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悲喜交集处-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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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初中一年级,放暑假回家,几乎还没进家门呢,就感觉家里有着与往常不同的氛围与味道,甚至还在归家途中,我的心里就升腾起某种雀跃的忧愁、浑身七上八下的,觉得回到家之后会有什么新鲜事出现。我这么说,并非夸耀小小年纪就有什么特异功能,能预先感应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只不过,千真万确是那样的感受。结果,进了家门,果真,外出很久的姐姐回来了,而且带来了惊世脱俗的表姐。

    说惊世脱俗一点也不为过。表姐在我们乡下的那段日子,我们家简直成了方圆几十里最热闹之所在,因为“美”总归是吸引人的。那时候,姑娘家、小伙子、已婚男子、离异者统统有事没事在我家转悠,以便寻找和表姐说话和交往的机会。就连和我这样大小的毛头小孩上我家的次数也比从前多了很多,说是找我写作业,但动不动就问:你表姐什么时候回城呢?或者:你表姐有没有对象?再或:你还有表妹吗……

    表姐洁静精微、秀美悦人。我在楼上阳台看她和那些爱慕她的男士在门口的空地上打羽毛球,她轻轻一跃,仿佛随时可以飞起来,与不远处的青山、群鸟、云雾融为一体。平常生活里她时而神采奕奕,时而又流露几分慵懒。她心思略带几分忧郁,但如同她轻盈而富有律动的身子一样,她的忧郁也是明媚而富有节奏的。

    表姐虽是城里人,但我从没看她作过特别精心细致的打扮,甚至比我姐姐她们这些乡下姐妹还无所谓呢!但就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装束反而使得她更加有魅力更加动人,她仿佛对美乃至对爱有一种天然而本能的认知。记忆里她有一条棉麻碎花衣裙,腰身处有几道清晰的褶子,就是那些个普通的褶子,看得我却分外激动和亲切,仿佛那些褶子充满了女性和季节的味道。要是这些褶子出现在别的任何女人的衣裙里,我想我丝毫不会去注意的。

    后来长大慢慢接触到更多的人事和艺术,心里更会涌现出遥远的少年时光,想起表姐的美丽和随性以及她裙子上的褶子。这些寻常旧事仿佛正是日后读到的某些难忘的诗歌。

    表姐当然知道那些男人对她的心思,她表现得很为得体,给他们机会让他们接近她,甚至打成一片,但是她的自重和矜持,也令那些总是处在跃跃欲试的状态中的男人们不敢造次。一个被大家尤其是女人们公认的当地美男子,当众扬言,倘若他不是刚刚结婚,他是绝不会放过我表姐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新婚妻子也在身旁,但奇怪的是,妻子并没发怒,反而莞尔一笑。

    我也很喜欢表姐,喜欢得不得了,但说不出来是哪种喜欢,曾幻想,哪怕有一分钟单独和表姐在一起的机会,可以饿我半个月不吃不喝。按理说,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有更多接近表姐的机会和可能,但事与愿违。追其根源,是我的胆怯、慌张和自卑。那时候的我,胆小如鼠,家里来个普通客人都会心惊肉跳,唯有藏在房间里,或者跑到外面去瞎逛,害怕被客人问话,导致自己紧张害羞、说不出话、满脸通红。于是总是听见奶奶喊我:风,哪儿去了,菜都凉了,吃饭啦。

    所以,可想而知,表姐到来我家后,我有多欢喜就有多纠结。若问我,少时的我为什么会这样躲藏、胆战、自闭,我也说不清,也许只有上帝他老人家知道。想想凡事也皆有因果循环,从先天到后天。

    我是多么迫切地渴望,渴望欢乐能多一点降临至自己身上,但不管如何,总是情不自禁就陷入紧张、脸红、浑身不自在的扭曲状态。也许是相比于哥哥、姐姐甚或岁数相若的伙伴,自己的长相、学习等等各方面毫不出众,所以不仅引不起别人的注意,反而时常受人挤对嘲笑。久而久之,就越来越自卑和胆小,总觉得周围任何人的一言一行,都是针对自己的不足和可笑之处的。由于时常处于胆战心惊的地步,大人吩咐我做的事情,基本上是件件都搞砸,搞得父母很无奈。

    记得有一次,一个德高望重的在外省当大官的同宗长辈回乡,在祠堂门口,当着很多人说:你们看钟家这个老幺,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像他们老钟家的,然后满脸一副半开玩笑又匪夷所思的表情说,他的嘴唇多厚、门牙多翘……我趁旁人不注意,先鬼祟般移出别人的视线,然而撒腿疯狂地跑回家。家里没人,我冲进房间,锁上房门,一趴趴在大衣柜的镜子前,使劲端详镜子里那张自己讨厌的脸,而后一遍一遍用手狠压重捋我的厚嘴唇,满心希望能够将它弄薄一些。可是毫无希望,将手拿走还是老样子。曾经想着把自己这张脸换成任何一个玩伴同学的脸我都干!

    长大后翻看从前的相片,竟然发现小时候的长相竟是如此的早熟,额头皱纹叠叠,满脸木讷愚痴,好似一个小老头。难怪有一次走在马路陡坡,侧面迎来一个父亲的朋友,毫不犹豫地冲我喊出了父亲的名字呢!说到照片,其实小时候的照片很少。有一次一个外来亲戚来家做客,带着相机来的,乡下拍照片很新奇,每个人都巴不得多拍几张呢。亲戚离开的早上,要给我们拍全家照,我赖在床上死活不起来,任凭父母生气。你知道原因,我太自卑了,觉得自己根本没法上相。这张没有我的全家福照片,我每次回老家都会找出来看看。

    所以,表姐初到的几天,每到吃饭点,我都借故在外玩耍徘徊。后来,慢慢才上桌,本来吃饭就很快,眼下更是三下五除二吃完、抹嘴、走人。生怕自己的“丑相”被表姐注意到。实际上,表姐是不会注意我的。当然她对我也并非冷漠,只是我这样一个毛头不起眼小孩,她能对我如何呢。但我想,倘若我是个大大方方、人见人爱的小孩,表姐会对我稍稍另眼相看吧,因为那样的话,至少大家一起待着也是个喜庆啊。而我呢,我简直讨厌死自己了,仿佛是个惹人倒胃口的异类。

    现在回想起年少的成长境遇,虽有一丝苦涩,但又有着某种难以言语的对往昔的感激。因为正是那段孤独又愁闷的时光,使得自己的内心充满了期盼和想象。虽然周遭无人与自己做伴,但总感觉冥冥中有某种和自己亲近相通的神秘的眷顾,以至于在一些本是无助孤独、流泪失意的夜晚,常常获得异样的满足。甚至后来相遇文学音乐、谱曲写作,追根溯源,竟然也在那些年少时光里找着了源头。正是那份缺憾和孤独,给了自己意外的敏感、丰厚的养分和隐藏的未知。

    又想,那时所谓的这些“获得”,是否只是失落之时的自我安慰呢,但不管怎么样,往往在这样的自我安慰的过程中,一些奇异和神秘的东西真的就降临了。所以,我一直认为,那些遥远的悲欣往昔源源不断地给了我滋养和馈赠,使得一种隐秘的温柔和激情时刻在心底奔涌,化作了灵感和乐音。当然每一次的歌唱与书写,也潜移默化地化解、消融着往昔的郁结和不快,那些童年的不堪与阴影就此烟消云散,如此全身心也就既济畅通了。更庆幸的是,我在自己的身上,居然看见了相由心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渐渐地不自卑了。

    常想,如果日后没有文学和音乐相伴,从小至今扭曲和郁结将无法排解,久而久之,变本加厉,定会发狂。但是,也正是曾经那些无法化解的悲伤孤寂,仿佛是一个神秘的向导,带领自己命中注定般走进了文学和音乐。它们之间是如此亲近、默契,相互交融又生生不息。难怪索菲亚·罗兰说:艺术家的职责就是要培育一种淡淡的哀愁。

    说了那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遭际,该说回表姐了。整整一个假期,表姐都在我们乡下度过,以至于每天我们家都充满了节日的气氛,甚至整个毫不起眼的乡村,随着表姐的到来而变得迤逦洒然、明朗深邃。可是在这样欢欣鼓舞的曼妙节日里,我愈发感到失落和悲伤。往往我距离欢乐只有一步之遥,眼看就要跨过去与大家融为一体,而就在紧要关头我又仓皇逃离。

    很难得的一天,家人都有事忙活去了,那些经常串门的爱慕者也变得有些心灰意冷,相约好了似的,居然都没有上门来。家里只有我和表姐,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我却坐如针毡,不知道该溜之大吉,还是继续留在家里。表姐时而轻盈走动,时而拿起母亲没有绣完的枕套绣上几针,我依稀记得她还轻轻地叹了几口气。那天她就穿着那条棉麻碎花裙子,腰身处的那几道褶子,更加衬托出她的天然妙韵。我的心跳加快,特别想走近她跟她说说话,可不敢,假装伏在桌子上写作业。

    表姐仿佛没有重量似的,走到我旁边,也许见我屏息认真,就走过去了。正在这时候围墙外响起拨浪鼓的声音,那个秃顶走江湖货郎又来了,这急促清脆的鼓声仿佛给我加油打气,我随即站了起来,一种临阵待命的姿态,看着表姐走过厅堂要穿过弄堂去叔婶家那边,爷爷跟叔婶一起过,表姐喜欢看爷爷用打火石抽旱烟。嘴里“伏特”一声,捏成棍状的草纸就点着了。于是表姐也学爷爷撅起嘴巴“伏特”一下,吹出一口气,牙齿轻轻咬住舌尖,火苗串了起来。

    我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在表姐身后,拨浪鼓由近及远继续鼓励着。我想,不能再错过机会了,我一定要和她说上几句话。近了,近了,表姐在前我在后,我甚至想伸手拍一下她的肩膀,结果手臂僵硬在空中。表姐继续前行,也许知道我在后面,也许根本不注意。我忘了放下手臂继续跟踪,表姐继续默默向前。最后,无果,我猛地转身跑了。

    假期快结束前,表姐回城了,家里恢复了往日的寂静,从表姐在家时的门庭若市到眼下的门可罗雀,我看就连父母都有些不习惯了,总会叨念表姐的种种。我平常住校,周末回家,心情还存留小小激动,仿佛一进门还能看见表姐。结果,只能在房间、院子、弄堂、后院菜畦感受表姐曾留下的芳香碎影。好几个怪异感伤的梦境里,我几乎都触摸到表姐衣裙上的褶子,醒来,手上充满了棉麻褶子的质感。

    又过了一年,周末回家,看见父母在卧房读一封信。父亲叹气,母亲抹泪,我一下子不敢上去探个究竟。吃饭时,全家笼罩着平常没有过的气氛,一派死寂。许久母亲告诉我,信是姨妈写来的,表姐没了,难产,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死了。我顿时傻了,一团还没有嚼过的米饭在口中,一下子咽了下去。

    我回想起来,当初表姐来到乡下不经意流露的情绪,依稀听到过父母和姐姐们的谈话,好像表姐是为了逃避某段感情而来的。表姐太出众了,追求她的人一波接一波的。我仿佛又看到她拿起绣花枕头时的举棋不定。

    据说那次表姐回城没多久,就结婚了,因为追求者依然蜂拥而至。她爱过、恨过、失落过、拥有过,这些她都厌倦急了,就随性找了一个男人定了亲事,而后未婚先孕。难产而去时才二十一岁。我说不出自己有多难过,小小年岁也不太懂得红颜自古多薄命,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苦味。在这种苦涩咀嚼中,我品尝着表姐在时的那种阳光如水、曙色初动的生命滋味。

    如今,我早就忘记表姐的芳容了,但一直记得她仿佛是没有重量的,轻轻一跃,就能与远处的青山、群鸟、云雾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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