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又睡着了,如今她越来越习惯于不系胸围睡觉。儿子考上了远郊的一所著名中学后,连寒暑假都不回来,好像读寄宿学校的目的,就是离开这个家。儿子的小床还搁在窗口那边,床上的被褥也像离家前那样整齐铺垫,可是这孩子有两年多没睡它了。有时候他去看孩子,有时候他妻子去。最初是两个人一起去,并打的去,后来就只坐中巴车了,再后来便一人去一次。两口子在被窝里拿手打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就有优先权。现在不是每个礼拜都去。儿子自己洗衣服了,而且洗得很干净,给他洗衣粉就行了,只有床单被套要拿回来洗;不管是家里的还是儿子的,原先是每半个月换一次,后来没这么勤了。按理他们不该把本来是干家务活的时间浪费在床上,若儿子不期而至,回家看到他们过了午饭时间还没起床,会吃惊到什么样子呢?夫妻两个歇在家里有半年多了。既然不必给儿子买早点了,也不必赶公交车上班了,便失去了黎明即起的理由,所以躺在床上享受以前无法享受的这种安逸与自在,是自然而然的事。如果不考虑儿子将来读大学要用钱,他们对眼下的日子不会有丝毫抱怨。
就躺在被窝里看书,床头灯照着他那又白又胖的圆脸。如今他只看书架上的旧书,有些是看过的,有些还没看。妻子仍睡得很沉,好像以前没睡够的觉怎么也补不回来。有时候碰她一下,有时就碰醒了,夫妻两个便照例讲儿子的事,讲儿子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妻子记性好,连儿子得肺病住院的那个医生戴的是什么牌子的手表,都记得清讲得出来。写书的应该是你,他对妻子说,把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都写下来,就是一本好书。嘿嘿,写这样的书给谁看?她脸上的雀斑掉了不少,而皱纹却越来越多了。她笑的时候嗓子发哑,不像从前那样清脆响亮了。一天早上,那是睡醒后听见鸟叫声音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丢下书,回身搂住他的妻子,吻她的脸。当时她还没醒,脸上没热气,皮肤也毛糙;要她买点防皱霜搽搽脸,她硬是舍不得花钱去买。
结婚前她细皮嫩肉的,身材也好,亭亭然引人注目。美中不足的是脸上有些斑点,但追她的人还是成群结队。男人早在大学里就跟她说他要写一本书。他们不是一个班的,但放了假一起搭江轮回家,他问她去不去庐山。夜风顺着江面吹来,将她的裙摆吹得猎猎作响。她说没想到一个要多老实就多老实的老实人会有这么不老实的念头。这句话是在五老峰底下的一处人迹罕至的密林中说的。当时他吻了她。这是他所吻过的第一个女人,也是迄今为止的唯一的一个女人。更让她吃惊的是,还伸手摸她,一面吻一面摸。随后又把住她的手要她也摸摸他,好像怕她吃亏似的。她像摸了一条活蛇似的害怕,赶紧把手缩回去。刚挨到他的腹部就想缩回去,那时候他手劲大,把她捏疼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强迫她做不愿做的事。你是一个最好的坏男人,也是一个最坏的好男人,她这样评价他。事先没想到这样。她穿的是无袖连衣裙,手臂白里透红。因为山坡太陡,树林太密,他回头拉她的时候,几次碰到她酥软的胸脯。其实那时候他就很是自卑,明白她乐意跟他走好汉坡上山,是因为他对她不具危险性。她比他高,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吻她连自己都吃惊,以为她要打他一记耳光,然后转身跑掉,发现她的眼睛像羊眼睛一样迷茫而不知所措时,才壮起胆子来。吻她的时候嘴里涌出一股甜味,感觉舔什么都甜;结束了那个漫长的暑假再次见到她时,嘴里仍甜丝丝的呢。你喜欢我什么?她曾这么问他。你让我吻了你,他答道。后来,那是他们生了孩子,孩子快上幼儿园了,做了爱光身躺在床上,竟向她透露一个秘密:他的第一次遗精是在周围坐满了人的大教室里。当时同年级的三个班是随便乱坐的,她喜欢占前排的位置,他坐在她后面。那天他看得最清楚的不是黑板上的微分方程,而是她的乌亮头发。她欠身一动时,瀑布般的黑发突然滑过椅背,泻落在他的膝前使他怦然心动。瞧你们男人多恶心,她说;一面说,一面替他擦干净。
丈夫要写一本书,为此买了写字台、活动铅笔和多种字典辞典,并从厂里拿了几十本稿纸;这是他身为资料员,唯一能偷偷拿回家的一样公物。原来放缝纫机的地方能放下写字台,也挨着书架拿书方便。可是就在这时,妻子怀孕了,随后就生下儿子开始忙起来,于是那张准备用来写书的写字台上,堆起了洗净叠好的,被太阳晒过的一沓沓干尿布,而不是写满铅笔字的稿纸。他说五年没看书,一本都没看,说给妻子听。这时的他,已经看不懂诸如后现代主义、行为艺术和实验小说这些新名词了,连博尔赫斯是谁都不知道。他把书架上的书拿到阳台上弹去灰尘,再用半干半湿的干净抹布将每一本书的书面书脊擦了一遍,其仔细的程度,就像妻子在漂洗碗筷后擦净碗筷上的水滴那样一丝不苟。当他渐渐跟上读书潮流时,掏钱买书的难度却越来越大了。一本书放下后又拿起来,甚至钱都掏出来了,可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它放回书架,郁郁掉头走出书店。如今儿子读寄宿学校要花钱,给他买衣服要花钱,而夫妻两个的薪水却逐年减少。最初给儿子买衣服总是买品牌衣服,像真维丝的休闲裤,威鹏的牛仔衫,甚至连花花公子都敢买。后来竟每况愈下,不得不在菜场后街的地摊上给儿子挑廉价皮鞋。儿子把鞋盒往床头一扔,领他们走出宿舍。住校后他对父母的依恋越来越少,而与日俱增的是越来越多的沉默。一家人在学校外面的树林里说话,做父亲的总是结结巴巴,说什么都说不清楚。刚说到买电脑的事,儿子就打断他,没问你要电脑。等我们上了班……做父亲的正要解释一番,儿子却走出林子往车站那边走。现在要想办法挣点钱,他眼睛里噙着泪水对妻子说,否则考上了大学也没钱交学费。以前知道省吃俭用就好了,妻子不禁后悔起来。岁月对她的侵蚀,使她变得又老又瘦,毫无风采可言,站在风中眼神黯然,身上穿的是十年前的旧外套。
妻子不买衣服了,连胸围也不买。丈夫的种种挣钱方案至今仍是空中楼阁,而她节衣缩食的意志和行动却越发明显。尤其是两口子都待工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她先后提出一天吃两顿饭,以及用洗碗水洗脸水冲厕所等等诸如此类的省钱方案,甚至连做爱要用的避孕套也免了。千万不能出事,心里也担心呢,我们花不起上医院的钱。为保险起见,像减少开支一样,减少做爱的次数。发现最长一次间隔有两个月之久,他们都感到惊讶并十分满意。通常是她睡觉他看书,或者是他睡觉她看书,或者两个人都看书或都睡觉。对不慎受孕的恐惧,使他们对性生活有所克制,这是他们有能力做到的事。
如果早上没下雨,现在应该在那个画家的画室里。白天的文化宫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一个人。河边的柳树绿了,疏密有致的枝条从树冠上垂下来,就像挂在门前的帘子一样,将河对岸的楼房和汽车以及汽车的声音,挡在另一边。那天下午,夫妻二人一起往旧楼那边走去。那栋楼看上去空空如也,唯一没锁门的是二楼上走过厕所的那个房间。他们站在楼梯口往里面看,他问上不上厕所,她点了点头。她说这儿像教堂一样阴森森的没声音。她先出来,孤零零地站在楼道里心里有些害怕。她问怎么这么长时间,他说就小了个便。她的头发乱了,身上沾了许多草屑。刚才他们坐在一块草地上晒太阳,风从河边吹来,不时吹过她的脸。她枕着他的腿睡着了,直到被蚂蚊咬醒才起身。她不知道她丈夫在她睡着的时候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了。他们以前时常来文化宫。那时候,这里有不花钱可以看书的图书馆,也有不花钱可以玩耍的儿童乐园。他们带儿子来这里荡秋千踏水车,拿相机从不同的方向和角度给儿子拍照。那时候,儿子还不知道怎样鄙视自己的父母,每次都玩得很开心,留在照片上的笑容也天真自然。奇怪的是后来不这样了,有时假笑一下,有时干脆不笑。再后来,就不肯跟他们一起出门,即使许诺吃肯德基或麦当劳,也不愿意。
妻子要他往里面走。看她神情紧张的样子,仿佛发现了海盗藏宝的洞口,不知海盗在不在里面。那边有个房间没锁门,贴着门缝往里看,能看到里面亮着灯。这时她发现地上有一张被踩了许多脚印的黄纸条,拾起来给他看。上面写着一行毛笔字某某某个人画展,注明展出时间是几号到几号,今天是最后一天。于是丈夫敲门,见没人应声,便推开门缝走进去。
这个房间很大,墙上挂满了画。先看画展前言,文章写得不错。其作者──正是某某某画家本人──在这篇不足二百字的短文中,颇有分寸地表达了一个业余画家的绘画激情及绘画理念。丈夫喜欢这些画,妻子也喜欢。丈夫喜欢这些画的奇怪构图,妻子喜欢画中的那些杂乱色彩。他们一起看一幅画公共浴池的画。妻子问,这个画家有多大年纪了?丈夫说,能够写出这样言简意赅的好文章,又能画出这样耐看的好油画,应该在中年以上。创意是一回事,表达是另一回事,而有没有东西可以表达,又是一回事。还记得我们在上海美术馆看见的那几幅高更的原作吗?画面上没有火焰,也没有闪电,可你看了就像被火烧着了,被电击倒了,看得你目瞪口呆。你说过怕看高更的画对不对?有幅画给小偷盗走了。我们是最后一批在公开场合看到那幅画的人,也是画展的最后一天。幸亏小偷下手晚,不然白跑一趟上海。那时候我们有钱看画展,也有钱看别的展览,像百万富翁一样随便花钱。儿子三四岁的时候,看见泰山饭店造起来了,就问你为啥叫四星酒店,你就带他走进去,开房间叫他住一宿。当年我们隔壁住的是一对芬兰人,他们说英语也说得结结巴巴,跟我们差不多,你儿子也会说几句了。那对小夫妻给我们儿子送了两枚芬兰硬币,我们是买了一对最大的泥娃娃还的礼。丈夫说,那时候我们的钱好像用不完。妻子纠正道,你说错了,不是用不完,是正好没用完。
夫妻两个一面说话,一面看那幅画中的公共浴池,都看得很仔细。原先他们想去书店看开架书,看到天黑回家──书店往往是他们没地方可去时的最后一个去处──既然这里有画展,且这些画都不错,那么在这里待一下午,也不失为消磨时间的一个理想选择。我猜这个画家学的是高更的手法,丈夫说,他竟读懂了高更。这幅画最看得出来,不是用画笔而是用熨斗。拿熨斗把浴池里的人一个个烫平了往画布上贴,被压在同一个平面上,却有不同的变形。这个画家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知道怎样把握压熨斗的方向和力度,不会随便乱来。高更被偷走的那幅画,也画的是洗澡的男人。看上去挺吓人的对不对?没看懂的就走过去了,看懂的才害怕;委实应该害怕。
墙角那边有个画架,画架上有一幅画只画了一半。夫妻两个走近画架时,小心不踩着随便乱扔在地上的画笔和颜料。丈夫说,其实这幅画已经画完,是让看画的想象底下该怎么画。妻子不同意这种说法,她认为画家是一面画画一面办画展两不耽误。于是他们打赌,石头剪刀头,谁赢了谁去看儿子。等画家来了我们问下他好不好,妻子说。看来你对行为艺术还一无所知,丈夫温和地笑道。
画家从架子后面站起来,把他们吓了一跳。原以为那是一堆破衣服,谁知突然冒出一个大个子,站起身子跟他们客气说话。画家画了一夜的画累坏了,就躺在画架与墙壁间的狭窄通道上睡到现在。画家说,我也不懂行为艺术。夫妻两个说,你的画真好。于是他们聊起来,聊到天黑才分手。这是这对夫妻结婚后第一次跟陌生人聊这么长时间。
夜里丈夫和妻子还在说那个画家。要是在别的地方看见他,妻子问,会不会当他是拾破烂的?他常常没钱买颜料,也没钱去理发店理发。他的鞋子给脚趾头顶穿了,鞋帮也烂掉了,就像从垃圾堆里拣来的。他要画画,即便离婚也坚持画画。如今没人买他的画,梵高生前也是这样,也许他就是中国的梵高。你看过毛姆的书对不对?当然看过。毛姆是写了高更才出名的。你讲的是《月亮和六便士》对不对?是这本书。可是书里既没写到月亮,也没写到六便士。这可能是英国的一个著名典故,我们不知道。
从此以后,夫妻二人天天说那个画家的事,既同情他,也可怜他,甚至开始考虑如何帮助他。无疑一个时常买不起画布和颜料的画家,是需要别人帮助的。
昨天夜里又说到这个话题了,妻子突然眼睛一亮:“你就写他,像毛姆那样写这个画家。”丈夫放下杜拉斯的书问:“你讲讲看怎么写。”
“你去他家找他,明天就去。”妻子说,“你对他说你要写一本书,叫他把他的事讲给你听,你说你写他对他有好处。”
“这主意不错。”
“只要书店里有写他的书,他很快就会出名。”
“他的画就会一张张卖出去。”
“而且能卖出好价钱。”
本打算夫妻两个一起去,后来妻子改主意了。妻子说,你们男人跟男人说话方便,还是你一个人去为好。幸亏这几天没洗衣服,画家写的那个纸条还在裤袋里没扔掉。其住址在本市东郊,骑车的话骑半个钟头就到了。本想上午出门,偏偏外面下雨。
隔壁人家又吵起来了,女的要男的滚男的不滚。吵得最凶的时候,摔了一样东西。等女的哭起来,男的就没了声音了。哭声越来越低,渐渐听不到了。每次都这样。妻子被吵醒后又睡着了,丈夫拿起杜拉斯的书往下看。后来雨停了,外面出太阳了,他们起身穿衣服。妻子说:“我做了个梦。”丈夫说:“讲给我听听。”
“那个画家是小偷,高更的画是他偷走的。”
“你在编故事。”
“听我说完好不好?”
“说简单点。”
“这个梦很长。”
“那就先做饭吃。”丈夫一面套裤管一面问,“你想吃什么?”
“蛋炒饭。”
“家里有没有鸡蛋了?”
“还有两个。”
“下午买菜的时候记着买鸡蛋。”
两个人一起吃蛋炒饭,丈夫再次要她讲那个梦,妻子说好多细节记不起来了。记得多少讲多少,丈夫鼓励道,于是妻子一边吃蛋炒饭,一边讲她的那个梦。
“你到那个画家家里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你说你是画家的朋友,警察叫你代死者家属清点遗物。除了死者生前画的那些油画,屋里找不到一样值钱的东西。警察走后,你一个人守在那里看那些画,等死者家属来。高更的画就挂在墙上,你看见了,把它摘下来。警察没看出那是世界名画,以为是画家本人画的没当回事。等了两个多钟头,画家的弟弟来了,你对他讲这是高更的画,他莫明其妙。他问你高更是谁,你说高更是法国画家。他穿的是西服,个子很高,眼睛从你的头顶看过去,不看你的脸。怕是没指望从哥哥这里得到点什么,所以只待了几分钟就往门外走。你拉住他对他说,这幅画很值钱。他问你值多少钱,你说至少一百万。见他半信半疑,你就领他去书画市场。他问店主肯出多少钱,店主说最多四百五十万。他说他要现款,店主说我们都是现款交易。他拿着画你帮他数钱,因为钱很多,很多人挤过来看。数完钱你说是这么个数,他才把那幅画交给店主。成交后你领他往地铁那边跑,甩掉跟在你们后面的那些人。跑到没人的地方,你跟他说你没钱买房子,你说儿子不回家是因为家里房子小,你说有三五万就能解决房子问题,可他不理你。陪他走到他家门口,他也不理你。他老婆出来接他,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看上去像得了白血病似的年轻女人。他们没请你进屋,你大失所望。他们关门的时候,你……你……”
“我怎么啦?”丈夫问。
“你哭了。”妻子说,“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哭。”
说完这话妻子哭起来,丈夫便没了声音了。
这哭声越来越低,渐渐听不到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