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在北京郊区租了一个大仓库似的旧房子，既当画室又做住房。房梁很高，高得吓人。据画家自己说，他搬来住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许多年前住在这里的一个女人在房梁上上吊过，不过没死成，后来出国了。有一次我们去拜访老杨，他做了好几道拿手好菜，几斤黄酒下肚，借着昏黄的灯光，我抬头看着黑漆漆的房梁，问老杨，那么高，那个女人怎么上去上吊？老杨一口酒下肚，美美地“吱”的一声说：有的女人，和鸟一样，是会飞的……说完，他夹了一口青菜伸进了鸟笼，那时候小绿刚刚到他家。
画家抱着脑袋叫苦不迭。崇拜者也面露愧色觉得应该怪罪自己，怪自己不该像个小女孩追偶像似的投怀送抱以致偶像失去心爱的小鸟。她已人到中年，但风韵犹存，嘴型尤其美，未张口却仿佛有话要说。她没有婚史，少女时代曾与学校的美术老师恋爱，一度和家庭闹翻。不多久前在一本新潮艺术杂志上，她看到了老杨的长篇访谈和画作介绍，留下印象。后来又在坊间听到关于画家的一些趣闻传言，觉得此人很像自己的初恋对象。更凑巧的是，美术老师也姓杨，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一年四季总是戴着帽子。
我在好几篇短文里写到过老杨的帽子，不过那时候我将老杨化名老巴。我说不论春夏秋冬晴天雨天黑夜白天，他总是戴着这顶帽子，仿佛他爱这顶帽子爱得要命，帽子也和他有了割舍不断的感情，于是就干脆长在他的头颅上了，以至于睡觉、洗澡，和女人做爱的时候都不得不戴着它。我还讲到过一个故事，有一次老杨正和情人欢愉，由于他们相识不久，情人对于老杨的帽子也是充满好奇，在激烈交锋的过程中，好几次都有伸手去摘的举动，但都被老杨巧妙躲过。情人不肯罢休，只是一看硬来不行，就来软的，于是娇滴滴地说，讨厌，你好讨厌啊，您就把帽子拿下来给我看看嘛！这下真是把我们的画家给惹怒了，他猛地从女方身体里抽出，翻身坐了起来，懊恼又怨恨地说：帽子，帽子，你总在帽子帽子的，咱不做了，行吗？！
抱歉，本该说鸟，又说了那么长时间帽子。不过，真是奇怪啊，逃出笼中的小绿，不知去到哪儿游历了一番，居然又飞回来了，轻快地从他们身边掠过，飞进屋子，避开鸟笼，直接飞上了房梁！宾主双方都惊讶、狂喜地都说不出话来，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于是就像两块磁铁一样，紧紧地把对方吸了过去，以长时间的拥抱、抚摸和亲吻来庆贺小绿的回归。
这样，老杨就把鸟笼扔在了杂物间。按照卡夫卡的理解，被弃的鸟笼还会一直等待小绿的到来的——一个鸟笼在寻找一只鸟。
老杨还养了一只科尼斯卷耳猫和一只吉娃娃小狗。平常它俩基本相安无事，全心全意陪伴它们这位离异、孤独、好心、脆弱、多情、渴望温暖的画家主人。但是一有客人驾到，它们立马闹得不可开交，你要上去抚摸一下猫，狗就非常愤怒、冲你狂吠不止；你若是上去跟狗表示一下友好，猫也无比狂躁，在你身上挠个不休。除非你保持公平，一手摸着一个，它们才安静老实、乖乖的。
画家笑说，他家这两个家伙，就好像女人的一对乳房，你总是没办法对哪个更加偏爱，事实上它们也都是一样的，所以常常都是一并拿下！
以前小绿在笼子里的时候，科尼斯和吉娃娃都是视而不见、爱答不理的。可是如今不同了，如今这只失而复得的小鸟当之无愧地成了画家的新宠。伶俐，乖巧，听话。它除了吃食、拉屎下到地面来，平常基本都是待在高高的房梁上，但只要老杨冲它吹下哨子、喊一下“小绿”，它马上就俯冲下来，停歇在画家的肩上，陪他作画，或者友好地啄啄主人的肩膀、脑袋，一副亲密无间、恩爱有加的画面。
这搞得科尼斯和吉娃娃很不是滋味。一开始小绿在下面吃食玩耍时，科尼斯和吉娃娃总是挑衅、捣乱，久而久之，也就懒得去折腾它了。也许它们有着和人类一样的心思：同在屋檐下，何必呢……
我们有个共同的朋友叫刘小六，河南驻马店人士，早年是刀削面师傅，后来改做摄影师，肥胖圆脸山羊胡，可信度极高的外表做派下掩藏着一颗较为滑头的心，渐渐地，你就会感觉到他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满是各种小点子……
刘小六也养了一只猫，将它取名猫小帅。人们都说动物养久了，它的心思、习性、甚至欲望就会与主人很相似。一些原本很喜欢猫的朋友，但凡见到猫小帅，莫名其妙都有些发憷，尽管它长得非常好看：全身黝黑，唯有鼻子、胡子、眉毛和下巴是白色的，下巴的白色像是一个心形图案的小领结。
刘小六当然非常喜欢它，吃饭睡觉洗澡泡妞形影不离，甚至别人上街遛狗，他则遛小帅，小帅时而骑在他脖子上，时而走在前方为他引航开道，惹来人们讶异和艳羡的目光。他的博客、微博、QQ等等各种网络签名也都以猫小帅命名。照此下去，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回老家，把户口本、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改成猫小帅！所以朋友们都觉得他们猫人附体、合二为一了。
一次刘小六要回老家办事（应该不是改户口本吧），他问老杨能不能把猫小帅放在他那儿养几天。尽管画家对他那只猫没有好感，但老杨是好心人，就说可以，随时抱过来吧。其实刘小六居住的小区内有好几个聊得来的猫友，但他为什么要抱着小帅坐地铁、倒公交、不辞劳苦、漫漫长路、从城市最北端他的住处赶去最东边老杨的住处？
有人说，每次刘小六上街遛猫，要是路边草丛里或树上有鸟经过、飞过，猫小帅就会异常地兴奋，不停地奔跑、追逐，有些时候看上去都要飞起来了。但老杨听到此传闻时，很不屑地说，活了这么大岁数，我只听到过有如虎添翼这个成语。
猫小帅到了老杨家之后，整个家庭异常静谧无事，静谧得叫人感到怪异和心慌。本来画家觉得小帅一来，至少科尼斯和吉娃娃会大闹一场，结果它俩约好似的，对于这个外来同类不仅没有大肆攻击，反而礼让有加，啥事也没有。唯有小绿较为警惕，主人倘若不呼唤，它尽量不在地面上行动，总是待在房梁上走来走去，有时候像个骄傲的封疆国王，有时候又像个落魄的贵族子弟。
对了，它的歌声也很特别，仿佛经过长久魔鬼式的训练而后又把各种技巧统统放弃的一流歌唱艺术家！我带我的兰州朋友莫尤塔去看望过画家，他说小绿的鸣叫总会令他无缘无故想起一个一手拿卷尺一手吃西瓜的女人，身上有好闻的松香味。莫尤塔会吹英格兰竖笛，那次仰起脖子和小绿合作了好几曲。
过去好几天了，猫狗人鸟都还好，都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按部就班或推陈出新。这期间上述的那位妇人崇拜者又来看望过他的偶像几回，有一次他们都觉得聊也聊得差不多，是该上床了，结果发现猫小帅在床头死死盯着他们看。老杨三番五次将它赶走，它又从窗口门缝地洞钻进来。老杨觉得这个猫小帅就像蛇一样可怕狡猾。没办法，第一次他们就在猫小帅的监视下草草了事。可是令人开心的是，他们在床上的时候，房梁上的小绿仿佛也一目了然似的，欢快地唱歌，歌声好像是一支催情剂，所以第二次、第三次他们都很惬意都很满足。再一看，猫小帅早就自行走掉了。
崇拜者说，你连那个时辰也想着绿鸟吗？她说这个话的时候，语音颤抖着怪怪的。
一个平常的日子，画家出去到村头河边写生。不知怎么回事，他觉得今天下手很不顺利，天气晴妍、流水明净、青山如黛，可画布上满是阴影和死亡的颜色。他试图回想崇拜者的还算优美的体态和她兴奋时的话语来冲淡这一切，结果无济于事。于是他收拾画具起身走人。到家后，和往常一样，科尼斯和吉娃娃上来和他一番亲热；猫小帅照例通常不见踪影，只有每餐饭点准时到位；小绿，亲爱的小绿，不用说啦，肯定在房梁上等他归来，一声召唤，优美地俯冲下来，优美得如同音乐。
可是，老杨都没来得及把目光迎上房梁、发出呼唤，就在屋内许多角落发现血迹点点！天哪，不好！画家大叫一声，仰头发现房梁上已经没有了小绿。他带着哭腔大声疾呼小绿的名字，可是已经期待不到那俯冲下来的迷人的绿色弧线。他疾步走到卧房，想拿来手电各个犄角旮旯搜寻一番；又想那血迹可能不是小绿的，小绿只是和上次一样，出门不知去哪儿游历一番，肯定会自动回来的。
就在画家伸手去床头取手电的时候，眼前的一幕令他悲痛欲绝、切齿痛恨、永生难忘：枕头上有血糊糊的小绿的脑袋一个，嘴巴张着，仿佛还有话要跟主人说、还有歌要同主人唱。整张床上落满了小绿的羽毛，血迹斑驳。场景真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老杨第一时间给远在驻马店的刘小六打了电话：刘小六同志，请你赶紧回来把小帅领走，稍迟一点，我就摔死它！
可以想象老杨的怒气，前面说过，刘小六猫小帅二者早已人猫附体、合二为一了，老杨当然觉得是刘小六亲手杀死吃掉了小绿！刘小六也当然不敢回京、不敢上门自己取走小帅，因为他也觉得自己仿佛也参与了谋杀行动，他托另一个朋友在老杨心情稍稍缓解一些的时候，大气不敢出地抱走了猫小帅。
那天画家神情颓丧地从卧房出来，意外地看见科尼斯吉娃娃猫小帅都在客厅里。崇拜者也在呢，她说，她刚才来过一趟，看到他不在家里就出去找他了，没想到他已经回来了。她手里拿着那幅画家画坏了的满是阴影和死亡颜色的败作。
老杨见了它仿佛见到一种晦气似的——虽然它出自自己的手——喊道：扔掉它，扔掉它，小绿死了。崇拜者先是吃了一惊，马上说，死了就死了，碰到再买一只跟它一样绿色的。
画家怎么也没搞清楚，他不在家，没有他的呼唤，小绿怎么可能下地；那些想杀死吃掉它的主儿，就真的会飞吗？
画家把之前给小绿栖居的鸟笼又拿了出来，好像随时会有一只小绿飞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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