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个降世于西班牙一个诞生在英国,不仅外形迥异,艺术风格也各具意趣,一个是悬疑惊悚大师一个是超现实电影之父,然而怎么总是把他们想到一块儿呢?其原因,总觉得他们有着同样犀利、狡黠又无邪的眼神,能透视世俗的一切又不完全将之点破,对人性种种了如指掌又童心未泯,他们贯穿银幕与生活、梦境与现实,翻云覆雨、游刃有余。
两位的经典影片不胜枚举。希区柯克,雅俗共赏;布努艾尔,惊世骇俗。如此,特立独行的人,尤其激赏布努艾尔;普罗大众更加钟爱希区柯克。所以希区柯克名声更大。可二位都是人精,此“人精”无贬义,可解释“人之精灵”、滚滚红尘里的入世高手。他们都觉得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漏洞太多了,而你我凡人无论怎么费力、如何机关算尽,不仅于事无补,反而漏洞更大,更加难以收拾。
他们都认为人类很愚蠢很白痴,但人生十分精彩十分有趣,于是就在电影里放大万丈红尘里的白痴与精彩。他们精于世故又返老还童,将人性种种解构、剖析得淋漓尽致、一览无余,叫我们感同身受又胆战心惊。
很多时候,我们这些观影人心里生出的惶恐与挫败之感与他们电影里狼狈而可怜的主人无有二致,眼睁睁看着绝路逼近、无处藏身。
虽然如此残酷又不近人情,然而两位大师又都是温情而幽默的。这一份温情与幽默化解了人世现实的种种乏味与苦涩、无聊与沉重。从而也就有了“白痴人类”的“有趣人生”。幽默是人性的善良与闪光,是上天给予人类最美好的馈赠之一。而幽默之处总有温情存在,仿佛它们是孪生兄弟。
世人个个性格不同、情趣迥异、历练有别,所以散发出来的幽默感也不尽相同。然而但凡幽默的人,都是通透、练达、明理又情深的。生活苦痛滚滚而来,当没有办法迎刃而解时,只有与之共处,朝夕不怠,求得出路。
幽默不是滑稽和搞笑,是种种生活经验里的快乐之泉、欢乐之花。幽默也是大度和超然,俗世之人常以此来分解生活的黯淡与命运的诡谲。以此他们就有了通达生命奥秘与洞悉人情世故的能力。所以,身上具有幽默感的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与生活家。
幽默是超脱,温情乃包容。
讲到现实的遭遇和艺术的成败,希区柯克不无幽默地说,有几次我看上去要失败了。成败之间只是一线之隔,我幸运地从这根钢丝之间走了过去,尽管我并不觉得自己的体型适合走钢丝。
布努艾尔回忆第一部片子《一条安达鲁狗》试片放映,也充满了自嘲、温情和幽默。他说当时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有些人都认为他的电影有挑衅、讽刺上流社会的意味,所以当时他很是紧张,担心放映时有人不满而砸场子。于是他早早就在口袋里装满小石子,他想只要有人敢闹敢捣乱,他就毫不犹豫地扔石还击!当时他一边躲在幕后放音乐,一边静观事态发展,结果影片结束,不仅没人倒喝彩,而且喝彩声久久不息。最后他写道:我小心翼翼地把口袋里的小石子一个一个掏出来,轻轻放在银幕的后面。
他们两位的电影都已经足够精彩了,然而读他们各自的传记比看他们的电影还要过瘾,也许理应如此,没有自身的多姿与个性,哪有影片的精彩与独树一帜呢。两位电影大师深刻睿智也可爱之极。童年的他们都较为害羞,面对女性多情冲动又笨手笨脚。长大之后腼腆退却、才华显露,而后一部部电影佳作横空出世,才华运气环环相扣、不可抵挡。上了岁数之后,更是参透世情、天鹅挽歌。
希区柯克曾说食物的爱好与健康的性欲之间肯定有着一种完美的联系,爱吃的人一定性欲更强,对性更有兴趣。布努艾尔一定也深谙此定义,在他的《资产阶级的审慎魅力》里,男女主人公们一次次地相约饕餮,其间男女情事慌不择路、见缝插针。结果却是食色两空空也。
布努艾尔老年时曾说,性欲随着自己的年老体衰也慢慢消退,甚至完全没有了。然而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如释重负!因为想到年轻时总被性欲侵袭,真是苦恼之极。还说如果上帝或魔鬼能恢复他的青春活力,他可不愿意,因为想想那要命的性欲就后怕。看样子,性欲这东西真是没人能拿它怎么办,唯有衰老可以抗拒它。
希区柯克与友人聊天也说起此话题,与布努艾尔一样充满苦恼,他说他年轻时很天真,在性的方面很受压抑。又说在工作时,太多的性会影响工作,所以必须要把它释放出去。因为这次聊天,他的妻子在身边,他也注意到说这些的时候,妻子她已眉头皱起。内人在场,聊起类似话题肯定不够痛快,难免遮遮掩掩。
最后希区柯克一语中的:被压抑的性对搞创作的人更有建设意义,他没办法释放出来,于是只有激情无限地投入到工作中,在作品中创造一种性的感觉。
希区柯克与布努艾尔都善于在影片里创作神秘而永恒的女性角色,在他们那里,女人之所以善变而难以琢磨,是因为女人是诗,诗总是暗藏玄机且有很多种读法的,而且每一次阅读,都会有出乎意外又合乎常理的变化。
只不过,在布努艾尔的电影里,触及这些总有些扭曲、变态和梦幻的味道,仿佛是人性幽暗地带不可告人的隐晦和秘密。
而希区柯克那里,虽然往往气氛同样阴郁紧张、百转千回,然而终归是合乎情理的。
布努艾尔讲到年轻时与达利相识一起搞艺术拍电影,又认识了后来成为达利妻子的加拉,不知怎么回事他极其反感加拉,一次郊外旅游中,由于突发的言语冲突,加拉泼辣狠毒、恶言相向,于是他紧掐加拉的脖子不放,直到达利跪下来求他。可是五十多年过去,已经成为老头子的布努艾尔,却梦见了加拉,梦见在戏院的包厢里他们深情拥吻,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柔肤与味道。
希区柯克则回忆起自己的母亲,记忆里母亲总是把家收拾得完美无瑕,对家务、对自己一丝不苟,出门前总会好好打扮一番,只要有可能她就会戴上手套。于是希区柯克一辈子都仰望戴手套的女士。他的御用女演员英格丽·褒曼也戴手套,他说:褒曼脱下手套的方式十分性感。我始终觉得女人慢慢展现自己的秘密远比一下子暴露来的性感。
漫长而短暂的一生行将过去之时,他们都宁静而自然,仿佛各自踏上自己电影里的某列列车一去而不返,徐徐驶向世界的尽头和时间的无垠。
希区柯克低语道:我自己更喜欢过普通而有序的生活。中国人有句谚语,形容最好是看着别人过有趣的生活,而不用自己亲自去尝试。我喜欢拍摄关于某个人的电影,而不必成为他那样。随后又说,你知道,最糟糕的就是你没办法回到一个你曾经拥有快乐的地方,因为你担心自己去了之后不再快乐。并不是因为那地方变了,而是你自己变了。
布努艾尔最后一口叹息道:我真希望在我死去之前,能够有机会跟一些以前住过或工作过的地方说声再见。我要大声说:我曾在这里渡过多少欢乐的时光,没有你我的生命将会多么不同,现在我要走了,我要跟所有的一切说再见:山岳、河流、林木,甚至云雾。只有一个小遗憾,我死了以后将看不到世界继续变化,继续发生别的事情,虽然我很讨厌新闻界,但我死了以后,每隔十年会从坟墓里爬出来,买一些报纸,夹着这些报纸静静溜回我的坟墓,在另一段长睡之前,好好读一下这些报纸,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了哪些灾难,而我此刻在棺材里,既舒适又安全。
1972年的某天,彼时他们都将迈入生命的最后阶段了,布努艾尔某部电影在美国上映,受乔治·库克的邀请去他家吃午餐。当时好几位影响世界的导演都被邀请在场。布努艾尔回忆,他正和约翰·福特聊天的当儿,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一看,胖嘟嘟圆滚滚的,原来是希区柯克。
希区柯克远远伸出双手,很亲切地打招呼。他们之前从未见过面,前文说过,二位相比,希区柯克名声更大,所以他总在别人面前称赞布努艾尔的电影,也可谓惺惺相惜吧。希区柯克在布努艾尔另一边坐下之后讲到布的电影《特丽丝塔娜》一片中被切断的那条腿,反复喃喃地说:哦,是的,那条腿,那条腿……
熟悉希区柯克的朋友,都会心有灵犀,他何故到老了还喋喋不休布努艾尔电影里的那条女人的断腿。
当然,他们二老彼此更是心照不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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