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要她穿裙子。虽然下过头一场雪又暖和起来了,可街上穿裙子的女人已寥若晨星。昨天下班后她去八佰伴买了一双半透明加厚长袜。这袜子在腿窝处打起一束褶子,看上去跟她脸上的鱼尾纹相似。她的左眼不肿了,但眼窝底下的那块淤血紫斑还赫然醒目。在电话里说话时,她拿手掌捂住眼睛,好像他会看见似的。他答应她来,马上就来。
搁下电话后,她按计价器上的显示,把电话费压在那本每页都编号的登记簿底下。女店主没要她填单子,甚至没看她拿在手上的身份证。她给女店主付钱,女店主给她房间钥匙。
那是一个比她年轻得多的漂亮少妇。那少妇体态丰盈,耳边挂一对杯口大的金质耳环。她问何慧珠要不要领她上楼,就像从没见过似的。
独自走在这道狭窄的暗廊里,才觉得阴森怕人。拐角处原来有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几天前断了灯丝不亮了。她在黑暗中摸到了楼梯扶手,一面扶住它,一面踏上去。她知道这楼梯又窄又陡,且吱吱呀呀地摇来晃去。以前和尤海良一起往上走的时候,总担心楼梯板突然散架,两个人一同跌下去。
楼上的几个房间是用木板隔开的,板墙上糊着十几年前的旧报纸。报纸剥落的地方,有个指头般大小的洞。她走过去,用那只没受伤的眼睛贴住板墙往那边看。隔壁也是同样的简陋,一张抽屉上带铜环的长脚木桌歪歪斜斜,像上了年纪的老人,随时会倒下去。棕绷床也是这样的老古董,床框上的木刻雕花被住店的拿刀子划得七零八落。
隔壁没人,整个楼上都没人。她走到窗前,这儿能照到太阳。这个老房子的窗户又高又小,踮起脚尖才能看到斜铺在前面房子上的瓦垄。一柱肉乎乎的墨绿瓦松离她很近,仿佛伸手就能够着。她奇怪瓦缝间也长东西,这儿看不到前屋那边的街面。
她知道他会来,再等五分钟就会听到他上楼的声音。她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手表上的秒针只一格一格地走,心里好不焦急。在这种地方等人总有些不自在,因为她知道来这里的女人都不是正经女人。不过她和那些女人不一样,因为那些女人抹口红她不抹。那些女人领男人来这里开房间,每次都是不同的男人,而她只跟同一个男人来这里。最关键的是,那些女人拿男人的钱,而她却拿钱给男人,甚至开房间也是她付账。
怕是叫他去公园更好,又怕他不高兴换地方,也怕给厂里人看到,所以还是来这里好。其实不必害怕给人看到,因为现在谁都知道她何慧珠偷人给人打了一顿。这几天,厂里人老说这件事。一起打她的是三个比她高大得多的白脸女人,她们是同胞姐妹。其中年长的那个是尤海良老婆,以前没见过她。那个女人叫她到车间外面去她去了,关了床子跟她一起走出机器轰鸣的金工车间,走到车间西侧的一排结了小石榴的小树那边,看到另两个女人叉着腰站在那里。尤海良老婆又问她一遍你是不是叫何慧珠,她点头说是。
没等这话落地,三个女人一齐扑过来扯她的头发,掐她的肉,这时她才明白她跟尤海良的事给他老婆知道了。她挨打时只交叉着手臂,护住被扯烂了衣服的胸脯一声不吭。三个女人把她的胳膊拧到背后去,轮流掐她的奶子。后来被推倒了,倒在树底下。三个女人打她时也不吭声,只用劲掐她踢她;踢她的圆脸,踢她的小腹,踢到她口角流血。再后来就一齐扒她的裤子,若不是车间主任走到窗子跟前,看见她抓住自己的内裤死不松手,就会被扒得一丝不挂。
这是上星期的事。现在尤海良不上班了,他说已经办妥内退手续,在外面做水果生意。又说他老婆要跟他离婚。这些话是在电话里说的。他对她说,你也要离,她说我没考虑过这件事。考虑个屁!他说话总是粗声粗气。也许他和他老婆又吵了一架,说话不耐烦。
现在他来了,听得出他踩楼板的声音。他是开摩托车来的,一只手拿车钥匙,一只手拿黑头盔。他个头很高,进门时要弯腰低头,才不会撞到门框上。看他的神气样子,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沮丧。
“是不是又想我了?”这个男人一面说,一面把头盔扔到床上,咧着嘴朝她走来。
“别碰我好不好?”她打掉伸向她裙边的那只毛茸茸的手。“我身上哪儿都疼。”
“以前我说我老婆凶你不相信,还说我骗你,现在该明白我没说错,是不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劣质香烟,一屁股坐到床上。他的身子很重,压得床板吱呀乱叫。而且嘴里喷出带酒味的热气,喷到何慧珠脸上。
“我跟符小奇说好了我们离婚。”她坐到他身旁,低头看着地板跟他说话。“房子和孩子都给他,存款一人一半。”
“那你住哪儿?”他嘴里叼着烟。
“租房子住。”
“那你家的那些东西呢?”
“都留给他们。”
“一样都不要?”
“对,除了我自己的几件衣服。”
“总该给你个电视机或洗衣机什么的。”
“他们比我更需要那些东西。”
“你是我睡过的女人中最傻的一个。”
现在他一只手搂住她,另一只手拿香烟。他搂她的手压住她的胸脯,压得她不舒服。她说她要买一台洗衣机和一台电视机,拿自己的钱买。然后说,她看上了九路车到底的一套七楼上的房子。那是一室一厅的空房子,只要添几样家具就能住进去。房主是个戴眼睛的读书人,蛮好说话的,所以房租不高。
“是不是在石门路那边?”他扔掉烟把她搂过来吻她的嘴。
“是的。”她让他吻了一下。
“住那么远?”
“我坐车上班。”
“那我呢?”
“你不是有车子吗?”
“每天跑来跑去要多烧多少油?”
“中山路上的房子我租不起。”
“那也不能住到乡下去。”
“十年前那儿是乡下。”
“我认识的人都住在国道里面。”
“你跟我去看看好吗?那房子靠山靠水,风景很好。”
“看风景看不饱肚子。”
“你不要国道外面的房子?”
“环城河外面的也不要。”
“市区的房租贵得吓人。”
“你心疼钱还租什么房子?”
“那你说我们住哪儿好?”
“还像以前一样,你住你家里,我住我家里。”
“你不离婚了?”
“是的,不离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老婆改主意了。”
“怎么能这样?”她大惊失色,呼吸也急促起来。
“我老婆跟我订了家庭协议,只要每月给她五百块钱,跟谁睡觉她不管,所以我们以后用不着躲躲藏藏像做贼似的担惊受怕了。”
“可我已跟我家符小奇说好了呀。”她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难受,眼泪夺眶而出。
“你别哭嘛。”他说,“回去跟他讲你也变主意了。”
“怎能这样出尔反尔呢?”
“就说你不愿害了孩子。”
楼梯上响起了咚咚咚咚的脚步声音,于是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了。来人开了隔壁房间的门,那边说话声音很大。说话的是那个脸上有疙瘩的胖女人,何慧珠听得出这个女人的声音。跟她一起来的那个男人一言不发,胖女人“小弟,小弟”地叫他,好像年纪轻。何慧珠低头看着地板脸上发烧,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生怕弄出声音给隔壁听到。这时候,尤海良把手伸过来,伸到裙子底下往上摸,眼睛色迷迷的一脸坏笑。尤海良的手像锉刀一样毛糙,老是把她的连裤袜钩出袜丝来。
隔壁的那个男人仍沉默不语,胖女人叫他别害怕,说白天这里没人来。她给他脱衣服的时候,那个男人才开口说话,问这里有没有那个东西,说话结结巴巴的很不自在。胖女人问他要什么东西,是不是保险套?后来不知怎的那个男人起身要走,且非走不可。胖女人吊住他不让他走,给他看她包里的那种超薄型避孕套,那个男人给了钱才脱身下楼。再后来,那个胖女人也走了,钉了铁钉的高跟鞋踩得地板生疼。
“这胖婆娘今天白赚了一百块钱。”尤海良先说话,一面说一面解自己的上衣钮扣。
“我们走吧?”何慧珠拉好被他拉开的裙子。她个子矮,站起来也不及坐着的尤海良高。
“你叫我白来一趟?”
“以后我们不要来这里了。”她对他说。
“你今天怎么正经起来了?”
“你不走我走。”
这时又有人上楼了,上楼的是另一对男女。何慧珠走到门边要开门,现在她才觉得这里挺怕人。尤海良拉住她搭在肩上的挎包带子不让她出去,她使劲掰他的手掰不开,于是丢下包,扭头走了;那包里有她的身份证及五百块钱。她下楼的时候,尤海良正巴着板墙上的那个洞眼往隔壁看。
走出这家私人旅店,外面阳光灿烂。女店主正抱着那只肥猫,坐在藤椅里闭目养神。这个少妇不但面孔清爽,穿衣服也十分讲究,看上去一副端庄娴雅的样子,是许多正经男人想要的那种漂亮女人。她的半个脸在门边的阴影里,像蒙了块黑纱似的看不清楚,而另一半则白得耀眼。何慧珠走过她身旁时,这个女店主没睁眼看她。
走出僻静的老街,前面是西郊车站。一个站在街口卖新疆糖糕的维吾尔小伙子拦住她,问她尝不尝挑在刀尖上的一块小糕她摇摇头。一部开往温州的双层长途卧车正按着车喇叭,被夹在一伙看车祸的人群中作蜗牛状移动。前面有个骑摩托车的给桑塔纳撞了,正在等交警来处理。现在她要回家,坐公交车回家,所以绕过人群往站台那边走去。
两边的车子都给堵住了,等了好久还待在站台上走不了。刚才去过那家旅店的那个胖女人一直在对面的长途车站独自徘徊,碰见一个刚出站的单身男人就凑过去,要人家跟她走。可惜她的成功率不高,直到被堵塞的马路被交警疏通后,来了车子上了车,何慧珠见她还在车站门口走来走去,形单影只好不可怜。
以前她以为这种女人是旅店雇来拉客住店的,所以那天她问尤海良怎么大白天住旅店,并非存心取笑他。当时她和他在一个也是厂里人的人家打完麻将,一起顺楼道往下走;她和他都是麻将迷。她说这楼道黑咕隆咚的不好走,下次不来了。于是尤海良伸手搀她,顺便摸了摸她的丰满奶子。他的手粗大肥厚,像熊掌似的怕人。因为平日在车间里跟男人打闹惯了,所以没躲他。
“那天我跟在你后面看你去哪儿。”她对他说,“带你进去的那个女人撑了把花伞是不是?”
“没错。”他点头承认。
下楼后,他用车子带何慧珠回家。像往常一样,她搂住他的腰坐在他后面。车子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疾驶,她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使劲搂住他。他向她坦白嫖妓女她好不感动。
那天夜里有月亮,她和他在河边的树林里边走边聊。他把车子歇在路旁,然后搂住她一起往河边走。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可林子里还有人呢。他们走过一对年轻人的身旁时,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正闭着眼睛,陶醉在甜蜜的热吻中被月光照亮;那女孩虽满脸稚气,但毫不羞涩。
前面的林子越来越密,尤海良说起他和他老婆的事越说越气愤。
“她不让我碰她,只当我是太监出身,底下没东西操她。常常半夜里跟她吵起来,甚至打起来,闹得整栋楼都知道。”
“她有妇女病?”
“胡说八道。”
“好多女人有妇女病。”
“但她没有。”
“她没告诉你。”
“别帮她说话好不好?我跟她结婚快二十年了,丫头也快出嫁了,还不知道她有病没病?除了生丫头去过一趟医院,她从没打过针吃过药,身体比母牛还结实,七八个男人一起上也压不住她。”
“你是说你没有别的办法?”她仰脸问他。
“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你老去那个地方会得病的呀。”
“那也比待在家里给憋死好。”
“跟她离婚另找一个。”
“找你行不行?”
“你好坏,我掐你。”
当时她真的掐了他一下,掐了他的胳膊,忙问他疼不疼。他把她的连衣裙拉链拉开,她不让他摸里面他硬要摸。于是再次掐他,还咬了他一口,把他的胳膊咬出了血。后来他把她推倒,两个人一起倒在草地上,他压在她身上做了他想对她做的事。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她在家里拖地板时他来了。他拖着上班时也拖着的那双脏兮兮的塑料拖鞋,从楼道里走过来。她给他开了门让他进来。他抱住她往里屋走。她说这儿不行。她不愿在她和她男人的床上与另一个男人做爱,于是他领她出去,换衣服时由他放肆看她。
那是一个阳光炽热的下午,他开着摩托车带上她驶往西郊方向,车子开得比火箭还快。
屋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声音。孩子已经睡着了,她揭开被子起身下床。这男孩都八九岁了,睡觉还要人陪。她和孩子一起躺在小床上,给孩子唱不大会唱的歌,唱到孩子合眼入睡才打住。今晚她待在家里,没出去玩麻将。
灭了灯的客厅被月光照亮,她走到窗口往下看,楼下是几株宁静的女贞树。这时符小奇还在书房里看书,他没事的时候就看书。
今天的晚饭是她做的,碗也是她洗的。符小奇去学校把孩子领回家的时候,她已经烧好了饭菜等他们洗手吃饭。儿子问她,妈妈眼睛疼不疼了。她说不疼了,宝宝吃饭,大口大口吃。儿子说,妈妈你哭了,你别哭,你以后走路当心点。她说好宝宝妈妈没哭,妈妈眼睛里有脏东西所以流眼泪。儿子说,我给你吹眼睛,像爸爸那样给你吹。后来她去卫生间拿毛巾洗脸,洗了很久才出来。晚上儿子要母亲陪他睡,要母亲给他唱歌,要她讲故事。儿子睡着后,屋里才静下来没了声音。
现在她推开书房门走进去,走到符小奇身边。台灯照着他的脸,他咧开豁嘴眯眼看她。原以为他的嘴是小时候跌破的,可他说一生下来就这样。那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像你这么丑?他说恐怕会。到底嫁不嫁给他,何慧珠犹豫了半年多才决定。当她终于明白她迟迟未婚,是因为自己又黑又矮,连瘸子阿三也看不上她,才答应了符小奇的求婚。阿三情愿要离过婚的也不要她,使她备受屈辱。庆幸的是她没给阿三睡过,尽管每次见面都由他从头到脚摸一遍。儿子出世的那天,她准备气晕过去,没想到这男孩不是豁嘴,好好的一点毛病也没有。而且眼睛像她,又大又亮,蛮招人喜欢。
“今晚不出去了?”符小奇问她。
“不想出去。”
“那就看一会儿电视。”
“好的。”
可她并未走开,看他低头看书。那是一本竖排版的繁体字旧书,他看得很认真。每天晚上,他都要过了十二点才上床。
“没睡着?”上床时他一面脱衣服一面问她。
“没睡着。”
“看了什么电视?”
“没看电视。”
他也躺下了,像往常一样躺在她的身边。
“今天我见了尤海良。”她对他说。
“是吗?”
“他说他老婆不跟他离婚。”
“是吗?”
夜深人静了,他们不想再说这件事──昨晚说了整整一夜呢──也不想说别的事,于是都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谁比谁先睡着。
何慧珠没跟她的豁嘴丈夫离婚,是因为尤海良老婆看在女儿的份上,没把尤海良从家里赶出去。现在有人认为,尤海良出去嫖女人在先,她老婆不让他碰她在后。何慧珠不好替尤海良辩护,也不想替他辩护,所以只姑妄听之。还有人说,尤海良老婆本不知道她跟尤海良的事,只因尤海良喝酒的时候,跟瘸子阿三讲何慧珠的床上功夫如何如何,讲得绘声绘色,才惹出麻烦来。后来尤海良碰见她还跟她说话,她当面责问他,你为啥不还我的包?那包里有五百块钱呢。他说我啥时候拿过你的包,想讹我不怕我扇你?从此何慧珠再也没跟尤海良坐过同一张麻将桌,也不玩麻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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