正等待毕业答辨。
“一年,行不行?”我跟她商量。
“你是说,”她问我,“到明年的今天,我们再谈这件事?”
“没错。”
“这没问题,”她很爽快,“我答应你。”
“最好再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在这一年中,你不能跟我见面,也不能给我写信或打电话,当然更不能跟在我后面走路,”我苛刻道,“也必须尽早退掉你租的那套房子。”
“就这些事?”
“对,就这些。”
“我答应你。”她肯定道,“那么一年后我们在哪儿碰头?去你家还是你医院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仍旧来这儿。”我说。
“好的,一言为定。”
她顿时轻松自在,畅怀大笑,我却啼笑皆非。因为我明白,尽管眼下躲过了这场始料不及的麻烦事情,可一年后却不得不跟她结婚,最终结束我自由自在的独身生活。我想与其让一个女人断送在我手里使我终身不安,不如忍受她强加给我的爱情跟她在一起。也许我深信她这种女人无法完全做到我要她做到的那样,所以想象着有一天她违背自己的诺言,使我有理由拒绝她。如果她并非我想象的那样浮躁且缺乏耐心,只好自认倒霉。若真的那样的话,我将祈祷她出车祸被车撞死,否则就轮到我要自杀了。
她问我能不能也答应她一个小要求。
“什么要求?”我问她。
“亲你一下。”
“不行,”我拒绝道,“至少现在不行。”
“呵呵,我是试试你的。”她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肯。老实跟你讲,我真心爱你,是因为你做任何事都认真严肃。”
再次来乌龙潭过春节是跟马善玲一起来的。那对画家夫妻见我挽着另一个女人的胳膊,只冷冷地点了点头,仿佛这儿的纯净空气已被我严重污染,不过餐厅小姐依旧热情客气。
“你好像来过这里?”马善玲问我。她是记者的职业敏感常使我吃惊。
“几乎年年来,”我说,“而且年年这时候来。”
“原来你一直骗我。”她笑起来,咧嘴大笑。她的牙齿七翘八歪,没一颗好看的。“你好哇,你说你回南京看你父母,其实来这里躲清闲。”
“我父母早就过世了。”
“你这人好可怕。”
来之前我给她打电话,问她去不去乌龙潭,她不知道乌龙潭在哪儿。我说我们一起去那里住一星期,把你最近一次出书的版税全花光,她说你想得倒美。
晚上我们平静地躺在一起随便闲聊。我用胳膊搂她,拿手指抚摩她的肩膀,听她讲她的童年故事,那是她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其实我并未仔细听她说话,而是默默回味刚才与她做爱时的激动与满足。像做其他想做的事情一样,她对此也十分投入。我们第一次做爱,是在一个水库边的一片树林里。我领她去那儿野餐,一起游泳,一起看夕阳西下。后来我吻了她,我们一起躺下,直到天黑才起身。
她还在讲她小时候的事,讲她如何像男孩一样爬桑树采桑椹,从树上摔下来差点摔死。后来讲累了,不想讲了,便要我也讲讲我从前的事。于是我对她说:“去年这时候我跟一个女人在这家旅店里。”
“你可从没这么坦率过。”虽然她是笑着说我,可我已看出她的表情开始不自然。
“我和她约定一年后,也就是明天,来这里碰头。”
“你觉得同时跟两个女人在一起更刺激?”
“可她无法履约而来。”
“你很遗憾?”
“有点遗憾。”
“聪明的办法是,”她假意开导我,“不要让一个女人知道你有另一个女人。”她把我的胳膊拿开,冷眼看我。“你说她来不了是无法从家里脱身,还是其他原因?她很年轻,很漂亮,或者很性感,还是未婚少女呢,对不对?”
“你别生气。”
“笑话!”她不禁叫起来,“我生谁的气,你跟谁好关我屁事?”
“当时她要跟我结婚,我说一年后答复你。”
“你好待价而沽。”马善玲果真生气了。“那么你那位可爱的女孩,为何失约不来?”
“她死了。”我说,“死于自杀。”
于是我向马善玲详细讲述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我再次搂她时,她靠住我的肩膀默然不语。
王澜第三次自杀我不在医院里,据说没进急救室就没了呼吸。在此之前,我一直希望在哪儿碰见她,因此上街时,常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一看,想看到她的高挑身影。春去秋来,离我们约定的日期越来越近了,我对此惶恐不安。得知她自杀死了,我去停尸房看她。收发尸体的那个工友认识我,给我开门,让我进去。王澜躺在阴森森的空屋里,面孔冷冰冰的透着寒气。虽然她的死去使我摆脱了可怕的纠缠,但我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曾是那么鲜活那么热情的一条年轻生命,竟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一具有待火化的尸体,这使我不禁对死神,以及表明死神存在的这具尸体肃然起敬。
若说我冷酷无情那是胡扯。我不会劝别人别做傻事,是因为我不愿白费口舌惹人生气,而不是盼着人家出事情看热闹。我有个小学同学,没读完初中就工作了。结婚前他喜欢买书,什么书都买。有一次我见他买来一本讲内燃机原理的大部头专著时,只漠然点了点头。既没对他的好学精神违心赞赏一番,也没给他泼冷水。我知道成名成家的梦想一直纠缠着他,尽管明白他的这个梦想注定要破灭,可我无权干涉他。王澜也是这种人,她是追求梦想中的爱情矢志不渝。我的那位小学同学成家后才渐渐理智起来,尤其发觉手头经常拮据,没多余的钱买书,只好终止梦想,老老实实做普通人。而王澜却没这么幸运,她有的是钱,想花多少就能花掉多少。
若人云亦云地说王澜因风流淫荡而四处勾引男人,不免有失公允。其实她只不过比一般人在情爱方面有较多幻想而已,也只是由于她本人的无知、盲目和偏执,才使自己屡屡落到被人耻笑的可怜地步。据说这次她爱上了一个中学生,那个学生娃的母亲气疯了,死命揪住她,撕烂她的衣服,叫她当众出丑。后来那个学生被父母送到上海去读书,以致王澜因无法与他约会而绝望。她说她懂得自杀的艺术,可惜这次没艺术好。
过了两个多月,那是星期四的下午,我在蒙特卡罗俱乐部遇见了王澜生前一直要与他离婚但始终没离的结发丈夫。他高声叫我曹医生,惹得台球房里的人都扭头看他。当时我正手执红枫棒,跟一个朋友一起打司诺克。我戳了个漂亮的曲线球,准确无误地将黄球背后的黑球击入网袋中,使我的对手大惑不解。玩台球时我穿长裤系领带,穿绸面马甲把身子裹得紧紧的,这使我不得不始终挺直腰杆。马善玲常说我像二流子,却也承认我在台球房持棒击球时有模有样。我明白谁说我医道高明肯定是奉承我,因为比起我打台球的高超技艺来,我那越来越平常的医疗技术,如同小学生水平使同行发笑。在医院里,除了每日套橡皮手套给病人插气管塞牙垫,我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其他什么事情。
那个男人也衣着讲究,以前我们一起喝过两次啤酒。这时他请我和我的朋友去咖啡室喝咖啡。那个朋友借口有事走了,于是就我们两个人坐下来闲聊。瞧他那张红光满面的胖脸,丝毫看不出失去妻子的悲哀。寒暄几句后,他用年轻人惯用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对我说:“王澜跟我讲过她要嫁给你。”我请他抽烟,他接了我的烟。“这个女人活着的时候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叫我吃惊。”看来他明白我与王澜并无瓜葛。我说很遗憾。
“如果没出现意外情况,”年轻人对我说,“她不会死。”
“送医院送晚了。”
“当时她知道我从广州回来晚上到家,又一次吃了半瓶安眠药,她总是算好时间这么干。她知道我回家后会立刻送她去医院,也知道医院会全力抢救把她救活。可那天不凑巧,上海起雾,我搭乘的那个航班晚点六小时起飞,因此我到上海时已经天黑了,不得不找旅馆住一宿才回来。等我发现她躺在床上死睡不醒时,已经是次日下午一两点了。”
“送医院的时候就没了呼吸。”我说。
“没错。我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来,随车医生检查后,要我拉火葬场去我不同意。我说你们给我送急救室抢救,死马只当活马医,花多少钱说个数,我立马付现金。”
我一面品咖啡一面听。
“我跟你讲,她的死跟她父亲有关系。”年轻人接着说,“不过那个老家伙已经死了,死了两三年了,是出车祸死的,也没法怪他。老家伙死后给我们留下一笔钱,数目大得吓人。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一夜间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我叫她把那笔钱一分为二,一半给我做股票,一半随便她怎么花。有了钱她就到处寻欢作乐,高兴干啥就干啥,高兴给哪个睡就给哪个睡,拿一顶顶绿帽子往我头上扣。而我呢?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只当没事一样。我拿的是她父亲的钱,所以不能跟她离婚,甚至不能说她骂她,反而样样事情得顺着她。我们的孩子住我大哥家。她高兴时给孩子买一堆漂亮衣服,带孩子上麦当劳吃汉堡包,甚至无缘无故去五星酒店开房间住几天;不高兴的时候,一连几星期不去看孩子。摊上这种女人,你好怨谁呢?”
显然这个年轻人因苦尽甜来而喜形于色,后来就跟我讲起做股票的事情,说他A股B股都做。我们分手时,他说春节办酒结婚,请我务必光临;这正是他四处找我的原因。上星期果真送来大红喜帖,请我去烤鸭馆吃喜酒,遗憾的是我要来乌龙潭度假。他说他喜欢跟我这种人交朋友,并说他也想跟我一样做个独身男人。“但是,”他说,“我受不了没女人的寂寞,所以只好再找一个,再受一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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