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工科在工字形大楼右侧的拐角上,闵介生敲门,那个因身材细长而显得单薄文弱的小廖姑娘引他走进里间。赵科长是个不苟言笑的退伍军官,他总是穿那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左胸别一枚领袖像章。这个玲珑精致的工艺品,是显示这个向来板着脸看人的政工科长多少有些艺术情趣的唯一标志。如今大多数人已将那些为了显得与众不同而制作成千奇百怪的领袖像章搁到家里的箱子里,不再为炫耀它们的奇异风格拿别针戳破衣服。跟那些仅仅因别人戴了像章自己也不得不戴一个的人相比,赵科长无疑性格坚定。他不怕别人笑话他刻板守旧的勇气和意志,着实令人惊讶。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没人敢笑话他。
赵科长收起刚从党委办公室转来的一沓红头文件,将它们在玻璃台上蹾齐,压平,放入抽屉,然后才抬起头来,拿咄咄逼人的阴沉目光看闵介生。显然他深知如何让看他的人怕他。这时候,他叫站在门口正要退出里间的小廖姑娘关上门。太阳正悬挂在厂房上空,春天的阳光正透过窗玻璃照亮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闵介生孤零零地站在铺了松木地板的里屋当间,他的被拉长的影子,从墙边斜折上去,投在一幅挂满整个墙面的世界地图上。
“你没在办公室。”赵科长垂下眼袋看台玻璃。这玻璃底下,压着用魏碑体书写的主席语录。
“我到厕所洗拖把去了。”闵介生低下头,后悔不该在厕所里看石榴花看那么久。
“你说什么?声音大一点。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讲话要放开喉咙讲,讲话要讲到人家听得见。”赵科长瞧不起这个平庸懦弱的年轻科员,只因他毛笔字写得好,才提到宣传科来抄稿子。“问你一件事。” 赵科长顿了顿,眼睛仍看着没放一样东西的台玻璃。“你现在有没有朋友?”
“什么朋友?”
“你谈没谈女朋友?”声音突然高起来。
“没有。”
“为啥没有?”
“没人愿意跟我谈。”
“要是有人想跟你谈,你是什么态度?”
“我……”这个白面书生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谈还是不谈?”赵科长问。
“因为没人愿意……”
“你谈都没谈,怎么就知道谁愿意谁不愿意?”赵科长打断他的话。“唯心主义!”
“我犯过错误。”
“什么错误?”这是明知故问。
“就是那件事。”
“哪件事?”
“就是……那次我和周燕……”年轻人一脸痛苦表情,一时说不下去。
“你不能怕失败,跌倒了要自己爬起来。”赵科长的口气突然温和起来,他那棱角分明的下巴,似乎也变得柔软,这使闵介生既惊讶又感动。“那件事不该闹成那样。”
“我和周燕真的没有……”年轻人欲言又止。
“没有什么?”
“没像他们说的那样。”
“就算那样了也没错。”
听了这话,闵介生顿时热泪盈眶。赵科长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更使他意外的是,赵科长解开衣袋上的钮扣,掏出随身携带的语录本,一页页翻开,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叫他背第几页第几段,而是把夹在里面的一张电影票取出来。赵科长竟然拿语录本夹电影票!闵介生吃惊不小。赵科长要他今晚去电影院陪一个未婚姑娘看电影,并说那姑娘明知他曾差点被当成强奸犯抓进公安局,也愿意跟他谈朋友。下班后他遵从赵科长的吩咐,回宿舍刮了胡子,抹了头油,并从箱子里拿出多年前与周燕热恋时常穿的那件银灰色中山服穿在身上,还把皮鞋擦得锃亮。当他一扫往日邋遢窝囊的惫倦样子,挺直了腰杆走出墙上贴着他写的大字标语的宿舍楼时,认识他的人都朝他投来疑惑不解的目光,甚至那些一向视他为粪土的漂亮姑娘,也不禁从窗口探身瞥他一眼。
找个女人结婚是闵介生迫不及待的事,哪怕找离过婚的或做了寡妇的也愿意。他要搬出这栋灰色大楼的强烈愿望,使他不计得失。如今二楼靠厕所的那间女宿舍住着他不认识的陌生姑娘,原先跟周燕一起住那间屋子的几个外地女孩都结了婚搬走了,也都有了她们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当年闵介生与周燕如胶似漆的黏在一起,使她们又嫉妒又羡慕。谁知乐极生悲,祸从天降,竟闹出棒打鸳鸯的事来。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清凄的月光照着铺满白雪的篮球场,他和周燕一起走出宿舍楼是半夜两点钟。咔嚓咔嚓地踩着雪,谁也没说话,只有跟在他们身后的徐海龙不时干咳两声。徐海龙敲开宿舍门,要他们穿好衣服,一起去保卫科。事后他说那扇门是他和小顾用脚踢开的,并亲眼看到这对年轻男女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其实他们是敲门敲了半个钟头敲不开,最终是闵介生自己开的门。这时候,他和周燕都穿着衣服,并非像徐海龙所说的、以及其他人听说后所想象的那样狼狈。
“你们在干什么?”保卫科的日光灯亮得刺眼,徐海龙一面点烟一面问。
“没干什么。”闵介生说。
“你闭嘴!”徐海龙朝他吼起来。“我问的是她不是你。”
周燕羞得满脸通红。
“老实跟我讲,你和他在干什么?”徐海龙掉头吩咐那个不知所措的年轻助手,“小顾,你别傻站着,找张纸记下来。”
那个手足无措的小伙子赶紧拉抽屉找纸找笔。
“你说,快说!”保卫科长盯着姑娘的脸。
“要我说什么?”周燕含着眼泪问。
“你和他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在说话。”
“光说话有必要关灯吗?”
姑娘不吭声了。
“你们睡在一起了对不对?”
“没这事!”闵介生矢口否认。
“谁问你了?”徐海龙又朝他吼起来。“待会儿自有问你的时候。”并指住他的鼻子警告他,“我跟你讲,你要老实交待,不然告你犯强奸罪。”
现在才明白,那是一场无法逃脱的厄运。像猎人狩猎一样,这个保卫科长早就盯上他们了。他得知他俩没回家过年,就守在保卫科的窗口监视单身楼,守了三天三夜才出击。当周燕同样否认他们同床睡觉时,徐海龙冷笑一声:“我有办法叫你说实话。”他命令小顾去门房间叫看厂门的那个女人来一下,要那个女人带周燕入里间脱衣服查个究竟。那个女人推托不懂这种事情拒不从命,惹得有权管她的徐海龙恼羞成怒。这个保卫科长大声问她:“那地方破没破你看不出来?你都有两个娃娃了,还他妈的给我装什么蒜,还当自个是黄花闺女?”那个女人也火了,也叫起来:“你怎么不叫你老婆来做这种缺德事?别以为你是科长,我就样样听你的!”可能那个女人对徐海龙积怨已久,就像机关枪似的嗒嗒嗒嗒骂出一串串不堪入耳的脏话,听得闵介生心惊肉跳,他可从没见过厂里哪个职工敢这样骂保卫科长。当徐海龙决定等天亮后叫厂医来检查周燕时,这姑娘因极度恐惧违心承认了。哪有不馋的猫?保卫科长得意洋洋。半夜捉奸是他的拿手好戏,对此他料事如神。有人告诉他周燕次日投水自杀送医院急救时,医生证明她仍是处女身份,徐海龙破口骂医生放屁。他对厂长说:“连周燕自己都承认了,还替她瞒个鬼?”
这是一部阿尔巴尼亚故事片,闵介生坐在一个女人身边心神不安。那个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女人瞅了他一眼没说话,另一边的两张座位一直空着,似乎正等待一对姗姗来迟的热恋情侣。电影放了十多分钟,才有人摸黑朝这边移动,那是两个年轻姑娘。
“小闵你好。”在他身旁落座的那个高个姑娘跟他打招呼。
闵介生突然脸红起来。当他反复考虑如何跟身旁那个沉默不语的陌生女人搭讪时,不巧遇上了厂里人。苏莉在工会管图书,闵介生常去她那儿借小说。这姑娘因风流多情而名声狼藉,但闵介生对她不无好感。因为苏莉总是把新书留给他先看,也从不给他看冷面孔。苏莉向他介绍坐在她旁边的是她妹妹,那姑娘只矜持地朝他点了点头。苏莉似乎没兴趣看电影,老侧过身来跟他说话。那忽高忽低的叨叨声音,显然严重影响了周围的观众。怕是忍无可忍了,坐在另一边的那个女人气愤地站起来,从中间挤出去,不看电影了。这时闵介生才发觉坏事了,他忐忑不安地想,我跟她坐了半天没说一句话,明天见了赵科长怎么交待呀?
“我妹妹觉得你还可以。”散场后苏莉对他说。
“什么可以?”
“可以跟你谈。”
“你妹妹跟我谈?”闵介生不解地问,“刚才你不是说她结了婚了?”
“没错,她是有男人了。她男人跟你一样,也是大学生。”
“那么谁跟我谈呢?”
“我呀。”苏莉不乐意了。“赵德峰没跟你说请你看电影的是我?”
闵介生这才恍然大悟,他要跟这个被单身楼里的男人说成是婊子的风流姑娘谈恋爱,而介绍人就是厂里的政工科长赵德峰。仿佛被逼上高崖不得不跳下去,闵介生不寒而栗。前面的路灯越来越稀,也越来越暗。
“不喜欢我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苏莉忽然停住脚步,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看你老实才找你的。”
“我怕……”
“怕什么?”苏莉问他,“怕我吃了你?”
“我出过事。”
“什么事?”
“就是你知道的那件事。”
“你是说你跟周燕睡过觉?”
“我们没那样,真的没有。”
“这怪你胆子小。”苏莉说,“你睡不睡周燕是你的事,关他徐海龙屁事?若他徐海龙敢跟我来这一手,我叫人骟了他的卵脬喂狗吃。”
得知闵介生跟苏莉谈朋友后,朝他翻白眼的人比以前更多了,就连同宿舍的也开始反感他,懒得跟他说话。而那个曾对他说起过苏莉常去周书记家或李书记家过夜的小张,则成天提心吊胆,生怕闵介生告发他。苏莉几乎每天来宿舍坐一会,吓得小张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躲来躲去。现在闵介生才知道赵科长是苏莉舅舅的老战友,因为苏莉钟情于闵介生,赵科长才调闵介生来宣传科当干事。他半信半疑时,苏莉问他:“厂里会写毛笔字的人成千上万,为啥偏看上你?”
就这样,一个他无法说喜欢或不喜欢的女人,竟从容不迫地走进他的生活中。不久闵介生就当上了科室分工会主席,接着又分到了房子。那套房子虽然很旧,而且离工厂很远,几乎在郊外了,但它有两个房间,一大一小,以后有了孩子,孩子有自己的房间。
新婚之夜,闵介生确信新娘仍是处女后,才打心底里喜欢她。闵介生曾这样想过,假如当初我和周燕也有这样一套房子,就不会出那件事情使她羞愧难当投水自杀。跟他一样,周燕也是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这座陌生城市,也是举目无亲。那时候,他们一起上食堂吃饭,一起去湖边散步,一起回忆各自的大学生活。幸亏周燕投水时被人看到,一个在湖边钓鱼的老人跳入冰冷的湖水中,把她捞上岸送医院了,医院也抢救及时,周燕才没死。
“她回老家了?”夜里苏莉在床上问他。
“是的,回去了。”
“你没给她写信?”
“写过一封。”
“她没回信?”
“是她父亲回的信。”闵介生说,“他叫我别再打扰他女儿。”
“你们干吗关灯?”苏莉也问起这个问题来。“要碰碰嘴?”他点了点头。“碰没碰其他地方?”他没回答。“是碰了就说碰了,别不好意思。”苏莉笑起来。
嫁给大学生是苏莉渴望已久的人生梦想,现在她心满意足。她不在乎闵介生比她矮,也不在乎他呆头呆脑书生气十足,甚至不在乎他跟另一个女人有过一段热恋生活。她得意的是,闵介生对她言听计从,人也勤快,家务活都是他做。一天她问新郎:“是否应该请赵德峰来家里吃顿饭?”她说起赵科长向来直呼其名。新郎附议道:“把你舅舅也叫来。”
次日下午,闵介生去政工科拿宣传材料,赵科长依旧板着脸,而那张玻璃台上除了一份有待翻阅的红头文件外,也依旧没放一样东西。太阳从隔壁那间屋子的西晒窗口射过来,投在半掩的房门前。
“还有什么事?”赵科长抬头看他。
“我想……”闵介生吞吞吐吐。
“你想什么?”
“请赵科长去我家吃饭,苏莉舅舅也来。”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次日上午,苏莉替闵介生到宣传科请了半天假,于是他先回家忙活。烧几样菜,以及烧哪几样菜,是苏莉定的。开洋闷蛋和肉馅面筋是闵介生的拿手菜,那面筋是他自己用面粉洗出来的,比菜场上卖的要好得多。他母亲生前手把手教他洗面筋时的欢快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如今他父亲还活着,在江北一个小县城做小学教师。从他记事起,他父亲就教他写毛笔字,写不好就打手心。
下午下雨了,越下越大。雨水打在对面楼房的屋顶上,将一片片红方瓦冲得干净闪亮。忙活停当后,闵介生看着窗外的雨景发起呆来。因为下雨,天黑得早,他猜想赵科长嫌下雨天不方便不来了。老实说,闵介生依旧怕他。即使知道他跟苏莉的舅舅是战友,也不敢亲近他。
赵科长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场雨下得再大,他也履约而来。一部吉普车停在门洞前,下了车的赵科长站在雨檐下,苏莉淋着雨拉司机也下车,大概司机有事不肯上来,只好作罢放他走。等苏莉有说有笑地引赵科长走上楼道时,闵介生已毕恭毕敬地站在刚涂过绿漆的木门旁恭候客人。
赵科长朝他点点头。虽说并未眉开眼笑,但脸上已露出似乎从未有过的温和表情。他径直走向餐桌,坐到桌旁的一张高背椅上,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袖珍笔记本,翘起腿,认真翻阅,仿佛这里仍是他的办公室。他今天依然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胸前依然别着那枚玲珑精致的小像章。苏莉一面拿干毛巾擦头发,一面吩咐关门后便傻站在门旁不知所措的闵介生赶快下楼去小店给她舅舅打电话,问他怎么还不来。闵介生下楼时,苏莉追过来给他送把伞,问他带没带打电话的钱。他的口袋常空空如也,苏莉塞给他一毛钱。
“你舅舅不在家。”闵介生回屋后对苏莉说。这时赵科长仍默不吱声地坐在桌旁翻笔记本。瞧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好像为一场重要的政治报告正在打腹稿。
“他去哪儿了?”苏莉正卷起袖管切卤牛肉。
“到上海去了。”闵介生答道,“下午才走。”
“他要喝洋河大曲,我好不容易弄来一瓶,看来他没口福。”
赵科长对苏莉的舅舅没来作陪并不在意。他继续看他的笔记本,直到新郎新娘端来菜端来酒,摆好了筷子摆好了碗,才收起小本子,并仔细扣好衣袋扣儿。
“我舅舅说你喝白酒。”苏莉笑道。
“是喝白酒。”赵科长点点头。
苏莉给闵介生也倒了一盅。
闵介生忙说我没喝过白酒。
“舍命陪君子你懂不懂?”苏莉问他。
“我会喝醉的。”
“不要醉。”赵科长说。
闵介生只抿了抿酒盅边边儿,就觉得火气烧人,而他的新娘则一盅接一盅地往嘴里灌。幸好赵科长不介意他喝多喝少,即使一盅酒喝了两三个钟头,也没说半句羞他的话。事实上,赵科长就没看他的酒盅,甚至没看他这个人,至少没正眼看他。仿佛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主人,只是这屋里的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后来苏莉一面给赵科长搛肉馅面筋,一面向他介绍她的新郎的做菜手艺,并对此赞不绝口时,赵科长才扭头问他一句: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气象专业。”
尽管赵科长没问下去,闵介生仍激动不安。他觉得现在可以像苏莉那样,对赵科长说这说那了,可左思右想,竟不知说什么合适。他想说赵科长的魏碑字写得好,但仔细考虑后,才发觉自己竟无法清晰说出那些字好在哪里。当他忽然意识到这明显是阿谀奉承时,没说出口就脸红了。一晚上几乎只有苏莉一个人在说话。她说某某书记如何如何怕老婆,又说某某科长如何如何整科员,又说某某女人如何如何睡男人,没完没了,说不停当。她用闵介生听得懂但不会说的本地方言说脏话时,闵介生很是吃惊。他既惊讶于他的新娘说那些脏话时的自然流利,又惊讶于那些脏话的新鲜生动。当他注意到向来说话严肃的赵科长只低头喝酒,不理会苏莉说了些什么,这才心神稍安。也许赵科长深知苏莉是个爱虚荣的俗气姑娘,而这个姑娘恰恰是他老战友的外甥女,而且也知道来人家家里做客跟工厂办公不同,所以听之任之没说什么。不过幸亏苏莉能说会道,不然这顿晚餐就冷清乏味,早就结束了。
苏莉喝了酒红光满面,本来就水汪汪的眼睛变得更迷人了。今晚她穿的是粉红的紧身毛衣,看上去比平日俏丽得多。也许再死板的男人也会感动于女子的明媚娇艳,因此赵科长的脸始终保持进门后就有的那种因温和而显得非同寻常的古怪表情,甚至偶尔抽动嘴角,仿佛笑了一下。他越喝脸越白,越喝越沉默。苏莉给他沏了杯红茶,要他说说他在朝鲜战场上的事,他说没什么好说的。苏莉说她的舅舅一提起朝鲜,就说朝鲜是虱子多,臭虫多,女人多。
后来赵科长要上厕所,他说不喝了,也不吃饭。苏莉进里屋拿来手电筒,叫闵介生领科长去左边的公用厕所间方便。楼道里黑咕隆咚的,快没电的电筒只勉强射出微弱的光线,如萤火虫向前移动。闵介生照着赵科长走进厕所,照着他往小便槽里小便,再照着他走回来。赵科长不跟他说话,使他既尴尬又难受。
现在是夜里十点四十三分,进城的末班车早就开过去了。苏莉叫赵科长住在这里,赵科长点头同意。苏莉给赵科长倒洗脸水,问他喝没喝醉,赵科长脸色煞白。苏莉进里屋铺床,请赵科长睡大床。闵介生撤走桌上的剩菜残汤,开始洗碗洗筷。窗外黑沉沉,秋雨绵绵,下个不停。
洗好碗,擦净手,闵介生架起斜靠在墙边的折叠床。上星期苏莉母亲来看小两口时,苏莉问隔壁人家借了这张床没还呢。老太太看闵介生越看越喜欢,跟楼上的女邻居说:“这娃娃说话细声细气的,跟大姑娘似的怕难为情,没事就看书。”女邻居应声说:“到底是读书人。”
铺好被褥,闵介生叫苏莉用水睡觉,苏莉说你先睡。她一面喝赵科长喝过的茶,一面看着窗外秋雨中的点点路灯。
“小床睡不下两个人。”闵介生说。他准备看一夜的书,反正明天不上班,等客人走了再睡也无妨。
“你睡小床。”苏莉说。
“那你睡哪儿?”
“你别管我。”
“你怎么啦?”他见苏莉脸色不对。
“我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苏莉说。
“什么事?”
“其实我舅舅不认识他。”
闵介生疑惑不解,只得耐心听她讲下去。
那是闵介生一生中最痛苦的一个夜晚。直到十年后,他作为厂里唯一的一个有大学本科文凭──而且是响当当的南京大学的文凭──的政工干部被提拔为主管行政事务的副厂长后,仍时不时想起那个不眠之夜。如今赵德峰已退下去了,身为那种可有可无的闲职顾问,只在开工资那天来厂里露露面,苏莉见了他还跟他有说有笑。
“现在赵德峰一头白发快认不出来了。”苏莉接过她丈夫脱下的牙签呢西服,入里屋往衣架上挂。现在他们住的是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每个房间都很大。“这个老家伙鬼得很,他说除了抱抱孙子,含饴弄孙,啥也不做,以为我不知道他承包了一家社办厂发了财。你猜给他管工厂的是谁?就是以前被他整得抬不起头来的那个小张,跟你住一个屋的那个叫张什么,脸上有块疤的,挺恶心人的,你想想看,你也想不起来了?”
闵介生皱紧眉头,他讨厌苏莉说赵德峰,一次竟忍不住跟她吵起来。当时两个孩子都放了假,给外婆接过去了不在家,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跟苏莉吵。
“以后别在我跟前说他。”
“你装什么正经?”苏莉也火了。“你叫你老婆跟人家睡觉,还有脸跟老婆摆臭架子?”
“是你自己要那样的!”
“没错,是我答应赵德峰的。我跟他说,你帮我弄个大学生,我就给你睡一下。其实我是嘴上说说的,要不事先为啥跟你讲?我以为你要拉住我不让我进里屋,可是你怕他整你,像哑巴似的,连个屁都不敢放。”
闵介生无言以对。
“我跟你睡了十几年,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苏莉说,“你跟别人打官腔别跟我打,别以为你当了厂长就了不起。我跟你讲,像你这样的男人,只有我苏莉肯嫁给你。”
闵介生板着脸一言不发,他默默脱了衣服,躺进被窝里彻夜难眠。苏莉从熟睡中醒来后伸手摸他,并向他保证:“以后不说赵德峰了,还生气么?”
“既然瞧不起我,为什么还跟我结婚?”做丈夫的问。
“你是大学生嘛。”她解释道,“我妹妹找了个大学生,我也得找一个。”
“没有哪个女人像你这么不知羞耻二字。”
“所以也没有哪个女人小时候天天拾菜皮吃,后来做了厂长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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