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这家伙突然发怒,要踏平千军万马,果然拱破数个暗廊豁口中的一个,猛地冲了出来,闹了一鼻子土墙灰。所幸挑逗这个大块头的人大块头没记住,就跟我一样,总记不住生人面孔,没看出那是我。假如这家伙径直朝我奔来,此刻我已成为一摊肉泥。至少脑袋被踏扁,如动漫中被车轮无故碾压成一叶纸片的猫或鼠。
阻拦这家伙的是一位白发老人。这位老人伸出一只手掌,仿佛有强大的气功力使大块头立马站住,顿时失去奔突的动能。随后这家伙竟变得温和平静,一面迈着粗腿儿围广场溜达,一面拿粗皮厚肉的长鼻子把我卷到半空中逗我玩儿。
程序员
寅次郎走了,好像又没关门。一次一个女孩走错了门走了进来,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比今天还热,我以为寅次郎端了咖啡过来,所以并未介意,仍光溜溜脸朝上躺在凉席上。结果把这个穿热裤的女孩吓得妈呀一声尖叫起来,立刻掉头往外跑。还替我关了门,怕我追出去呢。幸好她没在这个楼里住,不然此后频繁碰到,每次都会难为情。
不出差的话,寅次郎就会周日上午来。就像太平军敲鼓一样,打着徐缓徐疾的鼓点儿,把我从睡梦中敲醒。后来就干脆给他一把门钥匙,由他自己开门进屋。进了屋,他总是先来卧房把我推醒,然后给自己煮咖啡吃。他知道我的巴西黑咖啡豆在哪里,也已经会用我的电动咖啡壶,其动作比我还利索。我白天不吃咖啡只晚上吃,晚上没咖啡就没法打电脑,一句程序也编不出来。
有时你会忘了寅次郎的户籍姓名,甚至连姓什么都想不起来。一次绞尽脑汁就想这件事,可一连两个礼拜也想不起来。又不好问他,怕他恼了不来了。他的这个绰号小学就有,给他起这个绰号的人就是我。时至今日,全世界就我一个人这么叫他。有时我就睡回去了,他以为我在听他讲,就讲得很来劲,眼睛发绿,手舞足蹈,直到发觉我开始打呼,才啪啪用力打我两记,把我的屁股左边右边都打出一个红手印来,然后拿镜子照给我看,拿相机拍给我看,如此闹我,不让我睡。多年来我一直是黑白颠倒,你晚上睡觉我在干活,我白天睡觉你来讲你的事,你可不可恶?但话又说回来,寅次郎对我如此严重的骚扰,顶多一周一次,还受得了。
那地方不让带枪,那家伙是明知故犯。有人卖枪给他,两百块钱一把左轮,他一下子买了三把。走路摇摇摆摆,蛮有钱的样子。他说来陌生地方最好身上别个硬家伙,没想到才进门就给查出来了。一把枪罚三百,白丢了一千五百块钱。他说卖枪的跟罚款的是一伙的,我说这不可能。因为在我看来,卖枪的讲本地话油头滑脑,罚款的讲普通话正气凛然,并非一路货色。
人家没把你抓起来关号子里是人家给你的恩典,不然叫你吃官司,黑发人进去白发人出来,你就倒霉了。是你把你的命看得重,其实多活一年跟多活一百年没啥区别。要知道地球至少已经活了四十六亿年,若跟地球比,即使你活一千年一万年都成了乌龟精了,也区区不足挂齿。你怕死是你的事,是人都得死,横竖要死,这跟你怕不怕没关联。再说可能就因为你身上带枪,就有人跟你过不去,暗地里把你搞死,从你身上拿走枪,壮胆抢银行去。
来我这里当然欢迎。不过欢迎你的是我们公司而不是我本人。我这里跟刚才那个地方不一样,甭讲你身上带几把左轮手枪,就是车载船运一百枚一千枚原子弹中子弹都没人管。只要你花钱买了我们的VIP卡,它有五十块钱的、一百块钱的、五百块钱的三种,就啥东西都搞得到手。而且面值越大,白送的装备也越多。
如今人人都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跑东跑西,样样事情都争先恐后,成天失头忙脑,你想哪个愿意慢吞吞修练升级功夫啊?再说即使修练到白骨精程度,也得不着我们的顶级装备。因为来我这里,好东西只能花钱买。
我这里是我说了算,你不乐意是你的事。你告我白告,因为哪家法院也不受理我这边出的事,跑最高人民法院也立不了案。你想打死对手把他PK掉且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又想抢银行炸金库把美元欧元人民币都装到你的阿迪达斯背囊里,就得花掉点银子才行,甭想空手套白狼,这是我定的规矩。
今儿睡不着了,窗帘给拉开了,太阳晒到屁股上了,该死的寅次郎。
我得穿一条平脚裤才行,套一件干净T恤,没准今天送便当的是女孩。电话打过去才五分钟,就有人在楼下叫我开门,果然是娇滴滴的女孩声音。按了开门键,女孩讲门没开。底楼安全门的自动装置又坏了,只好拿绳子吊小篮子下去,从八楼吊到底楼的夹竹桃下面。大前年我特地去码头街一趟,买了这根五十米长的船用缆绳。假如哪天楼下失火,就拿这根绳子把自己吊下去,不用消防队冒生命危险来救我,不浪费城市公共资源。
顺手拿了窗台上一个移动硬盘,压住篮子里的一张纸币,叫女孩不用找零了。然后起劲拽这根绳子,左手上来右手下去,右手上来左手下去,如此上下其手一番,将这个热便当从楼底下拽上来。
女孩仰头朝我道谢,大声叫我大爷哩。这个女孩个子矮,腰身粗壮,见了谁都是这种自卑表情,生怕得罪了顾客给砸了饭碗卷铺盖回家。另一个高挑一点的有模特儿模样,走路屁股扭得好,只是两颗门牙斜插在牙槽里,言笑时就獠露出来,每次都吓我一跳。她见过一些世面,跑过几个城市,不怕城里人,见了我叫我叫大叔,把我压低一辈。若是那个大咧咧的小男孩来,就会叫我大哥,再给压低一辈。
要记得给物业打电话,叫他们过来修底楼安全门的开门装置。已经修了一百次了,连修门师傅都难为情了。我给他递苏烟抽,他说这是胎里毛病,没法彻底修好。除非把这个门以及门上的那块电路板以及通往各家各户的全部电路全换掉,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这要花多少钱啊?装这个防盗门时,物业尚未入驻,不晓得这是豆腐渣工程。要物业出物业出不起这笔钱,要业主平摊业主又不肯,只好一百次一千次麻烦这个修门师傅。
我不是业主,买不起房子,这房子是一个姓刘的女人的。这个女房东每半年来一次,就站在门口点钱,点完就走。女房东蛮漂亮的,小嘴,大眼,高鼻梁,可惜暗头里看不清她的皮肤。我说楼道里暗,不怕拿到假钞啊,她说摸得出来。
她怕进了屋子就被你摁倒强奸,寅次郎一面说,一面把烟灰弹到地板上。
我也觉得奇怪,租这个房子已有十年之久,没见过男房东一次。
假如她是个单身女人,寅次郎说,不妨去豪味佳请她吃顿饭,没准一段美好姻缘呢,呵呵章二。
你可别小瞧寅次郎,在我们居住的这座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这家伙居然把我的女房东的事查得一清二楚。讲她在北门工商银行上班,属鸡的跟我同岁,十年前就离了婚,一直跟父母合住一所房子,身边有个女孩,今年十一岁不到。还拿了我的相机去,拍来这对母女的照片给我看,女孩比母亲更漂亮。又讲这个女人虽然单身,却一直有个长得蛮帅的情人,不是频繁来往,顶多一个月见一次面,每次见面都在南门车站那边的一个如家旅馆,都在二楼第三个房间,想必那个男人有家庭却不是很有钱。
寅次郎的话我顶多相信一半。他讲话喜欢添油加醋,哄人哄得像,小时候就这样。寅次郎劝我别把自己的童男身份看得重,叫我实际一点,找个女人有嘴亲有爱做就行。
你咋知道我没碰过女人?
顶多在电脑里碰过。
这话气不气人?
你想找个未婚的并非办不到,但只会找来一个古板的有洁癖的妒嫉心重的不懂性生活的快到更年期的老处女,你信不信?
这话更气人!
热便当搁到床头柜上凉一会。开了电视看凤凰台的《铿铿三人行》,看窦文涛如何饶舌耍嘴皮子。今天的嘉宾是一个白头发外国教授,讲外国小说家写小说是慢工出细活儿,一年只写一百页,瞧不起一天写一百页的中国作家。
其实中国的小说家,也有像蜗牛一般写得特别慢的。《红楼梦》是一千五百四十六页,不止写了十五年,拿慢速奖拿得到。外国的月亮亮我们都知道,可咱中国的也不瓤不必自卑,所以窦文涛用不着一脸卑谦跟外国佬打哈哈。
如今我看书只看《红楼梦》。虽然看了二十来遍了,却还是一本搁在卧房的床头,一本搁在卫生间坐便器的水箱上,得便时翻几页读几行,觉得蛮有意思。其他书一律不看,不是写得差不想看,就是抽不出看书的空儿。
好像没睡醒呢。昨晚是几点睡的?应该快天亮了。有人喜欢在床上工作,我讲的是真正做事情的工作,不是你们猜想的那档子事。那些人喜欢坐在床上,拿笔记本电脑搁膝盖上,讲究一点的会去买一个像袖珍炕几一样的小架子,带散热风扇的那种,靠在床头打键盘,打到打呼睡着。没准身子一歪,笔记本跌到床底下给摔坏了,非换屏不可,去维修站去修,至少一周时间。我可不会出这样的闹心事,因为我是必定坐在桌子跟前打电脑。天黑前煮一壶咖啡,喝了咖啡就聚精会神且全力以赴,就跟应付女人一样既谨慎又紧张且通宵达旦。
你心里时不时会冒出一个想法,且往往被这个想法激动得睡不着觉,于是你就动脑筋在电脑里头把它实现。就像搭积木一样,把这个程序调过来,把那个程序调过去,不论采取什么手段,登堂入室也好,曲径通幽也好,搞出来才是硬道理,不然波斯猫不给你发工钱。
波斯猫也是我起的绰号,后来连日本老板也这么叫她。给她起这个绰号时,她刚来公司不久,对我特别尊敬,一口一个章老师称呼我,把我乐得心花怒放,白天做梦都梦到过她。好奇怪我有个坏毛病,那就是好为人师。只要人家问我,肯定给人家讲清楚,且诲人不倦。当年就有人提醒过我,谆谆告诫我一番,叫我留一手,免得将来徒弟杀师傅。
波斯猫如今是我的主管,常在电话里头厉声呵斥我,动不动拿扣钱威胁我,害得我这个从小到大没一点脾气且最怕跟人家吵架的人,也会嚷嚷起来。那天是有点冲动,终于不管不顾了,朝她骂了一句粗话肏你妈。按理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没想到我也这么好斗,而且如此粗鲁,不够文明,不讲和谐,全无绅士风度。我打算不干了,心想每日从黄昏干到天亮,没礼拜天,没节假日,只拿这几个子儿,不如扫大街去。
你以为你比扫大街的强?算了罢你!找两条腿的狗找不到,找两条腿的程序员大街上有的是。外行人不知道,以为搞程序的了不得,有天大的本事,其实不过是搭搭积木罢了。随便拉一个中学生来,教他一两个礼拜,就干得了你手上的这个活儿。拿架子到别处去拿!
这话倒不假,靠编程吃饭的,是咱IT行当中名副其实的产业工人。你一个做工的,想拿多少钱?工厂车间的车工,车一个零件拿一毛钱,那是计件制。车间主任背着手在车床跟前摇来晃去,一个月拿一万块钱,那是月薪制。而波斯猫就在电话里头动动嘴,骂这个训那个,一年拿五六十万,那是年薪制。
公司里有用心恶毒的人有讲,波斯猫的本事,就是跟一任又一任的日本老板上床睡觉,把老板弄舒坦了,待遇就上去了。说这话的时候,舌头吐出吐进,像蛇信子一样吓人。我不信波斯猫有这种事情,你说话要有证据,不可信口雌黄。你是编程序的,应该逻辑思维,必须推理严密,始终滴水不漏。波斯猫一年换一部车,换到奔驰还想换,那是她年薪高,再好的车也买得起,不必搞性交易。其他主管的年薪跟她不相上下,也有一年换一部车的,可那些人全是爷儿们,公司里头不曾有过女老板,你说他们跟谁搞性交易?
搞同性恋。
放你娘的屁!
寅次郎心宽体胖且心地仁厚,我可没见过哪个人比他更厚道。他来我这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新主题,并非只游手好闲,并非只是远道而来蹭我的巴西黑咖啡吃。往事历历在目,回想时才会有深切感触,甚至有眼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
记得寅次郎曾一度悉心指导我如何引诱女房东去豪味佳吃黑胡椒牛排,如何勾引她上床并最终娶她为妻。他也曾苦口婆心地劝我放弃谋害波斯猫。他对我说,拿刀子戳那样的胖女人会弄脏你的手,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这损人不利己,有啥意思呢。他生拉硬拽把我拖到卡萨布兰卡夜总会去,看他在舞池里如何扭屁股。好几排射灯射来射去,忽暗忽亮,五颜六色,如梦幻一般,若醉生梦死。舞池内尽是肥臀丰乳,不停地摇来晃去,摇得耀眼,晃得好看。可惜我踩不准节拍,屁股也不够肥大,扭不起来,怪别扭的,就坐到吧台跟前喝酒,跟一个穿漂亮内衣并露出深暗乳沟且两颗黑乳头都看得分明的漂亮女孩大讲特讲周杰伦,生怕扫了她的兴致。她主动跟我搭讪的,我殷勤邀她喝酒,只是那儿太吵,音乐声音太响,我不得不扯高嗓门跟她讲话,好像吵架一样。
得知金艾琳要来看我,寅次郎又来劲了,曾隐隐作痛的失败感竟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个周末都来,周六来不了就周日来,上午来不了就下午来。他本该替沈老板去外地讨债,却谎称他老婆柳茜割子宫瘤住医院走不开,硬把沈老板的事往后推,结果害得我一面睡觉一面听他讲金艾琳。因为白天睡不好,晚上没精神,所以工作没效率,给波斯猫骂。
寅次郎没见过波斯猫,也没见过金艾琳,不过虽然只看到过她们的照片,却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似的,讲起来会讲到人家的祖宗八代。有关金艾琳的事,他讲给我听的,一半是以前我给他讲的,另一半是他本人的即兴杜撰。
幸亏柳茜打电话来,叫他赶紧回去,说他爹来城里看孙子了。他家的宝贝疙瘩读小学五年级,因为每个周末都要上校外的课,周六是素描课,周日是奥数课,没时间去乡下玩;去了也不会下河捉鱼摸蚌,不会水,旱鸭子。再说如今乡下的小河里全是农药和化肥,早没鱼没蚌了,下河玩水烂皮肤,不像从前是把皮肤洗干净。
寅次郎就在我屋里跟他爹讲电话,一面讲一面乐哈哈看着我的脸。他问老人家前列腺有没有吃药吃到好,又问老人家的女朋友是不是仍旧那么好,又问那个老太太的闺女会不会心一软同意你们去乡政府领证儿。后来是老婆从公公手里抢了电话,叫他立刻回家。哪来这么多废话!寅次郎只好收起手机,悻悻起身走了。
果然又没关门,结果溜进来对门一只斑点狗。它抬起后腿,对着我的餐桌腿儿放肆撒起尿来。这泡尿蛮长,看样子膀胱挺大,肾脏也不赖,撒完尿一脸笑容,样子挺舒坦的。老实讲我是有常识的人,不敢惊扰狗的排泄活动,怕它受了惊得了狂犬症,头一个咬我一口。
这屋子的门钥匙,我给了寅次郎一把,也给了杨阿姨一把。杨阿姨又要说我了,咋弄得这么脏,随地大小便。有一次她就铲起几粒狗粪,拿到我眼睛跟前给我看,以为我那几天便秘,拉屎拉得细,像羊粪粒子,好没常识!
杨阿姨一个礼拜来一次,连门框窗框都擦得一尘不染。人家到底是专业公司派来的挺专业的,穿一身浅蓝制服,拿鞋套把鞋子套上,而且只用自己的洗洁净,只用自己的洗洁布。也挺有修养,若见到我光腚儿睡觉,就拎起毛巾毯替我把下面遮住,就像待自己的儿子一般仁爱慈祥,不会把我吵醒,不会劈脸骂我耍流氓,更不会吓得逃出去妈呀爸啊地乱喊。毕竟上了年纪,见过一些世面,不容易被吓着。
当今网上有一本励志书叫《程序员的修养》,网购这本书的人特别多。其实有修养的人,不看讲修养的书。拿杨阿姨来讲,她是又不看书又不看报,若把她的一举一动全写下来,却可以写一本书名叫《女保姆的修养》的好书,印出来给她的同行看,提高全中国的保姆素质。可惜如今当保姆的女孩子,只爱看言情小说或玄幻小说,郎才女貌,跌宕起伏,九死一生竟终成眷属,看得津津有味,哪个捧一本讲修养的书好好读?
除非办上岗证考试考这本书。
寅次郎不晓得金艾琳今天来,正要跟他讲这件事,他老婆柳茜来电话叫他立马回家,不然他中午打发走他爹,就会骑了电动车再来一趟。他会热心替我设计见面程序,指导我穿什么衣服戴什么戒指戴哪个指头上;然后把我拉到美容店去,给美容小姐尽情折腾一番。他说假如单身的是他而不是我,这十年结十次婚都会能够,怎么时至今日,竟一点动静都没有,也没拉到过女人的手,也没亲到过女人的嘴,这怪不怪?百思不得其解。
金艾琳已经从美国回来,先到北京探她的父亲,再到南京探她的母亲,再到武汉探她的妹妹。昨晚在QQ里头,她跟我讲她今天来,这将是毕业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我去机场接你,她说小孩的叔叔有车来接。记得她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且曾经有过一白一黑两任前夫。这是人家的隐私,不好觍脸多问。究竟这个叔叔是白人还是黑人,这个外国佬是怎么落脚到我们这个城市的,金艾琳是不是跟丈夫不好了跟丈夫的弟弟好上了……如此种种悬念,疑窦丛生,却不得而知。
应该我请她吃饭,可她只说今天过来,并未讲今天碰头,叫我等她的电话。我听得出她的声音,这声音甜咪咪的容易叫人有想法。以前我们在QQ里头常用语音视频,所以不但听到过她的声音,而且看到过她现在的样子,见了面不会认错。
金艾琳的截屏图像,就在我的电脑里。很便当就把她的坐姿变成卧姿,叫她睡在她身后的那张大床上。我是她的服装师给她穿各式各样的衣服。我是她的美发师给她做各式各样的发型。后来就越发随心所欲,自由处置她的身体。以前就喜欢她那张瓜子脸儿,喜欢她长发披肩的样子。我把当年的毕业照翻箱倒柜寻出,居然还寻出另两张更清晰的春游照片喜出望外。跟她合影的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想了两个礼拜也想不出来。那个女生其实也蛮漂亮,只因跟金艾琳站在一起才显得有点丑。
最可恶的是,我居然在屏幕上剥了她的衣服,一睹她美丽的胴体。凭借长期处理图像的丰富经验,我知道至少她衣服里面的肤色,应是接近于真实。因为电脑对颜色的敏感,比我们肉眼强十万倍,所以我发觉都过了十五年了,金艾琳的皮肤仍白皙水嫩,跟春游照片上的少女时代完全相同,拿电脑看也看不出丝毫的差异,便惊愕不已。
大概花了一周时间,我让金艾琳在电脑里裸身跳芭蕾舞,就跳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当时我调用的是俄罗斯舞蹈家乌兰诺娃在纽约百老汇的现场演出,每一个画面都处理得天衣无缝,然后播放给自己看,一面喝咖啡一面看。
我给波斯猫打电话,跟她讲感冒了,在电话里咳嗽给她听,一咳一口痰,吐在纸巾里。她要送香港出产的念慈庵川贝枇杷膏来,以便快速止住我的咳,马上就过来,十分钟就到。我说我命贱,不用吃好药,已经去药店买了几块钱一盒的复方甘草片,有咳就含两片,叫她不要来。又说不能把感冒过给你,不然你也会不停地咳嗽吐痰上不了班。硬把公司的那堆活给推后一周时间,急得波斯猫在电话里跳脚。
《天鹅湖》的背景被我换掉,删了碧波荡漾的湖水,添了睡美人一般的山头。其实哪一溜山头都像睡美人,其山脊线凸得高的地方是乳房,凸得矮的地方是鼻梁。美人仰脸卧在山上长睡不醒,常令人遐想无限。信佛的也有这样的想象,不过他们更喜欢把这样的睡美人称为观音菩萨。
有多久没去爬山了?好好想了一想,发觉记忆中好像从没爬过山。若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是在睡梦里。于是我上淘宝网买了一双美国军用沙漠鞋,还买了一顶小帐篷及一卷小睡垫。我叫寅次郎跟我一起去爬山,这家伙有事去不了,没时间出去旅行。
他在电话里跟我讲,一个上午两个上午行,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不行,你有休假我没有,我连每个周六都要去沈老板那里给他送货去拿货来你不是不知道,假如我走掉一个礼拜,沈老板就会叫我不必再来,我就要重新找工作,拿不到一分钱,养不了家,糊不了口,挨老婆骂,给儿子嫌,不是多事么?等我到了六十岁退了休,拿到了退休金了,咱们两个就成天出去跑,哪个国家都去,哪个女人都玩,岂不更痛快?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怕你我都老了,一个也玩不动了,思想好腐败!
山上有好多草及好多水。越是朝上走,泥土味就越重,土质也越发柔软。据说山越高,湿地越大,可不敢陷到泥沼里。若拿它当弹簧床跳,没准就突然陷下去且越陷越深,其结果是,泥沼将你吞到它的温热的肚子里头,只有几根头发露在外面,叫你提前入土为安。
这可不是编程序。你在程序中,曾经把一个你叫她波斯猫的胖女孩陷到泥沼里头。你叫她惊慌恐惧时,你自己没半点害怕的感觉。就头发和发髻露在外面,头发也是黄黄的,发髻也是墨绿色,就跟波斯猫的一模一样。审这个东西时,波斯猫正手忙脚乱,又要接电话,又要签单据,容易顾此失彼,没注意到你设计的这个带诅咒意味的小细节。
泥沼里全是芦苇,有新的有旧的,有老的有嫩的,有细长的有粗壮的,林林总总,蔚然大观。旁边有不少松树,有一棵叫情侣树,可以并排坐两个人,不少男孩女孩在那里拍照。有的就搂在一起,彼此打闹起来。有个女孩将相机递给我,叫我给他们拍合影。那女孩一脸雀斑面容不佳,但胸乳挺大蛮抓眼球的。
再过去就是一道深沟,被命名为虎谷。我要问清楚这里有没有虎,不然晚上一个人在这里搭帐篷给老虎吃掉划不来。人家对我讲,你若看到一只虎,拍到老虎照片,林业厅就给你颁一个发现奖,给你两万块钱。
若给老虎吃掉呢?
就自认倒霉呗。
其实呢,不是不怕给老虎吃掉,而是拿了帐篷出来,不睡在野地里,有点儿对不住买帐篷买睡垫的那些钱,也对不住背帐篷上山所花掉的那些力气。黄昏的时候,我把帐篷搭在靠山头的一棵矮树旁,把帐篷的顶子顶得老高老高。
这山头是圆滚滚的,哪个位置都有点儿倾斜,所以我必须一晚上都要用脚蹬牢那棵矮树,不然就会咕噜咕噜从山头滚到山脚下。可不敢把帐篷搭在山沟里,上面上百里的地方下暴雨你不知道,没准半夜里有洪水汹涌而来,眨眼间把你的帐篷及帐篷里的你全冲走,叫你的脊椎给礁石碰断,叫你的脚丫子给鳄鱼咬掉,就倒霉了。
夜里月亮很亮,星星也多,我突然浑身发热,心里躁动起来,跟拼命阻止我的另一个我打赌,就敢现在往沟里走,洪水猛兽也不怕,后来就真的只身一人走下去,直往沟底走。有时就会这样鲁莽,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
现在我才发觉,沟谷两边的山头是同样的大小,同样的高度,同样的圆滚度,就跟古典建筑师设计的那样,一律彼此对称,决不厚此薄彼。记得以前我自己也设计过这种地形地貌,也同样是越往下走光线越暗。没想到波斯猫讨厌这种设计,讲我心理阴暗,要我去看心理医生,没给旁人过目就一票否决,害得我白忙活了两个晚上。
有些事我会想明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无奈何随它去。可有些事呢,我就摸不着头脑,百思不得其解。你让这个人杀那个人你心理不阴暗?你让杀人的人大把大把掏钱买你的VIP卡一代一代换装备你心理不阴暗?你让原子弹能够炸巴黎炸纽约全部炸没了而不是只拿两架飞机撞两座楼叫人家一下子死伤一千万人你心理不阴暗?这些话我没在电话里跟波斯猫讲,前几天才粗口骂了她,不便再次惹她。我知道若跟波斯猫讲道理是鸡跟鸭讲,终究白费口舌。于是按她的意思,把暗淡背景改成晴云秋月且鸟语花香,一下子高洁明朗起来。
沟沟里树枝儿多,花草也多,又有山的阴影,又有云的阴影,哪能处处都明朗?虚构的东西看起来美,挺哄人的,就表面一层艳丽光亮,外头一副金属壳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摸上去硬梆梆的,没一点儿弹性,没丝毫舒服感觉。若给它打个洞,拿眼睛往里头瞧,里头准乱七八糟的,塞满了破棉絮脏袜子,啥东西都有,啥次序却无,叫你莫明其妙,恶心两个礼拜。
我给寅次郎发短信发不出去,山沟里没手机信号。我想跟他讲,假如两周后我未能如期回来,就是死在这里了。不是给蛇咬了,就是掉落水洞了;或者鬼打墙,在原地转圈圈儿,永远走不出这个神秘山谷。以前我从没一个人在野地里走夜路,不知那几天吃了什么药,胆子竟那么大。
热便当肯定不热了。奇不奇怪,这肚子刚才还饿得发慌,才眯了一小会儿盹,就饿过了头了,一点食欲也没了。到现在金艾琳还没来电话,大概她要跟她小孩的叔叔亲热亲热才会想到我。电视里也没啥好节目,也睡不着了,也不想吃东西,看几行《红楼梦》消磨时间。枕头下的是第二本,随手翻到第三十六回第四百三十四页,从倒数第四行看起。
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下,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什么事,说了这半天,可别热着罢。”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来问,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咱们!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个丫头!”
曹雪芹写书的时候是清朝乾隆年,是在北京写的。那时候,咱中国人还没造出女字旁的“她”,所以王熙凤的女性人称代词,用的是单人旁的“他”。咱如今讲的“一古脑儿”这个词,那时候被写成“一裹脑子”。而那时候动不动就讲“糊涂油”、“回事”这样的怪词儿,如今没人讲了,连老北京佬都不讲。“执事”这个词也没人讲了,现在用“管事”替代它,其实后者不及前者有形象感。由此看来,历史上并非总是好的替代不好的。
那几个执事的媳妇子,哪个都比王熙凤年纪大,却见了她都低三下四把她叫奶奶,脱口就是一串奉承话,全是一副奴才相。她们心里恐惧,怕王熙凤扣她们工钱,炒她们鱿鱼,叫她们养不了家糊不了口,这谁都怕。你跟你的老板叫板,老板叫你滚蛋,你就没了饭碗,付不起房租,买不起便当,只好流浪街头当叫花子。
那也是大热天。那时候房间里没有空调,也不兴穿短袖衫,王熙凤只好卷巴起袖管来,卷了好几下,卷到肘弯上面,露出两截白胳膊,好不凉快。只是不明白女人跐门槛为啥是轻浮举动。脚尖踮起来,脚跟翘起来,这不是芭蕾舞的经典动作么?假若女人跐脚并非有碍观瞻,甚至有美感出现,那么女人跐门槛叫人觉得不舒服,就说明门槛在咱中国人的心目中,有隐而不宣的象征意味;甚至暗示一样什么重要东西,不便直言罢了。
王熙凤的厉害,惯于我行我素,常随心所欲,是她胆子大。她就敢卷起袖管露出白胳膊图凉快,她就敢跐门槛享受过堂风,她就敢明讲我要干几件刻薄事了。她叫嚷道:“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太太王夫人是她的亲姑妈,又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王熙凤摆弄太太,就跟玩木偶一样便当,哪会怕太太呢?王熙凤扣丫头的钱,自然是想扣就扣,没道理好讲。就跟波斯猫一样,扣了你的钱,才显得她有权威,才叫你心里怕她。
我跟寅次郎讲,若波斯猫再扣我一回钱,我就辞职走人,宁可扫大街去,不受这个腌臜气了。后来寅次郎就给我看了两段录像,那是借了他姐夫的佳能卡片机拍的。他姐夫是环卫队的一个小头目,其职责就是管那些扫大街的外地女人。头一段录像中,他姐夫一脸横肉,嘴里不干不净,动不动就骂娘,把那些扫街女人个个都骂得狗血喷头,没一个敢回嘴。寅次郎跟我讲,你想扫大街的话,就到我姐夫那边去,我给你下保证,他不会骂你一句粗话,不会扣你一分钱工钱,他敢这样骂你,敢扣你工钱,我就告诉我姐,叫我姐一脚把他踢到床底下去。
寅次郎又给我看了下一段录像。天空微著曙色,一个穿黄背心的女人正在扫大街,一个早上跑步的男人朝她吐了一口痰,吐在她的扫帚把上。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寅次郎,他是每日一大早就出门,从五点到七点,苦苦蹲守了两个礼拜,才拍到这段吐痰录像。
这才是受了腌臜气呢!
那道山沟很深,底下越走越黑,最终啥也看不见了,只得像瞎子摸象一样,摸着石头往下走。幸好及时想起寅次郎给我买了一个意大利头灯,赶紧装电池看管不管用。灯光笔直射出去,打在石头上,谢天谢地,底下就不必像瞎子一样摸石头了。后来下雨了,雨点很大,但不是瓢泼大雨,只一滴一滴往下砸。雨水在树叶上聚多了,就流到一起去,流成一条线,像小孩撒尿一样,灌到我的脖子里。
我累了,走不动了,就想躺在这里不走了,让树叶上的水珠儿流到我脸上,就算洗个冷水脸,可我心里害怕,担心有蟒蛇游过来,一口把我吞到肚子里,叫我暗无天日,且一紧一松拿胃囊折磨我,又酸又甜拿胃液腐蚀我,最终使我变成它的粪便才停当,这怕不怕人?
现在我身上出汗了,是脚步走得快才出汗的,是心脏跳得快才出汗的。走出谷口,才看到久违的月亮和星星。前面是一马平川,见不到一棵树木,见不到一间房子,只有一条笔直的大路,伸向天边的地平线。这条路挺宽,能并排走十部二十轮重型卡车。
慢慢往前走,才发觉这块平原是稍有起伏的。可惜这里光巴巴的,没有很深很密的草,写不出“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好句子来。现在我后悔不已,不该一个人出来,不该冒这个险。我从没在野地里走过路,搞不清东西南北,不迷路才怪。
眼下只有这条路好走,走一步算一步,走到哪是哪。走到有人的地方,就会知道走到哪里了。这儿究竟是西半球还是东半球,是比利牛斯山南麓的冲积扇还是伏尔加河平静流淌的钦察平原,到底到了什么地方,问一问当地人就知道了。
这么宽的路,才浇了柏油不久,柏油味扑鼻而来,估计还没剪彩,不让车子通行,所以走半天也打不到的。寂寞时我就一面走一面吹口哨,得给自己找点乐子自己逗自己对不对?我会吹扬基歌,谱子哼得下来,但歌词只记得最后两句:“扬基嘟得儿别泄气和姑娘跳舞有乐趣,音乐脚步要注意要跳得使她满意。”
这个美国歌有点古老,好像是后来果真去了美国的金艾琳教我的。那时候我喜欢唱歌,嗓子也不赖,我跟金艾琳的男女合唱是珠连璧合,唱得好棒呵,全校都出名,连外语系的两个男生也嫉妒我。当年那几段歌词能一字不落地唱出来,可惜现在只记得最后两句。
没准金艾琳碰到麻烦事情了。应该上网查一查今天有没有飞机失事。昨晚在电视里头看到的飞机是波兰总统莱赫·卡钦斯基的,好可怜给摔成了好几段,且黑匣子只找到一个。这样的倒霉事,最好不要今天有。卡钦斯基以前是演电影的,常跟他的孪生哥哥搭档,这我们不清楚波兰人清楚。
讲到电影我就一窍不通了,纯粹外行,标准电影盲。以前学英语的时候,看过几部好莱坞原版片,学过几句美国南方俚语。有时候还真应该小瞧美国人呢,他们骂人的粗口,不是shit就是fuck,颠来倒去就这两个短词儿,远不及我们的丰富别致。我本人讲脏话挺差劲,急了才骂人,且只会骂一句,没法当代表去美国跟美国人比。
一次在大街上,就在楚良材眼镜店门口,看到两个中年女人对骂,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都不紧不慢,都不慌不忙,一句比一句精彩,一句比一句有味道,围观的全乐不可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可惜那时候我的手机没录音功能,若录下来寄给赵本山,就能让赵本山知道啥叫山外青山楼外楼,不然他老以为全中国就他嘴皮子溜。
我应该换一个手机才对,把我的诺基亚换成E系列的。若手机有无线上网功能,此刻就能拿手机百度一下,查一查今儿有没有飞机从天上掉下来;若果真有飞机掉下来,是不是金艾琳搭乘的那个航班。金艾琳的妹妹也挺漂亮,只见过一次,在武汉一起吃热干面。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热干面里头搁的是啥东西,觉得挺香,蛮好吃的,原来是芝麻酱。她妹妹是画画的,拿我当模特儿,拿粗碳笔给我画了一个素描头像。金艾琳一面吃热干面一面看,讲画得挺像,眼睛尤其像,坏人眼睛就是这个样子。
按说到了平地,应该有信号出现,可手机里五个格仍一个也跳不出来。前面的路越走越长,后面的山峰越发遥远。幸好没有岔道,也没有拐弯,就一直往前走,不用动脑筋,不必费思量。也看不到一个人,也看不到一只鸟或一只土拨鼠,眼前一派天荒地老的苍茫景象。我设计这种地形地貌时,往往喜欢有一只小鸟从鸟巢里探一探头,有一只土拨鼠从鼠洞里伸一伸脑袋,闹出点动静来。可这里却是没一棵树,没一个洞,既听不到啾啾的鸟叫声,也看不到土拨鼠立起身子窥视你。
后来的情况,越发不是我能事先预想的。起初只是路当间出现一个螺旋状的凹坑,对这个辽阔平原而言它不是很大,可对眼前这条柏油路而言就不算小了,占了路面的三分之二呢。我小心翼翼地走下去,越是走到底下,越是给土褶子磕磕绊绊的怕跌倒。这凹坑虽然潮湿,像刚下过雨,但底部并无积水,连一滴水珠都没有。
既然看得到底,跌倒就没啥要紧,不是深不见底的落水洞跌下去爬不上来。感觉越下到底下越柔软,就像山上那块湿地一样,有弹性且有温热感呢。跳了一跳,没陷下去,还弹起来呢。
记得有个好莱坞电影是这样拍的。一对男孩女孩在山洞里迷了路,他们手足无措时,发觉自己所站的那个地方有一道道不规则裂纹出现,并听到器物破裂时发出的那种吱吱声音,这才意识到他们是站在一块被绷紧的玻璃膜上。其结果是,这个玻璃膜不堪重压突然破裂,他们不及往边上走就坠入一个深洞中,过了好久好久才落到洞底,这怕不怕人?
拍电影的喜欢胡编乱造,讲那个洞底,就是儒勒·凡尔纳在《海底两万里》写到的一个神秘地方。如此跌下去几十万米,居然男孩女孩都没事,身上没跌破一块皮,脑袋也没脑震荡,爬起身来,拍一拍屁股,继续进行他们的探险工作,这荒不荒唐?
我在那个凹坑里撒了一泡尿才上来,并确信已经拉好了底下的拉链。上面一望无际没一点儿遮拦,可目力所及,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连一只土拨鼠也没得,为何如此害臊,非去下面不可?再说下面蛮干净的,不是你的小便池。就对着太阳又何妨,就对着月亮又何妨,太阳月亮不会骂你耍流氓。
底下出现的情况,更是始料不及。这条路虽然依旧笔直,但渐渐变窄了。而且,原本黑乎乎的柏油路,竟渐渐变白了。到底走了多少路我不知道,我的步行速度应该是每小时五点六公里,所以首先我得估算走了多长时间。依我自己的感觉,出了谷口到现在,至少走了十个半小时。
按说天早该亮了,有太阳出来了,可此刻仍夜色苍茫,天边看不到一丝曙光。这究竟是我对时间的感觉不够准确,还是今夜被什么人拉长了?仿佛路有多长,夜就有多长。若路和夜较起劲来,拼谁比谁长,就害了走路的人。
有时候挺讨厌寅次郎,你要睡觉他把你闹醒,摸你痒痒,往你脸上滴冷水。你半醒半睡时,给你讲一个你听了一百遍的故事,讲到你又打呼睡着了。若没有寅次郎来闹你,你又会觉得寂寞,感到孤单,抱怨生活单调,诅咒日子漫长。可惜寅次郎没休假出不来,没法陪你来野外走夜路。有个人说说话多好,你说一句,我说一句,说个不停,讲个不休,管它路有多长夜有多长呢。
麻烦事很快就来了,这条路竟越走越窄且越发细白,很快就窄到只一尺宽,很快就窄到只一寸宽。接着就变成了一条带韧性的白丝线,慢慢从地面升起,笔直伸向墨蓝的夜空,幽谧的深处。它被绷得很紧,仿佛有人正死命拽着它的另一端。假若我还是一米七五的个子,七十五公斤的体重,我就会轻松扯断这根线。或者不待它升到半米高就跳下来,管它伸到哪里去!
可事情总有相对合理的变化,路变窄了没错,可我的身体也变小了。没法抱怨的是,路的宽度与我的身高及体重,均为同比例逐渐缩小,并无不公之处。最终还是我占了便宜,因为白丝线还在往细里去,我却不再变小。依我原先的眼睛看,我的身体大约只缩到长脚蜘蛛大小就打住了。若一直同比例缩小下去,就要拿显微镜看我才行。
一个长脚蜘蛛从屋梁上往下坠。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挂在墙洞里两边都照得到。那边有咳嗽声音或放屁声音,这边就听得到。我坐在木头坐板上,早先不知道这儿有这样的坐板,因为完全意想不到,所以头一次进来时格外紧张,后来就熟门熟路了,虽然心里仍十分害怕,但腋窝不滴冷汗了。那时候我眼睛好,很快就看见那个蜘蛛了,也看见那根吊蜘蛛的白蜘蛛丝了。
那个蜘蛛在屋梁上已结了个网,正慢慢往下垂,寻觅另一个便于结网的地方。蜘蛛的生存之道,是用蜘蛛网把一个个莽撞飞来的苍蝇和蛾子粘住缠紧,肚子饿了就荡过去将它们细嚼慢咽一番,吃到肚子胀。眼看那个长脚蜘蛛就要落到我脸上了,我闭住眼睛让它落,因为我的两只手在底下忙自己的事,没工夫伸手拍它。显然那个蜘蛛不该落在我的脸上结蜘蛛网,就像我不该孤零零地坐在那个地方想那档子事。
隔了很久很久,我的脸上有感觉了,可落在我脸上的不是那个蜘蛛,而是一记巴掌。给我吃巴掌的那个女人,一面拎起裙子,一面骂我小流氓。虽然怕得要死,每次都吓得心惊胆颤,心慌意乱中把粘乎乎的白东西都弄到那个坐板上了,可脑子里却念念不忘,非铤而走险不可,这才一而再且再而三地溜进来,就像吸毒一样有瘾呢。我知道那么晚不会有人来这边,偏偏看蜘蛛的那个晚上,就有人进来了。
那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腿肚子又粗又短,给人家倒马桶的,早上拉一个带轴承的平板儿,一路叽哩咕噜乱叫,几十只红绿马桶摞成金字塔,亏她拉得动。起初她以为我是女孩儿呢,以为我坐厕所里睡着了,撒完尿才走过来,仔细瞧了瞧我的脸,才认出我是章裁缝家的章老二,当即扬手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打得我头昏眼花,身子歪到墙上,差点跌到茅坑里。后来我老远看到她就绕道走,怕跟她打照面,怕她当着女孩子的面讲我上女厕所耍流氓。那次除了她那张胖乎乎的脸,我啥也没看到,没流氓到她的啥。那年我十三岁,刚喜欢看女人。也是年纪小不懂事,人家是坐在那里,也凹在里面,你怎么看?
记不清是隔了三年还是五年,我父亲的裁缝生意不好了,没人央他去家里做衣裳了。他做老式的春秋衫中山服碎花棉袄以及单旗袍棉旗袍都做得好,其针脚细密而匀整,不管你的身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做得极合身,又穿了舒服,又有线条感,南门头谁都认识他,叫他裁缝章。后来人家请他做西服他也会做,也做得出来,但心里不高兴,有抵触情绪,做工明显马虎,敬业精神差了。而且开始咳嗽,讲他有肺结核的人怕跟他说话,生意就清淡了,常常一天没一个顾客进来,门庭冷落,门可罗雀。
那天那个胖女人来我们家,我以为她是不怕得肺结核,仍要我父亲给她做衣裳,哪里想得到她是请我去她家,给她女儿讲数学题。后来她女儿考入南京大学数学系,又非请我去她家吃饭不可。那女孩比我小一岁,属狗的,长得可水灵,可讨人喜欢。一次她母亲跟我讲,要不是一个鸡一个狗,将来鸡犬不宁,我家芳儿给你做老婆倒蛮合适,臊得她女儿和我一齐红了脸。
外面正下着雨,也没打伞,也没穿雨鞋,就迎着风淋着雨往前走。河面给雨滴打出一个个突然鼓起又瞬间破灭的水泡儿,上了伯渎桥便站在桥上发呆,就像木头人一样,仿佛没了意识,其实还能什么都会想;甚至连她的想,也想得出来。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恐怕就讲的是这样的事。
妈走出房门才没了絮叨声音,我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其实我还能什么都看见。他斜坐在床边,俯在我的身上吻我。很深的吻,我能听见吮吸的声音,完全沉醉在这吻里。但是一会儿后我就害怕地坐了起来,因为外面来了很多人。随后我又出现在一个家宴的现场,大家都在忙碌,我也到配菜间帮忙去。那个配菜间屋檐低矮,天井里静悄悄的,像冷天里清冽的早晨。我听得见有人来了,而且就是他。我心里紧张得要死,听得见心跳的声音。他看着我说,真是你,你瘦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用手在我的腰际量了量,我穿的黑雪纺裙子。我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时,一般用“心痛的沉醉”来形容,心里会痛得抽动一下,但是立刻很舒服,这样的感觉会立刻传遍全身。
记得我父亲给她量过腰身,给她做过一条黑雪纺裙子,那是最后一次给她家做衣裳。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切菜配菜,她母亲去菜场买油面筋去了。我想搂她一下,亲她一下,却不敢碰她一个指头,怕她也扬手给我一记巴掌,也打得我东倒西歪。
很快我们就讲起华罗庚来,还讲到了高斯及高斯的最小二乘法,就没了刚才的尴尬。她母亲拿了一脸盆油面筋来,让她拿筷子往里头塞肉馅;先拿筷头捅破油面筋表面那层金黄色的脆膜,然后拿肉馅塞满它。那顿饭我一气吃了七八个肉面筋呢,感觉肚子胀得厉害,但心里觉得很舒服。一回家就躺在床上睡觉了,闭住眼睛就能看见她。这时她坐在我床边,俯在我的身上吻我。但是一会儿后我就害怕地坐了起来,因为外面来了很多人。
后来她嫁给了她的硕士导师,读到博士及博士后,如今是著名女数学家了,在荷兰国际数学中心当研究员。前年她再次提出一种新算法,其理论被国际数学界称为杨氏第二定理。上回我编程时,就用了她的这个新算法,程序长度一下子就缩短了三分之二,感觉特别爽。我在QQ里头跟金艾琳讲过这件事,她也想用一次这个新算法,不知用过没有。
再次有了饥饿感觉,我才翻身起床,拿起床头柜上的那盒鸡腿便当,去厨房间搁微波炉里热一热。到现在还没接到金艾琳的短信或电话,中午给她发过一个短信,问她下没下飞机,问她什么时间碰头,都过了两三个钟头了,仍不见她有回复。
她有她的事情。
她有小孩的叔叔去接。
她不必样样事情对你讲。
我又躺在床上了,再次听楼下老太太敲木鱼念南华经。有时心里烦,恨不得立刻跑下去敲开老太太的门,一刀捅死她。可有时却觉得好听,有声音比没声音好。而且很快就睡着了,像听了催眠曲一样,比吃安眠药还管用。若老太太去女儿家小住几日,突然没了笃笃不休且毫无变化的木鱼声音,就辗转反侧睡不着,只好从一数到十,数一万遍;就跟老太太念经相仿,自己给自己来一段催眠曲。
金艾琳不相信我在虎谷里碰到过大象。我把我被象鼻子卷起来的照片用QQ传给她,反使她产生更多疑惑。那张照片是怎么拍出来的呢,是你自己拍的还是你用自拍功能拍的,是朝大象伸手掌使大象站住不动的那个白头老人给你拍的还是另有一个拿相机的人也在场?金艾琳如此咄咄质疑,使我很没面子。她说即使大象没把你卷到半空中,甚至你就没去过那个虎谷,没碰到过那头大象,也能在电脑里合成出这样的照片。接着又说,只要对PHOTOSHOP软件略知一二,一个中学生就能如此以假乱真。
后来我就讲到了虎谷中那个神秘的山洞。洞口越往上越小,呈越发狭窄的锐角。其顶部有一株断了树尖的小树,据说那是给一位将军拿手枪打断的。想必那位将军是神枪手,那么高那么细的一株小树也打得准。因为讲得神秘,神乎其神,又有忌讳,害怕倒霉,所以谁也不会钻到这个洞子里去。顶多在洞口拍一张照片,留个纪念,曾到此一游。
我进去是因为事先我不知道这个洞神秘,也不晓得有何忌讳。当地人对它的种种传说,尚未传到我的耳朵里。从山上往下走的时候就天黑了,走到谷底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幸好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夜路时,头上戴着寅次郎给我买的那个意大利头灯。它是二十五头的,用四节七号电池,灯光笔直射出去,至少二十米。
里面的洞壁被头灯照亮,那是凹凸不平的粉红色岩石,终年晒不到太阳。那个深洞最里面的洞形,像小鱼儿的粉嘟嘟的小嘴巴。其实当时只知道赶快进去躲雨,也不用支帐篷了,把睡垫铺开,盖上摇粒绒毯子,也不会冷,肚子也不饿,只觉得累,一头倒下去就睡着了,管它洞口是什么样子!
后来就碰到了地震,那是真正的地动山摇。我累了睡觉就睡得死,恐怕这山洞已经摇了很久很久了,我才从睡梦中醒来。当我意识到这是地震时,便一个鱼打挺,起身朝洞口跑去。结果没跑到洞口,就给洞子顶上掉落的石头堵在里面。其后的大大小小一百余次余震,我是一直蜷缩在洞子里头打哆嗦,给吓得魂飞魄散。天亮后我拼命扒石头,扒出一条细缝,使劲从里面挤出来,竟大难不死。其后不久,我在电脑里设计地震场面时便得心应手,细节处理得好,连波斯猫都说我搞得蛮逼真。
现在你不会把你的生命看得重。你本该死在那个洞子里的,是老天保佑,让你多活几年,只当白捡了一条命。再说多活一年跟多活一百年没啥区别,不必斤斤计较。这个世界没你的时候时间长,长到无边无际天荒地老。这个世界有你的时候时间短,短到眨眨眼睛就结束;就像还没睡就醒了,还没醒就睡了。你知道你从没相信过什么,也知道你跟这个世界的联系是直接而单一的。人家有基督、安拉或释迦牟尼当中介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或默默等待最后的审判且多数人能够进入天堂,或转眼间就投生到另一个女人的子宫里且少数人能够念佛成佛。人家生前死后均有盼头,不像你死了就啥也没了,永远无知无觉了。你去过教堂听人家唱赞美诗只是觉得唱得好听,你去过清真寺看人家朝米哈拉布匍匐礼拜只肃穆起敬,你去过喇嘛庙转人家常转的圆柱经筒只转着玩儿,后来你意识到应该相信些什么的时候,却早已失去相信的能力。鬼也好,神也罢,事情也好,东西也罢,都成了你质疑的对象。你的数理意识及逻辑分析,使你越发理智而清醒。当你从无序的混乱中走了出来,却发现自己已尴尬到孑然独立的地步,寂寞到孤单一人跟这个世界打交道。以前有了纠纷,就请族中长老吃讲茶,两边吵起来有人劝阻,争起来有人评理。现在打官司要请律师,虽然出了钱律师肯定替你说话,但你的种种不是,律师也会如实跟你讲,使你意识到对方并非完全无理取闹。如今法院总是先启动调解程序,这时候是法官当中介人。可你就直接得多,一个弯子也不拐,一个调解人也不要。你跟这个世界的关系,从来就是面对面,硬碰硬,没有余地,无从分辩,不知忏悔。你小时候就接受人定胜天的思想,殊不知到了后来,三十五岁那年,你读了《东周列国传》,才明白人定胜天的“定”字,不是“必定”的“定”,而是“安定”的“定”。这时候,你才惊愕得回不过神来,仿佛白活了这么多年,也怪自己知识少。
寅次郎喜欢唱歌,但他的嗓子不行,还爱跑调,远不及你,可他动不动就吼一下的一句歌词却非常好,你也特别喜欢。有时你会突然亮起你浑厚的男高音,唱起寅次郎爱唱的这句歌词:“我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下去!”声音之洪亮,气势之威猛,震得窗玻璃打哆嗦,竟打断楼下老太太敲木鱼念南华经的连绵声音。
门铃响了。可能寅次郎又忘了带我屋的钥匙门,我得起身给他开门。下午也忘了叫物业派修门师傅过来修底楼的安全门,所以我得把自己的钥匙串往楼下扔,小心别砸到他的头。物体的自由落体运动是势能与动能的迅速转换,楼层越高,势能越大,落到楼底的动能自然也大,若钥匙掉下去,把寅次郎的脑壳砸个洞就闯祸了。没错寅次郎跟我不一样,人家有老婆有小孩,家里事情多,家庭责任大,出不得半点纰漏。
豪味佳旁边是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子,看得到湖边的那丛芦苇花。穿短裙别胸花的高个女孩端走桌上的空碟子,杨芳芳朝她点了点头,一面将咖啡杯移到自己跟前。苏珊还在拿餐刀割她的第六块烤肉片,吃得津津有味。这个维也纳女人可从未有过减肥的念头,她跟杨芳芳个头一般高,年龄也差不多,但身宽却是杨芳芳的三至四倍。
一个台湾男人走过来跟她们告别,声称很快要去浦东机场飞台北。他也姓杨,叫杨什么给忘了,得查一查会议名单。他握你的手有点重,不知苏珊是否也有这种感觉。苏珊也是上午走,直飞维也纳。她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全是金发碧眼,去年去她家做客时看到过。
那个高个女孩给她们续了咖啡后,再次退到服务台那边。
杨芳芳喜欢喝清咖啡,不加糖,不加奶,一贯如此谨慎。
也确实身材苗条,皮肤也白皙,可这并不解决问题。
昨晚杨芳芳给苏珊讲了章吉成提及的那个古怪算法,也讲了不少其他事情,两个人讲到夜里三点半才睡觉。苏珊很想跟杨芳芳一起去看那个有数学天分的程序员,只因航班无法改签才作罢。苏珊打呼打得响,杨芳芳辗转反侧睡不着。“你们应该有小孩才对。”就像讨论数学问题一样,苏珊讲这句话用的是英语而不是德语。
假若我们有了小孩,他就老实了,就不会出去眠花卧柳了?
八点到了,苏珊要走了,杨芳芳抱了抱她。就像搂住一头肥硕而慈爱的母熊,心里腾起温暖感觉。车子走了,转身回大堂。上了楼,回到房间里。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也不想看书,也不想到湖边去,只是躺在床上发呆,似睡非睡。昨晚夜谈时竟讲了自己的事,讲到苏珊陪你流眼泪。
既然他已经亲了另一个女性,跟那个雀斑女孩都上了床,就不会再跟他有同衾共枕的可能,不会再让他碰到你的白身子。他睡在卧室里你就睡书房,他睡在书房里你就睡卧室。你要跟他离婚,成全他和那个女孩。
原来那样的他也会要,不曾恶心,不怕丢人,不可思议。
假如章吉成不是裁缝的小孩,假如他是属猴的不是属鸡的,你会把自己嫁给他,而不是嫁给这个姓柴的。章吉成是第一个亲你的男性。你躺在床上睡着了,好像还能什么都看见。他斜坐在床边,俯在你的身上吻你,那是一个很深的吻,你能听见吮吸的声音,完全沉醉在这个吻里。
你还看见他手里拿着送你的书,那是华罗庚五十年代写的小册子。当时他已经去上海读书,暑假回家时来你家看你。因为天气热,门和窗都开着,他才长驱直入,看到了你胡乱套着一件无袖短衫凉快躺在床上。你妈讲你们属相不合鸡犬不宁不让你们好,其实她是不愿把女儿嫁给穷裁缝的儿子。等你拿到了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就讲章吉成流氓龌龊,溜到女厕所看女人大小便,要你断了跟他好的念头。
手机蛐蛐响了,宝坤发来一个短信,讲他已经过了洋浦大桥,顶多半小时就到。接着就是门铃响了,一个面容清瘦的小男孩站在门口。他还在读本科,是上海数学会的,抽空过来帮忙搞会务,还没开口脸就飞红,比女娃娃还腼腆。
要问复变函数就问呗,不用低三下四讲奉承话,得过哪个奖并不重要,关键是你对这个东西有无实质性的推进而不是虚晃一枪沽名钓誉。前人已经走了一万公里,你有没有勇气和能力,再往前走一厘米或一毫米?
这是答非所问,而且口气咄咄。杨芳芳心里气恼,恨自己怎么变得如此没了涵养。小男孩本想跟她合个影,相机一直拿在手上。见杨芳芳一改诲人不倦的态度,便喃喃了几句,慌忙告辞走了。
手机再次蛐蛐响起,是章吉成发来的短信。他问你下没下飞机,什么时间碰头。想了一想,还是不回复为好,给他一个意外。章吉成把你当成金艾琳使你有点尴尬,但也越发认为他有心理毛病。这次你来上海开会,趁机回家一趟,也找一下章吉成,给他当头一棒,叫他别想金艾琳了,如今男人中有这样痴心的也委实少见。
把自己嫁给自己的导师是金艾琳而不是杨芳芳。
教你唱那个扬基歌的不是金艾琳却是杨芳芳。
金艾琳是圆脸蛋儿黄头发,杨芳芳是瓜子脸儿黑头发,怎么会分不清楚?
而且,那个杨氏第二定理根本就不存在。
说实话,那个古怪算法,杨芳芳根本就不会那样去想,没有一个数学家会有那样的奇思异想。可偏偏那个想法就能成立,哪一步推算都站得住脚,奇怪得不得了。更关键的是,它居然能够应用于编程中,使程序长度一下子就缩短三分之二。时至今日,全世界的重要数学论文,尚未有人提及这个算法。假如它是章吉成发明的,就要动员他就此写一篇论文。杨芳芳认识荷兰数学家威廉姆斯先生,他会把这样的论文发表到法国的或德国的数学刊物上,以便引发国际数学界对它深入讨论。
杨芳芳见过金艾琳一面。三个人一起吃牛肉煎饺,还点了盐水鸭要了啤酒呢。就在南京鼓楼前面的马祥兴清真菜馆里,杨芳芳拿粗碳笔给章吉成画了一个素描头像。金艾琳一面吃煎饺一面看,她讲画得挺像,眼睛尤其像,坏人眼睛就是这个样子。
当时章吉成跟金艾琳谈得火热。两个人是同班同学,都是学编程的,一起去南京看杨芳芳。金艾琳当着杨芳芳的面吻他的脸,这使杨芳芳很不舒服。她知道他们住同一个旅馆房间,并瞧见他们偎依在窗口看鼓楼夜景。当时杨芳芳就站在马路对面的梧桐树底下,心里很难受,眼泪像泉水一样从眼眶里流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宝坤再次发来短信时,杨芳芳就拉起拉杆箱,关了房间门,从二十楼下电梯,把房卡交给服务台。等她从旋转门走出大堂时,宝坤已经把车子停在门廊前,走过来接过她的箱子,将箱子搁到车子后面。跟以前一样,宝坤与她单独相处时就寡言少语。也不抽烟,怕烟味呛她。后来还是杨芳芳讲起昨日丧命的卡钦斯基总统,讲那架图154给摔成了好几段,现在两个黑匣子都找到了,宝坤才扯起波兰跟俄罗斯的恩恩怨怨,并讲到当年卡廷大屠杀的国际背景。后来就讲到了眼前这条环湖高速公路,话题越讲越多,车子里才没了刚才的沉闷气氛。
湖中有一条扯着船帆的三桅船,看不出它是在行驶中还是抛锚在湖水里。就像旁人看你一样,杨芳芳暗自想道,你的婚姻是好是坏,是行驶是抛锚,只有你自己知道,旁人看不出来。
车子在湖边一个出口下了高速公路,拐到山脚下几间草屋跟前。这里的芦苇更多,一只白鸥在芦苇上空飞来飞去;一会儿就飞到远处肉眼看不见,一会儿又贴着栈桥飞回来。一个穿蓝印花连衣裙的清爽女孩来草屋给他们沏茶,宝坤点了菜就出去了,怕是去树底下抽一会儿烟。一只腰身细长的斑点狗蹲在杉木栈桥的顶头,待白鸥飞过来,就扭着身子像金钱豹一样狂奔,企图扑到那只飞鸟。
这几样菜全是杨芳芳喜欢的。白鱼、水螺、白芹、盐卤豆腐,这在北京吃不到。宝坤身上有烟味了,他说这地方比市里好,也到了吃中饭时间。那只鸟飞过来又飞过去,无一分一秒的停歇。你在北京做课题不也是这样?成天手忙脚乱,不歇礼拜,没有节假日,就连生小孩的时间也腾不出来。显然苏珊比你厉害,又生了小孩,还生了两个呢;又研究出二十四维空间的非线性算法,为全球的黑洞物理学家所应用。
“是你哥叫你来接我的?”杨芳芳明知故问。
“他知道我在上海办事,就给我打了电话。”宝坤解释道。
“你哥跟你讲没讲他的事?”
杨芳芳心里明白,柴宝坤即使知道,也会假装不知道。他是个精明强干的商人,常去北京,频繁出国,出门就穿西服,做事情拿捏分寸,任何时候都晓得如何趋利避害,若碰到麻烦事情,就会装聋作哑,要他讲他哥的不是,做梦去!
可杨芳芳现在却看到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他哥做了那档子事。由此看来,你对柴宝坤并非十分了解。他车上有好几本书,全是你从未看过的,有的连书名都看不懂。其中一本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是什么意思呢?既然连一样轻东西都无法承受,那么作为承受物的那个生命,肯定比那样东西更轻。这是讲生命没有分量,缺乏意义,还是别的什么意思?想了半天,不得而知。现如今,你只知道看数学书,来不及看,别的书根本没时间过目,也没那个兴趣。
“怎么会这样呢?”杨芳芳自言自语。她以前就见过那个小女孩,肩膀瘦削,胸脯平坦,好像整个身子都没发育起来,粗看还以为未成年呢。可偏偏他就喜欢,搂得紧紧的,两个人的腿像蛇尾巴一样绞在一起。“离婚是迟早的事,也没有孩子,也没有多少东西,用不着闹到法院去。”
柴宝坤喝了一口茶,拿茶杯挡住脸。这玻璃杯中的茶叶一棵棵竖起来,全不上不下地悬在杯子中间。“这样的事现在很多。”他明白要杨芳芳跟他哥重归于好有难度。就因为有难度,才要你来跟她讲。
“你认为这种事情不足为怪?”杨芳芳冷笑道。
“《红楼梦》里贾母有一句话。”柴宝坤开始往远里扯。
杨芳芳知道小说中有《红楼梦》,也知道它是小说名著,家里书房里就有,但嫌它是鸿篇巨制,舍不得花时间看。杨芳芳知道,假如她本人看了《红楼梦》,也记不住里面哪个人讲过哪句话。不是她记忆力差,而是她把记东西的本事,全用在数学上了。你若问她某一位数学家,比如高斯是哪国人其生卒年月有何发现有何轶闻趣事,她会滴水不漏讲出来。也不看电影,不然看了《红楼梦》电影,也会猜出柴宝坤要讲啥。
贾琏偷鸡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屋里去。他跟鲍二家的楚雨巫云,给老婆王熙凤逮了个正着,闹到贾母那里去,可贾母却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的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
再说如今很多女孩子都想得开,不把这种事情当回事,而男人也经不起诱惑,且诱惑又多,惩罚又少,没啥好怕的,也就没了底线,所以这样的事情,自然在所难免。
没错,这受本能机制支配。而这种本能,恰恰是人类繁衍的动力。男人跟女人不同,男人于这种本能是主动的是馋嘴猫儿,女人于这种本能是被动的是被偷嘴的食儿。若以男人的想法来要求女人,世界就变得毫无秩序,其结果必定是人情汹汹,乱七八糟,很快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人类随即灭亡。可若以女人的想法来要求男人,世界就变得平静安稳,其结果是没有活力,死水一潭,虽然世界末日遥遥无期,但人类的存在,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啥事情都得有平衡才行,可四平八稳又不行,难就难在这里。
“你是讲,这种事情都是女人的错,男人总是很无辜?”杨芳芳问。
“有的男人克制力强一些,有的就弱一些,仅此而已。”柴宝坤说。
“假如现在我勾引你,让你亲我摸我伸到我里面来,你会跟我上床么?”
“不会的。”
“为什么?”
“这有乱伦禁忌。”
“假如我不是你的嫂子呢?”
“我不会考虑已经发生的事情在发生之前会怎么样。”
“你比你哥狡猾。”
“但不及他感情丰富。”
吃完中饭,车子再次上路行驶。不走高速公路了,湖边这条林阴道很美,两边全是八十年树龄的法国梧桐。在如此茂密而悠长的树洞里穿行,仿佛在梦中一样奇异。杨芳芳叫宝坤先把她送到她家去,并吩咐宝坤回家后先别告诉他父母:“今晚会有事,明天来看老人。”她的公公婆婆都十分喜欢她,就跟亲闺女似的。
杨芳芳是知道自己家的新地址的。母亲刚搬了房子,所以她没门钥匙。给家里打电话又没人接,且母亲没手机联系不上,她叫宝坤先走,忙自己的去,可宝坤仍站在车子旁,跟她一起着急。这家伙这么热穿西服也不出汗,奇了怪了。还是宝坤脑子快,讲老太太不是爱打牌么,不妨去棋牌室找一找。
这个住宅小区杨芳芳很陌生,哪个拐角都有棋牌室和美发店。刚走到第三家门口,就听见了母亲的大嗓门,突然嚷嚷起来,惊讶下手那个小老头怎么又是杠开花。都是小来小去的,才二角钱一个花,腊子才两元。这里碰麻将所讲的“腊子”,是指每一局的最高输赢额度,可这“腊子”二字怎么写并不知道。依吴方言的发音来写,“腊子”的“腊”字要写成“拦”字,意思是到头了,给拦住了,不能超过这个限度;可按普通话来读,就天差地远了。
母亲给人家数了一堆角币,才解下系在腰带上的门钥匙,给她讲哪一把是楼下防盗门的,哪一把是八楼房子的,哪一把是五斗橱的,哪一把是箱子上的。洗牌的几个老牌友都瞪大了眼睛,谁也不相信眼前这位温文尔雅的白皙女子是蒋老太的闺女。蒋老太矮拙粗俗,每日脏话粗话像泉水一样从嘴巴里冒出来,以前是在大窑路倒马桶的,现在拿低保成天打麻将,想不到她闺水竟此般水灵。有人讲,咱们散了罢,陪闺女说话要紧。可蒋老太重义气,午后三缺一是找不到搭子的,也没地方去,这多扫兴,咱不如照常玩,夜里头跟闺女说话。
闺女从北京来,北京不好玩,没人碰麻将,也热得要命,也不喜欢空调,只是姑爷不赖,人家是大学教授呢,一点知识分子架子也没有,知道我喜欢吃香蕉,喜欢把香蕉塞到嘴里,就三天两头给我买香蕉吃,还给我按摩肩膀,给我治肩周炎,小屄养的,我咋没碰东风呢,只好做将头了……
杨芳芳走出棋牌室,知道等在门外的宝坤听得清里头的声音,不免替母亲害臊脸红。宝坤开车走了,他要杨芳芳明晚一定来家里吃饭,就住在家里。那是一个别墅楼,在山脚下的枫树林里,秋天落一地红叶,煞是好看。宝坤说:“你们的那个房间,已经叫保姆打扫过了,平日常开开窗通通风的,不会有霉尘味。”
母亲这里的房子是公寓楼,走半天楼梯才走到八楼。杨芳芳叫宝坤进屋喝杯茶再走,宝坤却讲他马上要去常熟一趟,方才那个电话是常熟人打来的。待杨芳芳拿门钥匙把门打开,他便弯下腰,伸长了胳膊,将杨芳芳的拉杆箱搁到屋子里面。他是没跨进去一步,没看屋里一眼,只讲了一声明儿来接你,便掉头咚咚咚咚跑下楼去,很急的样子,很快就开车走了。
这是两室一厅的毛坯房,墙面也未粉刷,地面也未铺砌,没半点装修的痕迹。一根旧电线从屋顶垂下来,吊住一只十五瓦的白炽灯泡。这灯泡蒙了厚厚一层污灰,看不清里头有灯丝。这电线及灯头及灯泡,都是从大窑路那边拆过来的。
虽然感觉眼前的这个新房子简陋陌生,但里头的家具每一样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客厅里只摆着一张污黑油腻的四仙台,和一个绕了不少花布条的老式藤椅。两个房间都开着门,一间有阳台有窗帘,一间没阳台没窗帘。没阳台的那一间,里头只搭了一张空床,那是你以前睡过的。其床身又短又窄,好几次从床上滚下来,幸亏都是在梦境中往下跌,不曾跌伤身子,只是心里恐惧。有阳台的那一间是母亲的卧室,里头还是摆那张半人高的五斗橱,那五斗橱上面还是摆那个三五牌座钟;它的时针分针秒针都锈死了,十年前就停在现在的位置上。床边有一个正面挂着铜锁的樟木箱子,这是母亲当年出嫁时带过来的嫁妆。
本想明天就回北京,可现在看来你得在这里多住几天才行。这屋里的家具,该买的要买,该扔的要扔。最受不了的是那个坐便器,又是污垢,又是痰迹,还有烟灰,花花绿绿的,恶心到要呕,怎么也蹲不下去。屋里也没有洁厕粉,也没有便池刷,只好下楼去买。折腾了一个多钟头,累出一身汗,这才解了手。
然后就是拿扫帚扫烟头。地上有不说,桌上有不说,连电视机上面,床上的凉席上面,锅子的锅盖上面,都有这种半寸长的海绵头。大致估算了一下,扫入簸箕里的不少于二百个。以前他也抽烟,你讲烟味呛人,他就不抽了。后来就喝茶,喜欢喝铁观音。摆弄那样的小茶盅,乳白色的,半透明的,招女孩子来家里闲聊,偶尔也有个把男孩子来。有时候讲讲庄子,有时候讲讲墨子,可有时就讲到什么衣服好看,哪个歌手唱得好,蛮时尚的呢。
杨芳芳突然把簸箕和扫帚扔到地下,烟头撒了一地。然后换了件碎花连衣裙,赶紧逃出这个屋子。母亲还在棋牌室里打牌,嘴里叼着香烟,烟灰有寸把长,眼看就要掉下来了。杨芳芳走过去对她讲,现在出去找个人,可能在外面吃晚饭,把门钥匙递过去。母亲的眼睛只盯住她的牌,往地下弹了弹烟灰,嘴里说了句晚上早点回来,手里打出一个八万。好险,没人要这张牌。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怪紧张的呢。
上了的士,都过了两个红绿灯了,杨芳芳才改变目的地,先去大窑路一趟。现在才三点不到,没准章吉成还在睡觉呢。他是黑白颠倒,白天睡觉夜里工作,最好五点钟到他那里,不影响他白天的休息。章吉成声称那个杨氏第二定理是你杨芳芳的新发现,那个古怪算法也是你的成果,在QQ上跟金艾琳这样讲。还说你去了荷兰在那里当研究员呢,始终误以为QQ里头的你是金艾琳。
你得尽早去找他,弄清楚这件事,而母亲的房子,别说今天一个下午,即便明天花一天时间,也打扫不完。最好现在就给柴宝坤打电话,叫他替你找电工、管道工、泥瓦工来,把母亲的房子简单装修一下。最好这几天你住到那边去,叫母亲也住过去。这边房子里的东西,一样不留全扔掉。人家来装修房子,也不会碍手碍脚,也不必费事打扫。可转念又想,你发狠要跟他离婚,又把母亲带过去住到他家的别墅房子里,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再说母亲也不会愿意住过去,你也不肯让他得意,这事就这么麻烦。
大窑路的老房子都拆了,只留下几座明清两朝的古砖窑孤零零立在运河边。每座古窑的窑顶上都有一两株苦楝树,有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叫。有人讲以前的肥皂,是拿苦楝树的小果实做的,不知是真是假。当年男孩子拿它打弹弓,就有女孩给打瞎了眼睛,不是自己班上的,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
窑顶上还有麦叫叫呢,晚春时节才有。小心把它剥开,把里头的几粒籽儿剔掉,再拦腰掐断,含到嘴里就能吹出鸟叫声音。一个麦叫叫一种声音,一百个便是一百种声音,男孩女孩一齐吹,汇成好听的交响曲,一齐欢呼雀跃呢。
还有蚱蜢、蛐蛐可以抓,有时就能抓到一只方头蛐蛐儿。其头部的样子,就像死人入殓时所用的棺材,怪吓人的呢。晚上躲猫猫,就躲到废弃的窑洞里头,结果有一次就看到了穿白衣服的白骨精,吓得再也不敢进去了。
以前的巷道和暗廊还看得出来,房子的山墙及围墙的石头地基也看得出来。在偌大一片废墟中,杨芳芳很快就找了自己家住过的那个小天井。她睡的那张床就摆在这里,晚上总害怕从床上滚下去。屋子里有穿堂风过来,所以夏天很凉快。就在这里,他斜坐在床边,俯在你的身上吻你,那是一个很深的吻,你能听见吮吸的声音,完全沉醉在这个吻里。
母亲听人家讲他功课好,拿到了全国数学一等奖,就觍着脸去他家,要他来你家给你讲数学,但不肯让你跟他好,讲他上女厕所看女人大小便。后来母亲得知柴家有别墅房子,柴家的长子在北京教大学,于是又觍着脸去柴家讲自己的女儿,讲女儿读南京大学,自卖自夸一番。母亲的厉害,就厉害在这件事上。
虽然母亲是倒马桶的,却怎么也瞧不起做衣裳的。假如那次你没看到章吉成跟金艾琳在南京住同一间旅馆房间,你不会松口答应母亲。最终你是遂了母亲的心愿,一毕业就嫁给了比你大八岁的那个姓柴的。
裁缝家的房子也拆了,裁缝到武汉去了,住到女儿家里。以前一直是病病歪歪的,几次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单,眼看就要走了,却一次次挺过来,据说现在蛮精神,还回来过一趟。女儿有孝心,把他照顾得好,老来得福了。
隔开两个弄堂,这是那道门,这是那个狭小门厅,这是那条拐七拐八的悠长暗廊。就像冬瓜藤上结瓜一样,这条暗廊一气串了十七八个小天井,当年裁缝家住的是最里面的那个天井。就在这里,有个葡萄架子,晚上可以乘风凉,但从未结过葡萄。你是跟着裁缝的儿子一起进来的,他给你看他的数学书,喜欢的就拿走,于是你拿走了好几本华罗庚的小册子。次日他就动身,要到上海去,从马桶包里拿出大学录取通知书给你看。
有个老婆婆在废墟中弯腰捡东西,旁边有一个蛇皮袋子已经装得满满的,不知她拿动拿不动。杨芳芳认识这个瘪嘴老婆婆,以前在菜场门口卖香葱的,坐一张小竹椅,跟前摆一块一尺见方的小木板,木板上摆十摊雪细雪细的本地香葱;人家拿走一摊,就立刻添上一摊。她的香葱总是最好,每一摊也是最多,买菜的都爱买她的。最早是一分钱一摊,隔了二十年是二角钱一摊。
老婆婆发觉有人走过来,才抬起头,直起伛偻的身子,朝杨芳芳笑了笑;似乎只惯常如此微笑,又似乎觉得眼熟是认识的。她讲去年这个天井里死了一个男孩,拿枪打自己的太阳洞把自己打死。太阳被云朵遮住,有习习凉风吹来。杨芳芳收了手里的遮阳伞,心头猛然一紧,准是那个长头发男孩,常蹲在墙根底下发呆的,可他为什么要自己打死自己,他又是怎么会有一把枪的?老婆婆又弯腰捡东西了,扒开两块破砖,捡到一个给砖块砸瘪的雪碧瓶,挪着小脚走到蛇皮袋跟前,用力把雪碧瓶塞到袋子里。
以前这边有摆渡的,现在房子全拆了,没人从这边走出去,也没人往这边走,所以就没了欸乃摇橹的渡船儿,也没了摇橹的那个白眉毛黄胡子的老爷爷,只好从伯渎桥绕过去,过了桥才有的士打。
到了梁溪家园,现在是四点三刻,该不会还没起床?
这是六百五十七号。
也是走半天楼梯才走上来的八楼。
也是右手这个门。
刚才恰好有人从里面出去,楼下的安全门被打开,就径直走了进来,不用按房号键叫开门了。六楼有念佛的在敲木鱼,按说应该叫片儿警过来管一下。你日日念佛来世投了好人生,却吵得人家心烦意乱,啥事也做不成,要念到庙里念去。假如你家楼下也有个这样成天敲木鱼的,你就看不成你的数学书,无法按时完成课题任务,没准急得发疯跳楼呢。
按了门铃,听到里头响起门铃声音。
知道屋里有人,听到里头有唱歌声音。
门开了,看到一个穿花T恤的长头发男人。
这个男人热情招呼你。
原来是你,快进屋,不用换鞋。以为是楼下安全门的声音呢,难怪拿起话筒喂了半天没人应声儿。这扇门的门铃,两年前就坏了,再也不响了,想不到今天它会响。我来按一下,你看又不响了,这怪不怪?是你手气好,啥都听你使唤,不像我老是给人家使唤。
你是谁我认不出来?呵呵,把你烧成灰也认得出。我这屋子有点脏乱差,这泡尿是对门的那个斑点狗溜进来尿的。瞧这地上尽是烟头和烟灰,我在我屋里总是随便扔烟头,寅次郎也跟我一样随便扔。单身的就这德性,啥都随意惯了。每个周二下午,就要给杨阿姨唠叨几句,嫌这个屋子不好打扫,难怪没一个女孩子来找你。
咋会不认识你啊!在QQ里头给我拿吉他弹扬基歌的不是你是谁?没想到你在法国那半年还学会了弹吉他。我是啥乐器也不会,高兴了就吼它两嗓子。“我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下去……扬基嘟得儿别泄气和姑娘跳舞有乐趣,音乐脚步要注意要跳得使她满意……小伙子你为什么这样忧伤,为什么低着你的头……”唱来唱去,就唱这几句,只会这几句。
我以为你是先给我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叫我到什么地方找你去,没想到你竟自己过来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门牌号头的,是不是我在QQ里头跟你讲过?你稍等片刻,稍安勿躁,我换一件衣服,擦一下鞋子,咱们一起去豪味佳。那儿环境好,也有吃的,也有喝的,吃完饭喝茶,边喝边聊,随你聊多久。我这屋里除了香烟咖啡,啥也拿不出来,连一个苹果也没有,连一个香蕉也没有。我肚子饿了,中午送来的鸡腿便当竟忘了吃。
怎么不认识你?大名鼎鼎的女数学家,得过菲尔兹奖,搞数学的没一个不知道你的杨氏二定理,对不对?
里间的冷气打得足,粟婷婷仍穿着褐色套装,紧闭嘴唇,像审贼一样看着桌子对面的这个陈姓男孩。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了,也不插话,也不看他的书面报告,只听他讲,直到他一句也讲不出来了,额头上也冒出几滴冷汗了,才说了声我知道了,打发他走。
然后给李静打电话,问她订好机票没有,订好酒店没有,最好明天就到悉尼,不要人家来车接,不要人家安排食宿,不能让人家在他们的地盘上把你牵着鼻子走。然后给赵君打电话,问他阿凡达项目二期工程到底什么时间做完。赵君比章吉成还资格老,心里烦你,说话颇不耐烦。碰巧你也没得好心情,于是对赵君讲,按计划今天送过来审,你要拖到猴年马月去?你讲你来不及做,就要一开始就讲,顶多再给你十天时间,你要个帮手小陈给你,还挑三拣四呢,要章吉成给你当垫背的?
正要给章吉成打电话,手机忽然响了,是鸠山一休打来的,要粟婷婷来总裁室一趟。起身前拿粉盒略微扑了扑脸,还淡淡描了下肥厚的嘴唇,站起身子又拉了拉衣襟,没哪个总裁比鸠山一休更注意员工仪表。夏季穿套装裙,就得露出腿肚子,可这腿肚子委实有点儿粗,且腰身也不会细。更要命的是胸脯够大,走起路来像两只小兔子往外蹦,只得拿小一号的胸衣死死束紧它。
鸠山一休刚来一个月,对这里的工作尚未完全了解,仍动不动就把哪个部门的主管叫过去问情况。他的前任不知给谁告了一状,给调回总部去了。公司对日籍管理人员有严格规定,必须派已婚男性过来,必须把月薪的一半打入其夫人的账号,若有寻花问柳眠花卧柳养二奶包女学生之事,便立刻召回去受降职处分。日本人比咱老实,对上司惟命是从,不敢编谎抵赖。总部总裁只是在视频电话里问他有无此事,他便点头承认跟一个女模特儿有过性接触,次日就回东京去了。一周后,就来了鸠山一休接替他的职务,公司日常工作仍正常进行。
前任总裁有亲和力,讲工作也一脸笑容,很少绷面孔。下了班还拉上中国员工一起到日本人店里喝德国啤酒,甚至也跟中国员工一样,背地里叫你波斯猫。有两次竟当面脱口叫出来,一次自己没感觉到,一次感觉到了便随即道歉,给你赔不是,还单独请你吃饭呢。
这绰号是章吉成给你起的。当时你跟着他一起编程序,也没啥地位,也不讲究,随大伙怎么喊,就一个新来的,有啥好生气的。后来你当了项目组长,再后来又当了部门主管,于是当面叫你波斯猫的人越来越少。如今只有赵君、章吉成二人还这么叫。这两个老家伙!
鸠山一休让你坐桌子对面,李静给你端来茶。门被轻轻关上,屋里静悄悄的,你心里有点儿发慌。无非是工作上的事把你叫过来,不是阿凡达项目就是红楼梦项目,不是项目进度就是项目预算,不然就是问一问你去悉尼的事,看你怎么跟对方谈,没做错事情呀,你慌个啥?
前任总裁不会讲中国话,也不学中国话,因为只讲日语,所以跟中国人交谈得有翻译才行。幸好你从小就会讲日语,不怕听不懂日本话。一次一个副省长来外资企业溜达,就是你给前任总裁当翻译的,颇得这个胖老头的赏识。你爷爷在蒋介石手里当过外交官,在日本待过几年,后来给人家讲成是日本特务,给贬到清洁管理所当临时工成天扫大街,吃了不少苦头。英雄无用武之地,就把一口流利的日本话,教给了小孙女闹着玩儿,一面含饴弄孙。没想到歪打正着,这成了你在这里被重用的一个重要原因。全公司的中国员工,至今没一个编程比你更差,但也没一个讲日语比你更好。当初你要教章吉成学日语,他朝你翻白眼,又不拿日文写程序!
鸠山一休还在看电脑里的东西,时不时敲打几下键盘。他比前任总裁年轻些,其面孔清峻严厉,棱角分明,有点像高仓健。他读过早稻田大学,也当过程序员,哪一种源程序都看得懂。屋里仍静悄悄的,都听得到他的呼吸声音,不清楚这次要等多长时间才理你。不过刚才你见小陈时也这个德性,你要使小陈对你有敬畏感,明白他是来这里干活的,不是来游山玩水,不得嘻嘻哈哈,看他紧张到什么程度。
“粟小姐,你讲的这件事并不确切。”新总裁讲中国话讲得溜。他的母亲就是中国人,他的日本父亲又是研究中国先秦哲学的,所以他从小就是日语、汉语交错着讲,都成了他的母语。他来中国的日资企业任职,有如鱼得水的感觉。此刻他好像受了骗心里生气,对粟婷婷大为不满。“这个杨氏第二定理,纯属子虚乌有。”
也是忙昏了头,也是过于相信章吉成,他说啥就信啥,还当新发现给新总裁讲,又偏偏这个新总裁如此顶真,查出你工作马虎,眼睛够凶的。若认为你是百密一疏还好,若认为你是欺世盗名就麻烦。再当心也有倒霉事给你碰上,今后要这个姓鸠的仍对你有好印象就难了。若上网百度一下,打“杨氏定理”这几个字,就能知道是真是假。章吉成又坑了你一回,你事事替他着想,他却时不时给你惹麻烦。真气人!
“但这个杨氏算法,却是滴水不漏,站得住脚。”鸠山一休皱起眉头,仿佛鸡蛋里挑骨头没挑出来,心里有些恼火。对这个算法,他已细心推算了一个礼拜,最终不得不承认其推演过程极为严密且正确无误。也是担心自己有疏忽,就把所有的推演过程,都传到日本给他的导师看。结果导师也花了一个礼拜时间,确认这个算法完全成立,并惊叹这种奇异思路的横空而来,叫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发明这个算法的人。回头对该算法细读一番,便有金庸武侠书的纷然感觉纷至沓来,其一步一招,步步为营,且剑走偏锋、剑及履及、琴剑飘零、琴心剑胆……看得你心荡神摇,不禁击节叹赏。
现在要弄清楚这个算法的发明人是谁。既然数学界不曾有过杨氏二定理,那个名叫杨芳芳的中国女数学家也从未发表过有关杨氏算法的论文,那么你的程序员是怎么弄到这个算法的呢?未经发明人同意,就剽窃了人家的研究成果,将它用于商业活动中,这是不当得利行为。再说那个杨芳芳,也从未在荷兰工作过,仅在法国待过半年,以访问学者的身份,与巴黎索尔本大学的马丁教授搭档,研究过一阵子误差椭圆的终结理论。
粟婷婷表面上只唯诺而已,心里却不以为然。日本人有时就死板到叫你不敢相信,还把杨芳芳查得这么清楚。再说公司里的哪一个源程序都不会给旁人看,编译后谁也看不出你用的是哪一种算法。再说数学这个东西,一旦发明了新玩意儿,即刻就是全人类的,谁也申请不了专利,国家法律不保护它,没人跟你打官司。咱这里是逮住老鼠就是好猫,用了这个算法,给你把程序统统缩短了三分之二,其运算速度明显加快,玩家也喜欢速度快,公司也减少了开发成本,增加了经营利润,讲不当得利是作茧自缚。
不过有时候你就是一个棋子儿,人家把你挪到哪里你就待在哪里,人家叫你做什么事情你就做什么事情去。也不管对不对,也不管有用没用,明知白花力气的事,也得卖力去做,不容你有半句的分辩,不容你有丝毫的抱怨。幸亏你的年薪不算少,这件事也不算多麻烦,不就是找一下章吉成,当面问个明白,回来讲给这个姓鸠的听?杨芳芳早年跟章吉成闹过恋爱,两个人至今藕断丝连。杨芳芳把尚未公布的研究成果给章吉成看,存心让章吉成利用下,这不足为怪。
章吉成早先叫你波斯猫的时候,你还年轻,至少皮肤还不错。你以为他对你有点意思,几次请他释疑解难时就挨住他的肩膀,有意无意拿胸脯蹭他。起初以为他感觉迟钝且感情麻木,后来在电视里看到杨芳芳的水灵模样,才明白这家伙也喜欢漂亮女人。
你总是很倒霉,一心要把自己嫁给哪个男人却迟迟嫁不出去。如今也成了老资格的剩女,一回到家里就给妈妈唠叨,电话里也叨叨不休。你再讲这个,就不接电话啦,吓得妈妈噤若寒蝉。你是长得丑,可也不想找一个长得比你更丑的,结果挑来挑去把青春时光全给耽搁掉。章吉成年纪比你大八岁,大就大呗,可偏偏这个老家伙也看不上你。后来等你当上了部门主管,年薪倏的上去了,有意无意找你搭讪的男人越来越多,你才有了挑选的余地,还得意过一阵子呢。可再次挑来挑去时,却发现那些个男人,全是看中了你的钱袋子而不是你这个人。你也眼睛凶,历练久了,啥样的人看不出来?
回头想一想,还是觉得章吉成好,跟你最合适。有时候他是脾气有点怪,认死理儿,不碰南墙不回头。就扣了他一次钱,也是扣给旁人看的,记得才二百来块,他就急了,电话里骂人,带话搭头粗口骂他妈的。你立刻问他,骂谁呢,谁的妈惹你啦?他就不吭声了,老实了好一阵子。说实话,不是你把他罩着,他能待在家里编程序,不用朝九晚五上下班辛苦,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给堵车,不用日日打卡老担心晚半分钟就扣掉二百块钱?他把他那个项目拖了一周时间,才扣了他这点钱,若是别人,感恩都来不及呢,他可好,不知恩图报不说,还骂他妈的。狼心狗肺的东西!
可话又说回来,这个老家伙确实有能耐。编程序编得快不说,处理界面也老到,处理情节也聪明,总有异思妙想冒出来。前面的几个总裁,都给他发过创新奖。红楼梦项目就是他提出来的,你给前任总裁详细讲解,把章吉成的意思一点一滴全讲出来,可费了半天口舌,也没能使前任总裁对红楼梦有概念。在他看来,中国的才子佳人故事,全是老掉牙的东西,全落伍了,过时了,编出来没玩家会喜欢。他更倾向于那种带点颜色的玩意儿,像印度爱经,像西藏爱经,可惜没法在中国市场出售,也不许在中国本土生产,不然罚款就罚到公司破产,吃不了兜着走。
奇怪的是,现在这个总裁鸠山一休,却对红楼梦项目兴趣浓厚,几次讨论这件事。他说这能吸引众多青年女性及中年女性加入玩家队伍,其想法跟章吉成如出一辙,没准他也会给章吉成发一回创新奖呢。看来章吉成的下一个项目,就是红楼梦了。这跟三国、水浒规模相仿,得给他配十至十五个人才行。一些无关紧要的子程序,全拿出去给人家做,不然拖了时间,给别家公司抢了先,就白忙活了。做项目就跟打仗一般,谁先爬上山头,谁就居高临下,机枪射射就得;这是章吉成的话。
车子就停在这里。
门牌是六百五十七号。
按防盗门上的八〇二键,按了又按,没人应门。都五点半了,这家伙该不会还没睡醒?按理你应该每周来一趟,给他做一顿晚饭,跟他一起吃晚饭。你烧虎皮辣子、清蒸鲈鱼、咸肉菜饭,都是拿手的;连你爸是厨师傅都说你烧得好。你对他不能老是一副主管面孔,老是讲工作上的事。他在电话里讲他病了,感冒了,咳嗽厉害,你就得立刻搁下手头的事,即使飞悉尼也改签航班,赶过来给他送川贝枇杷膏,尽快止住他的咳。他病得厉害,就得陪他上医院,给他倒杯水,给他倒痰盂。好像他屋里没看到有痰盂,今天就去家乐福给他买一个来。你要跟他好,就得低三下四去凑他。
如今你看到的男人,帅气的窝囊的,高大的矮拙的,中国的外国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比来比去,感觉还是章吉成最好;实心眼儿,不算计人。你应该啥事情都心甘情愿替他做,且要他习惯于叫你给他做事情。比如时不时剥一片口香糖塞到他嘴里。假如他想那样一下,不妨给他一次,现如今这不是啥了不得的事儿。既然你这么喜欢他,就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才行。舍不得孩子,套不上狼。有人讲他是童男子。哄鬼去!才不相信呢。
怎么还没人应门?得给他打电话。屋里没人接电话。他是不出门的,连卫生纸都叫杨阿姨从家乐福买了给他带过来。今儿怎么不在家,上哪去了?打他手机,通了。
喂你在哪里?找你呢。
什么地方?你说话大声点好不好?
哪个豪味佳?
巴比伦广场我知道,我马上来。
粟婷婷随即挂断电话,不听章吉成啰嗦。正要转身往车子那边走,看到一个一脸横肉的胖子堵在她前面,问她是不是波斯猫。这个人不认识,没见过,嘻皮笑脸的样子,还一开口就叫了人家的绰号,神经病!
幸好粟婷婷脑子快,立刻反应过来,便回嗔作喜。
你是寅次郎对不对?她笑道。
没错,波斯猫。胖子也笑起来。
把南面的卧室窗子打开,把北面的厨房窗子也打开,这屋里就有穿堂风了,就凉快起来,连吊扇也不用开,省电呢。胖乎乎的一身肉,但还算结实,哪块地方摁下去还弹得起来。把你胳膊给我,捏疼了是不是?我身上有没有力道,你还不晓得?也不能讲一丝不挂,底下有三角裤头呢。就是啥也没穿,吊儿浪荡,也是在自己家里。
相海杰几乎全裸着身子,跷起二郎腿,在吊扇底下自斟自饮铁观音。这茶盅可小,斟满了也只一小口就喝尽。他老婆喜欢这种半透明的乳白色,有时就停下手里的钩针,端起这个白茶盅,对着窗玻璃看一会儿,愣一会神,才一口喝掉,好香啊。相海杰几次给老婆跟前也摆上这样一个小茶盅,可老婆还是只拿他的喝,也顶多只喝两三口。若不再拖地洗衣服看小孩做功课,就坐在这桌旁织毛衣或者钩窗帘,一面看他喝铁观音。
他父亲说啥也不肯住在这里,硬要赶回去,怕搁馊了他屋里的一碗咸泡饭。相海杰就一面送老人去那个带玻璃钢雨棚的公交车站头,一面循循善诱跟老人聊。
你不用怕没地方给你睡,你跟你孙子睡我们的大床,柳茜睡你孙子的小床,我就睡在客厅里,把桌子挪开,把凉席铺地上,还凉快。是不是你跟你女朋友讲好了今晚要回去?你们去领证的话,就跟我打个招呼,我和柳茜给你们热热闹闹办婚事,保你体体面面当新郎倌。
这老爷子也真够呛,若一日不见刘老太太,心里就难受。我叫老爷子把刘老太太也带过来,两个人一起来一起去,不就得了。里面的大床给他们睡,我跟你就在外面客厅里睡地铺,房门关上锁上,里面看不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怕啥呢?关了门没了穿堂风,里面就开空调,外面就开电扇,不就是多用几度电嘛。又不肯,怕害臊,只好当天来当天去,辛不辛苦?
刘老太太的闺女也是想不开,他们两个人都如胶似漆了,你还横插一杠子,还狠心对你的娘讲,不然就断绝母女关系,不是没人性么?你自己倒好,有老公天天搂你亲你,把你弄快活了,让你舒坦了,不知道你的娘的苦,真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但这事也不能硬来,要顺其自然才行。人家是女人命硬克夫,我家老爷子是命硬克妻,都一连死了两个老婆了,就怕刘老太太跟了他快活是快活了,舒坦也舒坦了,结果没几天也死在他头里,就罪过了。若刘老太太的闺女就担心这个,也算有孝心呢。
这铁观音原本是章二的,章二不喝茶,就送给我了,叫我拿家去。后来才知道这是厦门人送波斯猫的,波斯猫也不喝茶,又不知道章二也不喝茶,就送了章二了,结果章二就送了我了。喝茶还不简单,拆一包出来,搁到紫砂杯子里,滚开水一倒,大口大口喝。茶叶总是解渴的,再差劲也有个味儿,总比白开水好。可章二硬把我拽到崇安寺步行街去,一块走到一家福建人的茶叶店里,花了一百四十六块钱,买了这套白茶盅。接着又花了三百五十八块钱,又买了这个沏茶的杯子。这不是象牙筷子配穷了人家么?
这个专门用来沏铁观音的透明杯子以前没见过。它价钱贵得吓人不说,还里头有钢珠和钢丝网,还里外两重呢,里面的短外面的长,短的套在长的里面,不少鬼机关,鬼知道怎么使。买了回去,章二就拿这东西给我沏安溪铁音观。他讲铁观音要拿烧滚的农夫山泉冲,又讲头一道茶水要倒掉。把里面的短杯子一提,茶水就哗啦一下,全落到外面长杯子的杯底,非茶水分离不可,非茶水烫嘴不可。真讲究,可麻烦。
倒入这雪白的牛眼盅里,这茶水黄中带绿,绿中带黄,嫩嫩的,清清的,可舍不得喝。香味又浓,差点儿把鼻头给香掉。搁到嘴里喝下去,又差点儿把茶盅子吞到肚里去。这茶叶是好,怪不得有钱人喜欢喝铁观音。也不客气,茶叶茶盅茶杯一古脑儿全拿来了。当晚我就沏给你看,沏给你喝,也给儿子喝。儿子挺淘气,没喝到嘴里,就打碎一个盅子。立马给他头上敲一个栗凿,再拿一个盅子给他喝,看他会不会再打碎。
也觉得奇怪,章二自己不喝茶,怎么晓得这样喝铁观音?给他打电话问他,你猜他怎么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家伙就是厉害,我要是有他的一小半聪明劲儿,也会去上海读大学,也会成天只待在屋子里打电脑就挣得到钱。我是连初中也没读完,没啥吃饭本事,只会骑个电动车给人家送送货,风里来雨里去,就挣这几个子儿。吃力不挣钱!
有钱人有有钱人的活法。章二就敢花一千五百块钱买一双沙漠鞋,还买了一个防雨防雪的小帐篷,还买了一个又轻又软的绿睡垫,非要去安徽爬什么清凉峰不可。他要我跟他一起去,也给我买一套那样的野营装备。可我这么胖咋爬得动山?爬你这里的楼梯,就累得喘不上气来。再说我走掉两个礼拜,沈老板没人送货,不就坏了他的生意?
沈老板这个人也确实厚道,阿弥陀佛,待谁都是菩萨心,碰到脸皮厚的,耍赖不给钱的,他就没辙,一脸哭丧相。我去替他讨钱,我跟欠债的讲,我讨不到钱,沈老板就要扣我工钱,我老婆就要骂我,我儿子也瞧不起我,你今儿不给我钱,我就睡在你店里,你明儿不给,还睡你店里,放心不拿你店里一样东西,只是没脸回家。
那个店主也挺牛,就不睬你,从早上到晚上,一句话也不跟你讲,一口水也不给你喝。他说他要关门了,拜托我出去,到外面去,爱去哪去哪。我说拜托把我锁在你店里,我就在犄角旮旯猫一夜,不碰你的电,不碰你的水,放心不会放一把火烧了你店里的东西也把我自己烧死。没想到肏他妈那店主叫来三五个二流子,要把我拽出去踩断几根肋骨。幸亏里头有个人认识我,叫我寅次郎寅大爷,拉我到隔壁小吃店喝酒,忙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了,闹了点小误会,再三朝我磕头谢罪。
我不认识这个人,只认识他的老大蔡瞎子。我跟蔡瞎子称兄道弟在南门头摇来晃去时,这些个小家伙还都在穿开裆裤呢。我是苦口婆心对那个店主讲了几句话。何必呢,犯不着,不就是三两千块钱,若闹起来了,打起来了,出了人命案子了,怕是你这个店全赔进去也赔不起。那个小混混忙接过店主手里的钱请我收了,嘴里一再讲大人不记小人过,点头哈腰给我赔不是。结果我只好跟他们划拳喝酒,我拳臭,况且手生了,老输拳,喝了不少口子窖。第二天蔡瞎子给我打电话,请我吃饭,给我压压惊,也叙叙旧。我说我没空,挺抱歉,不好意思。他也晓得我成了家,有了小孩,早就退出来了,不再刀光剑影,便客气了几句,也不气恼,也不笑话,不难为我。末了撂给我一句话:“哪天用得着你的蔡兄弟,就吭个气。”
其实抽身走掉两个礼拜,沈老板也不会怪罪我。你猜他会怎么着?他就开上他那个破车子,替我送货去,东门也跑,西门也跑,半句怨言也没有。好几次我在外头喝酒喝多了,忘了给电动车充电,电动车动不了啦,他就开上车载着我,送我去送货。再说我胖是胖,可腿脚力道还是有,爬山爬不快,但再高的山也爬得上去,不会比章二瓤。再说从小练就的童子功还没退,三五个一齐过来,还能个个打趴下,在外头给章二当个保镳什么的还绰绰有余,保他不出事。
可就是心里头有点儿担心,怕又有人拿了货不给沈老板付钱,叫沈老板缺了流动资金成天愁眉苦脸。人家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用你的时候,你爬清凉峰图凉快去了,这说不过去。不过也对不住章二。那是章二头一次邀我一起出去,我却没给他面子一口回绝他。我是怕他一个人夜里走山路走到悬崖外头摔下去给摔死,就到崇安寺给他买了个意大利强光头灯塞到他手里。我给沈老板讲清凉峰时,沈老板讲前年就摔死了一个,去年又摔死一个,去不得。
当时连卧铺票都买好了。我替章二去人民路买的,买到安徽绩溪,晚间上车早上到,躺卧铺睡一觉就到了。可结果倒好,章二突然生病了,去不成了,我送他住医院,躺病床上躺了两个礼拜,正好把他的年度休假全用完,晦不晦气?人倒霉凉水也塞牙!
我跟章二是生死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他的事。从小到大,我们只红过一回脸。那是我在他屋里喝咖啡跟他闲聊,拉了屎没手纸擦屁股,就顺手从抽水马桶的水箱上拿了一本书,撕下三两页,把屁股擦干净。哪里知道,那是章二最宝贝的《红楼梦》,气得他跳手跳脚,骂了我一下午,骂到我祖宗八代。第二天我就去了一趟书店,咬了咬牙,花了百把块钱,给他买了一套《红楼梦》,扔到他床上。他却不领情,才远远瞥了一眼,就讲这个版本不好,又讲他手里的版本早绝版了,如今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哪里晓得《红楼梦》有这么些个鬼名堂,气不气人?
柳茜穿一条自己做的碎花连衣裙,再合身不过的。她脸蛋也好看,眼睛也大,皮肤还那么好,就跟生小孩之前一样细皮嫩肉。也是没读多少书,只知相夫教子,成天价忙;上班站织布机前挡车忙,回家埋头做家务忙。也不觉得累,也没得半句怨言,只要男人待在这屋里,不出去喝酒,就心里高兴。有时嘴里就哼起小调儿:“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哪啊哈哈。”她的娘是唱黄梅戏的,她自小就会唱《天仙配》。
画眉儿黄雀儿八哥儿就在屋里飞,从窗子里飞出去了还飞回来,又扑到脸上,又啄了碗里的米饭,她也不啰嗦,还喜欢鸟儿飞来飞去呢。后来是相海杰自己发觉衣服上床单上老是掉了白点儿的鸟粪,感觉不卫生,屋里脏乱差起来,才早上拎了三五个鸟笼子,仍去公园遛鸟,不在家里放了。早上树林里空气好,鸟叫比啥叫都好听。
柳茜却总是忍住不叫,真真难得有一次叫出声来。男人讲她叫了,她说没叫。掐他胳膊,就是没叫。谁晓得板壁那边的儿子睡没睡着。男人是啥话都讲得出来,讲到你害臊得不行。他说章二的老爹上回从武汉过来,喝酒的时候问过这老爷子,章二小时候打没打过他,敲他头上一个栗凿,扇他脸上一记耳光,扒了裤子打屁股?不过寻个话头,逗个乐子,闲话闲聊罢了。可这个老裁缝挺老实,讲话讲老实话,就打过一回嘴巴,还打得蛮重,打得他东倒西歪。
为啥打他呢?
没事儿玩什么不好,偷着玩鸡巴,气不气人!
也是白酒喝多了,也是气势起来了,就讲儿子小时候蔫坏,不去打打杀杀,但坏事情一样没少做。待章二从洗手间过来,才觉得这样讲儿子不妥,越喝越白的脸儿,忽然飞红了一阵子,觉得对不起儿子。毕竟这小子读了大学,如今成了啥研究员,待在家里就拿钱,谁有这个能耐啊?况且在电话里常嘘寒问暖的,常网上买了东西叫快递员送过去,蛮有孝心的,不该喝了酒口无遮拦,把他往坏里讲。只是不讨老婆不好,看来这辈子抱不上孙子了。
柳茜见过章吉成三五次,都是相海杰生拉硬拽把章吉成拖到家里来吃饭时见到的。人家到底是大学生,斯斯文文的,个子也高,也蛮帅气,穿啥衣服都精神。于是每次都把拿手菜做出来,红烧肉尤其烧得好,色香味俱全,章吉成竟一连吃了七八块呢。可惜到现在仍是单身一人,谈女朋友总是谈一个黄一个。人家好歹是大学生,看得上眼的不多,不是捺到篮子里的就是菜。相海杰最后也是没办法了,碰到哪个就拉他见哪个去,不管高的矮的俊的丑的衣服穿得好的穿得不好的,乱点鸳鸯谱儿,怎么成得了?
后来就讲,要怪就怪这家伙的第一个女朋友太漂亮了,眼睛比刘晓庆的还花,屁股也翘得高。并拿来一张照片给你看,果然这女人标致,名字叫金艾琳,到美国去了。她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婚,跟一个白人警察生了一个白小子,跟一个黑人医生生了一个黑闺女。拿这样的女人当标杆儿,就没得找了,难怪至今还单身。
再次把这个半透明的小茶盅端起来,朝窗口那边的亮头里看了看,真真客气头,心里好喜欢。隔了好一会儿才喝,搁凉了,不烫了,这有啥要紧呢?你喝烫的,我喝凉的,青菜萝卜,各人喜欢。突然就扑嗤一笑,看了看男人的脸,又低头钩窗帘。
手上不出汗,腿上也不出汗,就搁在腿上钩,不会把这个白纱帘子弄到脏。也怪好看的,钩了一个黄雀儿出来,钩了一朵玫瑰花出来,钩啥像啥,了不起。你笑啥呢,不告诉我,偷着乐儿。不说我也知道。你屁股动一动,我就晓得你是要撒尿还是要拉屎还是要乐一下。就我晓得你。
不知不觉裙摆也撩了起来,还撩得老高,图凉快嘛。
这话就相海杰想得出来,也说得出口,幸亏夜里没开灯,没给他看到你脸臊得飞红。他讲章吉成是犯了性障碍,小时候偷着玩鸡巴,给他爹打了一个大嘴巴,给打怕了,就有了心理毛病。碰到女孩子他心里会特别想,也把女孩子搞得特别想,都挨到一起了,底下都碰到了,却担心自己不行,关键时候掉链子,起不来,进不去,多麻烦。自己心里难受不说,把女孩子也搞得挺难受。
这是他自己讲的?
是我心里猜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又不拿象牙弄。
流氓。
跟老婆耍流氓没要紧。
你跟他这样讲下去,就越讲越没谱了。他推了推你的胸,还要跟你讲,你就转身不睬他。躺到床边沿,装作累了,要睡觉了,打掉碰你的手。他叫你明儿晚上去章二屋里一趟,给他烧一碗红烧肉,叫他吃得过瘾,力气也会大,信心也会足。吃了晚饭就住在他屋里,把他弄到起得来,弄到你的里面去,给他治好这个心理毛病。他跟你熟悉,不会怕你,容易亲热起来。再说你也不是啥黄花闺女了,早老吃老做的了,没啥好害臊的,对不对?
不睬他,不然越讲越起劲,讲到天亮也有的讲。才两分钟,他就打起呼噜来,睡得像死猪一样死沉,而你就倒霉了,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滚来滚去,快天亮了才眯了一会儿眼。早上起来就眼圈发黑,一天都没精打采的样子。中午他爹来了,也只是马虎做两个菜。幸亏老人家不计较,嘴里还再三讲,豆腐就别烧了,不吃豆腐了,吃吃剩菜就行。
早先是有人给你介绍过大学生。因为你脸蛋漂亮,就有一回两回的见面,有的有三回四回呢。有一个都亲了你了,摸了你了,却思来想去,犹豫不决。都过了两三个月时间,仍觉得不妥,就去跟媒人讲,两个人没啥共同语言,不会合得来。这事就黄了,不再见面了,惹得你那些天老是想那个人。
有个大学生是画画的,给你讲康定斯基,可你只晓得康定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儿,显然对不上号谈不拢。有一个是搞音乐的,讲这个曲子是溜溜调儿,接着就讲到巴赫斯基。不认识这个斯基,倒认识一个开公交车的司机。结果人家给你讲了老半天,你搭上不一句话,只好拜拜作罢。
你唱跑马溜溜的山上,相海杰就问你“跑马”是啥意思知道不?这个坏蛋!那时候也不晓得康定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跑马是一座山,他就叫你拿手替他弄出来,把粘乎乎的白东西弄到你手心里,一面讲这就是跑马,示范给你看,好个没脸没羞的东西,坏死了。
你见过的大学生,还就数章吉成最没知识分子架子。他跟你讲他去过塔儿寺,讲藏族女人生了小孩第二天就下地割青稞去,不像我们这里坐月子吃馓子吹不得一丝丝凉风儿。那天电视里有讲天主教和基督教,章吉成就给你讲起基督来,接着就讲到基督和安拉的不同。他说基督有五官四肢,长得跟我们没啥区别,顶多皮肤白些。安拉就不同了,凡是我们能够想到的样子都不是安拉,所以谁也画不出安拉的样子来,所以清真寺里不挂安拉的画像儿。清真寺我知道,样子像洋葱头。到车间里就讲给小姐妹听,小姐妹就讲我有知识,脸上好不光彩。叫我一个人去他屋里,亏你想得出来。他屋里是啥样子呢?没去过,不知道!肯定有不少书,读书人书多。
相海杰还在喝一口茶抽一口烟,面带笑容像弥勒佛一般惬意自在。只是这些铁观音快喝完了,他又这么爱喝,车间里发了奖金就去崇安寺给他买。他讲这东西价钱蛮贵,可再贵也要买。他喝了铁观音就出去得少,骂儿子也骂得少,儿子头上吃栗凿也吃得少。虽然越发像老婆婆一般絮叨不休,没完没了地讲车轱辘话,可这比屋子里没声音好。
今天几号啦?对了手机里头有,四月十一日。
怎么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这几天老是觉得有什么事没去做,使劲想也想不起来。
你问我啥事情这么着急,茶没喝完就要走。
我兜里没钱了,借我两个子儿。我马上过去一趟,给章二买个蛋糕,给他过生日。
相海杰已上面套上了花T恤,下面套上了牛仔裤,接过老婆递来的钱,抱了抱老婆的胸,就要开门往外走。电动车快没电了,跑不了那么远了,只好打的过去,赶在晚饭前给章二送到。就买克莉斯汀,上回给儿子过生日买的就是克莉斯汀。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我们一块给章二过生日。你朝他唱几句生日快乐,他会高兴得要死。你现在就打个电话过去,给你妈讲咱儿子就睡在她那边,咱晚一点回家就没要紧。给章二过了生日咱两个一起逛夜市去,你不是要买那个珍珠戒指么?今晚就去买。借了你的钱给你买,过两天沈老板给我们发奖金还你。
不买铁音观,说不买就不买。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子的,你得了好的就瞧不上差的,就跟你吃过好的酒水就不想吃差的酒水一样。你是喝过了好的铁观音,就不会去喝差的铁观音。买了差的回来,只能当垃圾扔掉。买好的又买不起,只是眼馋,嘴角流口水,心里难受,给自己找别扭,看都不去看。好的铁观音多少钱一盒你知道么?起码五六百,才二百五十克,你以为!等儿子好好读书,读了大学,成了有钱人,有钱孝敬娘老子了,再消消停停喝铁观音。
要是你喜欢章二再给你讲藏族人的事情,就待在他屋里听他讲。他那儿有巴西黑咖啡,喝了就提神,不会犯困打盹了。到时候你拿奶子蹭他,看他动不动心。你心里是想他的,想给他弄一回,这我早就明白。瞧你看他的眼睛,就看得出来。你留在他屋里,就看你能不能让他起得来,治好他的性障碍,也积德积善一回,来生投个好人家。你怕难为情是你的事。你究竟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随你便。那我走了。再讲下去就赶不上趟了。你去你妈那里吃晚饭,吃了饭把儿子领回来。早点回家,把门拴好。
有事的时候打一回的不会心疼钱。平日给人家使唤惯了,坐上的士就有使唤别人的感觉。你是在发布一道道命令:去巴比伦广场,走高架桥,停桥这边。其代价是,你得给人家付的士钱,不给钱谁听你使唤?
克莉斯汀蛮人性化的,叫你等二十分钟,给你端来茶水,给你看旅游画报,叫你看泰国的海滩,可你动不动就朝窗子外面看。你觉得前面那个女人比后面这个漂亮,又觉得后面这个女人比前面那个有女人味。你家柳茜又漂亮又性感,没准哪天真的会睡到章二的床上去呢。该死的女人!
拎了刚做出来的克莉斯汀蛋糕出来。才几步路,走过去就得。走到章二楼下,见波斯猫给章二打电话,才知道章二此刻在豪味佳呢。波斯猫叫你把蛋糕搁后面。哇后面又有两盒子铁观音!波斯猫讲章二喜欢喝铁观音。章二就是章吉成,他上面有个姐姐,在武汉空军总医院当护士长,他排行老二,我们小时候南门头大窑路那边的小孩,都叫他章二。你这车子牛,座儿宽,合适我们胖子坐。这当间还有个喝酒的吧台,凉风也打得好,音乐也好听,好舒服。
准是金艾琳来了。看来金艾琳仍喜欢这个章二,记得住章二的生日是哪一天。章二没跟你讲过金艾琳?看来章二还是有点怕你。当官的谁不怕?你是他的顶头上司,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扣他的钱,给他小鞋穿。金艾琳是章二的初恋情人,后来去了美国,在美国当程序员。她叫章二一起去,章二不肯去,两个人就断了恋爱关系。金艾琳在美国跟一个白人警察生了一个白小子,跟一个黑人医生生了一个黑闺女,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婚,眼下又成了没主的女子。
我姓相,叫相海杰。不是葵花儿向太阳的“向”,是宰相肚里好撑船的“相”。你问我为啥叫寅次郎?这要问章二去。就像你的绰号波斯猫一样,也是章二起的。以前没坐过这么高级的车,要知道你是开了车来看章二给我碰上,就会把我老婆拽过来,让她也坐一坐这个叫奔驰车的好车子。我老婆也是蛮喜欢章二的,不敢来章二这里,怕持不住一时冲动就跟章二上了床。哪个女人都不及我老婆有自知之明,就是不来,打死也不来,防患于未然。
章二喜欢听我老婆唱歌,他自己也唱得好。我老婆喜欢唱康定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儿。章二喜欢唱青松岭,长鞭唉一呀甩呀啪啪的响,沿着咱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依呀嘿,喔呀嘿,依呀喂得呀,呼啊嗨呀……我不会唱,不是唱歌的料,串了调了,串了词了,唱得难听,像杀猪叫,不好意思。
往左,往左……没错。
往右,往右……对了。
你说你开车没方向感?不过我不会相信。
底下直走就行,不用拐弯了。
看见没有,前面就是巴比伦广场?
瞧那边那几字,不是“豪味佳”么?
停车场在底下呢,往下走,朝里走,停到最里面。
到了,就停在这里,右手就是电梯,从这个车位上去走豪味佳最近。
信不信,豪味佳的黑胡椒牛排,蛮对我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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