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琰琰给顾怡宁的第一印象,便是这姑娘好像有点傻。
沈旭的解释是,比正常人傻点,但比傻子肯定聪明。总体而言,还算是个正常人。
那天,顾怡宁跟着沈旭,来到市中心一所大学。周五的下午,上海学生都回家了,外地学生忙着谈恋爱逛街,也都走了。校园里零零落落的,夕阳透过树缝洒落到地上,网眼似的。毕业两年再回来,没什么改变。顾怡宁倒无意来参观母校,纯粹是沈旭的主意,说带她来见个人。
“一个很有用的人,绝对不虚此行。”沈旭说到这里笑了笑。顾怡宁猜想这人必定与她拜托他的事情有关。沈旭还是老样子。顾怡宁十年没跟他联络了。说是老邻居兼初中同学,可那时毕竟还小,无非也就是个玩伴,谈不上什么交情。顾怡宁不善于记人的长相,那天要不是沈旭突然叫住她,她是无论如何认不出他来的。他风风火火地丢下一张名片,说有空找他。结果没几天,顾怡宁便打了他的电话,约他出来喝茶。沈旭倒有些意外了。在他的印象里,顾怡宁是个话特别少的人,也不大会主动跟人搭讪。他猜她是有事。果然,她是真的有事求他。
“你在报社里做事,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我个忙?”
一个月前,顾怡宁家的天花板忽然脱落,整块砸在她父亲的腿上,造成粉碎性骨折。房子买了半年不到,还是新居,发生这种事情,很让人沮丧。顾怡宁是个较真的人,第二天便去找这家房地产公司理论。谁晓得对方根本不予理睬,纠缠了几次,烦了,还丢下一句:“有本事就去法院,看看最后谁倒霉!”
沈旭没想到顾怡宁是求他帮这个忙,差点脱口而出“我只是个小编辑,又不是市长”,忍住了。他想顾怡宁应该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找到他,病急乱投医了。他笑笑,心想着该怎么拒绝,有些不好意思。到底是旧识,隔了十来年才见面的,又是个小姑娘。沈旭朝顾怡宁看,见她模样比小时候差不了多少,只是人高了,瘦了,五官清秀了许多,是大姑娘了。她比他小一岁,大月生,他是小月生,所以是同一届。
后来,当顾怡宁问沈旭,为什么最终还是答应了。沈旭回答,是因为想起读书时有一次,他被几个高年级的同学欺负,弄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午休时,她带他冲到那些学生的教室,抡起裁纸刀,把他们的作业本划成一片一片。“很壮观的场面啊!”他说到这里,朝她笑笑。她说她不记得了。他说,后来老师追究下来,她一个人把责任全扛了。
“你这么仗义,我当然要报恩了。”他的神情,让顾怡宁吃不准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沈旭带顾怡宁走进学校礼堂。一个女生在弹钢琴,旁边还有几个学生和老师。应该是钢琴兴趣班。弹钢琴的女生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弹琴的手雪白。
一曲结束,沈旭走上前,鼓掌——有些突兀了。旁边人都朝他看。顾怡宁也觉得他莫名其妙。沈旭变戏法似的,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枝红玫瑰,双手递到那女生面前。
女生抬起头,两只眼睛的距离本就远,因为错愕,更加分开了,嘴也张大了。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手不知如何摆放,将落到前额的刘海朝后捋去。
“你、你是……”女生结结巴巴地问。
“我是谁不重要,关键是——我很喜欢听你弹琴,非常喜欢。”沈旭微笑。
旁边人发出一阵轻轻的嘘声,连顾怡宁也觉得沈旭有些过了,话说得有些恶心了。这女生长得并不漂亮,大约以往从未受过这般待遇,脸一下子红成了番茄,嘴唇使劲地抿,眼睛眨了又眨,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沈旭上前一步,把玫瑰放在她手里,又朝她微笑。
“你好,我叫沈旭,你应该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叫郑琰琰,会计系二年级。很高兴认识你。”他朝她伸出手。
郑琰琰犹豫了半天,伸出手,与他一握。
回去的路上,顾怡宁问沈旭:“这个女生是谁?”
“郑琰琰。”
“我不是问名字——她是什么人?”
“大学生呀,你的同门师妹。”
顾怡宁晓得他在逗她,索性不问了。沈旭朝她看,说:“先让我卖几天关子,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一周后,沈旭打电话给顾怡宁,说有客人要去医院看望伯父。顾怡宁心里隐约猜到是谁,但在医院里见到郑琰琰时,还是有些意外。只隔了一周,这女孩看沈旭的神情,便变得完全不同,自始至终都紧依着他,寸步不离,好像他是她的守护者似的。沈旭说:“去跟人家打声招呼呀。”她便乖乖上前,叫了声“伯伯”,像个小孩。沈旭又道:“看病人要怎么做呀?”她愣了愣,有些茫然地。沈旭嘴一撇。她似是想了许久,忽地从手腕上脱下表,放在桌上。
“对不起,我临时来没有准备,这是一点心意,请收下。”
顾怡宁见那是一只肖邦表,18K镶钻,不由得吃了一惊。沈旭也是一怔,有些意外了。床上的病人张大了嘴巴,朝顾怡宁看。顾怡宁又朝沈旭看。沈旭咳嗽一声,对郑琰琰说:“嗯,这样,我们来拍一张照留念好了。来,你站到伯伯身边,一、二、三!”
照片拍得并不很好。郑琰琰的表情有些木,眼神更有些惊惶,像只无助的小兔子。但这无碍于照片登上报纸人物版的头条。主编本来还有些犹豫,但禁不起沈旭死磨烂缠,到底是同意了。他咬牙切齿地说:“要是惹出麻烦,你自己兜着。”沈旭笑嘻嘻地说:“能惹啥麻烦?这是好事呀,给郑老板脸上贴金,他谢我还来不及呢。”
郑老板便是郑琰琰的父亲,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上海滩排在前十位的富商。顾怡宁晓得这层关系时,已是几天以后了。报上那篇文章是沈旭的杰作,将天花板脱落的事情轻轻带过,着重写郑琰琰来医院看望病人,慷慨解囊。肖邦表被登在显眼位置,钻石熠熠发光,倒像是在给表做广告了。照片稍稍PS了一下,郑琰琰脸上的青春痘抹去不少,光洁了,也漂亮了。表情原本是僵硬的,但换个角度看,倒更像是沉痛了。顿时上升了一个层面,意义不同了。
“千金女一掷千金,为父行善不遗余力”,很吸引眼球的一个标题。
接下去的事情,似乎都顺理成章。郑老板亲自来到医院,看望病人,并提出负担所有的医药费。关于赔偿,他先开了个小数目,支票都带在身上了,准备好往上加码。照报上所说,天花板脱落似与公司无直接关系,但为善不欲人后,郑老板是多年的生意经,这么大的公司,报章杂志登广告要钱,慈善捐款赚人气又是一笔钱,现在有这个机会一次搞定,似乎也不坏。郑老板记住了沈旭这个名字,这人让他打落牙齿和血吞,还不好发作,是个人才。当然那是后话。当务之急,是把这件事搞定,搞得顺顺当当,漂漂亮亮的。
意外的是,顾怡宁拒绝了郑老板的赔偿:“我只想讨个说法,不是为钱。除了医药费,我一分钱都不要。”脆生生地,让旁人大跌眼镜。
沈旭说自己是白忙了一场。“早晓得你什么都不要,我那么辛苦干吗?”他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顾怡宁请他吃饭,在淮海路上的傣妹——上海出了名的廉价火锅。乱七八糟叫了一堆,结账时一百都不到。沈旭喝了几瓶啤酒,大着舌头,说:“我还以为你会在金茂上请我呢。”顾怡宁笑笑,说:“我没钱,你晓得的,一分钱赔偿都没拿。”
沈旭朝她看了一会,说:“你这人有点怪。”
顾怡宁问他:“小学时候,我真的拿裁纸刀划过同学的作业本?”
他说:“真的。”她道:“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他嘿地一笑,道:“你记性真差。”她也笑笑,道:“你晓得为什么我会找你帮忙?”他说:“为什么?”她道:“你猜。”他想了半天,说:“猜不出来。”
顾怡宁朝他笑。那一刻,两人都有些醉意了。顾怡宁瞥见沈旭前额几根白发,想,这人真是少白头呢,小学时就有白头发了,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她自然不能告诉他,读书时她坐在他后面,上课老是偷偷数他的白头发,一根一根地。她更不能告诉他,其实那天找他帮忙,只是想有个机会和他见面。他问她什么事,她当然不能说没事,那几天满脑子都是父亲骨折的事,随口便说了。她没想到他竟真的能帮上忙,意料之外的事。也好,又有了机会请他吃饭。
那只肖邦表,顾怡宁托沈旭还给郑琰琰。沈旭欣然答应。顾怡宁瞥见他脸上的表情,想,这么做,是给他机会见那女孩呢。对于郑琰琰,顾怡宁是有些感激的,还有些抱歉。她后来才晓得,这女孩是早产儿,不到八个月便出生了。郑老板把她当心肝宝贝,格外地疼惜。沈旭应该是晓得这一层的,所以才会想出那个主意。打蛇打七寸,攻的是要害。她托他的事,他倒是办得认真。顾怡宁想到这,心头甜丝丝的,只是利用了那个女孩。
“等过几个月拿到年终奖,我再请你吃好的。”临走时,顾怡宁为再见留了余地。
“好啊,我等着。”他道。
顾长荣坐在沙发上,埋怨女儿:“一分钱都不要,你倒是潇洒,反正骨折的是我不是你,你做好人,我吃苦头!”
顾怡宁在厨房择菜,听父亲在客厅一遍遍地唠叨。出院都快两个星期了,这老头兀自不死心,几次撺掇女儿再去找郑老板,把赔偿的事从长计议。家里条件不好,女人死得早,男人收入又少,好不容易买套小两室,想尝尝新房子的滋味,偏又碰上这倒霉事,断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单位效益不好,正愁找不到人下岗,麻烦事还在后头。女儿大学毕业没两年,工资连自己也养不活。多少该赔偿些的。顾长荣絮絮叨叨,把这番话说了又说,恨不得自己变成女儿的模样,去见郑老板。顾怡宁只当没听见。顾长荣到后来也恨了,丢下一句:“养了个怪胎!”
顾怡宁择完菜,拿拖把抹地。抹到顾长荣那里,叫他抬脚。他不理,说:“腿伤了,抬不起来。”顾怡宁二话不说,把他的腿一扳,重重放在茶几上。顾长荣哎哟一声,大叫:“你对外头人倒客气,对自家人狠心得不得了。”顾怡宁头也不抬,又把他的另一条腿放在茶几上。顾长荣问:“中午吃啥?”顾怡宁说:“面条,放两棵青菜,再煎个荷包蛋做浇头,好吗?”
顾长荣嘿的一声,说:“当然好了,我哪敢说不好?这个家里是女儿说了算,老子没地位。”
小么事在顾长荣腿下偎着。它是条小野狗,被顾长荣从垃圾桶里捡了来,取个名字叫小么事,是上海话小东西的意思。小么事又瘦又小,眼睛水汪汪的,时常流露出孩子般的惶恐与依赖,尤其对着顾长荣,几乎是一步也离不开,整天腻着。两只耳朵像兔子那样长长的,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身上毛皮像得了癞疮,斑斑驳驳的很难看。大约因为长相丑陋,所以刚出生便被遗弃了。顾怡宁说父亲:“对人不咋的,对狗倒有良心。”顾长荣也不理会,反正小么事也好养活,平常不用管,上班时问肉摊小贩讨些碎肉碎骨,不用花什么本钱。
“女儿太凶,不像女儿,倒像老妈。养个小么事玩玩,消遣消遣。”
顾怡宁从冰箱拿根火腿肠,剥了外皮,扔在地上。一会,小么事踱过来,叼了便走。顾怡宁煎荷包蛋,听父亲在外面大呼小叫,说腿疼,又说没胃口,吃不下饭。顾怡宁晓得父亲是在作。男人作起来,比女人更甚。顾长荣当了半辈子的菜场管理员,整天跟那些菜贩子吵架,鸡鸡狗狗,东家长西家短,练得一张嘴比女人更碎。说是管理员,其实便是菜场一个混混,还是不入流的。好处是买菜有保障,谁也不敢短了他的秤。顾怡宁母亲在世的时候,每次去菜场,那些小贩都叫她顾大嫂,双重含义,顾大嫂的诨名是母大虫,顾怡宁母亲便是这样厉害的女人。在单位里雷厉风行,家里也把男人管得死死的,还有女儿的学业,里外料理得十分周全。一个窝囊男人,是该有个能干女人撑着才是。等妻子过了世,顾长荣像陡然被抽去了脊骨,彻底散架了。原先不搓麻将的,也开始搓了,还酗酒。整天混在外面,家不回,女儿也不管。亏得顾怡宁天生材料好,硬是靠着自己一步步考上大学。偏偏顾长荣这两年又爱上了赌,把女儿工资捏在手里,有恃无恐。好几个朋友都劝顾怡宁,干脆在外面租房子算了,眼不见为净。顾怡宁本来也动过这个脑筋,恰恰碰上天花板脱落的事,又搁下了。
顾长荣叫痛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顾怡宁有些心烦,她晓得父亲的腿已好得差不多了。开验伤报告的医生是认识的,塞了些好处,把病情夸大几分。顾怡宁也找路子,不过是为了一口气。父女俩出发点不一样。郑老板又不是傻子,真要追究起来,你一个普通骨折写成粉碎性骨折,已是讹诈在先,绝讨不了好处。顾怡宁一半是硬气,一半也是见好就收,免得难堪。
吃完饭,顾怡宁到楼下倒垃圾,听旁边有人吹口哨。她不用回头,便晓得是谁。故意不去看,径直要上楼,被那人拦住。“喂!”李东穿一条黑背心,胸口肌肉似巧克力般,齐齐整整地鼓出来。嘴里叼着牙签,头发新染成金黄色,一根根钢丝般指向天空,像只鸡冠。顾怡宁本不想睬他的,见了也忍不住笑:“瞧你那副模样……”
李东把手插在裤袋里,问她:“吃过饭了?”她道:“嗯。”他道:“本来还想请你吃饭的,来晚一步。”她晓得这是虚话——他必定在楼下站了半天了,她要是不下来,他只怕要等到晚上。她不拆穿他,顺着他的话头说:“谢谢哦,心领了。”李东摸摸鼻子,又朝她看,问:“你爸爸还好?”她道:“还好。”他道:“你让他收收心,街口那个地下赌场,太乱,小心出事。”
顾怡宁听了一惊,道:“地下赌场?”他点头,道:“嗯,上月新开的,里面乱得很,你让他小心点。”说完便要走,脚尖在地上蹍了个圈,眼睛朝顾怡宁瞟。顾怡宁皱着眉,待他转身了才醒觉,叫住他,说声“谢谢”。李东手一挥,道:“谢什么,自己人。”后面这句自己人讲得有些犹豫,是怕她生气。顾怡宁没说话,转身上楼。李东哎的一声。她回头,问:“怎么?”李东摸了摸头,问:“就走啦?”她道:“你还有事?”他呆了半晌,摇头道:“没事。”
回到家,顾怡宁把自己的工资卡要走了。顾长荣不敢不给,嘴上唠唠叨叨,说女儿大了,翅膀硬了,赚钱了就不把老子当回事了。小么事在一旁仰起头,朝顾怡宁叫了两声。顾怡宁从皮夹里抽了两张钞票出来,放在茶几上:“这礼拜的生活费,用完了再问我拿。”顾长荣嘿的一声:“真把我当小孩了。”顾怡宁不理,又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上班?”
顾长荣请了两周病假,早过了,这阵子休的是年假。菜场离家不过一刻钟的路,他也懒得动。顾怡宁给父亲下了通牒:“最迟后天,给我上班去。上班也是混日子,但总比待在家里好。”顾怡宁晓得李东不会骗人,地下赌场,听着便让人头皮发麻。
这时手机响了。顾怡宁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有些惊讶地,接起来:“喂?”
“是我。”沈旭的声音。
“哪位?”顾怡宁故意道。
“是我呀沈旭——不是给过你名片的吗?”
“啊,抱歉抱歉,我没把你号码存进手机里。不好意思哦。”
沈旭说请她吃饭,这周日晚上,张江园区新开的一家傣妹火锅。“你不是喜欢吃火锅吗?”他道。
顾怡宁挂掉电话,想这人也好笑——她请他吃火锅,就表示她一定喜欢吃火锅了?没道理嘛。她走到阳台上收衣服,嘴里不自觉地哼起歌来。顾长荣一旁见了,道:“刚才还是乌云密布,一下子就多云转晴了。”顾怡宁没理会,把衣服抱到他跟前:“喏,反正你也没事做,叠衣服吧。”
周日下午,沈旭又给她打电话,问:“那个地方你晓得的,是吧?”她道:“我不晓得,你来接我啊。”话一出口,便有些脸红,想自己也忒皮厚了些。他真的问她地址。她犹豫了一下,索性告诉他了,扭扭捏捏反而不好。一会挂了电话,心开始打鼓,想,他别来才好,倒有些尴尬了。又想,话都到这个份上了,他不来就是失礼了,心里又是懊恼又是期待的。
半小时后,他给她发短信:“我到了,在你家楼下。”
顾怡宁拿了包,飞快地奔下去。到二楼时停了下来,整整衣服,调整了一下呼吸,再缓缓地走下去,见他站在树下发短信。她走近了,嘿的一声。他抬起头,笑道:“吓我一跳。”她道:“你还真来了?”他道:“你不是让我来接你吗?”她道:“跟你开玩笑的,抱歉,害你跑一趟。”
他道:“客气啥,这点绅士风度我还是有的。”
吃饭时,她问他:“怎么想到请我吃饭了?”他道:“请客还要什么理由?想见你了呗。”她听到后面那句,心里一跳。沈旭又道:“最近怎么样?”她道:“还不是老样子——你呢?”他道:“一样,混日子。”
两人寒暄了几句。她偷偷朝他看,两人目光相接,笑笑。菜陆续地上来,各自涮自己的锅。顾怡宁想,这人半天也不吭声,也不晓得是什么事。又不好多问,心里是盼着他其实没事,纯粹是想见她。顾怡宁这么想着,心不由得跳得飞快。瞥见他夹了片牛肉放进锅里,牛肉遇热卷成一团,他用筷子去挑,却笨手笨脚,怎么也挑不开。她帮他挑,很快便挑开了,夹到他碟里。他说声“谢谢”。她笑了一下,道:“客气啥,这点绅士风度我还是有的。”是学他之前的口气。他拿筷子掉个头,在她头上轻轻一敲。“小朋友,不好学大人讲话的。”
这动作有些亲昵了。顾怡宁一愣,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让。他也察觉了,干咳一声,低头吃碟里的牛肉。两人沉默了几秒钟。他忽地问她:“你晓得我外婆是广东人吧?”
“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
“我说句广东话给你听,好不好?”
她点头。他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看着她,说道:“我——中意你。”
顾怡宁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陡然被什么撞了一记。想装作没听懂,脸却不自禁地红了。他朝她看。她迎着他的目光,看到他的瞳孔里有她——竟是一副受惊的神情。她暗骂自己,很没有出息呢,心头却像夏日里吃冰激凌,凉凉甜甜,惬意得很。
他问她:“听明白了吗?”
她摇头,说:“不明白,中意是什么意思?”
“真不明白?”他问。
“真不明白。”她道。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缓缓地道:“中意,就是请你吃生活的意思。”说完,在她的手背上,轻轻砸了个毛栗。
锅里的热气一点点升上来,慢慢晕开,薄纱般。周围明明嘈杂得很,不知怎的,竟又似安静极了,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顾怡宁想说话,一张嘴却不听使唤,光顾着吃了。锅里的东西涮得差不多了,她又放了些新的下去,拿筷子搅啊搅的。不敢看他的眼睛,东张西望,做贼似的。想笑,使劲地抿住,嘴角肌肉都快抽筋了。
这是不是就叫两情相悦呢?那一刻,她有些甜蜜地想。
沈旭后来告诉顾怡宁,他那次之所以帮她,就是因为喜欢她。
“不信你换个男的试试,要不然换个长得丑的,看我还会不会这么卖力?”
顾怡宁问他:“那次的事,有没有给你惹麻烦?”他说:“没有。”她道:“郑老板没派人把你做掉?”他道:“派了个杀手,被我反过来做掉了。”两人都笑。
沈旭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给她:“当然麻烦也不是没有——”
顾怡宁接过,见是长长的一排短信:你在干什么?你吃过饭了吗?上班累不累?晚上几点睡觉?诸如此类的一些问候语。落款是郑琰琰。顾怡宁笑笑,又把手机还给他。
沈旭说:“这小姑娘烦得很。”顾怡宁道:“谁让你先去惹人家?”他道:“还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想啊,又不是什么天仙。”顾怡宁嘲他:“要是天仙,肯定就不嫌烦了,是吧?”
沈旭找了个时间,约郑琰琰出来。那天,顾怡宁再次见到了这女孩。Dior的粉红色小礼服,Gucci高跟凉鞋,还有LV手袋,一身名牌。顾怡宁猜想是她妈妈替她打扮成这样的。好看是好看,也贵气,只是太成熟了,不适合学生。喝咖啡时瞥见她手上的戒指,竟是Cartier的新款。沈旭也察觉了,趁她上厕所时,对顾怡宁说,小暴发户一个,没啥品位。
顾怡宁倒有些同情这女孩。她显然没意识到这次约会,其实是沈旭对她的最后摊牌,意思就是“我把女朋友也带来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她是那样单纯的一个人,混混沌沌,竟还有些喜气洋洋的。顾怡宁看得出,她对沈旭是依恋到了极点,一刻也不愿离开他。沈旭去厕所的时候,她坐立不安,两只手放在胸前反剪着,局促得很。顾怡宁朝她笑,她也笑,只是目光不住地瞟向厕所那边。顾怡宁心里叹了口气。
她叫顾怡宁师姐,是沈旭提议的。她说话带些娃娃音,吐字不大清晰,声音是往里收的,往往要沈旭翻译了才行。二十来岁的人,连寒暄也不会,没话时就那么呆呆坐着,像个小孩。顾怡宁问她:“国庆节出去玩吗?”她说:“嗯,爸爸带我去欧洲。”顾怡宁又问他:“有男朋友了吗?”她飞快地朝沈旭看了一眼,说:“没有。”沈旭说:“琰琰这么讨人喜欢,学校里一定有很多人追。”
郑琰琰一愣,随即重重地摇了摇头:“没有,一个也没有。”
顾怡宁觉得沈旭这招行不通,对付这样的女孩,旁敲侧击是没用的,要直截了当。沈旭说:“是啊,看来不狠下心来不行啊,这小女人有点拎不清。”
他说到做到,隔天便把这事给办妥了。顾怡宁问他:“顺不顺利?”他道:“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顾怡宁又问:“她怎么样?”他道:“也没怎么样。”顾怡宁说:“是不是挺伤心?”他嘿的一声,道:“伤心也没用啊,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皇帝老子也没法子。”
他这种斩钉截铁的口气让顾怡宁觉得很欣慰。
事情的转折是在国庆节后。顾怡宁的生日也在10月里。生日那天,沈旭亲自为她做了个提拉米苏,照着食谱做的,材料货真价实,比店里卖的要扎足(分量足)。味道是逊了点,不过胜在有心思。吃完饭,沈旭说送她一件生日礼物。自己人不搞惊喜那套,当场买好,实惠又称心。两人顺着淮海路一直逛,进了家钟表店。沈旭说:“给你买块表吧,瞧你手上那块卡西欧,都是老掉牙的款式了。”顾怡宁也觉得好,便说买块精工或是西铁城。挑了半天,也没定下来。
沈旭让她慢慢挑,自己踱到一边,随意看柜台里的名牌表。
很快地,他看到了那款肖邦表——郑琰琰手上的那款。他低头看价格。顾怡宁走近了,也看到这款表。两人抬起头,对视一眼,都笑了笑。刹那间,顾怡宁从沈旭眼里看到些东西,一阵烟似的,夹杂着什么,倏忽便飘了过去,很轻,悄无声息地。后来,当顾怡宁回想起这天,便觉得一切其实都是有征兆的。又或许,人生是那般诡异,充满了变数,像山间赶着的羊群,鞭子轻轻一挥,进了这条道,再一带,又入了那条道,完全不由自主的。
不久,沈旭下班途中,被几个流氓截下打了一顿。应该是专业打手,攻的不是要害,不致命,却很痛,像腋下、脚踝、手指什么的,表面还看不出伤。顾怡宁吓坏了,劝他去医院看看,他说:“有啥看的,骨头没断,也没出啥血。”顾怡宁停了停,问他:“是不是郑老板?”他嘿的一声,道:“没凭没据,天晓得了。”顾怡宁心里叹了口气,想新仇旧恨,这是合在一起算了。
意外的是,几天后,沈旭又约了郑琰琰。先喝咖啡,再看电影,顾怡宁作陪。这样的三人搭配多少有些奇怪。顾怡宁问沈旭怎么回事。沈旭解释,这叫软着陆,好比喝多了白酒,不能马上停下,一停更要坏事,来点啤酒黄酒之类的低度酒,过渡一下比较好。顾怡宁想起那天他说的快刀斩乱麻,满脑子的问号,忍住了没开口。
郑琰琰倒是很开心,照例又是依着沈旭,眼底是藏不住的缱绻情意。看电影时,她一屁股坐在沈旭和顾怡宁中间,像是活生生的两人的楚河汉界。吃饭时还拔沈旭头上的白发,拔了一根又一根,人来疯似的。沈旭也不拒绝,就那样乖乖随她摆布。顾怡宁忍不住了,回家的路上,便说这女孩没心没肺,傻乎乎的。沈旭微笑着不置可否,听她说多了,来一句:“你跟这种女孩有啥好计较的?”顾怡宁说:“不是我跟她计较,是有些想不通。”他道:“想不通什么?”她道:“看情形好像是你们俩约会,我在旁边做电灯泡似的。”话一出口,她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的有些慌了。沈旭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说:“不要瞎讲!”
郑琰琰要了顾怡宁的手机号码,没事便与她联络,一口一个师姐,听得顾怡宁别扭极了。她猜这女孩也看出了苗头,倘若要跟沈旭多接触,势必先要与她熟络。可见爱情的力量有多大,让不谙世事的女孩也变得精明了。
这种情形又延续了一个月。沈旭被派去青岛培训两周,其间只打来一个电话,说是培训任务紧,没空。好不容易回上海了,又是几天没音信,人间蒸发似的。倒是郑琰琰约她去看电影。那天下午,郑琰琰带了个保鲜盒,打开——一块提拉米苏。
“不是买的,是沈旭亲手做的,昨天是我的生日——师姐,我特意给你留了一块。”这种示威虽说笨拙,却着实有威慑力。顾怡宁愣了半晌,拿刀叉吃了一口,味道较之前大有进步,面粉和奶油的比例对了,吃起来不会沙沙地往下掉粉。可见是花了心思钻研。
她不动声色,等着那男人的说法。几天后,沈旭羞答答地打来电话,语气像个小媳妇,越说越轻,越说越激动,到后来都有泣音了。顾怡宁拿着听筒,竟觉得好笑——好像委屈的是他似的。起初的愤怒倒是没了,一点点沉下去,平息了。再一想,男未婚女未嫁,又不曾海誓山盟,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大错呢,他实在不必如此的。她打断他的话,用和缓的口气说道:“我明白的,祝你幸福。再见。”
挂掉电话,顾怡宁在沙发上坐了许久,一动不动,雕塑似的。顾长荣瞧女儿的模样,不敢惹她,进屋睡觉去了。小么事也识趣,乖乖地蹲在脚下,一声不吭。
顾怡宁抬头瞥见墙上的年历——从再次相逢到现在,原来才过了半年不到。那句“我中意你”好像还在耳边,一眨眼的工夫,已是分手了。这般来去匆匆,连个反应的机会都不给她。
又想起那次,他说软着陆,当时还以为是指郑琰琰。现在才晓得,说的竟是她自己。
二
很快便是过年了。顾长荣原说要回苏北老家,问女儿回不回。顾怡宁没这个心思,不想动。顾长荣索性也不回了。乡下其实也没剩什么亲戚,都是些远得连辈分也搞不清的,跟陌生人差不多的。讲起来总归是上海人,回去一趟多少还要花销些,没啥意思。
年夜饭是在家里吃。顾长荣一年到头也只有这顿才像个父亲。一大早便去菜场买菜,那些小贩见到他,一口一个爷叔叫得亲热,秤自然是掐得满满当当,一点水分不含的,东西还新鲜。回到家便杀鸡宰鱼。顾怡宁要帮手,他还不让,说:“你玩去吧玩去吧,我来弄。”顾怡宁说:“我又不是小孩,玩啥?”顾长荣说:“那就去逛个街买件衣服什么的,大过年的。”顾怡宁说:“只有小孩过年才穿新衣服。”顾长荣说:“你本来就是小孩,没结婚都是小孩。”
顾怡宁走下楼,小区里到处挂满了灯笼和贴画,花花绿绿,很有节日的气氛。大白天的已经有鞭炮声了。她预备去超市买瓶酒。老头子嗜酒如命,可平常也喝不上什么好酒,都是零拷的,也造孽。走到小区门口,见街对面拉出一副对联:老房子,老乡亲,老死也勿搬;不要钱,不要命,不信你试试!
对联拿毛笔写在白色的被单上,两端挂在电线杆上,风一吹,浩浩荡荡的倒也颇有气势。虽说言语粗鄙,但胜在意思清楚,一目了然。这附近原本是城乡接合部,后来房地产商开发了几个新楼盘,绿化一弄,高级会所一造,房价便慢慢升上去了。唯独边上这条街,毒瘤似的,小卖部、美发店、洗脚店,乱七八糟凑在一起,与周围的环境很不相称。房地产商动了不少脑筋,要打造一个新型社区,像古北、联洋、碧云那样的。成气候了,房价才能抬得更高。偏偏就是有几家钉子户,死也不肯搬。你催得越紧,他钉得越牢,吃了秤砣似的。
围观的人很多,嘻嘻哈哈的。顾怡宁不喜欢凑热闹,快步走了过去。到超市里买了瓶剑南春,出来,忽地手一松,那瓶酒已被别人拿去。她吃了一惊,再一瞥——是李东。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碰上强盗了呢。”她拍着胸口说道。
李东笑:“强盗才不会抢酒,直接抢你手里的皮夹子了。”
两人往回走,又看到那副对联。李东说:“这帮人早晚吃亏。”顾怡宁道:“你怎么晓得?”他道:“上礼拜闹得最凶的那个,已经少了根手指头了。”顾怡宁一凛,道:“真的?”李东道:“再闹下去,就要斩大腿了。”顾怡宁忽地停下脚步,问他:“你怎么晓得得这么清楚?”
他避开她的目光,摸了摸头,随即又拿了支烟出来,叼上。
“我好歹也是个小老板,你晓得的,财务公司嘛,江湖上的事情都要了解一些。”他道。
顾怡宁盯着他。他嬉皮笑脸地说:“脸都给你看红了,怪不好意思的。”她没好气地问他:“你很空吗?老跟着我干吗?”他耸耸肩,道:“我倒是真的很空,只要你不嫌烦,我可以跟你一辈子。”
“你爸妈到底是干什么的,看你整天游手好闲也不管,不怕你把公司败光?”她听他说过,他开公司的钱都是他爸爸给的。他不是读书的料,高中毕业就出来混了,名片上印的是“某某财务公司总经理”。店面位置倒还不错,在虹桥开发区一个高级写字楼。
“我爸压根没指望我赚钱。公司是送给我玩的,随便怎样都行,只要别闯祸。”他道。
“你爸对你要求可真高。哎,你会不会是李嘉诚的儿子?”她嘲他。
她说着,从他手里拿下酒,大步往前走去。他在后面叫:“看不起人啊,看不起我们这种落后分子是吧?”路过的人听了,都朝他看,又朝顾怡宁看。顾怡宁加快脚步走了。到了自家楼下,气喘吁吁的。一回头,见他还跟在后面,手插在裤袋里,离开两三丈远,不敢走近。
“你上去了,还下来吗?”他远远问道。
顾怡宁忍不住好笑,想这小老板怎么讲话像白痴一样。也不回答,噔噔上了楼。顾长荣在厨房拔鸡毛,脸上兀自沾着几滴鸡血,瞥见女儿手里的酒,一愣,有些扭捏起来:“哎,买这个干啥?”
“你说干啥,总不见得当料酒咯!”顾怡宁把酒放在桌上,系上围裙,转身便从水池里拿起鱼,重重一摔,把鱼摔晕了,开始刮鳞。顾长荣眯着眼,看了她半天,嘿的一声,说:“还是女儿好啊!”
除夕夜,父女俩一边吃饭,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冷盘、小炒,正中放一锅热气腾腾的腌笃鲜。小么事在桌下打转,身上穿了条红呢子的狗背心,倒也颇有过年的意思。顾长荣从汤里捞了块火腿,放到它面前:“过年了,也给你吃点好东西。”小么事叼了火腿,朝主人轻轻呜了一声,显得很是开心。
顾长荣打开剑南春,自己先倒了一杯,问顾怡宁:“你也来一点?”顾怡宁摇头,开了罐可乐。顾长荣喝了一口,啧啧道:“一分价钱一分货,是好啊,有酒味。”
顾怡宁问:“那你平常喝的那些呢,没酒味吗?”顾长荣道:“那些哪能算酒啊?跟这一比就跟洗脚水没两样。”顾怡宁哧的一声,道:“洗脚水你还喝得起劲?”顾长荣道:“嘴巴淡,没办法。”
0点时,鞭炮声响彻夜空。顾长荣睡了。顾怡宁趴在沙发上,翻看手机里的贺岁短信。都是些热闹的吉利话,朋友间转来转去——居然还有沈旭和郑琰琰的。顾怡宁挑了条精彩的,给他们转发回去——自上次那通电话后,几个月没联系了,本想把号码删了的,想想还是算了,也不用绝到这个份上。他那份报纸是时常买的,也看他写的专栏文章,文笔是越来越好了。顾怡宁想,也不晓得他和郑琰琰怎么样了,该是情投意合吧?郑老板想必会反对,可天下的父母没一个拗得过自己的子女,最后只怕还得妥协。
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隔着窗帘,亮光一阵接着一阵。拿被子塞住耳朵,还是吵。原先想借睡觉当个记忆的逃兵,现在落了空,失眠的夜晚,有些东西像水里的绿藻,慢慢浮上来,先是一点一点,再是一大片一大片,铺天盖地的,怎么也掩不住。
第二天,顾长荣大清早便出门了。顾怡宁拿饭泡了水,就着隔夜的菜吃。大年初一有传统说不能吃泡饭,否则一年到头都发不了,也不管了。等到中午,顾长荣还没回来。顾怡宁想,总不至于大年初一就去赌吧?心里晓得必定是这样。昨天好不容易收了性,今天还不连本带利玩个够?索性也不等他了,又独自吃了中饭。
到了下午,隔空听见远处有人尖叫,嘈杂得很。接着,是几道冲天的火光,伴着轰轰的响声。想,难不成白天就放烟花?又过了一会,心没来由地跳了起来,不知怎的,竟有些慌乱。听见消防车的鸣笛声,忙冲到窗前,见那片火光冲到半空,黑烟滚滚,都有些蘑菇云的景象了——正是小区外那条街的位置。脑子里电光一闪:老头子常去的地下赌场,不也在那里?
顾怡宁飞也似的冲下去。失火的是一家美发店,几个消防员正拿高压水管在灭火。房子已烧得不成样了。门前许多人围观。已经抬了几具尸体出来了,里面还有人,隐隐有哭喊声。一个女人几次要冲进去,说要找她老公,被旁边人死命拉住。女人哭到后来嗓子都哑了,发不出声了,虚脱了。一会,消防员抬了具尸体出来。女人上前掀开白布——只剩下半张脸还看得清,认出是自己丈夫,当即昏死过去。
顾怡宁不停地打父亲手机,没人接。那一瞬,脑子空得什么也不剩下了,只听见咚咚的心跳声,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身后响起一阵欢快的手机铃声。“顾怡宁!”有人叫她。
顾怡宁飞快地转身,见李东扶着顾长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顾长荣脸上几抹焦黑,头发乱蓬蓬的,额角还在出血。顾怡宁先是一愣,随即一颗心砰地落地,都想哭了。
“阿爹的娘啊,吓煞我了……”顾长荣看到女儿,抽抽噎噎地叫起来。
顾怡宁没想到,沈旭会来看望父亲。
顾长荣应该是吓傻了。火灾过后好几天,他兀自没回过神来,张嘴便是“着火了,着火了”。顾怡宁带他去看中医,开了些定神的药。沈旭来的时候,炉上正在煎药。厨房门关着,不能被老头子看见炉火,要不然又是一通惊吓。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中药味。顾怡宁倒了杯茶给沈旭。他说声“谢谢”,问伯父身体怎么样。顾怡宁说:“还好,休息一阵就没事了。”她忽地想起,上次也是父亲受了伤,他来探望。这大半年来,老头子也是命运多舛。她朝他看,好像瘦了些,下巴那里都尖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干坐着有些尴尬,顾怡宁索性给自己也泡了杯茶,又拿了些开心果、小核桃出来。
李东也来了。两个男人打了个招呼,沈旭便说要走。顾怡宁送他出去,再进来,瞥见李东似笑非笑的神情,嘴里唱:“再见亦是朋友……”
顾怡宁没睬他,猜想定是父亲告诉他的。火灾后,老头子与这人的关系陡然上升了一个台阶。以前下楼倒垃圾撞见他,总要痛斥一声“小流氓”。现在救命之恩大过天,完全不计较了。她成日里烦他跟着,可那天要不是他在她家附近晃悠,也不会凑巧碰到老头子在火场里挣扎,拼着命地救了他出来。现在李东敢堂而皇之地上门了。拿探病做幌子,师出有名,只不过见了顾怡宁还是有些顾忌,抖抖豁豁的。顾长荣有一次说他:“你怕她做啥,她又不会吃了你!”李东道:“我属老鼠,你女儿多半属猫。”顾长荣便笑,说:“你老懂经的,我女儿属老虎,也算猫科动物。”李东便嘿的一声,在自己大腿上重重一拍,叫起来:“我说嘛!”
火灾后,那些死者家属闹到法院,说火灾是房地产商搞出来的花样,为的就是逼他们搬走。没凭没据的,法院自然不理。网络上倒是传得沸沸扬扬,瞎猜的乱编的,帖子挂了长长几页。居然有记者找到顾长荣——后来顾怡宁才晓得,原来老头子是唯一的生还者。也是他命大,出来上了趟厕所,避过了火势最大的那段。美发店门面不大,但里头九曲十八弯,拿门板隔得七零八落,老虎机、轮盘赌、麻将室,居然连贵宾间也有。怕警察查房,门从内反锁,还上了门闩,火势一起,那些赌棍们逃都来不及。
顾长荣说他听到纵火者说话。顾怡宁吓了一跳。
“瞎讲!”
“真的,不骗你。我在厕所里听到的,两个人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一个说,这边再倒点;一个说,差不多了,打火机给我。”
顾怡宁劝父亲别蹚这个浑水,没好处的。顾长荣说他有分寸,让女儿放心,可转过身便与记者聊了半天。那名女记者得宝似的,欢天喜地地走了。
几天后便见了报。文章写得很巧妙,把之前的钉子户事件稍稍带了一下,着重写火灾。没有一点主观臆断,都是目击者的转述,分寸把握得很好。读者可以凭想象力去猜。这份报纸谈不上主流,但销售量也过得去——很有吸引力了。
顾怡宁叮嘱父亲尽量少出门。“省得惹麻烦。”平心而论,她是有些烦那个记者的。虽说隐去了父亲的名字,但说“生还者”——全上海滩都晓得这场火灾只有一个生还者,太明显了。那些苦主都跑到房地产公司门口去静坐了。原先对联上的字擦了,被单洗得干干净净,拿红笔写上大大的“杀人偿命”,挂在公司门前的树枝上。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第二天,顾怡宁陪父亲去医院复诊,半路上被人扔了个臭鸡蛋——应该是个恶作剧,否则扔的会是硫酸桶。顾长荣额头起了个包,到医院搽了药。顾怡宁瞥见老头子的狼狈样,本来想啰唆两句的,忍住了没说。回去叫了辆出租车,路上顾长荣一直恹恹的,也不吭声。顾怡宁晓得父亲是吓坏了。带他去玉佛寺烧了炷香,捐了一百块钱。
“这是不凑巧,有人好好地走在路上,还被花盆砸到呢。没啥。”顾怡宁安慰他。
事情还没完。两天后,顾怡宁在报上看到沈旭的文章。题目是“什么是真相”:“……顾老先生作为一个赌徒,耳聪目明是肯定的,能从火海中逃生,运气也是毋庸置疑的。他今年两次大难不死,且每次都能掀起波澜……”顾长荣自出生以来,照片还是第一次上报纸,大人物似的。顾怡宁想不起几时曾把父亲的照片给过沈旭,还有X光片。文章指顾长荣曾贿赂医生,为的是多索要一些赔偿。“……警方已确定这次火灾非人为造成,可顾老先生的一句话,使得死者家属们不离不弃,硬是要讨个说法……当人们被为富不仁的惯性思维所牵制时,是否想过,其实事情本身有无数种可能性?富有富的想法,穷有穷的目的。既然真相藏在云里看不清楚,那不妨用一些看得清楚的东西来说明问题。”
文章的下方,顾长荣的腿骨X光片和验伤报告被放得很大——拍片结果是骨折,验伤报告上却是粉碎性骨折。除此之外,还有一张银行的转账单,日期是去年8月,也就是天花板事件发生的两月后。户名是顾长荣,金额是十万元。
顾怡宁把报纸扔到父亲面前。顾长荣先是抵赖,禁不住女儿再三追问,终于承认了:“我是找过那个姓郑的。我是想,要一点是一点,我的腿不能白挨一下……”越说声音越轻,到后来都像蚊子叫了。
顾怡宁觉得脑子发涨,难为情得要命,都想撞墙了。报纸上那些文字,像一只只黑蜘蛛,张牙舞爪,几乎要向人袭来。又想,这是份厚礼呢,毛脚女婿上门,有了这篇美文,郑老板再怎么不待见,这会也该心花怒放了吧?沈旭上周来探病,其实该叫探路才对。那张照片,该是趁她不注意时拍的,有些仓促,老头子脸都没对着镜头,眼睛朝旁边斜着,一只手还在抠着鼻子——有些猥琐的模样。
原来“再见亦是朋友”真的只有歌里才有,生活中不可能。顾怡宁不晓得沈旭这么放得下,换了她,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决绝。真是一门心思要断得干干净净了。别说朋友,只怕下次见面会忍不住请他吃耳光。顾怡宁想到这儿,竟有些想笑了,只是鼻子痒痒的,像有虫子在爬。瞥见父亲在看自己,忙拿纸巾掩住,张大嘴巴,做出打喷嚏的样子。
李东说要找道上的朋友教训沈旭,替顾怡宁出气:“你自己说吧,斩他一条腿,还是一只手?”
顾怡宁没心思理他。顾长荣这几天变得有些唠叨:“为啥我说的话,警察就不相信呢?明明有人放火,我没骗人,汽油味我都闻到了,吓得我一泡尿差点尿在裤子上。你说,这是不是叫人微言轻?”老头子冷不丁冒出个成语。李东在旁边笑起来,说:“爷叔你学问老好的。”
小么事踱到顾长荣身边,朝他摇了摇尾巴。顾长荣剥了些瓜子肉,蹲下身子,放在手心里。小么事舌头一卷,瓜子肉便进了肚子。
顾怡宁劝父亲别多想:“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好好过日子就是了,管别人怎么想呢!我看赌场烧了也好,干净,让你以后没地方赌去。”
顾长荣说女儿:“好多条人命呢,不作兴这么讲话的。”
顾长荣拿来年夜饭剩下的那半瓶剑南春,倒了一杯,一口喝干。怔怔地,盯着五斗橱上女人的遗像,看了足有两分钟。半晌,打个酒嗝,口齿不清地说:“明天上班去——不混日子了。”
顾怡宁在百货公司给父亲买了件羊绒背心,原价一千出头,打完折三百五,挺划算。想着过年也没给老头子买啥东西,就当是压惊。临到家时,又特意去菜场弯了一趟,预备当众秀一下毛背心,让老头子脸上有光。走进去,没见到人,正纳闷间,几个小贩急急地跑来告诉她:“你爸被几个警察带走了!”
公安局刑侦人员在火灾现场找到一张烧焦的纸片,上面的字迹很模糊,经技术还原后,确定是一张借条。“……借人民币五千元整……”除了这几个字勉强能看清,还有下面的落款——顾长荣。这张纸片与几个烟头在厕所马桶边被找到,经多方勘查,警方认定这里是火灾的第一现场,怀疑顾长荣企图在厕所烧毁借条,引发火灾——这才是火灾真正的起因。
事情发展得比想象中要快得多。借条上的笔迹,经专家比对,证实与顾长荣的笔迹完全相符。同时,警方调出顾长荣的档案,发现他有前科。十年前与邻居赌博,因输钱而动手打人,将对方打成脑震荡,缝了二十多针,拘留了两个月。又找了原先街道的负责人调查情况,证实顾长荣一向劣行不断,酗酒、赌博,动不动就打老婆、女儿,十足是个二流子。
警方以纵火罪向检察院提起公诉。那几天,顾怡宁借来一大堆法律书籍,想找出案件中的漏洞,帮父亲翻案。后来,当她再回想起这些时,便觉得自己是笨到家了,脑子被枪打过了,居然做这么无聊的事。可以做的事很多,哪怕找人劫狱也比这强些。
顾怡宁与律师反复交流,觉得这案子不是没把握。单凭那张借条和火柴,未免有些太武断了。那名律师也是刚从大学毕业,血气方刚,急性子,讲话还有些口吃。顾怡宁出不起钱请大律师,只好找了他。两个年轻人都对案子充满信心。那律师甚至还打了包票:“要是不赢,我把钱退给你。”
顾怡宁去探望父亲时,劝他宽心:“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怕什么?”
顾长荣说他不怕:“我想过了,要实在不行,我就装神经病。神经病不用判罪的呀,对吧?连招数我都想好了,从马桶里捞屎吃,拿头撞墙,见人就打自己耳光,再不然就对着狱警小便。”
顾怡宁忍不住笑:“这样就算不坐牢,也要被关到精神病医院去的。”
“精神病医院总比监狱好。”
“要装一辈子呢,天天从马桶里捞屎吃,你受得了?”
“开始捞两天,后来就不用天天捞了。精神病也会康复的呀。”
父女俩在拘留所里开起了玩笑。顾怡宁瞥见父亲额头上的皱纹,很深,刀刻似的,那一瞬,忽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老头子要真坐了牢,她也不想活了。顾怡宁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太多虑。老头子运气好得很,那么大一块天花板掉下来,也只是砸到脚踝;火灾死了那么多人,偏偏就他活下来了。这一关肯定能过去。
顾怡宁到庙里看香头。点了炷香,插上。和尚看了,说香头连成一条线,直冲上天,是个好兆头。旁边还有几个看香头的人,也说这炷香不错。
出庭那天,顾怡宁早早便到了法庭,与律师聊了一会。律师是第一次正式上庭,里面穿了件红衬衫,说是讨个吉利。两人心里都紧张,嘴里半咸不淡地说些安慰彼此的话。到了开庭时间,审判长等一些工作人员陆续进来了,又来了些旁听的人,零零落落地坐了几排。顾怡宁看表,已经过了十分钟,顾长荣还没到。
“难不成警车也会堵车?”律师在一旁说。
她笑笑,两只手放在胸前搓着,一会,手心竟湿了。这么冷的天,鼻尖居然也冒汗了,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律师朝她看,说:“放轻松。”她点头。又过了一会,人还没到。在场的人都有些纳闷,交头接耳。顾怡宁不停看表。律师说:“今天是周一,说不定警车真的也会堵车。”
这时,一个人快步走进法庭,对着审判长耳语了几句。审判长露出惊讶之色。很快,宣布暂时休庭。
顾怡宁被一个工作人员请了出去。那人先劝她冷静,随即告诉她,顾长荣所乘的那辆警车,路上发生交通意外,顾长荣以及负责押送的两名警察当场死亡。
日子依然是一天天地过。家里少了个人,只剩下顾怡宁一个,静得有些奇怪,连龙头滴水的声音都响得像打雷,听得人心颤啊颤。五斗橱上的遗像倒是多了一幅。两幅并排放着,男人的头大些,嘴稍稍撇着,像在跟女人说悄悄话;女人始终是那么年轻,永远定格在三十多岁。那时顾怡宁还在读小学。孤零零了十多年,现在好了,多了个人陪伴,活着的时候再吵吵闹闹,死了摆在一起,看着倒也挺登对。老头子的照片也是翻箱底挖出来的,十几年前的老照片。白衬衫的领子系得紧紧的,小分头,嘴唇朝外鼓着。
小么事找不到主人,这几天似是有些烦躁,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分昼夜地乱吠,邻居都抗议了。小么事看到五斗橱上的照片,想要立起身子,两条前腿使劲往上爬,却怎么也做不到,吠得更大声了。顾怡宁把它抱起来。小么事顿时便安静了,在顾怡宁怀里一动不动,看着照片里的人,灰黄色的眼珠黯淡着,像是默哀。
意外的事不止一桩。那天,和李东一起看新闻,市委组织部开会,李东忽地指着电视上一个男人,笑说:“昨晚跟我妈吵架,脸上耳光印子还没消……”顾怡宁没听懂。他说到这里停了停,有些讪讪地说下去:“这是我爸。”顾怡宁一怔,还当他在开玩笑。他说:“后年就要退下来了。”顾怡宁不敢置信地看电视里的人,再看他,竟真有几分相似。意外得都说不出话来了,这样一个二流子,居然有那样的父亲。李东摸摸头,又道:“你爸那件事,我找过我家老头子,他不肯,我没法子,连安眠药都拿出来吓唬了,还是不行。”他显得很不好意思,使劲搔自己头发,一遍一遍地。顾怡宁兀自有些回不过神,愣了半晌,才说了声“哦”。
火灾的事情到底是平息了。那些家属再犟再闹,终归也要吃饭。死的都是重劳力,家里还有老的小的,要为将来打算——到底是搬走了。都说郑老板是个善心人,体谅他们的苦处,硬生生把拆迁费往上抬了十几万,一点也不趁火打劫。没几天工夫,一条街便撤得干干净净,死巷似的。拖了几年的事,到底是尘埃落定了。推土机下周便要过来了,横幅也拉上了:“某某建筑公司在此施工,如有不便,请大家谅解。”
顾怡宁站在阳台上,往下望。远处还有好几个工地,造的都是二三十层的高楼,已完成了大半。这一带的房源是潜力股,虽说离市区远了些,可远也有远的好处,空气好,地方大,够开阔,绿化又好,世外桃源似的。轻轨明年也要通了,到时候房价还得往上涨。
从这个角度望去,那条小街是有些格格不入。癞皮狗似的,混在一堆德国牧羊犬里,怎么都觉得别扭。自己看着可怜,别人看着讨嫌,那么渺小那么卑微,真是小么事了,不满意时还要乱吠几声,却不晓得别人只需伸个小手指,便能把你弹开八丈远。一个是天上的星,一个是地上的草,差得太远,自己还懵懂不知的。
人微言轻,顾怡宁记得父亲这么说过。火灾里那十来条人命,焦炭一样的尸体,挂在电线杆上的横幅,死巷般的小街……放电影似的在眼前掠过,一桩连着一桩,触目惊心。还是那种老电影,黑白胶卷,人的脸似是拿铅笔勾勒出来,线条清晰而硬朗。说话的声音也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有回音。地是黑的,天是白的,透着凄凉和孤寂,气氛渲染得更肃杀了。想哭,却哭不出来,眼泪顽强地停留在鼻腔里。心起初是酸的,渐渐地,起了化学反应,一点点硬了,重了,慢慢沉下去,直落到底,牢牢钉在胸口处,石头般坚定。
顾怡宁收拾父亲遗物时,看见那件羊绒背心——还一次没穿过呢。老头子平常总是穿得乱糟糟的,女人走得早,没人料理,也不会收拾自己,瘪三似的。
她把羊绒背心抖开,放到那张遗照下,想象父亲穿上会是什么样子。照片上的人在笑,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大约是穿上新衣服的缘故。撑着肩膀,两个袖管笔直地垂下,端端正正的。
“乖的。”顾怡宁怔怔看着,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三
春天越来越短。过完年,大衣棉袄依然捂得严严实实,没多久,便是衬衫上阵了。这便是温室效应了,连着好几年,从冬天直接到夏天,连个过渡也没有。其实春天也不至于才那么几天,主要是下雨的关系。气温不低,雨一下,潮乎乎的,像给寒冷撒了一把味精,味道都提上来了。夜里睡觉被子也是潮的,阴冷到骨子里。听着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像老式的挂钟,沉闷而有节奏。起初是有些烦躁,听久了,也就惯了。
沈旭的一个死党结婚,邀他去喝喜酒。他带了郑琰琰同往。婚礼设在市郊一家五星级酒店,本来想坐公交车的,碍着郑琰琰,只得叫了辆出租。郑琰琰打扮得很隆重,低胸长裙外搭一块氅皮,颈上钻石项链闪闪发光,像个小贵妇。沈旭在车上笑说她这是莫泊桑《项链》里女主人公的装扮:“小心别把项链丢了。”她没明白他在开玩笑,还检查了一下项链的搭扣,说:“很牢的,不会丢。”
新郎官调侃沈旭:“有本事啊,钓了个金龟女——啥时候听你好消息?”他连声道:“还早还早。”新郎又道:“巧也是巧,新的旧的碰一起了。”说着,嘴一努。沈旭顺着他的方向看去,竟见到顾怡宁站在不远处,穿一袭淡绿色的套装,手里拿着饮料,笑吟吟的。沈旭吃了一惊。新郎解释:“她是我老婆的高中同学,巧吧?天下事就是这么巧……”
沈旭犹豫着要不要去跟她打招呼,上了个厕所回来,见郑琰琰和顾怡宁已经聊上了,只得走过去,说声“你好”。顾怡宁只同他寒暄两句,便又转去与郑琰琰说话,说她的发型很好看,衣服也合适:“才几个月不见,琰琰你漂亮多了。”郑琰琰很是开心,咧开嘴笑个不停。两个女人越谈越投契,沈旭倒成陪衬的了。他站在旁边,手一会插在口袋里,一会又拿出来,有些尴尬。新郎新娘过来敬酒,沈旭趁机拉着郑琰琰回原座。忍不住又朝顾怡宁看,新娘的头纱乱了,她替新娘整理,眼睛有意无意朝沈旭这边瞟来。沈旭忙不迭地把目光移开。郑琰琰问他:“你不舒服吗?”他摇头道:“没有。”郑琰琰又问:“那你怎么动来动去?”他掩饰道:“椅子坐得不舒服。”屁股挪了两下,佯装整了整椅垫:“嗯,现在好多了。”
回去的路上,郑琰琰告诉沈旭,顾怡宁在福利院做义工,邀她这周日一块去:“我觉得挺好,你说呢?”沈旭当然只有说好。郑琰琰显得兴致很高,说这事有意义,是好事。沈旭猜想这必定是顾怡宁洗脑的结果。也不晓得她说了些什么,引得这傻丫头这般兴奋。福利院做义工自然没什么不好,只是与顾怡宁走得太近了,有点那个。沈旭都不晓得该怎么跟郑琰琰解释,说了她也未必明白,有些复杂了。要直接跟郑老板说,又似乎太严重了些,也没这个必要。
正想着,郑琰琰手机响了。是短信。沈旭问她:“谁发的?”她回答:“师姐。”沈旭心里一动,想问她内容,忍住了。郑琰琰说:“师姐夸你呢。”沈旭一怔,嘴上道:“是吗?”佯装摸鼻子,凑近了,朝她手机瞟去,隐约见到“你们很配”“下次出来”之类的字眼。郑琰琰一本正经地回短信,刚写了“好的”两个字,瞥见沈旭在偷看,忙拿手掩住了:“不许偷看!”
郑琰琰说:“师姐——”沈旭竖起耳朵。“比以前更好看了。”沈旭听了不吭声。郑琰琰问:“是不是?”沈旭嘿的一声,做出不屑的样子:“她刚才夸你好看,你现在又夸她好看,小姑娘就是喜欢这样夸来夸去。”郑琰琰说:“师姐也夸你的呀。”沈旭问:“她夸我什么?”
“她说,你对我很好。说我能找到你,很有福气。”
沈旭哦了一声,竟有些隐隐的失望:“她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郑琰琰收好手机,“那么,这周日我真的去了?”
她依然像个孩子,什么事都要问他。沈旭说:“只要你喜欢,我没意见。”心里是盼着她开口邀自己同去。偏偏她不接茬,只问他去福利院要买些什么东西。他随口答着,瞥见前面计价器已跳到了一百块。来回路费就要两百,加上红包,这顿饭价格着实不菲。沈旭心里叹了口气,目光滑过郑琰琰的头颈,一怔,脱口而出:“咦,你的项链呢?”
两人又折回去找。这条项链是郑琰琰二十岁的生日礼物,坠心是一颗三克拉的钻石,搭扣上刻了琰琰两个小字。郑老板在比利时请匠人定制的。
把大厅找了个遍,连卫生间也找了,就是不见踪影。沈旭暗骂自己乌鸦嘴,好好的提什么莫泊桑的《项链》。郑琰琰倒是无所谓,还安慰他:“没关系的,让爸爸再给我买一条。”新郎官一旁听了,朝沈旭作怪腔,在他耳边说:“大户,绝对大户。”
把郑琰琰送回去,沈旭舍不得再叫出租,坐地铁回家。这么来回折腾,肚子倒又饿了,在家门口的小吃店叫了碗咸菜肉丝面。皮夹里只剩下最后一张百元钞票,面条八块钱,找了一堆零票。店老板是熟面孔,奉送一碟腌黄瓜,又问他:“这么晚了还没吃饭?”沈旭叹道:“命苦啊。”店老板在他肩上一拍,笑道:“小阿弟,年纪轻轻不好说命苦的。”
沈旭吃完面,抽了根烟,拿出手机,打了一行字“你是不是存心的”,翻出顾怡宁的号码,拇指按着发送键,作势要发——当然不会,很快便删了。沈旭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逗自己玩呢。他又想起顾怡宁的脸。以前太瘦,下巴尖得像枣核似的,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单薄了些。现在丰润了,五官也更秀丽了,倒有些像小时候的长相了,胖嘟嘟的邻家女孩。沈旭想到这,觉得很不好意思。婚宴上也没喝什么酒,莫名地,竟胡思乱想起来。
连着几个周日,郑琰琰都去福利院做义工。福利院在青浦,沈旭借了朋友的车去接她。他想,若是碰上顾怡宁,便大方一记,也送她回家。可惜没这个机会。顾怡宁每次都让他们先走,说她还要再待会。沈旭在车上问郑琰琰,义工都干些什么。郑琰琰便告诉他——陪小朋友一起做游戏、唱歌,教他们做点心、折纸鹤。沈旭又问:“那顾怡宁呢?他装作无意般问起。郑琰琰并不察觉,也详细地说了,并说顾怡宁今天和小朋友玩跷跷板时,摔了一跤。沈旭哦的一声。”郑琰琰说:“师姐的膝盖都破了。”沈旭依然是哦的一声。郑琰琰说:“流了好多血。”沈旭停了半晌,憋出一句:“贴创可贴了没?”郑琰琰朝他看,有些奇怪地说:“那么大的伤口,贴创可贴行吗?你怎么跟傻瓜一样?”
被傻姑娘骂成“傻瓜”,沈旭心情还不算太坏。送郑琰琰回家后,车子掉头又往青浦开。趁红灯时,给顾怡宁发了条短信:“听说你受伤了,要紧吗?”一会,顾怡宁回过来:“没事。”沈旭把油门踩到底,破桑车在高速公路上没命地冲,发疯似的。
到福利院时已经快天黑了。顾怡宁就站在门口。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晕与路灯混合在一起,黄澄澄的、有些模糊的光线,像裹着一层雾。她脸上的表情看不甚清。沈旭一路上都在想碰到她该说什么,又担心她走了,扑个空。现在有些措手不及了,头皮都发麻了。车子直直地靠上去。他摇下车窗,说:“上车,我送你。”她朝他看了一会,走到另一边,开门上了车。
进市区的路很堵。高速收费口前车子排成了一条长龙。沈旭拿余光瞟旁边的顾怡宁,见她在打哈欠。两人一路上都没说话,现在总算有了开口的机会。沈旭干咳一声,说:“很累啊?”她道:“就是。”他又道:“膝盖疼不疼?”她道:“还好。”
沈旭朝她看,忽地,直愣愣地来了句:“我晓得,你心里肯定恨我恨得要命。”
她没吭声,像是没听见。沈旭也不晓得再说什么好。车子朝前蠕动了几尺。后面车使劲揿喇叭,吵得要命。沈旭咕哝着:“喇叭揿死也没用,除非你长翅膀,变成飞机。”一侧头,瞥见顾怡宁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我又没说错,这鬼地方,只有飞机才走得脱,还非要直升机不可,喷气式飞机也没用,不够滑行距离。”越说越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顾怡宁问他为什么又折回来。这是沈旭最怕听到的问题。装模作样揿了几下喇叭,离合器放了又踩,车子往前移动了两毫米。顾怡宁径直说了下去:“前几个星期,我都等到天黑才走。我以为你会回来找我,谁晓得直到今天才……要是我没摔跤,你是不是预备一生一世都不来找我?”
沈旭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的一下,像石头落到海里,水花都快溅到外面了。他不敢看她,慌里慌张地把反光镜往右一扳,镜子里呈现出她的脸,有些嗔怪的。他忙不迭把目光移开,做贼似的。忍不住又骂自己没出息,想这是怎么了,比女人还扭捏了。
“人家的车子,我、我不好做主的。”沈旭恨不得打自己一拳,越说越傻了。听见她笑了笑:“开车吧,要不然后面又要揿喇叭了。”
沈旭启动车子,一摸,竟摸到她的手——她的手便放在挡位上。他朝她看。她也朝他看,嘴角带着笑。沈旭心里一暖,竟是不想放开她的手。后面的喇叭声越来越吵,他索性踩下刹车。
“揿吧揿吧,反正我是准备在这里待到天黑了。”他说着,牢牢握住她的手。
“五一”里,郑琰琰说要去香港玩,问沈旭有没有兴趣,又说她爸妈也去。沈旭自然是不乐意,说:“你们一家人去,我就不凑热闹了。”郑琰琰嗔道:“你怎么不是一家人了?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沈旭只有从命。
机票买的是港龙航空的头等舱。沈旭还是第一次坐头等舱,座位空间很大,食物很精致,漂亮空姐笑得格外亲切,都有些不习惯了。上洗手间时,与经济舱相隔的布帘没拉严,瞥见前排一个女孩长得有些像顾怡宁,心里一动,想自己真是要死了,这当口还想着她。回到座位上,郑琰琰在打PS2,郑老板和郑太太都在睡觉。沈旭拿了本杂志看。郑琰琰问他去过香港没,他回答没有。郑琰琰说:“我都去过七八次了。”沈旭心里嘿的一声。郑琰琰又道:“师姐刚才给我发短信了。”他道:“是吗,说什么了?”郑琰琰说:“没什么,就是让我玩得开心点。”
到了香港,酒店订的是金钟的香格里拉。沈旭和郑琰琰各自一个房间。郑老板骨子里还是老派人,但也算开通,说:“这两天你们自己玩自己的吧,我们上了年纪的,喜欢在山顶喝喝茶什么的,你们不见得喜欢。”沈旭表面上还要客气一番,说我们也喜欢喝茶,可以陪叔叔阿姨的。晚上,郑琰琰拖沈旭去购物,沈旭推辞说头疼不去了。独自一人在酒店后面的小街转了个圈,走进一个大排档,想吃些东西。
刚坐下,霍然见到顾怡宁就在对面,笑吟吟地。还当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顾怡宁朝他招手:“是做梦。”她笑道:“你快打自己一记耳光,梦就醒了。”
沈旭先是错愕,随即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偏不——就这么一直梦下去才好呢。”
顾怡宁说想给他个惊喜:“我预备把你吓昏过去。”沈旭笑道:“是乐昏过去才对。”两人吃完饭,到旁边的香港公园,坐在长凳上。风很轻,吹在脸上柔柔的。两人也不说话,手牵着手,就那么你看我,我看你,直到半夜才分开。
回到宾馆,刚好有电话进来。是郑琰琰。“你去哪儿了?敲了半天门都不在。”
沈旭说:“出去散步了。”郑琰琰问他:“头还疼吗?”他说:“还好。”郑琰琰说:“那你早点休息。”沈旭正要挂电话,她又说:“喝点热牛奶,对睡眠有好处的,明天早上起来头就不疼了。”沈旭想这傻姑娘倒也晓得这个,心里一暖,说:“好。”
三天的行程很快结束。最后一天,时代广场顶楼Dior换季清仓,人山人海,跟抢似的。郑琰琰挑了只皮夹,原价三千多,打折只要一千。沈旭也偷偷买了一只,回到上海便给了顾怡宁。两人去恒隆广场看了,一模一样的皮夹,要四千八百块。“赚了赚了,早晓得多买几只回来贩……”都像捡到钱那么开心。顾怡宁邀沈旭到自己家,请他吃虾肉馄饨。自己买馅擀皮。沈旭要帮忙,她说不用:“我的虾肉馄饨是一绝,保证吃得你打耳光都不肯放。”
沈旭瞥到五斗橱上的遗照,一凛,很快把目光移开了。家里摆设还是老样子,没啥变化。小么事当初跟他挺熟,现在有些生疏了,对着他叫个不停。沈旭说:“小么事,小么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给它吃。小么事舌头一舔,巧克力便下肚了。
他随意翻看书报架,抽了本杂志,刚打开,里面掉了张照片出来。一看,竟是他的——脸上被刀片划了几道,横七竖八的,都有些可怖了。他心里咯噔一下,忽想起读小学时,她冲到邻班划那些同学的作业本。那时她是为了给他出气。他拿着照片怔在那里。顾怡宁从厨房出来,与他目光相接,随即看到他手中的照片。她哦的一声,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拿过照片。
“我们分手那时候划的——我是不是有些小儿科?”她吐了吐舌头。
沈旭摇了摇头:“这说明我对你来说还是很重要的,划得越狠,爱得越深。”
两人都笑。
几天后,顾怡宁约郑琰琰去看电影。是她买的票。付钱时,用的新皮夹。“漂亮吧,沈旭在香港给我买的。”——就像当初那块提拉米苏,是甩给情敌的最有威慑力的武器。顾怡宁自然不会像郑琰琰那般喜形于色,傻姑娘就是傻姑娘。这时候该显得若无其事才是。顾怡宁猜想她会立刻脸色大变。傻姑娘再傻,总归是女人。
“哦。”郑琰琰居然并不意外,“漂亮的——沈旭说了,你让他在香港帮你带个皮夹……”
顾怡宁没有让错愕表现在脸上。她顺着郑琰琰的话头,夸赞沈旭很细心,很会买东西。看电影时,她想起那张照片——当初是太冲动了,也大意了,就那么随便夹在杂志里。沈旭是多么聪明的人。顾怡宁拿出手机,给沈旭发了条短信:“亲爱的,皮夹的钱我还没付呢。”
很快地,沈旭回过来:“你给琰琰吧,我跟她说过了。”
顾怡宁细细揣摩这句话的含义——是个大大的句号呢。又像一堵墙,牢牢夹在他和她之间,悬崖勒马般,不容置疑的,比第一次还要决绝。她甚至能想象沈旭此刻的表情,决绝中必定还带些后怕,心还咚咚跳着呢。顾怡宁暗自冷笑了一下,朝郑琰琰看,见她正被电影情节所吸引,手捧爆米花,嘴巴张得老大,便也伸手抓了一把爆米花。郑琰琰朝她看,笑笑。她也笑。
看完电影,顾怡宁让郑琰琰把沈旭叫来:“我请客,大家聚聚。”
她猜沈旭应该不敢来,谁晓得沈旭居然来了。晚饭时,顾怡宁一直微笑看着沈旭,毫不掩饰地,完全是挑衅了。沈旭这顿饭吃得艰难无比。趁郑琰琰上厕所时,他飞快地说了句:“别搞花样。”顾怡宁笑笑,从皮夹里抽了一千块钱出来。
“买皮夹的钱,谢谢。”
他把钱收好,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顾怡宁远远地看见郑琰琰走来,停顿一下,促狭地对着沈旭说了句“我爱你”,声音着实不轻。沈旭一口咖啡差点呛出来。
接下去的事情,像电影里的情节。
不久,沪上一家知名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好心的姑娘》,正中是郑琰琰的照片,在教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叠纸鹤,情景十分温馨。文章说,郑琰琰每周都会去福利院做义工。这个小男孩,在几月前的一场火灾中失去了父母。那场火灾,当时曾盛传与某房地产公司有关,而这个好心的姑娘,则是那家房地产公司高层的女儿。“是巧合,是安排?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个女孩,是纯粹出于善心,抑或是为父亲的某种行为做些补偿?”文章最后,还转载了某报纸去年的一篇文章《千金女一掷千金,为父行善不遗余力》——作者是沈旭。
沈旭看到这份杂志时,已是好几天以后了。郑老板把杂志扔到他面前,还有一张照片——他与顾怡宁在维多利亚海港的合照。他记得当时是叫路人帮忙拍的。顾怡宁笑得很甜,两人依偎着,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沈旭倒吸一口冷气。这招其实很简单,像电视剧里演的,很落俗套。但最简单的招数往往最有效,亘古不变的。
顾怡宁也给他寄了本杂志。“请多指正。”她在电话里谦虚地说,“我这个人比较笨,也想不出什么新点子。东施效颦,不好意思啊。”
一些记者找到郑老板。郑琰琰更是被记者缠得晕头转向,他们从早到晚等候在学校门口。系领导都找郑琰琰谈话了,劝她这阵子是不是可以在家休息。郑老板向来疼这个女儿,可这次也忍不住说了重话:“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傻啊?”
郑琰琰的霉运并没有结束。天晓得这傻姑娘居然跑去找顾怡宁理论。顾怡宁没有睬她,三句两句便下了逐客令。当天晚上,顾怡宁那套房子突然失火。所幸发现得早,没什么大损失。顾怡宁报了警。小区保安证明,郑琰琰曾经来过。警察更从顾怡宁家的地板上找到一条钻石项链——搭扣处刻有琰琰两字。这么精致而昂贵的首饰,就算仿冒也难。
当然是有惊无险。郑琰琰只在公安局待了两天,便回到家里。郑老板公安局有的是熟人,保个人出来不是难事。只是有些窝火,莫名其妙了,平白无故折腾一场。巧得很,又是火灾,又扯上姓郑的,郑老板头都大了。郑琰琰受了惊吓,没多久便病倒了,一周才痊愈。那条钻石项链被郑太太卖给二手商店了,又怪丈夫:“好好的上面刻什么名字,生怕别人不晓得……”
沈旭打电话给顾怡宁:“你是不是疯了?”
顾怡宁说:“没错。”沈旭叹道:“你又何必去害郑琰琰?你晓得她是个傻姑娘。”顾怡宁说:“打蛇打七寸,是你教我的。”沈旭都不晓得说什么了。半晌,又问她:“你到底想干吗?”
顾怡宁不作声,把电话挂了。嘟嘟嘟的忙音。一会,沈旭收到她的短信:“把我爸爸还给我。”
李东的新房地产公司注册成立了。开张那天,顾怡宁买了个花篮过去庆贺。公司靠近外滩,一幢新造的办公楼,玻璃外墙,门前有花坛和喷水池,还有一座外国女人雕像,看上去规模不小。李东把他的鸡冠头拉直了,染黑了,穿上西服,系上领带,倒也像模像样。顾怡宁说:“不得了啊,进军房地产了。”他嘿的一声,道:“我就是个标标准准的傀儡,拿我名字注个册,老头子在后面赚钱,真没意思。”顾怡宁说:“你要是觉得没意思,名字改成我的好了。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李东听了,大着胆子开了句玩笑:“行啊,名字改成你的,民政局一登记就行了。”
换成过去,顾怡宁是要恼火的。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杂志登的那篇文章,如果没有李东,铁定发不出来。李东的说法是:“只要你高兴,发篇文章让你出口气。”顾怡宁当然晓得,这口气不是人人都出得了的。李东对她而言只是个暗恋她许久的小跟班,在外人眼里却是李经理、李公子、李衙内。顾怡宁开口的时候,觉得很不好意思。李东说先要探探他爸爸的口风——老头子居然默许了。李东因此很高兴。上次顾长荣的事情,他一直对顾怡宁心存愧疚:“放着这么大一尊佛,只能看不能用。”他说他爸,因为快要退下来了,做事便格外谨慎。
顾怡宁去香港的那几天,李东本来也想去的:“万一你跟他旧情复燃怎么办?”顾怡宁说:“不会,我连杀了他的心都有呢。”李东说:“真的?”顾怡宁朝他笑。李东也笑了笑,又劝她:“也别太那个了,你爸在下面,肯定是希望你能太太平平过日子。”
顾怡宁晓得他是为自己好。像他那样的人,原来也会说道理安慰人。顾怡宁有时候觉得,李东其实真是个不错的人呢。有次他问她:“晓得我为什么仰慕你吗?”他用仰慕这个词,让顾怡宁觉得很滑稽。
“不晓得。”她摇头。
他说,他第一次看到她,是大前年的秋天,她从他前面走过去,穿一条白色的裙子,路边几棵树的叶子都微黄了,风一吹,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那场面真像童话一样,你就是童话里的公主。周围的人都是陪衬,都是为了突出你而存在的。”顾怡宁听他说得这么诗意,忍不住又笑。
“真的,不骗你,这就是缘分,不信不行。”他很肯定地说。
顾怡宁晓得他的意思。他到底还是有些怕她,始终是藏了半句话不敢说。他请她吃饭,问她想吃什么。她说傣妹火锅。他开着新买的宝马X5,陪她去吃傣妹火锅。吃完饭,又要送她回家,她说不用。“你是商界新贵,日理万机,不敢劳您的驾。”她开玩笑。
回到家,远远地看见沈旭站在楼下。路灯照在他头顶,少白头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她一愣,随即慢慢地走上去:“有事吗?”
“这样下去没好处。”他直截了当地说,“拿鸡蛋跟石头碰,吃亏的是你自己。你别以为我对你还有什么想法,我晓得你恨我到了极点,恨不得我明天马上就死在马路上。我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你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就当我放屁。”
顾怡宁不吭声。
他转身便走。走出几米,又停下来:“其实那个姓李的也蛮好,有钱,对你也不错。”
顾怡宁嘿的一声:“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喜欢钓金龟?”他皱眉:“别搞得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我说了,你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就当我放屁。”
他飞快地说完,停了半晌,又加了句:“反正以后也不大会再见了。”
顾怡宁站着不动,听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忽地想起李东刚才问她,为什么喜欢吃傣妹火锅,她说不为什么。其实她真的不晓得为什么会选傣妹火锅,好像不由自主地,一张嘴就说了。进门挑的位置,也是当初和沈旭坐的。那时候两人还重逢不久,讲话都瞻前顾后的。她偷偷数着他头上的白头发;他用洋泾浜的广东话,说“我中意你”。都隔了一年多了,现在想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又觉得好笑,那样廉价的火锅,服务也不好,半天叫不应的,两人竟也吃得那般开心。李东以为她喜欢吃火锅,提议说:“下次我们去虹桥路的鲍鱼火锅,环境好,味道也嗲。”她笑笑,没说话,心想,沈旭和郑琰琰在一起,必定不会再吃傣妹火锅了,只有没钱的人才会吃那个。没钱的时候,气氛要靠自己营造,煞费苦心地;有钱了,就能用钱买气氛了,笃笃定定。再想想,换了她是沈旭,说不定也会和郑琰琰好,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人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毕竟是少数。
李东不敢说的那半句话,沈旭替他说了出来。说到底,都是为她好。李东是道护身符,又是张白金卡,额度能让人看花眼,一辈子不愁的。
顾怡宁在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两根火腿肠,拿回家扔给小么事。李东上月买了些进口的狗食,小么事嘴便开始刁了,剩菜剩饭都不吃,只吃外面买的狗食和火腿肠,开销上去不少。由奢入俭难,狗也是一样的道理。父亲刚捡它回来那阵,隔夜的咸菜馒头也吃得津津有味,现在竟也晓得挑嘴了,小么事成小精刮了。
顾怡宁睡到半夜,只听得哐当一声,腿上猛地被什么东西砸到,一阵剧痛,顿时醒了过来。忍着痛开了台灯,一瞥,惊呆了。
一大块天花板掉在床上,正压着她的腿。粉块落得到处都是,房间里一片狼藉。往头顶看去,竟是空了一大块,像平白地砸出一个大坑。
顾怡宁打120时,忽然想到了父亲——又是天花板脱落。
好像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
尾声
顾怡宁被送进医院。拍了片子,确诊为小腿粉碎性骨折。
李东隔天便送了骨头汤过来。护士见了,说:“骨折不好乱吃骨头汤的。”李东还嘴硬,说:“补钙的。”护士说:“这个时候补钙,要出事情的。”李东只得自己吃了骨头汤,听从护士的吩咐,让小保姆送了些粥和清淡的小菜来。
来了好多记者。也不晓得他们是哪里得到的风声,顾怡宁晚上住的医院,第二天下午记者便过来了。初时被李东挡着,后来人越来越多,挡也挡不住。问的都是天花板脱落的事。
“短短一年时间,你家的天花板脱落两次,请问你对此有何感想?”
“据了解,小区内类似事故发生过多起。你是否觉得楼盘的质量有问题?”
“去年震惊全市的那场火灾,你父亲是纵火嫌疑人,并间接因此而去世。顾小姐,你有没有觉得这一连串事情都非常巧合?”
……
事情发展迅速,都有些出乎人的意料了。短短几天,这起事故被各大报纸杂志炒得火热。接着,郑老板被公安机关拘留。去年那场火灾,据说有关部门一直在暗暗调查,终于查清背后黑手原来是郑老板。他为了牟利,利用非法手段迫使居民动迁。放火杀人倒不见得,本意是想吓唬一下,谁晓得地下赌场就开在那儿,也是不巧,十来条人命就那么没了。
审判那天,顾怡宁和李东都去了。顾怡宁脚上的石膏还没拆,坐着轮椅来的。听审席里还有郑太太、郑琰琰、沈旭。审判长宣布结果时,顾怡宁不自禁地看了沈旭一眼,见他也在看自己,眼神有些空洞,看不出什么来,脸上没有表情。顾怡宁把目光移开,又看向被告席的郑老板。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他。他剃了平头,穿了囚服,一点也不像个大老板。五官生得很寡淡,个子也不高,完全是个普通人的长相。
退庭后,李东推着顾怡宁出来,说要上个厕所,让她在门口等着。忽地,郑琰琰冲过来,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她猝不及防,被这记耳光打得有些蒙了。
沈旭把郑琰琰劝开。郑琰琰兀自恶狠狠地瞪着顾怡宁,都不像平常的她了。顾怡宁忽觉得有些好笑,莫名其妙被傻丫头打了一巴掌。郑琰琰激动得很,抡着巴掌又要冲上来。沈旭拉住她,反绞住她的双手。一会,她妈妈也出来了,劝了女儿两句,朝顾怡宁看。三人随即走了。
国庆节时,顾怡宁和李东结婚了。新房买在浦东的一个高档社区,独幢别墅。
婚后,顾怡宁回了趟老房子,拿些东西,顺便再办理出租手续。站在阳台上,看前面那条老街——新楼已造得初具规模了,欣欣向荣的模样。两年后,一座世界大型主题公园即将在这附近落成。这一带的房价已经呈直线上涨趋势了。前几周公开拍卖一块地皮,好几十家房地产公司竞标,最后李东的房地产公司以天价竞标成功。报纸上都在头版登出来了。顾怡宁都觉得吃惊,原来规模已经大到这种地步了。还有原先郑老板公司的两项计划,因老总入狱而搁置,也统统由这边接手了。顾怡宁看报纸,李东的公司不知不觉竟已跃居全市房地产前五位了。
那天,偶尔听见李东和他父亲拌嘴。吵了几句,李东扔下一句:“你别以为我不晓得那块天花板……”声音突然一下子轻了,听不甚清。接着,又是一句:“万一把我老婆砸死怎么办?”顾怡宁一怔。继而听到他父亲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我这都是为谁?”一会,李东也静下来了,嘴里咕哝着“老头子”。他父亲似是嘿的一声。很快,父子俩的争吵便结束了。
顾怡宁有些吃惊。不过再一想,好像也是意料中的事,自己没多想罢了。
手机里沈旭和郑琰琰的号码,她删了。这辈子应该是再用不着了。那天郑琰琰凶神恶煞的神情,她记在心里,竟又有些为她高兴。晓得打人,便不再是洋娃娃了。活在这世上,太傻总是不好,打人总强过被人打。沈旭是更加不会联系的了,发生了这么多事,真的都成假的了。那天和李东逛街经过药店,看到橱窗广告上有一种进口的药品,专治中青年白头,立即便想到他了。当然只是一时的冲动,想想罢了,终究不会那么做。早就是没干系的人了。
有些遗憾,却淡得像一缕烟,转瞬便消逝了。即使觉得空虚,也只是一会的事,很快便被别的什么填满了。有时想想,生活像是记忆枕,一指戳下去,一个洞,只几秒钟,便一点点鼓出来,充满了,与之前完全没有异样的,再怎样也是白费力。哪里缺了,哪里补上,也不用时间来愈合,自己便是最好的疗伤师。人,便是这么过日子。
小么事在脚下窜来窜去。顾怡宁把它抱起来,搂在怀里。橱上,顾长荣夫妇的遗照端端正正地摆着。顾怡宁静静看着。小么事也不叫唤,就那样眼也不眨地看着。
“小么事,小么事……”半晌,她轻轻唤道。
发表于《上海文学》2010年第2期
转载于《小说月报》2010年第4期
《中篇小说选刊2010年增刊1》
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美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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