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悲喜交集处-温柔的猎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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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诃夫讲,写小说就像鸟儿唱歌一样容易。一句道明写小说对于他来讲是多么随性、多么如鱼得水的一件事情。同时也不经意地暗示了写作是自然和某种天赐,是不可能弄虚作假、玩弄花招的。

    是啊,谁曾看到、听到过鸟儿们玩弄起蹩脚的花招唱歌呢?所以,契诃夫的每一篇小说,都简练生动、逼真自然,寥寥几笔,人物景致跃然面前,你甚至都能听到书中人的呼吸和他们还未说出口的私语。

    然而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如鸟儿一般没有目的地轻松歌唱,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恰如宁静生活一个不可预知、突如其来的命运的变故。好似鸟儿的歌声还在树梢、云端缭绕,一把猎枪早就扣动了扳机,突然又刮起一阵旋风,掉落的几根翠羽追上了歌声,化为了空中最后的美景。

    当然这番场景也可能是幻梦一场。契诃夫是不会让他开枪的……

    尼基金是个语文老师,无亲无故。大学毕业当上中学教员之后,爱上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女儿玛纽霞。可是,陷入情网的尼基金感觉周围不仅没有一件事情对自己或者说对自己的爱情是有利的,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像个绊脚石,刻意叫他为难,令他举步维艰,他好生苦恼。

    尼基金不会骑马,对于骑术更是一窍不通。而心上人全家都爱马,玛纽霞爱马尤甚(她不管看到谁有好马心里都难受,所以她对尼基金说了一句关于马的话简直笑死人,也为她的可爱、率真和无厘头做了最好的诠释:不过那匹马已经不中用了,它左腿上的那块白斑毫无道理。你瞧,它的脑袋老那么一仰一仰的,现在它这毛病已经没法治了,直到死也要把脑袋这么一仰一仰的了)而且她的身边又围了一群英气逼人的军官骑士。

    尼基金已二十六岁,也刻意地留了胡子和唇髭,可大伙儿还把他当毛孩子,连学生也不怕他,女人只喜欢跟他跳舞而不愿听他发表见解。他心里想,只要现在能老上十岁,哪怕要付再高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就连心上人家的两只狗也跟他作对。脱毛小狗有一副毛蓬蓬的嘴脸,见到他就龇牙歪脑尖叫:呜呜……汪汪汪……呜呜……格外仇视他。可是主人还说,别怕,它不咬人的。而大黑狗索姆在人们吃饭喝茶的时候,总是不做声地在桌子底下走来走去,它转累了,专挑尼基金,把脑袋搁在他腿上,流出大量的口水把他搞脏,不管尼基金骂它、告它的状,使劲弹它的鼻子,它依旧不依不饶,搞得尼基金没有一条像样的裤子。

    被公认为全家最聪明、最漂亮、最有学问的瓦丽娅(玛纽霞的姐姐)总是找个话题就跟尼基金展开激烈的辩论,比如他为学生出的作文题“作为心理学家的普希金”,她就一副咄咄逼人的口吻说:“哦,如果是谢德林,或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又当别论,至于普希金,他是伟大的诗人,别的什么都不是。”不管尼基金怎么辩驳,是以朗诵《奥涅金》等诗作来证明,还是气急败坏地抱脑袋、跳桌子、呻吟、屋子里来回跑,结果还是不可避免地败下阵来。唯有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死狗,滚开。因为串通好了似的,黑狗索姆又把脑袋和爪子置放到他的膝盖上了。

    一个爱好戏剧和文学的信贷社长舍巴尔金听了他们的辩论,倒是比较欣赏他。就特意凑上前去想跟他作个愉快的交谈,跟他谈莱辛的《汉堡剧评》。不料,尼基金却说,没读过。搞得舍巴尔金颇为尴尬和恼火,两手像是着了火似的直抖。尼基金虽然觉得舍巴尔金的反应和模样颇为可笑,但又为自己感到难为情,因为毕竟自己是个语文老师啊,可是居然没读过莱辛。

    回到寓所,本想把爱情的甜蜜和所受的窘境跟同屋的史地老师依波利特分享、探讨,而依波利特又是一个老古板,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说,是啊,天气真好!去到教室,还没开课,学生们就开始捣蛋,黑板上写着玛纽霞的大名,尼基金好生奇怪,恋爱毫无进展,可这帮崽子怎么嗅出来的,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刚下课,“乌拉”一声,学生们又戏谑地叫开了玛纽霞的名字。

    综上所述,尼基金处处难堪不已,他觉得他很不得劲。可是即便这样,依旧无法阻挡他对爱情的渴求和对幸福的追想。他时刻幻想着他跟心上人结婚成家后的场景,心情时好时坏。最后他决定不能再等待了,不能像以前一样做个爱情的逃兵了,这次一定要鼓起勇气把话挑明,他有多爱玛纽霞啊!

    到这儿,契诃夫的这篇名为《语文老师》的小说已经差不多进展了一半了,马上,这位中学教员尼基金就要有所行动,向美丽可爱、纯洁无瑕的玛纽霞作爱情的表白了。当时玛纽霞在二楼育儿室里,瓦丽娅的大嗓门又在和谁说着什么。

    小说家接下去的描写依旧条理清晰、不疾不徐,可似乎我却有点不安,感觉将会有什么不详的事情会发生,但铺开的悬念又像毒瘾似的没法使自己停下来。

    尼基金这时候站在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有三个名字:小屋子、穿堂屋和里屋子。屋里有两道门,一道通往育婴室,一道通往到客厅。屋里还有个挺大的旧衣柜,里头装着弹药和猎具……

    这位世界顶级短篇大王关于小说创作曾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以毛姆为首,好几位我喜爱的作家谈到契诃夫都引用过这句话,以此来说明“小说的艺术”。契诃夫讲:“与小说无关的一切都要无情地抛弃、狠心地删掉,如果第一章里你提到墙上挂了一把枪,那么在第二章或第三章,这支枪就必须发射子弹!”

    这下你该明白了,读到作家关于那间屋子的描写,为什么我会惴惴不安了吧!我想既然作家自己制定了这条“定律”,而在这个特殊时刻又特意写到了弹药和猎具,加上一开始就层层铺垫主角尼基金的受挫心理,那他岂有不让旧衣柜里的家伙发射的道理!?就好像黑帮老大自己定下的门规,总不可能自食其言率先将之作废破坏吧!如果那样,那还算什么老大,那岂不是小玩闹吗?

    结果,一直到小说结尾,好像作家自己忘了,对那猎具弹药只字未提,更没让它发生超大威力,搞出人命关天的事情。哎,我说不上来是感到庆幸——毕竟虚惊一场,没有大事临头;还是感到有某种失落——仿佛上了最信任之人一当。两种情绪兼而有之吧,可见契诃夫自己也不是自始至终遵循他自定的原则的,怪只怪自个经验不足、涉世不深。但不管如何,所有一切无碍小说照样精彩无限、引人入胜。

    那次玛纽霞从育婴室跑了出来,在那三个名字的屋子里和她的追求者撞个满怀。很自然地,他们就吻在了一起,很自然地,尼基金的求爱获得了成功。一切如愿以偿,追求者获得了梦想的婚姻和生活。他甚至怀着同情的心理,在日记里记录了作为姐姐的瓦丽娅没有找到幸福的凄凉。

    可是任何人事,都不是大家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很快尼基金就厌倦了婚后一成不变、毫无新意的生活,有一次他莫名其妙去火车站逛了一趟,看到邮车进站出站,他感到了长久没有过的自在和轻松……

    他又回想自己早亡的双亲、不幸的童年、惨淡的青春,通过自身长期不懈的奋斗努力,仿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仔细一想,实际上却是一个俗人!他做梦都梦到舍巴尔金说:你竟然没有读过莱辛的著作,简直太堕落了。而自己虽然是个中学教员,可扪心自问,从来就没有过想当老师的志向。

    最后他在日记里写道:我要从这里逃出去,今天就逃出去,不然我会发疯的……

    如此看来,这样的结局更是令人痛苦、发人深省,久久不息地将人折磨。弹药上膛、发射一枪是一笔勾销、一了百了。

    而婚姻,可怕的婚姻啊……

    契诃夫好像一直不对婚姻抱持甜蜜的想象和幸福的期待。在另一个小短篇里,一个年轻人为了抗婚,特地跑去一个医生朋友那儿开一张证明自己是“疯子”的证明。医生朋友已婚,恰巧刚和妻子干了一架,他对朋友讲,不能帮他开证明,因为不想结婚的人不是疯子,相反,是最聪明的人。“等你什么时候想结婚了——那时候你再来开证明……到那时候你才显然是疯了……”

    还有一些小说,契诃夫好像动了恻隐之心,没有让他喜欢的少女陷入婚姻,只停留在“没有说话的爱情”的状态。他要不在关键时刻让男方抽身离开,哪怕用一种残酷的游戏方式;要不在关键时刻让女方突然消失,带着双方的苦涩和无奈。

    而那些陷入情爱和婚姻的女人,个个不幸,个个被情欲折磨;个个一病不起,个个花容失色;个个放浪不已,个个苦叹青春流逝……

    毛姆的梳理令人消极也难过:她们既认为通奸是一种罪孽,同时又随随便便跟人通奸。这不是因为她们情欲难忍,她们觉得拒绝男人的通奸要求实在是太麻烦了……

    还有一种女人“她打动你的不是美貌,也不是聪明,而是,你明白吗?那股死不要脸和满不在乎劲……”这个《漩涡》里的、令表兄弟一前一后都陷入她怀抱里的犹太女人形象,也让读者挥之不去。

    契诃夫一生饱受贫穷和疾病的折磨,但乐观向上、积极豁达,温柔深情。他喜欢饮酒和交友,擅长即兴编造笑话令朋友们开怀不已。作为医生的他,见多识广,洞察人性,内心充满悲悯和同情。

    即便已经成为当时最受瞩目的作家,他还坚持为一波波涌来的病人看病,而且不收任何费用。他有一句关于写作与行医的名言,流传于世,不断被后人改编引用:“医学是我合法的妻子,文学是我的情妇。这个令我心烦,我就去找另一个过夜。虽无条理,胜在不沉闷,何况,双方都没有因为我花心而招致任何损失。”(有记录1892年,契诃夫在不到5个月时间内,在诊所替453人会诊,到576个家庭出诊。托尔斯泰晚年出走,契诃夫则与医学和文学相处无间,做其大丈夫。)

    人性的弱点,他总宽容;人性的光辉,他常怀莫大的敬畏。加上他将近一米九零的个头和迷人的风度外表,很自然非常受女同胞们喜欢。所以我敢打赌,他小说里那么多的爱情故事,有很多可能就取自自身。他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讲其他事情的时候,蹦出一句:我享受情爱的时候无需付钱……

    想起契诃夫就会想起那把挂在墙上的猎枪和他笔下男男女女的不堪和缤纷,写到这儿,我突然改变了心境,丝毫不担心,挂上墙上的那把猎枪会突然走火。如果真的不小心走了火发射了,那我也相信,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爱情的汁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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