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行-又见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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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6点,阳光从窗帘缝里漏进一缕,延伸开来,先是窗台,再是地板,随即又爬上张一伟的脸,从额角到下巴,细细长长,像粉笔画的一道。认识他八年了,郑苹还是第一次离他这么近,看得这么仔细。张一伟长了张圆脸,皮肤又白净,多少缺些英武气,所以他留了络腮胡子。过了一夜,胡子愈发浓密了。郑苹起身拿来剃须刀,涂上泡沫,替他刮胡子。小心翼翼地,连下巴与头颈接缝那样难处理的地方,也刮得干干净净。他动也不动,任凭她摆布。刮完了,她又拿自己的润肤露,替他薄薄打上一层,免得皮肤发涩。

    她朝他看。这么一番折腾,他依然是不醒。

    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她凑近他,往他耳里哈着热气,手指在他脖子轻轻挠着。他没忍住,扑哧一笑,随即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另一只手去搔他腰眼,他呵呵笑着,将那只手也抓住,随即在她嘴上亲了一下。她朝他看,忽地,很严肃地道:“过来,吃我一记耳光。”

    他一怔:“什么?”

    “这些年,你让我受的委屈,一记耳光便宜你了。”她正色道。

    他把脸凑过去:“打吧。”

    她举起手,高高扬起,轻轻落下,嘻的一声,按在他脸上,捋了捋:“算打过了。”她自说自话地点头,“以后不可以了,晓得吧?”

    他看了她一会,那一瞬忽有些心酸,抓过她那只手,放在自己掌心里:“其实我不值得你这样,”他道,“你是个好女孩。”

    “这年头,好女孩都喜欢坏男人,”她叹道,“没法子的事。”

    吃早饭时,郑苹接到维修铺小弟的电话,说手机修好了,让她有空去拿。郑苹答应了,说今天就去。挂掉电话,兴冲冲地告诉张一伟:“我爸那只手机修好了。”张一伟道:“那么老的手机,还能修?”郑苹道:“修是不难的,就是利太薄没人肯修,亏得老耿有个亲戚在手机店。蛮快,前天刚送过去,今天就修好了。”张一伟替她庆幸:“好险,这个手机要是修不好,难保你不去跳黄浦江。”郑苹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嗔道:“没那么夸张。”

    手机是父亲的遗物。八年来郑苹一直用这个手机。她曾把手机里的视频给张一伟看——父女俩在草地上搭帐篷,因是刚买的帐篷,不怎么会弄,两人嘻嘻哈哈折腾了半天,郑母在镜头这边数落他们:“笨手笨脚,有这工夫,人家房子都造好了。”那天风很大,图像有些抖,呼呼的风声,比说话声还大。这是郑苹与父亲最后一次合影。之后不到两周,父亲就去世了。手机摔过几次,有点故障,上不了网,视频和照片都导不出来,郑苹只能把手机带在身上,想念父亲的时候便拿出来看。手机上了年头,隔三岔五便出状况,但通常是小毛病,凑合着能用。这次大修是因为前天跟周游吵了一架,激动时随手拿起手机便朝他抡去,砸在墙壁再掉下来,摔个稀烂。

    “没跟他拼命?”张一伟问。

    “他贱命一条,宰了他我还要抵命,不值得。”

    “为了什么?”他朝她看,“还动手?”

    “社里的事,你也晓得,搞艺术和满身铜臭的人,总归说不到一块去。”她岔开话题,“昨晚的事,后悔吗?”

    他笑起来:“这话应该男人问女人才对。”

    “我不后悔,这你八年前就该晓得了。”

    “女人都不后悔,男人说后悔就忒不上路了。”

    “主要是昨晚大家都喝醉了,否则我也不问了。”

    “酒醉三分醒。”

    “那又怎么样?什么意思?我不懂。”

    “再说下去就少儿不宜了。”他一把搂住她的肩膀。

    郑苹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人还在床上呢,就算撇清,也该有些过渡才是,没一句话超过三两,都是轻飘飘的。其实也是意料之中,她和他之间,始终是隔了些什么。八年前,同一天,同一个殡仪馆,她的父亲,还有他的父亲。那是郑苹第二次见到张一伟。她也不知道怎么会踱到那里。一间间过去,哭声是会重叠的,那边已入尾声,渐渐隐去,这边又掀起一阵,原先那些还未退尽,低低和着,又过一阵,又不知哪里的哭声掺杂进来,衬托得这边更加层次分明。哭声不同笑声,笑的人一多,便觉得烦,自顾自的节奏;哭声却是往里收的,一两个人哭不成气候,哭的人多了,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是另一种沉着的气势。郑苹到的时候,张一伟父亲已经推去火化了,张一伟母亲被几个亲戚拥着坐在一边。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站在角落里低声啜泣。郑苹之前与他见过一面,是周游父亲安排的,请两位遗孀出来相谈。那天郑苹与张一伟对面坐着,大人在桌子那边谈事,他们静静坐着。有人给他们倒上饮料,郑苹喝了一口,张一伟碰都没碰。车祸是由于张父过马路闯红灯,周父开车送周游去学校,经过时避让不及,车冲上非机动车道,又把骑车的郑父撞倒。郑父当场死亡,张父送到医院急救无效,当晚去世。走路的、骑车的都死了,按法律规定,即便事故原因与周父无关,机动车司机也必须承担相应责任。周父花了些工夫打点,很快便全身而退。至于两家的赔偿金,他开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数目。郑母不作声。张母还未开口,张一伟已站起来:“我不要钱,把爸爸还给我。”说完走到周父面前,霍地亮出一把水果刀,直直朝他胸口刺去。周父没提防,竟被他刺个正着。送到医院急救,医生说再往左边偏半寸,命就没了。追悼会上,周父给两家都送了花圈,人没到场。那天张一伟倒是表现得很平和,郑苹在门口静静看了他一会,想,这人和自己一样,都没了爸爸。郑苹看到他的眼泪,始终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落下来,本已平息下来的悲恸,那瞬间重又被勾起来,替自己,也替这个少年。

    窗台上放着一罐纸鹤,是郑苹八年前叠的,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在张一伟十九岁生日那天送给他,里面还附了张卡片:做朋友好吗?结果被张一伟连东西带卡片退了回来。那天恰恰是郑苹动身去英国读高中,行李都搬上车了,当着郑母和周家父子的面,张一伟放下东西就走。郑苹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把纸鹤塞进包里。这事后来被郑母一直挂在嘴上,说郑苹你这样的人还会叠纸鹤啊,不像你的风格,做手榴弹土炸药倒还差不多。

    他看见纸鹤,先是一怔,应该是想起了当年的事。随即瞥见郑苹的目光,停顿一下:“现在送给我,行吗?”郑苹摇头:“送给你不要,现在又来讨。”他笑笑:“男人都是贱骨头。”郑苹嘿的一声:“喜欢就拿去吧。”停了停,又问他:“现在,你当我是朋友了吗?”

    “不是朋友是什么?”他反问。

    “不晓得,”她老老实实地道,“我总觉得你一直都挺恨我。”

    “就算恨,也是恨周游他爸。恨你干吗?”

    “因为我妈嫁给周游他爸了,所以你恨我也不是一点没道理。”

    “那,就算是爱恨交织吧。”他想了想,“其实,应该说是同病相怜更恰当——同一天成了没爸的孩子。”

    “所以啊,我们更要对彼此好一点。”郑苹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都是受过伤的小孩。别人不疼我们没关系,我们要自己疼自己。天底下没有比我们更适合在一起的人了。”

    有八年前的教训,她故意扮傻大姐,把真话说得像傻话,这样即便被他弹回去,也好少些尴尬。她以为他听了会笑,谁知他只是低下头吃盘里的煎蛋,像是走神了。她等了他一会。女孩子这么说,男人一点表示都没有,多少有些难为情。郑苹打开收音机,尖锐的女声陡地跳出来:“我爱你,轰轰烈烈最疯狂,我爱你,轰轰烈烈却不能忘……”

    吃完早饭,张一伟先走了。郑苹奔到阳台,本想喊他回来带把伞,今天说是有雷阵雨。但这男人走得匆忙,连背影也是义无反顾。郑苹便有些气不过。老夫老妻也就罢了,怎么说也是第一次留下过夜,一步三回头也在情理之中,可他的脚步毫无留恋。直到他走出小区,郑苹才回屋。收拾一下,上网看微博。

    照例在搜索栏里打入关键词“郑寅生,雷雨”,一条条看下去。大多都是老话:“民营话剧社进驻上海大剧院小剧场”“场景漂亮,演员演技好”,也有人说:“一张票送一大盒费列罗,差不多就值回一半票价了。人家亏本赚吆喝,我们乐得捧场。”往下翻,有人说:“那个演鲁贵的演员,长得像唐国强,好像以前也有点名气的,怎么会让他演鲁贵?”下面跟着一长串评论,有人说:“没错,这人一看就是正义凛然的那种,演鲁贵看着真别扭,他每次低声下气地跟在周朴园边上说话,我都想笑,感觉他像个潜伏在资本家身边的地下党。反倒是那个演周朴园的,看上去獐头鼠目,一点也不像大资本家。也不晓得是怎么选的角!”也有人反驳:“谁说长得像唐国强就不能演坏人?好人坏人从脸上能看得出来吗?再说周朴园也不是好人啊。照我说,让他演鲁贵才好呢,老是本色出演有什么意思?反差越大越是能考验演技。”又往下看了几页,与前阵子一样,许多微博说的都是鲁贵,一边倒地认为这演员与以往的鲁贵似乎有很大不同。

    上月《雷雨》刚上演时,有记者采访郑苹,说作为一家民营话剧社,能入驻大剧院演出实属不易,而且在营销上别出心裁,比如母亲节那场送康乃馨,凭票根参加抽奖,有咖啡券、电影票、联华OK卡、双飞自由行……特等奖甚至是一辆小轿车。“网上有您亲自颁奖的视频。您觉得,这次话剧演出之所以大获成功,是否与这些营销手段有关?还有,成本预算方面,您是怎么控制的,说得更明确些,您不怕亏本吗?”记者口气里难掩好奇。郑苹回答得很简单:“说句实话,我办这个话剧社,不是为了赚钱,至于亏本,大家也不必替我担心,我有赞助。那些营销策略,都是别人替我想出来的,我只管排话剧,其他事情统统不管。”记者又问起骆以达:“有趣的是,十年前在上海人艺演出的那场《雷雨》,骆老师扮演的是周朴园。时至今日,他竟然演起了鲁贵,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逆转。请问,您是如何请到他加盟的?又为什么想到让他来扮演鲁贵?是一种噱头吗?”郑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笑:“你说是噱头,那就算是吧。”记者最后问:“你们话剧社叫郑寅生话剧社,请问,郑寅生是谁,以他命名有特别意义吗?”郑苹如实相告:“郑寅生是我父亲,他生前也是个话剧演员。”

    关于抽奖的事,郑苹很早就对周游表示了不满:“玩得太过了,连公交车上都是《雷雨》的广告,你看过哪个话剧搞这么大?送电影票咖啡券也就算了,你还给我弄辆小轿车出来,怎么不送别墅送游艇?”周游说:“我就是怕搞得太大,所以才没这么干。别墅有现成的,你要是答应,下次我就直接去三亚买游艇了。”郑苹无语,对付这样的纨绔子弟,话一定要往狠里说。“我非常不喜欢这样,”郑苹明确告诉他,“别学你爸捧戏子,他那是老一代的做派,八百年前就过时了。”周游说:“我不捧戏子,我只捧你。你是戏子吗?你是艺术总监。”郑苹道:“我不是我妈,别说游艇,你就是买飞机也没戏。”周游照例是笑笑,不妥协,也不跟她真吵。八年来,两人像亲戚,又像朋友。周游跟她同岁,月份稍大些,初见面那阵客客气气,有些半路兄妹的味道,后来熟了,就比亲兄妹还随便,说话行事游离于自己人和外头人之间,好起来无所顾忌,狠起来又是剥皮拆骨。当然这主要是郑苹单方面对周游,尤其是郑母刚嫁给周父那阵,面上看着无异,心里只当他是半个仇人,眼神都是夹枪带棒。说起来还是周游难得,待郑苹就不用说了,对郑母也是不错,按理说十几岁的少年,对后母耍些刁也在情理之中,偏偏他这层看得极开。他曾对郑苹半开玩笑地说:“我爸是多情种子,这点我随他。”郑苹只当听不懂:“你爸讨三个老婆,你也随他?”他道:“就算讨三个老婆,你也是最后白头到老的那个。”郑苹嘴上照例又是一顿揶揄,心里晓得这话不假。她在英国读书那几年,他每隔两个月便飞去看她;她回国办话剧社,是他给她张罗,人脉上资金上,料理得妥妥当当;连话剧社门厅正中那幅山水画,也是他周少爷的真迹。“换了别人,一百万求我一幅,我都不肯。你自己要拎得清。”周游从小习画,这几年因为跟着父亲学生意,便搁下了。在别人面前,他是少东家太子爷,唯独对着郑苹,就成了跟班。抽奖那事,连他父亲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吃饭时半真半假地训他说:“总经理我另外找人当,下次调你去营销部,看你是把好手。”以郑苹的性格,贴心贴肺的朋友不多,周游算是仅有的一个。愈是这样,说话便愈是不讲究,心里想的便是嘴里说的,一点不加工,也亏得他才忍受得住。他也惯了,好的坏的,中听的不中听的,都当补药吃,从不与她较真。唯独前天那次,他不知怎的,竟动了真性子,话越说越僵。

    “张一伟要是真的喜欢你,我把头割下来当球踢。”

    “他不喜欢我,干吗跟我在一起?”

    “说了你要生气。”

    “我不生气,你说。”

    “其实我不说你也晓得,这些年他明里暗里搞的小动作,加起来都有一箩筐了。在检察院当了个小办事员,就人五人六起来。他也不想想,我爸要真跟他顶真,单凭八年前那一刀,他早就进大牢了。”

    “这跟我有关系吗?”郑苹打断他,“说重点。”

    “怎么没关系?你妈嫁给我爸,你就是半个姓周的,在那家伙眼里,你跟我们是一伙的。”

    “那又怎么样?”郑苹好笑,“所以他想要始乱终弃,或者,先奸后杀?”

    周游叹了口气:“郑苹你就装傻吧。智商一百三十五的人,装三十五,不累吗?非要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是不是?那好,我一条条列给你听。先说那个姓王的女人,是他介绍进来当会计的吧?你也真是到位,二话不说就把老刘给辞了,给人家腾地方。他是变着法子来查账,你不知道吗?亏得现在是没事,要是真有些什么,我爸、我,还有你,统统都要吃牢饭。”

    “你都说了没事,那怕什么?”郑苹冲他一句。

    “还有他妈,淋巴瘤晚期,是你自己说的,三个礼拜化疗一次,每次打两支美罗华,一支两万多。丙种球蛋白,营养针,五百多一支,两三天就要打一支。八年了,他早不找你,晚不找你,偏偏挑这个时候找你。为什么?难不成找人要结婚冲喜?本来这也没什么,男人玩女人要花钱,女人玩男人当然也要花钱,我找个小明星睡一晚几十万,你给他妈住贵宾病房,大家都是花钱找乐子,什么玩不是玩,是吧?可你要是来真的,就没意思了。”

    “还有呢?”郑苹朝他看,“说下去。”

    “是你让我说的。”周游犹豫了一下,没忍住,“也好,索性我给你兜头浇盆冷水,让你彻底清醒。男人嘛,就那么回事,追了他那么多年,顺风篷也扯得差不多了,见好就收。你长得不难看,身材也过得去,又是自己送上门,这么便宜的事,不要白不要……”

    手机就是那个时候砸坏的,周游的额头也撞出个桂圆大小的包。事后郑苹多少有些后悔,吵就吵了,还动手,又不是小孩子。况且愈是这样,便愈显得自己心虚,该一笑了之才是。一股邪火因那人而起,竟全出在周游身上。郑苹又想起前一日晚上,她和张一伟都醉了,他先送她回家,到了她家门口,她邀他进去坐坐。他没有拒绝。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伸手去解她的衬衫扣子,她问他:“你喜欢我吗?”两人都醉得很厉害,脑筋跟不上手,耳朵跟不上嘴。她完全不记得他是怎么回答的,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墙上的挂钟嘀嘀嗒嗒地走着。是时间流动的声音。此刻不知怎的,那句话忽然一下子从某个角落蹦了出来——那时,他大着舌头,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我说喜欢你,你信吗?”

    上午9点,郑苹来到社里。郑寅生话剧社位于卢湾区与徐汇区的交界处,闹中取静的一条街道,二层楼的小洋房,门前铺了满地的梧桐叶,车马不兴。阳光从密密的树荫漏下来,过滤掉表面那层焦灼,硬生生拉下几分热度,也不觉得十分难熬。与陕西路口的环贸广场只隔了两条马路,那边人声鼎沸,这边却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连踩在梧桐叶上沙沙的声音,也似是透着几分空灵,隐隐有回声。

    桌上放了豆浆油条,照例又是老耿买的——就是《雷雨》里演周朴园的那位。老耿去年签的约,其他演员只有排练时才来社里,他则天天准时报到。在路口的点心铺吃完早饭,再替郑苹带一份。初时郑苹让他演周朴园,他只当自己听错了,及至剧本送到手里,才知是真的。老耿今年五十多岁,演了三十年的戏,从没台词的小龙套,到现在依然是面熟陌生的配角,心态倒也不坏。他早年离婚,一直没再娶,无儿无女,回到家也是孑然一身,倒不如在戏台上混,短短一两个小时,便历尽人生,白云苍狗,那些生活里没尝过的滋味,戏台上全尝了个遍。演过儿孙满堂,也演过人间帝王。角色虽说是假的,投入的感情却是真的。演戏的时间加起来也有小半个人生了,老耿想得很穿,就算活八十年,实打实的二十年在台上,那假的也成真的了。台下倘有五分不如意,与台上那些凑一凑,便可减去一两分。

    郑苹边吃早饭,边与老耿聊天。晚上是最后一场《雷雨》。“耿叔这段时间辛苦了,总算能休息一阵了。”郑苹捧了个场,“您演得好。”老耿摇头:“千万别这么说,我都觉得对不住您呢,看网上那些评论,我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演得再棒,也不可能人人都说好。”

    “形象差太远。周朴园要是长成我这样,四凤她妈和繁漪就是两个近视眼。”

    郑苹笑起来:“那也不一定。剧本上又没说周朴园长得有多英俊,关键还是要靠演技。”

    “我知道您的想法,是想辟条新路子,其实偶尔玩个新鲜还行,时间一久,什么角色该什么人演,还是有一定路数的。演戏就是演戏,天生一张主角的脸,就得演主角,配角也是一样。都说人不可貌相,可这世上,以貌取人的多了去了。久而久之,就成道理了。”老耿是正宗上海人,可一口京片子抑扬顿挫,甚是好听。

    “别老是称呼我您,我比您小了两轮都不止。”郑苹道,“我看过您的简历,您1959年生的,比我爸还大三岁。”

    “我知道你爸,以前市里开会碰到过两次。挺可惜。”老耿叹道。

    郑苹沉默了一下。“那天采访我的记者,他知道骆以达,说十年前骆以达演的是周朴园,可他却不知道郑寅生是谁。其实当年那张《雷雨》的海报上,就有郑寅生的名字,我爸演的是鲁贵。”郑苹说到这里停下来,瞥见老耿并不意外的神情,便有些后悔说这个。笑笑,拿起杯子,让老耿:“耿叔您喝茶。”

    老耿换了个话题:“您母亲今晚上场,准能掀个小高潮。”

    “十年前的繁漪,谁还记得?”郑苹嘿的一声,“都是周游爸爸想出来的噱头,说把这一场的票房收入全捐出去,再请些社会名流捧场。其实就是给自己挣名气,没意思。”

    “您还年轻,不晓得您母亲当年的风头,说是风华绝代也不过分啊。”

    正说着,郑苹手机响了。她接起来,是周父:“苹苹,过来帮你妈挑旗袍,晚上穿的。”郑苹答应了。走到外面,有些起风了,夹杂着热乎乎的黏人的湿气。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看样子不假。路上很顺,一会便到了。走进去,郑母在换衣服,周父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郑苹叫了声周伯伯,瞥见店员在一旁候着,手里拿着几套旗袍。

    郑母穿着一袭墨绿色的旗袍走出来。五十来岁的人了,身材依然保养得当,薄施脂粉,长发松松地扎起来,在顶上盘个髻。见女儿来了,照例是懒懒的神情,眼角一夹,并不停留。她在周父面前转了个身,问他怎么样。周父连声称赞:“这套比刚才那套还要好……”随即对郑苹道:“我还有个会,你陪陪你妈,差不多就定下来,反正她穿什么都好看。”郑苹还没说话,郑母已是轻轻哼了一声:“男人就是这样,嘴上功夫。”周父笑道:“怎么是嘴上功夫呢?我可陪了你半日了。”又转向郑苹:“苹苹,挑完衣服再陪你妈去恒隆逛一圈,卡地亚或是宝格丽,把晚上的首饰也定一定。”

    店员送上茶水。郑苹坐下来,挑了本画报。郑母也坐了下来:“怎么样?”郑苹头也不抬:“不是说了吗?你穿什么都好看。”郑母不作声,喝了口茶,拿出化妆盒,补粉。

    “昨晚留那姓张的过夜了?”她拿粉扑在脸上轻按。

    郑苹一怔,还未开口,郑母径直说下去:“不是周游说的,别冤枉人家。”

    “那是谁?”郑苹问。

    “没人说,我就不知道了吗?”郑母收好化妆盒,“下午把人叫过来,跟我再对一遍。”

    “昨天不是排过了?”

    “十年没演了,还是再排一遍的好,省得丢你的脸。”

    “您怎么会丢我的脸呢?”郑苹似笑非笑,“您可不是一般人。”

    郑母淡淡地说:“你走吧,该干吗干吗去,我不用你陪。”

    “好,”郑苹停顿一下,“要我打电话把骆以达叫过来陪你吃午饭吗?”

    郑母朝女儿看了一眼:“我自己会打,谢谢。”

    “有一阵子没去他那儿了,怎么,吵架了?还是他毒瘾太大,看不下去?”郑苹叹了口气,“其实妈你也该劝劝他的,前天跟他见面,一条手臂伸出来,全是针眼,让人看了多不好。台上化了装不觉得,面对面站着,瘦得跟个骷髅差不多。啧啧,也造孽。他这副样子,再过一阵,连鲁贵都演不成了,只能演赤佬。”郑苹说完,拿起茶喝了一口。

    郑母目光投向窗外:“不用你操心。”

    “我怎么能不操心呢?”郑苹叹道,“你是我亲妈又不是晚娘,妈在外面找相好的,做女儿的多少也要出点力。我也算是不错的了,又给他工作,又给他钱,隔三岔五还去看他,上个月生病了还陪夜。亲生女儿都没我这么道地。”

    “差不多了。”郑母提醒她。

    “其实有时候想想,真的挺有意思。撞死我爸的人,成了我的后爸。我妈的姘头,我好茶好饭地侍候着,一口一个叔叔,叫得比自己老爸还亲。下午有人夸你是风华绝代,想想还真是这样。要不然这么复杂的关系,除了妈你,还有谁可以处理得这么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好,跟一家人似的。我爸在天上看了,肯定也特别欣慰……”

    “别总是一副欠你多还你少的神情,”郑母说女儿,“你也不是天使。”

    “我知道,但至少不是狗屎。”

    “那张照片是谁拍的?”郑母朝她看,忽道。

    “又来了,”郑苹嘿的一声,“说了很多遍了,不是我。”

    “你爸去世没几天,照片就到了他领导手里。你逼得他走投无路,工作没了,老婆跑了,每个人都戳着脊梁骨骂他。你把他逼到绝路上了,他才会去吸毒。那时候你才几岁啊,二十岁都不到,郑苹你才不是一般人。”

    “你是他什么人?”郑苹不客气地问母亲,“你替他抱屈,那我爸呢,谁来替他抱屈?姓骆的再怎么样,总归还活着,可我爸死得那么惨,是谁害的?”

    “你说是谁害的?”郑母摇头,“我本来不想跟你吵的,可你这个小神经隔一阵就要发作一次,比来例假还准时。”郑母冷冷地看她:“是谁打电话让你爸去城隍庙买小笼包?他要不是特地跑去买小笼包,能走那条路吗?他不走那条路,会撞上车祸吗?啊?”

    “我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郑苹望着母亲,一字一句地,“因为,你和姓骆的在床上做不要脸的事,我怕他见了伤心,才故意让他绕路去买小笼。如果我知道走那条路会遇到车祸,我怎么可能会打电话给他?就让他回来看见你轧姘头吧,哪怕再伤心,至少不会送命……”

    郑母把茶杯重重一放,水泼出来,沿着桌角流下去,滴滴答答。

    店员上前擦拭。母女俩沉默着。店员退下去。郑母先是不语,随即幽幽地说了句“看样子恋爱谈得不太顺利”,走进更衣室。再出来,郑苹已不在了。

    郑母缓缓走到镜子前,望着里面的自己。旗袍将身形衬得极好。她腰细,但髋部有些大,穿别的衣服一般,唯独旗袍是最合适的。所以正式场合她通常是穿旗袍,家里的旗袍加起来,不下二十件。她记得初时与他交往时,他便说她“天生就该演繁漪”,说她是那种民国女子的气质,中西合璧,内外兼修,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他说了一连串的成语,惹得她笑个不止。她与他,还有郑寅生,是大学同窗,毕业后都分到人艺。20世纪80年代,看话剧的人多,最鼎盛的时候,她走在路上,都有人叫她繁漪,那时的粉丝还比较含蓄,通常是叫一声,便在旁边看着,恭恭敬敬的。她与他,被人称作金童玉女,台上搭档,台下也是搭档。她以为嫁给他是早晚的事,但结果不是,他妈妈不喜欢他找个圈内的妻子,反对得很厉害。他要做孝子,便跟她分了手。他很快结了婚,办喜事那天,她喝了农药,遗书上写:我先走了,来世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还是这样,那来世的来世,就不用见了。她就是这样的脾性。农药分量下得很重,差点就救不回来了。嫁给郑寅生,一是因为这男人从大学时便对她用心,鞍前马后的;二来鬼门关走了一圈,多少有些心灰意冷,想着人生不过数十载,得过且过吧。婚后第二年,便有了郑苹。她以为自己会怨他一辈子,最恼的那阵,单只听到骆以达这三个字,便要绕道行。爱得愈深,恨起来也愈深。但后来的事,让她晓得恨与爱一样都不容易。恨他的那个,是嘴上的她,可心里的那个她,依然是爱他爱得入心入肺。他身上有磁铁,与她刚好是正负极,只要过了安全距离,自然而然便会吸在一起。这是她的命,让她顾不上去考虑是对是错。床照那事捅开后,他和她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都是有家有室的,更何况她还刚死了男人。照片拍得很露骨,脸和身子都清清楚楚。那阵子,在众人的眼里,她与他,就是潘金莲与西门庆。她不理会,对他道:“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就嫁给你。”他有些抖豁:“你不怕?”她道:“只要你不怕,我就不怕。”她说这话时,其实已经猜到了他的答案。果然,他又一次退缩了。她这次倒是表现得很平静,连一滴眼泪都没落,几月后便嫁给了周父。她与他是缘分,可谁又能说她与周父便不是缘分呢?那几年什么都变得快,今天这样,明天便是那样,心思分分钟都在活动。戏台上那些小精彩,渐渐便打动不了人心了,进剧院的人少得可怜。可只要有她的戏,台下人数总是能保证的。那男人是她的超级粉丝,放在过去,就是包她的场,往台上扔金戒指的那种人。她都不晓得他在她身上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和金钱。嫁给他后,她甚至还问过他:“我男人不会是你故意撞死的吧?”他瞥见她认真的神情,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这就是缘分。你是演员,台上演的就是无巧不成书。难道还不信这个?”

    郑苹车开出一段,便停在路边,下车抽了支烟。读大学时抽过一阵,后来戒了,不太彻底,但至少瘾是没了。可此刻,她迫切地需要一支烟。头疼得厉害。从英国回来后,她便搬出去独住,借此减少与母亲见面的机会。到底是成年人了,老是吵架不合适,不吵又忍不住,索性不见面干净。记得上次吵架,还是一两个月前的事了。母女俩吵架有固定的路线图。话题不管是什么由头,走向都是一样的,三言两语,七拐八绕,总会到达那个点——那个要命的点。

    空中传来一阵阵闷雷声,眼看着要下雨了。八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那天她在楼梯口给父亲打电话,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响雷就像打在人的头顶。她回家换衣服,恰恰看见了母亲和骆以达在床上的那幕。她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父亲见到。她给父亲打电话,问他在哪里,父亲说二十分钟后就到家。她谎称想吃松鹤楼的小笼,让父亲去城隍庙买。郑苹每次想到这些,心里便会一阵抽紧,疼得整个人都要散架似的。母亲说得没错,如果没有那个电话,父亲不会死。她无数次在梦里把那天的情景重演,她没有回家,也没有看见母亲和骆以达,没有打电话,父亲也没有死。她整夜整夜地做梦,一会笑,一会哭,醒来时整个人都是空的。这些年,她对母亲有多恨,其实便是对自己有多恨。

    旁边驶过一辆公交车,缓缓靠站。车身上是巨幅的《雷雨》海报,浓墨重彩的色调,繁漪占了大半的位置,端坐着,红唇雪肤,细眉入鬓,眼神冷傲中带了三分漠然。郑苹与她对视了一会,随即将半截烟往地上扔去,拿脚踩灭。

    中午12点,郑苹与张母坐在饭店靠窗的位置,远远看见张一伟走进来,便朝他挥手。张一伟走近了,坐下:“怎么突然想着一起吃饭了,还把我妈拉出来?”

    “伯母偶尔也该出来逛逛,吃顿饭喝个茶什么的。”郑苹叫服务员上菜,亲昵地替张母把餐巾铺好,“伯母这阵气色不错,蛮好。”

    “好什么呀?过一天算一天了。”张母摇头。

    “别这么说,医生都说化疗效果很理想,您身体底子又好,这么下去,笃笃定定能活到一百岁。”郑苹笑吟吟地,转向张一伟,“没影响你上班吧?”

    “没有,反正中午本来就要吃饭。”张一伟道。

    郑苹邀张母晚上去看话剧:“是最后一场,结束后有个慈善酒会,还能抽奖。您就当凑个热闹,给我捧个场。”张母忙说不用:“我这种土包子,上不了台面,去了反而给你丢脸。”郑苹说:“怎么会?您是一伟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妈妈,别人不到没关系,您是一定要到的。”张母求救似的朝儿子看去。张一伟道:“妈你就去吧,也难得的。”张母这才不作声了。

    “衣服我都给您准备好了。”郑苹拿过旁边一个纸袋,递给她,“我拿您旧衣服去比照的,尺寸应该不错。”张母接过,有些局促地:“这个,真是的……”郑苹又给她一张名片:“您下午去做个头发,再做个脸,就这家店,钱我付过了,您人过去就行。”张母更加不安了:“这辈子都没做过脸……”郑苹笑道:“您先试试,要是合适,我再帮您办张卡,以后每个礼拜都去一趟。到您这岁数,再不对自己好点,做女人就太亏了,是吧?”

    吃完饭,郑苹先送张母去美容院,再送张一伟去单位。路上,两人都不说话。张一伟朝她看:“怎么我妈一下车,就没声音了?”她道:“你不是也没声音?”他道:“我是不敢发声音。”她嘿的一声:“为什么?”他道:“做错事了。”她问:“做错什么了?”他道:“其实应该我把你妈请出来才对。请吃饭、送衣服、做美容,这些都应该让我先来——男人不主动,被女人抢了先,就是做错了。”他说完笑笑。

    郑苹不作声。半晌,道:“张一伟,我觉得你变了,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哪里变了?”他问。

    “说不上来,反正变得不伦不类,文不文武不武的,像整容没整好,豁边了,走样了。”她不客气地评价。

    “哪个更好?”他又问。

    “你说呢?”她反问。

    一会到了,车停在路边。他道:“晚上我和我妈一起过去。”她嗯了一声。他下了车,朝她挥手。她摇下车窗,也朝他挥手。踩下油门,反光镜里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心里莫名酸了一下。停了几秒,见他依然伫着不动,便又把车倒回去。

    “怎么不进去?”她问他。

    “没什么,就觉得挺对不起你的。”他朝她看。

    她嘿的一声:“莫名其妙……”停顿一下,“知道对不起,那就对我好一点。”

    “再好,也比不上你对我好。”

    她哑然失笑:“演戏吗?早知道今晚让你上台了。”

    他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捏:“我进去了,晚上见。”

    “晚上见。”

    郑苹径直去了电脑城拿手机。维修铺的小弟很客气,说还让你专门跑一趟,不好意思。这人是老耿的远房表亲,一口本地话呱啦松脆。郑苹看了,果然视频和照片都在,便放下心来:“下次叫上耿叔,一起出来喝茶。”小弟答应了。

    郑苹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手机握在手里,便觉得踏实。父亲用了四五年,放在那时都是旧款。前几日周游还说:“拿着这个,跟你出去谈业务,都觉得底气不足,阿诈里(骗子)似的。现在连民工都不用这种老古董了。”周父也说过一次:“苹苹很节省啊!”郑苹猜他其实是知道的。他那样的生意人,大处精明,小处也不会糊涂。看在母亲的面上,这些年只把她的好挂在嘴上,坏处半分也不提。有时候郑苹也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八年前,母亲再婚那天,郑苹去找了骆以达,说我妈请你喝喜酒。骆以达当然是拒绝了。郑苹不依不饶,说我妈说的,如果你不去,就让你们团领导来请你。骆以达不跟小女孩计较,只是劝她回去。郑苹一不做,二不休,又以骆以达的名义包了个红包和一束鲜花,叫快递送到喜宴上。亏得酒席上人多事杂,郑母敷衍过去。郑苹到底是没有再出现。周父也不提这茬,反过来劝郑母,说这个年纪的女孩,是难弄些。话剧社成立后,那时骆以达已是个不折不扣的烟鬼,演不了戏,靠老房子收租度日。她晓得他缺钱,吸毒的人瘾上来,便是让他去偷去抢,他也做。她高薪签下他,却不让他演主角,单单挑些不起眼的小配角给他,就像父亲当年演过的那些。父亲临死都不知道妻子和这个男人在床上的龌龊事,郑苹是在替他报仇呢。有些秘密是藏不住的。“郑总和骆老师有仇……”话剧社里大家私底下都这么说。连周游都提醒过郑苹了!“别做得那么明显。”关于这种桃色新闻,每个人的神经都是异常敏感的,只需一鳞半爪,便能将现场还原个清清楚楚。郑苹猜周父也是知道的,但他从来不提。郑母是他的第三任,大家都不是白纸。周游的生母是高干子弟,周父靠她才发的家。之前好像还有一位。郑苹隐约听周游提过,但她不太在意。郑母也不在意。她一直是这样的人,郑苹从记事起,便觉得母亲整日都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对什么都不上心。周游对郑苹说过:“你妈是冷美人。”郑苹想,你是没见过她跟骆以达在一起。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否则就真是过分了。对于骆以达,郑苹其实也已经谈不上多么恨了,更像是一种惯性,八年来只存着一个心思,便是要把骆以达弄得灰头土脸,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车子到社里停下,周游变戏法似的蹦出来:“哈罗!”

    她吓了一跳:“作死啊……”瞥见他额头那个包还未全消,便有些内疚:“还疼吗?”

    “早不疼了,”他指着自己胸口,“就是这里还有点疼——伤了头,问题不大,伤了心,就比较麻烦些。”

    郑苹嘿的一声:“我有创可贴,待会给你的心包扎一下。”

    周游没吃午饭,办公室有方便面,替他泡了一碗。郑苹坐在对面,看他吃得香甜:“怎么来了?”他回答:“你妈说要换人。”郑苹一怔:“什么?”他道:“你先冷静,听我说,你妈想让骆以达演周朴园。”郑苹一拍桌子:“胡说八道!”

    “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我才过来。”周游道,“我爸特意叫我关照你一声,就让骆以达跟老耿换一下角色吧。”

    “晚上就要演了,这时候换人,开玩笑啊?”

    “姓骆的演了那么多年周朴园,稍微整理一下就行了。那个姓耿的,以前也演过鲁贵,问题应该也不大。反正待会还要再排练,就着重排他们两个的,不就行了?”

    郑苹不语,拿起电话要拨号码,被周游拦下:“别弄得大家不开心。你也晓得,晚上那个酒会,我爸是很看重的。你别让他下不来台。”

    “我就是怕他下不来台,才一定要打电话。再说排这戏花了我不少心力,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它毁在这最后一场。”她说着去拿手机。周游一把抢过,嗖嗖几下,又把座机的线也全拔了:“是你妈又不是你仇人,老跟她对着干,不累啊?”

    郑苹去抢,抢了半天没抢到,索性拿过桌上的车钥匙:“我当面去跟她说……”周游抓她手臂,她挣脱不掉,有些急了,一口咬下去。好在他早有提防,一让,她扑个空。

    “那个要不是你妈,就算你们抡菜刀,我也不管。我是为你好。”他恳求的口气。

    她到底是没去成。两人走到楼下,倚着树抽烟。一会,她说要喝酒,他不敢动,怕她又要走。郑苹道:“我真要走,你以为你拦得住?”他飞也似的去便利店买了半打啤酒回来。两人也不上楼,就坐在台阶上喝了起来。算起来,两人好久没这样喝酒了。最嚣张的是刚认识那阵,一个高三,一个大一,时不时地便去酒吧喝到深夜。统一口径,对爸妈只说是温习功课。郑苹初时的想法,是听周游诉说车祸时的细节。父亲去世的那一瞬,只是短短几秒,她央求周游,仔仔细细地,把这几秒拉长,放大,再拉长,再放大。父亲是从哪里骑过来的,骑在哪条道上,靠里还是靠外,当时路上行人是多是少,父亲是一下子就去了呢,还是挣扎了一阵,他脸上表情如何,说了什么话,等等。周游是被这女孩吓到了。倒不是嫌烦,而是诧异于她这个年龄,居然那样冷静地谈论生死,不带任何感情地,只是单纯想知道那时的情形。她隔几日便求他说一遍。他说的时候,她眼睛微闭,眉心稍稍攒着,手心也捏着,虔诚的神情。她听得那样仔细,以至于偶尔他说错,她会立刻指出他的前后不符。后来两人渐渐熟了,他会开玩笑地问她:“你小时候听百灵鸟少儿广播,是不是晚上听一次,第二天中午再要听一次重播?”她说:“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爸爸,就跟他一样,在你爸胸口捅上一刀。”周游知道这个“他”是谁:“那为什么不捅?”郑苹停顿一下,沉吟道:“是啊,我为什么不捅呢?非但没有捅他一刀,还和他成了一家人,吃他的用他的。我恨我妈嫁给他,可我为什么也要跟过来呢?我是成年人了,有手有脚,就算扔在大街上也不至于会饿死。我要是再有骨气一点,还可以跟我妈断绝母女关系。所以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周游听了便有些黯然:“我爸也不是故意的。”郑苹感慨:“所以这就是最尴尬的地方了,谁都不想故意做错事,但就是有人受伤害。”周游是第一次听到十几岁的女孩这样说话。“如果有一天我喜欢上你,不是因为你漂亮,也不是因为你聪明,而是因为,你太奇怪了。”

    半打啤酒很快喝完。郑苹还要喝,周游不让:“准备待会打醉拳吗?”她嘿了一声:“我妈练过铁布衫,一般外家功夫根本没用。”他坏笑:“那我陪你练玉女心经,就杨过和小龙女练的那个。”她白他一眼:“你先把葵花宝典练好再说吧。”

    他笑起来,问她:“还是跟我在一起更自在吧?”她知道他的意思,没接口。他又道:“劝你一句,别老跟你妈过不去。我爸跟我妈离婚那阵,我也特别恨我爸,觉得这老家伙忒不是东西,可后来再一想,他就算坏到天边去,终归是我爸,杀又杀不得,打又打不得,既然这样,索性好好过吧。”

    “那是因为你妈现在还活得好好的。”郑苹道,“漂亮话人人会说,没轮到自己头上,说什么都是假的。”

    “那也不见得非得死个爸或是死个妈才有资格来劝你吧?”

    “不用劝,劝了也没用。我和我妈,这辈子就是冤家对头,不可能好了。”

    “说了你又要怪我多管闲事,可把你爸的死全怪在你妈头上,也不公平。这世上真的好人和坏人都不多,绝大部分都是中间地带。你、我,还有你妈、我爸,都属于这个范畴。做人嘛,就那么回事,没必要太执着。你那个张一伟,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干吗又扯到他头上?”郑苹皱眉。

    “我爸就算是为富不仁,他也不见得是出淤泥而不染,”周游嘿的一声,“摆出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伪君子,我见了就想吐。”

    “少借题发挥,”郑苹提醒他,“我现在是热恋阶段,智商三十以下,听不进。”

    “没关系。”周游豁达地,“我这人有耐心,别说你们才刚开始,就算你和他结婚了,我也等着你们离婚的那天。不是我触你霉头,早早晚晚的事。”

    “你就胡诌吧。”郑苹摇头。

    他笑笑。停了停,忽地问她:“你妈预备和我爸离婚,你知道吗?”

    郑苹一怔,有些吃惊:“啊?”

    下午2点,社里排练《雷雨》。话剧社二楼是排演室。将原先的主人房、书房连同小茶厅打通,家什统统搬走,空荡荡的一大间,不算很正规,但也过得去了。每隔几天,演员们便到这里排演。导演是当下炙手可热的红人,靠周游出面,好不容易才将他请到。起初周游劝郑萍自己当导演:“你在英国学的不就是戏剧编导吗?”郑苹不肯,说:“学编导不见得就能当编导,我名片上印艺术总监已经很难为情了,如果再当导演等于是寻大家开心,拿您周少爷的钱开玩笑。”周游郑重地表态:“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这话郑苹早听惯了,只是笑:“少豁胖(上海话,装富),你的钱是你爸的钱。”周游涎着脸:“我爸也是你爸。”这话让郑苹不舒服:“我爸在天上。”周游只好自找台阶下:“你爸先走一步,早晚都能碰头。”

    周朴园和鲁贵到底是换了角色。跟老耿打招呼时,郑苹都不晓得该怎么开口,觉得挺不好意思。倒是老耿想得穿:“没啥,本来就该这样。演了一个月的周朴园,算是尝了个鲜,也够了。”郑苹还是抱歉:“临时换角,怎么都讲不过去。”

    导演挺窝火,不好意思对女人发作,拉着周游数落半天。周游对付郑苹没辙,但对付别人,场面话加实在话,软的硬的真的假的,很快便平息下去。一会,郑母姗姗来迟,见了导演说一句“抱歉,来晚了”,随行的小助理递上纸巾,她轻轻按着妆面,嘴上对着导演,眼睛却瞟过不远处的骆以达,也是不落痕迹地。导演是80后,资历上差了一个辈分:“没事,也才刚开始,还没到您呢……”周游亲自把郑母迎进去,恭恭敬敬地,一口一个阿姨叫得贴心贴肺:“阿姨今天气色真不错,晚上肯定是个满堂彩。”郑母不答,见郑苹背对着自己,只当没看见似的,也不在意,径直走到一边坐下。

    ……

    “你怎么还不去?”

    “上哪儿?”

    “克大夫在等你,你不知道么?”

    “克大夫,谁是克大夫?”

    “给你从前看病的克大夫。”

    “我的药喝够了,我不预备再喝了。”

    “那么你的病……”

    “我没有病。”

    “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妇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定治得好。”

    “谁说我的精神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病!”

    “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疾忌医,不肯叫医生治,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么?”

    “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

    ……

    这段繁漪和周朴园的对手戏,郑苹从小到大不知看过多少遍。隔了十来年,周朴园老了,瘦了,两颊那里瘪下去,与胶原蛋白一起消失的,是一去不回头的好年华,流水似的,稍不留神便没了踪影。繁漪依然是旧模样,妆化得浓,灯光一打,竟似比当年更艳丽了几分。这些年养尊处优,台上台下都是贵太太,气场也更接近了。

    繁漪先下场。助理送上茶水,她喝了一口。导演道:“您演得到位。”她笑笑。一会,周朴园也下场了,与她隔了两个座位。郑苹远远站着,见繁漪撩了一下头发,脸朝他那边转去,不说话,很快又回到原位。他眼神微微一转,其实是与她打了个照面的,但不动声色。有时候郑苹也想,若是她与他真的结婚了,只怕未必有多么恩爱,反不及眼下这么若即若离似有似无,求而不得或许是男女间的最佳状态,夹缝里生出的那朵花最是撩人。郑苹心里叹了口气,是替父亲,也替自己。

    目光不经意间与骆以达相对。郑苹微微欠身,做了个骆叔叔的口型。骆以达点头,表情多少有些尴尬。除去陈年旧事那段,上周他还向她预支了八万块薪水。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是旧账未消,新账又来,一笔叠着一笔。他也实在是狼狈。银行信用记录是零级,亲戚朋友也不管他,走投无路了。只好问郑苹借。郑苹是有求必应,心想着就看你能走到哪一步。八年前床照的事,已经让他身败名裂了,吸毒的事小圈子里大家也是心照不宣,再说花的也不是自己的钱。周游都说过她几次了:“把我当死人……”郑苹说:“不是把你当死人,是当好人。”周游说:“你就欺负我吧。”郑苹说:“钱等于是我妈问你拿的,她不方便出面,只好我来。是她欠你人情,跟我没关系。”周游道:“你们母女俩,合起来欺负我们父子。”嘴上这么说,脸上却做出撒娇的神情。郑苹想起以前张一伟说的一句话:“逼债的和欠债的团团坐,一屋子祥和。”他嘲讽地说:“天底下每起车祸要是都能这么和谐地解决,那法官和警察就统统没事做了。”

    骆以达坐着不停地打呵欠,鼻子揉了又揉,都红了一片。他的瘾是越来越大了,一双手伸出来,鸡爪似的,指甲倒是还修剪得整齐——他年轻时也是个相当注重仪表的人。郑苹听父亲说过,他读书时与骆以达一个宿舍,睡上下铺,骆以达每天都拾掇得山青水绿,而父亲则不修边幅,穿了一个礼拜的衬衫,领口都发黄了,身上一披,照样大摇大摆地走出去。那时两人是关系很近的好友。很长一段时间里,逢年过节,郑苹都会收到骆以达的礼物和压岁钱。那时郑苹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剧团,坐在角落里看排练。骆以达通常是站在居中的位置,灯光最亮。然后某个不经意间,郑父上场了。鲁贵佝偻着身子,因为惶恐而有些结巴:“老、老爷,客、客来了。”周朴园道:“哦,先请到大客厅里去。”鲁贵道:“是,老爷。”腰弯得愈发低了,正眼也不敢瞧一眼。郑苹那时总是对母亲抱怨,爸爸在台上一点也不像他。“是演戏呢。”郑母向女儿解释,“台上那不是你爸爸,也不是骆叔叔,是另外两个人。”小郑苹便很想不通,私底下关系那么好的两个人,到了台上,原来可以演成那样。灯光一打,脸和身形还是和原先一样,人就成了另一个。演戏两字,在郑苹心里是另一层概念,有些像变了的意思——人没变,心变了。是含着些伤感的成分的。所以渐渐地,郑苹就不喜欢看话剧了,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即便不进去,站在剧院门口,也隐隐觉得难受。及至父亲与骆以达下了台,见到他们卸了装的模样,还是不舒服。郑母常说这小姑娘有些奇怪。“看个热闹罢了,”她道,“没必要想太多。台上有人富贵有人倒霉,台下也是如此。你索性别念书,出家当尼姑算了。”

    手机响了,拿出来看,是张一伟发来的短信:“排练得怎么样?”

    她回过去:“还行。”

    “快下雨了,带伞没?”

    “开车,不需要。”

    他接着便没声音了。她猜他或许调了个闹钟,差不多时间便动静一番,纯粹礼节性的。

    那罐纸鹤,他到底是没拿走。应该是忘了。她听他那样说,倒是重新擦拭了一遍,瓶盖有些生锈,拿钢丝球擦了半天,才又锃亮了。当年那张卡片,她也拿出来放在旁边,那句“做朋友好吗”,看着竟有些好笑了。当年生涩的小丫头,明明额头上写着“屁都不懂”,偏偏还要故作老成,脸是板着,眼里的殷切却怎么也遮不住。被他那样拒绝,眼泪都涌到鼻尖了,强自忍着,一口一口咽回肚里。

    导演冲到台上骂人。那个演四凤的女孩子叫刁瑞,不是科班出身,因为认识周游,有些公关手段,便也挤了进来。脸蛋是一流,演技连三流也轮不上。导演都跟郑苹说过几次了,这人不行。郑苹再去跟周游说。周游回答得也很实在:“我的人,你替我罩一罩。四凤嘛,只要漂亮就行,要不然怎么周萍和周冲都喜欢她?”郑苹又好气又好笑。有时候周游对她疯话说多了,她便拿这些触他的霉头:“别的不说,光我社里的女演员,跟你好过的,加起来五个不止吧?”他扳着手指:“不止,算上刁瑞一共七个。不玩女演员,我砸那么多钱办话剧社,吃饱了撑的?”郑苹点头:“大实话,我喜欢。所以啊,你玩你的,少来惹我。”他恬不知耻:“玩归玩,老婆还是你。”郑苹摇头无语。他说下去:“这么多女人,我只给你画过肖像……”他指的是她二十岁生日那天,他硬逼她坐着不动,给她画了幅素描。那时她还留着一刀平的厚重刘海,鼻子上有颗青春痘,唇线不太清晰,脸颊比现在要丰润些。他把这些特点更加重几分,让她看上去显得有些傻乎乎。她不满意,作势要把画扔了,他不答应,死活让她收起来:“等你老了,回想起来,我是第一个替你画肖像的男人。”他说这话时,眼里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神情一本正经得像个孩子。

    被导演训了几句,四凤求救似的转向周游。周游扭头不看,瞥见郑苹似笑非笑的神情,耸了耸肩。刁瑞用上海话念与貂蝉是同一个音。郑苹常取笑周游:“找了个貂蝉,绝世美女啊!”周游说刁瑞这个人挺难弄:“姓刁的,一听就不好对付。”前阵子她居然怀孕了,拿着检查结果找他要说法。他被逼急了,只好搞了张已结扎的医生证明,把她吓了回去。郑苹笑说:“四凤都演上了,怀你周少爷的孩子还不是早点晚点的事?”周游摇头:“没意思,到这份上就没意思了,胃口太大,弄不好吃进去的全部吐出来。”

    导演气吼吼地下台来,对郑苹说:“马路上随便拉一个过来,都比她强。”郑苹笑笑,没接口。吃这碗饭的女孩,心思一半在台上,一半在台下,刁瑞属于没掌握好比例的那种,有些失调。平时见了郑苹一口一个阿姐,叫得很是亲热。郑苹劝她有空可以去读个戏剧表演课程,补一补台词功底,还有走位什么的,她也只是敷衍。郑苹办话剧社,本意是想替父亲出个气,圆个梦,进来了才晓得,原来之前听说的那些,十之八九都是真的。做人的套路,台上台下都差不多,台下是浩瀚的人生,台上是浓缩的世情,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分分钟都在发生。剧本讲究的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现实每每也是如此。

    排练中场休息。郑苹坐着看手机,一条短信跳出来:六小时内本市将有雷电灾害性天气,请市民留意。再随意翻看,照片和视频果然是都还原了。当初手机交给老耿时,郑苹千叮咛万嘱咐:“别的无所谓,那些照片和视频,一定要给我留住。”老耿说:“放心,你和你爸的回忆丢不了。”她眼圈顿时就有些红,不自觉地低下头:“我这人有些傻……”老耿看着她,叹气:“这不叫傻,最多是痴。”

    照片一张张飞快地翻过去,忽觉得不对,再翻回来,郑苹脸色不由得一变,下意识朝旁边看去,把手机合上。原地怔了几秒,思路有些跟不上。猛地站起来,撞到旁边椅背上,踉踉跄跄朝前冲了几步,差点摔倒。快步上了楼,走进办公室,把门锁上,脑子兀自是嗡嗡的,做梦似的,手机握在手里,都不敢碰了。过了片刻,才又重新拿起来,翻看。

    手机里的视频与照片,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了,几乎都能背下时间地点,只是突然间多了一张,时间久了画质不甚清晰,但依然能看清是一男一女在床上,正是郑母与骆以达。郑苹怔怔看着,大脑起初是一片空白,像被人撞击了一下,渐渐地,思路一点点理顺了。看照片的存档时间,正是车祸前几日。手机是父亲的,照片自然是他拍的,将照片发去团领导那里去的人,也只能是他。领导有他们的考量,收到照片后未必马上动作,或许拖了几日,事情因此在父亲死后才爆发,这些都是有可能的。父亲将照片发出后,应该是立刻便删除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店员在修复手机的时候,竟然将已经删除掉的文件也统统还原了。当年陈冠希也是这个原因,才引出一场艳照门。郑苹觉得额头有些凉,一摸,竟然全是汗,手脚有些发麻,紧接着,全身不自禁地颤抖起来。眼前闪过鲁贵那张因为堆笑而有些扭曲的脸,躬着身,嘴里叫老爷,因为脸上作得厉害,人又矮着,便看不清眼里的神情。郑苹拿过一瓶水,咕嘟咕嘟灌下半瓶,喘着气,重重地甩了一下头,像要把什么东西狠命甩出去。细想一下,中午那小弟的神情是有些异样,想笑又不敢笑似的。不该是这样,她心里一遍遍地说,不该是这样。

    回到排练室,周游见到她,吃了一惊:“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她摇头:“没事。”坐着继续看排练,然而只见到台上人影在动,什么也没看进去。一会,一人在旁边座位坐下,她侧目看去,是老耿。“累了吧?”他说她,“看你眼睛都直了。”郑苹勉强笑笑,瞥见老耿神情与往常无异,猜想他或许不知道这事。又有些吃不准,按常理,那小弟是他远房亲戚,手机该他拿回来才对,而让她亲自去一趟,似是有故意撇清的嫌疑。

    郑苹指着手机:“修好了,谢谢耿叔。”他道:“小事情。”她道:“都没收钱,挺不好意思。”他道:“你平常那么关照我,这点小事再收钱,我也别做人了。”郑苹道:“话不能这么说,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边说边留意他的反应,并不觉得有什么,想或许是自己多心了。老耿又劝她:“换个手机吧,一个时髦大姑娘,拿着这个怪别扭的。”郑苹不语。老耿又道:“等到了我这岁数你就明白了,世上没什么是放不下的,你这么放不下,苦的是你自己。想开点,你才几岁啊!”

    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站在镜子前半天,莫名地,有些害怕,不敢出去,不敢开口,不敢面对别人,像半夜做个噩梦,一脚踩空,醒来有些无所适从。郑苹走出来,到阳台抽烟。见到一辆黑色小轿车缓缓驶近,停下,司机匆匆出来开门——周父从车里走下来。郑苹便怔了怔,想他怎么也来了。抽完烟,回到排练室,周父已坐在那里。郑苹上前叫了声周伯伯。周父笑吟吟地,在她肩上一拍:“苹苹辛苦了!”导演指着旁边两箱饮料:“周总给我们补给来了。”周父道:“今天晚上结束后,夜宵我请。”众人都鼓掌。郑母坐在边上不动,静静地看剧本。骆以达也不动,依然与她隔了两个座位。周父主动与他打招呼,叫声骆老师。骆以达要站起来,他做了个往下按的手势:“您坐您坐。天气热,大家辛苦了。”骆以达道:“房间里有空调,倒还好。”周父道:“总归辛苦的。骆老师最近怎么样?”骆以达道:“蛮好。”周父点头:“瘦了,不过精神看着倒比上回好些。”骆以达嘿的一声:“好什么?都五十好几了,老了。”周父道:“骆老师就算到八十岁,气度风采还是在的。您呀,是人不老,心也不老。”说着笑起来。骆以达停顿一下,也笑了笑。

    周游哧的一声。郑苹在旁边听见了,问他:“怎么?”他耸耸肩:“没怎么,鼻子有点痒。”郑苹道:“有话就说。”他停了停:“要是你嫁给了我,再跟那个姓张的搞七捻三,我可做不到我爸这样。”郑苹摇了摇头,没作声。周游又道:“我要是女人,也喜欢骆以达。”郑苹问:“为什么?”周游回答:“不知道,就是有这种感觉。男人看男人,其实更准,讨女人喜欢的男人,男人一闻就闻出来了。”

    周父重又回到郑母身边,坐下:“真人比海报更漂亮。”他递给郑母一张塑封的海报,是这一场《雷雨》的特别版。郑母接过,看了一眼:“PS得都不像我了。”周父笑道:“你也知道PS?”郑母嘿的一声:“我是外星人,连PS都不知道?”周父便笑着转向郑苹:“你瞧你妈,越来越懂经了。”又说预备把晚上这场的收入全部用于慈善:“你看怎么样?”他问郑母。郑母道:“你都定了,还来问我?”周父去揽她肩膀:“要夫人拍板了才行……”

    这边说说笑笑,那边骆以达一人独坐着,手里拿着剧本,也是看看停停。郑苹见周围无人留意,便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他手里。骆以达接过一看,竟是一根针管,顿时张口结舌起来:“这……”郑苹道:“落在走廊里,我捡起来的。小心点,给人看见总归麻烦。”骆以达涨红了脸,把针管收好,嗫嚅着:“苹苹……”郑苹道:“下月排新戏,《茶馆》。”骆以达停了停:“黄胖子还是刘麻子?”郑苹一句“庞太监”在嘴里打了个转,瞥见他鬓角与胡须泛着雪白,心头涌上一丝酸楚,犹豫着:“再看吧。”

    黄昏5点,雨还没落下来。天色已是难看得很,像顶着口锅盖。风一阵接着一阵,越来越凌厉,将窗帘吹起九十度角,仙人掌的刺针都在沙沙抖动。老天爷憋着劲,似是要把这铺垫做到最足,才肯爽爽气气地落一场雨。

    周父站在窗边,眉头微皱,似是不太满意这天气。旁边一人问他:“周总不喜欢下雨天?”他笑笑:“那倒不是,只不过今天是大日子,下雨总归烦心些。”那人凑趣:“周总见惯大场面了,还怕这点小雨?”周父便嘿的一声:“你不晓得,人跟什么东西较劲都可以,唯独不能跟天较劲。人在老天爷面前,就跟个小蚂蚁没两样。说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那要么是假的,要么就是傻子。”

    排练结束后,郑母说想去附近走一走。周父道:“7点半开场,时间有些紧,况且天气也不好。”郑母道:“只走一会,用不了多久。”周父拗不过,只得随她:“我待会还有事,苹苹陪你吧。”郑母想说我不用人陪,郑苹已接了口:“好。”不禁有些意外,朝她看去。郑苹到抽屉里拿了把伞:“顺着襄阳路走到复兴路,从那头再绕回来。”

    母女俩缓缓走着。这一段因为毗邻陕西路、淮海路,也算得半条主干道,虽规定了单行道,但马路窄,还是显得逼仄。郑母的高跟鞋,室内走得漂亮,室外走就有些辛苦,一路叮叮地过去,一脚高一脚低,自己受罪,旁人看着也难受。郑苹道:“一会要是下雨,你这双鞋就废了。”郑母道:“习惯了,在外面不穿高跟鞋就跟没穿衣服似的。”郑苹嘿的一声:“累不累?”郑母道:“做人哪有不累的?”郑苹道:“那你索性踩高跷吧。”郑母摇头:“又来了,你累不累?”郑苹道:“不是说了,做人哪有不累的?”

    郑母停下来。郑苹瞥了一眼她的脚踝处,都磨红了。从包里拿出创可贴,蹲下身子,替她贴上。站起来,与母亲目光相对。郑母停顿一下:“随身还带这个?”郑苹道:“以防万一。”郑母道:“你倒是周全。”郑苹道:“天底下的事情,今天保不准明天,全靠自己当心。”

    母女俩又向前走去。

    “和那男人怎样了?”郑母问。

    郑苹停了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母亲:“男人对你是不是真心,怎么看得出来?”

    郑母思忖一下:“有时候得凭感觉,讲不清的。”

    “他呢?”郑苹问,“是不是真心?”

    “谁?”

    “明知故问。”

    郑母沉吟着:“应该是吧。”

    “那我爸呢?”郑苹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郑母怔了怔,还不及回答,郑苹又问:“我爸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爸,对我不错。”

    “你和骆以达的事,我爸知道吗?”郑苹径直问下去。

    郑母又是一怔:“还是到此为止吧,晚上有演出,大家都别坏了心情。”

    “我没想跟你吵架,”郑苹踢着脚下一块小石头,“就是有点好奇。”

    “你爸那个人,就算知道了也只会憋在肚子里,不会声张。”郑母停顿一下,“他是个老实人,其实挺有才气,就是运气不好。”

    郑苹不语。过了片刻,又问:“听说你要离婚?”郑母诧异道:“周游说的?”郑苹学她之前的口气:“没人说,我就不知道了吗?”

    一辆助动车从后面驶来,郑苹将母亲朝里推些。郑母觉出这动作有些反常的亲昵,心头一暖:“你说,我下半辈子要是跟他过,怎样?”

    “你哪里还有下半辈子?最多三分之一了。”

    “所以啊,”郑母并不以为忤,“三分之二都浪费了,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

    “我无所谓,你开心就好。”

    “都这把年纪了,也不是为了开心,安心还差不多。”郑母道,“他都落魄成那样了,再撇下他,实在说不过去。”

    郑苹不吭声。瞥见母亲的侧脸,颊骨与下巴连成一个圆润的线条,睫毛颤着,五官也是柔和至极。母女俩许久没离得这么近聊天了。风愈来愈大,将她前面一绺刘海吹得不断扬起,她拿手去捋,刚捋上去,又落下来,捋了几次,便索性不管了。

    “有事?”郑母朝女儿看。

    郑苹一怔,把表情做得更自然些:“没事。”

    “今天有点奇怪。”

    郑苹嘿的一声,掩饰说:“在你眼里,我一直是奇怪的。”

    回到话剧社,司机已等在路边。郑母上了车。郑苹到办公室去拿包,经过排练室时,见门虚掩着,里面似是有人。走进去,见骆以达一人坐着,动也不动,老僧入定般,连她推门进来也未察觉。

    “骆叔叔。”郑苹叫了声。

    他一震,猛然醒觉:“哦。”

    “怎么还不走,一个人坐在这里?”

    “啊,这个,”他似是还未回过神来,霍地站起来,“我马上就走,马上。”

    郑苹见他脸色发白,整个人竟似在发抖,不禁吃惊:“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他朝外走去,脚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郑苹扶住他,说声“小心”,摸到他手心一片冰冷。他勉强笑笑,出去了。

    老耿也没走,在阳台抽烟。郑苹问他:“刚才我和我妈出去那会,没发生什么事吧?怎么骆以达脸色难看成那样?”老耿表情有些微妙:“没什么,就是周总拉他聊了一会。”郑苹没再多问,心想周游爸爸这就有些失分寸了,晚上还要演出呢,兴师问罪也不该挑这时候。拿出手机要给母亲打电话,让她安抚一下,想想又放下了。这当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耿还在说刚才排练的事:“老骆演周朴园,到底是不一样。”郑苹嗯了一声。老耿又加了句:“你妈也是,功架在那儿,原先那个完全没法比。”郑苹有些心不在焉,只是笑笑。

    正要出发去剧场,忽然接到导演的电话,火急火燎的声音:“刁瑞的事,你知道吗?”

    郑苹一愣:“怎么了?”

    “这小女人,莫名其妙给我发了条短信,说她晚上不演了,让我另外找人。”

    郑苹诧异极了:“怎么回事?”

    “谁知道?下午还好好的,突然说不演就不演了,她要早说倒还好,我老早就想把她换下了。可现在这个时候,让我上哪儿找人去?”导演气急败坏地,有些口不择言,“今天是怎么了,一会是换角,一会又给我玩人间蒸发,老的小的,存心想把我弄疯是不是?”

    郑苹说声“我来想办法”,挂了电话,立刻便给周游打过去。

    “你们家貂蝉怎么回事?”她问。

    电话那头停顿一下,有些诡异的口气:“那得先问你们家张一伟怎么回事。”

    郑苹愣了愣,一时没明白。

    “你的男朋友,把我的人藏了起来,什么意思?”

    “再说明白点。”郑苹有些不耐烦。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来剧场再说。”不待郑苹回答,那头已先挂了。

    去剧场的路上,郑苹不停给张一伟打电话,都是忙音。把油门踩到底,小厢车当跑车开,呼啸着来到大剧场。一众演员都在。导演不停地打电话,联系四凤的候补。勉强找到一个,但也没敲定,说还要再看看。导演气吼吼地对周游道:“你把酬劳给我往死里开,现在只能拿钱压人了,压死一个算一个。”周游答应了。

    郑苹把周游拉到一边:“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姓张的想整死我。”

    郑苹愈发吃惊了:“什么意思?”

    周游停顿一下:“上个月,我叫刁瑞陪个土地局的处长过夜,替我搞定一个项目。姓张的肯定是知道这事了,所以先把刁瑞藏起来。刁瑞要是上庭做证,这官司我非输不可。”

    郑苹倒吸一口冷气,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你怎么知道是张一伟把她藏起来了?他要是真想整你,直接上法庭不就行了,干吗还告诉你?”郑苹想不通。

    周游不说话,把手机递过来,给她看上面的短信:“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们法庭见。做不成夫妻,那就做仇人吧。你好好考虑。”

    郑苹一怔,随即明白是刁瑞拿这事要挟周游。摇了摇头,把手机还给周游:“你活该。她不是你的人吗?还让她去陪什么处长?真不要脸。”

    “这女人,别把我逼急了。”周游咬着牙。

    “乌七八糟……”郑苹皱眉。

    “别说得你像天上下来似的。这世界就这样,你不知道?”

    郑苹晓得他心烦,不跟他计较。这时,周父和郑母也到了。周父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但神情依然无异,笑吟吟地安抚众人:“这就叫好事多磨。”只是叮嘱了郑苹一句:“待会酒会的开场,苹苹你替我盯好。”郑苹答应一声。酒会开场有个仪式,是她负责的。找了个专业的晚会策划,按周父的要求,要弄得风风光光。

    周父近年来开始涉足慈善界,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就在今晚揭牌。张一伟说他是“老鸨子改行当妇联主席”,这话有些刻薄。郑苹觉得张一伟太钻牛角尖了。郑苹也爱钻牛角尖,比如父亲那件事。但郑苹的牛角尖,是就事论事的钻。张一伟不同,他喜欢把问题上升到另一个层次,再呈放射状向外延伸。在郑苹看来,其实是有些不讲道理。当年那笔事故赔偿金,张家到底是没有收下,因此这些年,他和他母亲过得很苦。他很少与郑苹聊起这事。唯独有一次,他与郑苹在墓地偶遇。两家父亲都葬在嘉定松鹤公墓。两人本来话不多,但在这种场合碰到了,出于礼貌,便各自到对方的父亲墓前鞠了个躬。郑苹看碑上的照片,张父长相很温和,眉眼淡淡的,像老太太。算下来,走的那年是四十三岁,比郑父还小了一岁。

    那天,张一伟告诉郑苹,其实是他妈不肯收那笔钱。他妈是个很硬气的人,也吃得起苦。他父亲去世前在一家私营工厂干活,后来厂长卷了钱跑了,拿不到工资,家里开销就靠他妈给人家做钟点工。他父亲的意思是,上海待不下去了,看样子还得回苏北老家。他妈不肯,说老家原先的棉纺厂也倒闭了,回去也是饿死。她说实在不行就做点小生意,卖大饼油条,或是沙县小吃什么的。“他们是希望再撑个几年,等我考上大学,好歹能有个盼头。可没想到……”张一伟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又说到那笔赔偿金,“想拿钱买我爸的命,没门。”郑苹觉得这话好像不对,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反驳。他讲话毫不顾忌:“我挺佩服你妈,居然会嫁给撞死自己老公的人。你也是,一点也不觉得别扭吗?换了我,一把火烧个干净,然后直接上少林寺了。”郑苹听了挺不舒服,但不想在他面前失态,便把话说得四平八稳:“你爸和我爸的死,不能全怪周游爸爸。”他有些嘲弄地看她一眼:“他要是个穷光蛋,你也会这么说吗?”这话更加过分,不给人留余地了。郑苹那时才二十岁不到,换了别人早就发作了,但张一伟是例外,女孩碰到心仪的男生,总是会装腔作势一番。郑苹记得自己那天修养很好,始终保持着三十六度七的健康体温,打定主意,就算他当面骂娘也绝不还口。她对他说:“天底下的事情,其实讲不清的,没必要每件事都去争个是非对错,你劝劝你妈,把那笔钱收下来多好。”她终是纠结于他没有收下那笔钱。她有个老邻居与他上同一所高中,隔三岔五便把他的事情告诉她。他每天都带饭,基本上是白饭加咸菜;永远穿一双鞋;学校里凡是要花钱的活动全部不参加;除了上学,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打零工;他甚至在校园里捡同学喝完的饮料瓶子,装进书包。郑苹本来也恨周父,后来再大些,将心比心,便觉得周父也不容易,毕竟责任不在他,换个面黑心冷的,一句“谁让你爸自己闯红灯”便能把你弹回去,更何况人家还挨了一刀。收下那笔钱,接受人家的歉意,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是两全其美的事。可张一伟不同意。他咬牙切齿地对她道:“大家都是人,凭什么别人撞死人就要坐牢,而那老家伙撞死人,一点事也没有?他凭什么这么嚣张?有钱就可以逍遥法外,就可以为所欲为么?他头上长角么?有免死金牌么?”张一伟的语气充满了不平与愤怒,郑苹无言以对。她猜他这么偏激,应该与他之前的家境有关。她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她和他的思路是两条平行线,交不了集。

    没心没肺起来,她也曾把他的话学给周游听。周游道:“在穷人眼里,总觉得天底下的有钱人,统统都是为富不仁。其实这也是一种心理变态。姓张的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变态。”唯独提到张一伟,周游才会把话说得这么促狭。他曾经问郑苹到底喜欢张一伟哪里。郑苹答不出来,说:“喜欢就是喜欢,没道理的。”那时他才二十出头,为此大受刺激,几天后大学里期末考试,居然一个人跑去西藏,回来时整个人晒得乌漆墨黑,包里塞满了皱巴巴的画纸。门门功课都缺考,成绩单上清一色的零分。周父没收了他所有的信用卡,罚他在家反思。换了别的女孩,也许会安慰他一番,可郑苹没有,她觉得还是不理他比较好。她甚至在他心情平复了以后,很认真地替他分析:“为什么张一伟会说你们为富不仁?换了他,心情再糟糕,也不敢不考试,因为大学文凭对他很重要,他的前途,他和他妈妈的将来,都要靠这张文凭。可你无所谓,哪怕你只有小学文凭,你爸照样可以安排你到他公司去上班,你是太子爷、接班人。所以说,不是你有个性,是你有资本。在我看来,你这种举动一点也不帅,反而说明你小儿科。”周游吃瘪。男人碰到促狭的女人,其实挺头痛,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投降。有时候郑苹也觉得挺对不起周游。别的不提,单是话剧社那幢小洋房,便是周游买了给她的。她死活不要,周游劝到最后,也烦了,丢下一句:“是借给你用,又不是把产权给你,你每月付房租就是了。”她才答应了。心里清楚,她占着他的好处,却又不承他的情,忒不厚道了。连郑母都提醒过她几次:“你要怎么收场?”郑母自己情路坎坷,于男女间的进退算度,便看得极为透彻。彼此花在对方身上的用心,像天平上的砝码,多一分,少一分,立刻便显现出来。她说郑苹,女人最忌讳话说得不清不楚,要么是虚荣,要么就是糊涂。郑苹想想也是,跑去对周游交了底:“你再怎么花心思也没用,这辈子不可能的。”谁知周游只是哦的一声,听过便算,接下去一切照旧。郑苹觉得,不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而是那位脸皮太厚。但不管怎样,郑苹对周游还是心存感激的,倘若没有他,这些年她会过得更糟。比起张一伟,周游其实更像个孩子。她记得他大学毕业后,第一次陪父亲去谈生意,直至半夜才回来,敲开她的门,呆呆一坐就是半晌。他说他不喜欢那种环境,不喜欢酒席上大家说话的模样,别扭极了:“看样子以后要一直这样了,怎么办?”他一脸苦恼,茫然地看着郑苹。郑苹其实也没有答案,连安慰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照例又是喝酒。周游说他高考填志愿时与父亲几乎大打出手。他想报考美院,可周父硬要他读企业管理。周父说:“等你坐到我这位置,便是一天画十幅也无妨。画画这玩意,是锦上添花,跟打高尔夫玩赛车差不多,靠它吃饭就没必要了。”他拗不过父亲。原则问题上,周父从不会退让半分。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在那晚断断续续地感慨着人生,说着“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天涯何处觅知音”。酒精让思路时而停滞,时而跳跃,继而是混乱无比。他问她:“我本来能当画家,你信不信?”她很郑重地点头:“信。”后来的日子里,无论周游在生意场上磨砺得如何滴水不漏,收放自如,郑苹始终觉得,那天晚上那个愁眉苦脸的傻小子,其实才是真正的他。

    周游的电话响了,他到一旁接听。片刻后,走到焦头烂额的导演身边,拍了拍他肩膀:“朋友,别烦恼了,刁瑞一会就到,照旧演她的四凤。”

    晚上7点,大剧院后台,一众演员都已化装完毕,各自坐着待命。郑母有独立的休息室,闭目养神,助理替她按摩后颈。阴雨天,颈椎就酸痛,老毛病了。门半开着,正对着骆以达,瞥见他拿着一本书在看。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临上场前要看书。二十年前他最喜欢看苏联小说,《安娜·卡列尼娜》《罪与罚》《复活》……厚厚一本拿在手里,说是最能稳定情绪。她不一样,嫌看书太累,费脑子,倒把好不容易记住的台词给忘了。他出自书香门第,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再往上,他爷爷是国民党的高官,1949年去了台湾。他家教很严,要不是赶上那段乱哄哄的六七十年代,他父母无论如何不会让他去当演员,尤其是他母亲,很高傲的模样,看谁都觉得是下九流。郑母有时候也想,亏得没嫁给骆以达,否则婆媳关系处不好,也难受。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她和他,命中注定便是要这么折腾。几周前,她把意思跟他说了。他瞪大眼睛,半晌,又是那句:“你不怕?”她也还是那句:“只要你不怕,我就不怕。”她面上无异,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的,怕这人又往后缩。他都到了这个境地,退无可退,该她患得患失才对。倘若他口里再说出个不字来,她打定主意,这辈子是不会再与他见面了。幸亏没有。他抖抖豁豁地,把她揽入怀里。她听到他隐隐的哽咽声,那一瞬,心头一酸,眼泪也跟着落下来。

    骆以达合上书,起身去卫生间,一张卡片似的东西从书里掉出来。他没察觉。一会回来,见郑母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张登机牌,心里咯噔一下,与她目光相接。两人不说话,也不动,就那样站着,僵持着。旁人见他们的模样,都诧异不已,也不敢出声。只隔了几秒钟,便似几个世纪那样漫长。骆以达嘴巴动了动,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喉口似被什么堵住了。

    “要去澳洲?”还是郑母先开的口。

    “嗯。”他有些涩然的声音,像含着口痰。

    “旅游?”她看他,完全询问的口气。

    他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似是斟酌了许久:“不是。”

    话说出口那瞬,他看到她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随即消了,像萤火虫逝去的时刻,从绚烂到枯竭,只是一秒钟的工夫。他甚至听到她身体里嘣的一声轻响,什么东西断了。他内疚得都不敢看她了。周游爸爸很道地,买的是头等舱的机票,话说得也贴心贴肺:“澳州是好地方,养老最合适。那边都安排好了,完全不用你操一点心,这两天收拾一下,下礼拜二就走……”他一百个不情愿,可完全没有招架的余地。藏毒罪不大不小,判起来可长可短,周父一手拿着澳洲的移民资料,一手握着他的小辫子。全中国那么多吸毒的人,本来家里放一点海洛因也是寻常事,可真要是有人拿这个做文章,上上下下再通点路子,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周父的口气一点也不像威胁:“是去澳洲享福,还是要在牢里待个三五年,骆老师您自己决定。”骆以达收下登机牌的时候,手抖得厉害,几乎都握不住了。眼前发黑,身子晃了几下,扶住椅背才勉强撑着不倒下去,又狠狠地想:你有什么资格昏倒?你就是死,也是不够格的,你就卑微地活在这世上吧。他想到卑微这两个字,竟窘得有些想笑了。

    郑母站了会,说声“蛮好”,便要回到原座。骆以达依然是不动。周父从旁边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扶住她的肩膀:“骆老师这么快就公开了?不是说等话剧结束才宣布吗?也对,好事情,晚说不如早说。上海AQI指数那么吓人,换了我也想移民。恭喜啊骆老师。”

    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向骆以达表示祝贺。郑苹有些担心地看向母亲。后者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便走去卫生间。郑苹跟上她,也不说话,只是与她并肩。郑母说:“你去吧。”郑苹嗯了一声,却不走开。郑母又说一遍:“去吧,让我静静。”郑苹这才停住。瞥见众人的神情,嘴上说着“恭喜”,却都有些异样,后台的气氛陡然变得有些诡异。骆以达坐着,不说话也不动弹。周游走到郑苹身边,幽幽地来了句:“人生如戏啊。”

    郑苹不语,想起下午问母亲“男人对你是不是真心,怎么看得出来”,母亲那时的口气,其实也不是很有把握的。说到底每个人只能对自己负责,再亲再熟的人,一颗心终究是隔了肚皮,完全估不准的。郑苹心里叹了口气,又想起父亲拍的那些照片,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母亲至今仍认定那照片是她拍的。世上出乎意料的事情太多了。郑苹记忆里的父亲,话很少,好好先生的模样,母亲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从不违拗,跟骆以达也是亲兄弟一样的交情。她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父亲躲在暗处拍照时,会是怎样一副情形。按下快门那刻,瞳孔收缩,拳头握紧,扭曲的快感。台上输给他的,台下双倍来讨,连同她给他的屈辱,一起来算。郑苹猜想,父亲对母亲,应该也是真心的。周游说过,讨女人喜欢的男人,男人一闻就闻得出来。女人也是如此,讨男人喜欢的女人,女人也能闻出来。加上周父,母亲占了三个男人的心,却一点也不快乐。这些年来,郑苹头一次觉得母亲可怜。

    “怎么搞定刁瑞的?”郑苹问周游。

    周游不说话,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

    郑苹猜到了答案:“她真缠着你结婚,怎么办?”

    “那就结吧。”周游恶狠狠的口气,“你等着我,我早晚弄死她,再来寻你。”

    郑苹朝他看,不合时宜地笑了笑,如果不笑气氛就更不对了。明明是6月里的天,毛孔竟生生滋着冷气。停了停,她傻乎乎地说句:“结吧,早晚总要结的,讨个貂蝉也不错。”

    正说着话,一人从外面进来。正是张一伟。穿得很正式,西装领带,发式也很清楚。他绕过众人,径直走到郑苹面前。郑苹怔了怔,还未说话,他已先开口:“我妈坐下了。我进来看看你。”

    郑苹停顿一下:“哦。”

    “还是头一次来后台,挺有意思的。”他瞥过一旁的刁瑞,神情不变,又朝周游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周公子,这阵子还行吧?”

    “托你的福,蛮好。”

    “气色不错。”张一伟加上一句。

    “天天吃野山参,大拇指那么粗的。”

    “天气热,当心上火。”

    “不吃饱人参,怎么有力气跟神经病斗智斗勇?”

    张一伟嘿的一声。周游揉了揉鼻子,作势抠鼻屎,往地上弹了弹。不远处的周父也朝这边投来视线。张一伟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地拉起郑苹的手,捏了捏:“你忙,我先下去了。”郑苹点点头。瞥见刁瑞自始至终低着头,不敢看他。又想,张一伟统共也只来过话剧社两三次,竟能策反这女孩,不晓得是怎么做到的。可惜这女孩太想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他这么做,费心费力,却也只是给她一次要挟的机会罢了。

    对讲机里通知“各就各位”。郑母站起来便朝外走,周父拉她手臂,有些惊惶地:“你做啥?”

    她轻轻甩脱:“做啥?去外面透透气,抽根烟。”瞥见他不太相信的神情,又冷哼一声:“放心,我是演员,不会开这种玩笑。”说着又要走。周父不松手。她有些嘲弄地看他一眼:“早知如此,又何必挑今天呢?我知道你是想让他演完才说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包袱提早抖开了。”她难得对他说这么多话,语速又是极快的。周父依然是不松手,脸上神情做得若无其事。碍着旁人在,她说话也是极小声。

    “先坐下。”周父压着音量,语气却是有些严厉了。

    她朝他看,忽地,重重地甩开了他。他没提防,往后踉踉跄跄退了两步。她径直朝外走去,高跟鞋在地上踏得清清脆脆,旗袍勾勒出的腰肢,随身形微微摆动。经过骆以达身边时,她停下来,虽只是一秒钟不到的时间,也很明显了,似是等他交代什么,说些话,或是做些什么。可惜没有。他背对着她,动也不动,木头人似的。她一颗心直沉下去,再不停留,快步往前走去。舞台督导早下了指令,所有演员在后台待命,但见她这样,也不敢拦。郑苹上前跟着母亲,见她开了侧门出去,果然点了支烟。

    “要吗?”郑母拿着烟,问她。

    郑苹接过。母女俩还是第一次一起抽烟。郑苹知道母亲会抽烟,但从未见过。郑母抽烟姿势很漂亮,纤长的手指夹着,但一看便是花架子,烟多数吐了出来,并不真吸进去。两人不说话,各自朝着一边抽烟。很快抽完了,郑母把烟头在墙上掐灭。

    “进去吧。”她道。

    话剧演得很顺利,台下几乎是座无虚席。不少是二十年前繁漪的粉丝,专程冲着她来的。隔了这么久,周朴园和繁漪都还是当年的面孔。舞台会转,像地球一样,到了一定时候又会转回来,人都还站在原地呢。演员有新旧之分,观众也是如此。新观众看的是热闹,老观众看的是情怀。逝去的年华是本书,翻一页过去,便在心上留道印迹,一页一页,密密麻麻。还未开演,心里已是满的,及至看见人,岁月的感觉袭上心头,立刻便溢出来,哭与笑,喜与悲,台上台下都是相连的。

    很快,演至结尾高潮处。繁漪痛苦地:“萍,你说,你说出来;我不怕,我早已忘了我自己。(向周冲)你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早死了,早叫你父亲压死了,闷死了。现在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是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她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真活着的女人!”

    周冲心痛地:“哦,妈。”

    周萍对着周冲:“她病了。(向繁漪)你跟我上楼去吧!你大概是该歇一歇。”

    “胡说!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神经上没有一点病。你们不要以为我说胡话。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死地方,监狱似的周公馆,陪着一个阎王十八年了,我的心并没有死;你的父亲只叫我生了冲儿,然而我的心,我这个人还是我的……”

    繁漪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走到台前。饰演周冲的是个年轻演员,经验不足,见她对白说到一半,与排练时不符,便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繁漪对着台下,哀伤地望向远处,一动不动。灯光打在她的脸上,五官像瓷器般纹理细腻,透着光,很美。剧场里静寂一片,连繁漪轻轻的一声叹息,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说下去:“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个的人,可是他现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

    这句对白,她本该是对着周萍说的,此刻却是对着台下,第一排的观众都看到她眼里噙的泪了。她停顿一下,又说了一遍:“他又不要我了!”话冲出口那瞬,喉口立时便哑了,什么东西涌到鼻尖,涩得发苦。每个字都似是带着翅膀,在剧场内盘旋,还有回音。台上站着好几个演员,观众却只盯着她一人看,她是舞台的中心。有熟悉《雷雨》的,已觉出些不对,但又怀疑是新版的噱头,故意这么演的。

    繁漪说完那句,停下来,静静地看着前方。“他又不要我了!”她满脑子都是这句,接下去的台词,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她完全不担心,反而一身轻松,想,索性就这么一直站着吧。脑子里是空白的。她又往前跨一步,再一步,脚像踏在云朵里,整个人似是飞了起来。跳下舞台那瞬,她眼前闪过他的脸——是初见面时的那张青青涩涩的脸,孩子似的纯真眼神,看她时有些露怯,看一眼,停一停,再看一眼,反倒不及她大方。他替她把行李拿到宿舍。她听到别人叫他的名字,骆以达,骆以达,她心里念了两遍,顿时便记住了。他笑的时候,居然还有酒窝,左边那个深,右边的要浅一些,不对称,但依然好看。她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这当口还想着他。这场戏没有他,他该是坐在后台,揣着那张去澳洲的登机牌。她晓得他有苦衷,这些年,他每回都有苦衷。否则他早娶了她。可又怎么样呢?他终究是没有。苦衷在她看来,跟借口差不多。天底下又有多少恋情是一帆风顺的?那些负心的,谁的嘴里又倒不出几汪苦水来?她竟忍不住想笑了,不知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

    她直直地往前倒去。舞台很高,摔下去必死无疑。她想,比喝农药好,演员死在剧场里,那是最妙的结局。忽然,一双手抓住了她。众人惊呼声中,周朴园变戏法似的出现了,牢牢抓住繁漪。她兀自没有反应过来,及至被他抱在怀里,闻到他身上那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不由得呆了。他抱得她那样紧,完全不管不顾地。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一阵眩晕,想,这是梦吧?肯定是,否则他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她?这么大的场合,这么亮的灯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是梦是什么?她听到他的心跳声,还有自己的,扑通扑通。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像个孩子那样哭了起来。

    晚上9点半,慈善酒会准时开始。就在大剧院楼上的望星空宴会厅,布置得金碧辉煌,正中是怡基金揭幕酒会几个大字。郑母换了套衣服出来。周父揽着她,笑吟吟地招呼客人。有客人问起郑母,身体怎么样。郑母还未回答,周父已抢在前头:“为了穿旗袍漂亮,连着十来天都不吃主食,女人就爱这么作践自己。”说着朝郑母看:“你呀,早劝过你了,演戏也是体力活,不吃饭,别昏倒在台上才好。被我说中了吧?”

    郑母不语,望向远处角落里的骆以达。他也在看她。

    “最后一次了,”入座后,郑母对丈夫道,“明天就去办手续。”

    “那他呢?”周父问。

    “他要是坐牢,我每天探监便是。”她淡淡地道。

    周父嘿的一声,拿起酒杯,微笑着朝旁边客人让了让,再转过来,眼里笑意全无:“随你。”

    郑苹是主持人,先说了段开场白,便请周父上台致辞。周父说得很简短:“我夫人名字里有个怡字,所以我设立了这个怡基金,主要是想帮助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让他们能够健康地成长,能够上学。这件事具体实施起来会有难度,但我一定竭尽全力,持续做下去。”

    掌声过后,台上的LED屏幕便开始播放关于怡基金的宣传片。PPT是郑苹请专业人员做的,一共二十分钟。郑苹走下台,坐到母亲身边,见她脸色兀自有些发白,神情倒是透着悦色。刚才那瞬,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也亏得骆以达反应快,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郑苹又想,在那么多人面前那样,这比盖一百个章都管用,是板上钉钉的意思。酒会还没开始呢,那边倒已先揭了幕。就不晓得接下去会怎样。

    忽地,屏幕上出现偌大的三个字:伪君子!

    众人一阵哗然。伪君子用了血红的特大号字体,占了屏幕的大半,甚是醒目。紧接着,又是一句:“踩在尸体上发财的无良商人。”后面有文字说明,几年前周父公司的一个楼盘在建筑过程中,发生倒塌事故,造成十来名工人死亡,结果只是草草了结,无人追究。还配有照片,先是一张工地事故现场的,惨不忍睹。接下去连着几张,是家属哭天抢地在周父公司门口讨要说法,被保安强行拉走。再接着,是已竣工的楼盘正面照,坐落在黄浦江畔,广告语是“坐拥极致,享尽奢华”,与前面形成鲜明对比。最后一张照片,是该楼盘获得年度沪上最佳楼盘的称号,周父上台领奖,意气风发。

    后台放映人员兀自不知,前台一干人也是呆了,忘了该如何应对。周游冲到后台,嚷着:“你他妈给我停下来!”急急地按下停止键。放映员才知道闯祸了。这么一来一回,也已是过了三四分钟。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饶是周父久经沙场,这会也是脸色铁青。郑苹匆匆拿出备用的U盘,交给放映员。音乐声中,屏幕上出现一群孩子,举起手,殷切地捧出一颗红心,映衬着怡基金几个大字,蔚为壮观。她再看换下的那个U盘,外观与她原先的一模一样,里面的PPT文件名也完全相同,很明显是被人调了包。早上起来还在电脑上检查过一遍,并无异样。郑苹不禁朝张一伟看去。他也在看她,目光在半空中相接,干涩得像是深秋地上的落叶——U盘自然是他换下的。日子也是他算好的,不早不迟,恰恰是酒会的前一晚。U盘就放在写字台上,趁她上厕所、洗漱,或是准备早餐的时候,机会多的是。她转过头,再不与他相对,心里忽然羞愧得要命,满脑子都是自作多情这个词。他又怎会真喜欢上她?要说喜欢,八年前就喜欢了,哪会等到现在?是她多心了。女追男隔层纱、日久生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些对他统统都不适用。他对她的心,与八年前退还纸鹤那刻绝无二致。

    宣传片结束后,大厅响起轻柔的华尔兹音乐。周父站起来,上身微躬,伸手向郑母邀舞。郑母迟疑了一下,还是与他相握。两人到舞池中央,缓缓起舞。郑母瞥过一旁的骆以达,见他脸上带着微笑,便也报以微笑。此时此刻,两人再无嫌隙,彼此心照。

    “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吗?”周父在她耳边道。

    郑母不语。周父径直说下去:“我猜你肯定想是在人艺舞台上。其实不是,比这个更早,是你大二那年,我刚好去上戏办事,看你们在排练《雷雨》,那时你演的是四凤。你一直以为我是看了你演的繁漪才喜欢上你的,我也从没跟你说过,其实比起繁漪,我更喜欢你演的四凤。男人嘛,说到底口味都差不多,周萍不也是喜欢四凤?周冲就更别说了。繁漪那样的脾性,放在舞台上出彩,生活里就有些过了。还是四凤好,简简单单。”他说着又加上一句:“女人还是简单些好,自己舒服,别人也舒服。你说呢?”

    郑母依然不说话。

    “你再考虑一下,”周父劝她,“那么多年都过来了,也不急于一时。”

    “不用考虑。”郑母回答。

    周父朝她看了一会,叹了口气,伸手在她肩上捋了捋:“你这人啊……”喉口一紧,后面的话居然没跟上,像被什么绊了一下。这对他来说已是绝无仅有的了,便是当年与第二任妻子谈判,他也不曾这样。那女人干部家庭出身,思路清楚,口才也好,摆出要让他净身出户的架势。他脸上是笑的,手段是硬的,到头来也没让她占着一丁点便宜。他心里清楚,没有那女人,他无论如何到不了今天的光景。那段婚姻在他眼里只是场交易,所以他能硬起心肠。但此刻情形完全不同。他对她,别说手段,便是狠话,都扔不出一句。

    “我,对你不好吗?”他想问她。瞥见她并不看他。顺着她目光滑去,那头是骆以达。心里嘿的一声,把那句话咽了回去,脸上兀自笑容不变。他是主人家,开第一支舞。接着,宾客们也开始纷纷起舞。

    张一伟来到郑苹座位边,伸出手:“跳支舞?”

    郑苹不动:“没精神。”

    “有话跟你说。”他道。

    “说吧,我听着。”她头也不抬。

    他停顿一下,在她身边坐下来:“我不预备说对不起……”郑苹哈的一声,竟有些好笑了,心想这男人连道歉也懒得敷衍了。“没关系,”她道,“说不说都一样,反正我也不会接受。”又想自己这话仍然像是赌气,该更无所谓些才对。索性不睬他,拿起香槟喝了一口,头转向另一边。停了几秒钟,终究是忍不住,又别回来,对他道:“你另找个位子坐吧。”

    “我晓得,你现在很生气。”他看着她,“不过我这么做,你该明白的。”

    “嗯,”她点头,“替天行道嘛。”

    他不理会她的嘲讽,停了停,又道:“其实我今天想做两件事,除了刚才那件,还有一件。”

    郑苹心念一动,瞥见他裤袋那里凸起一块,似是有什么东西。“求婚啊?”她笑笑,“口袋里装的是戒指?啧啧,你张一伟梁山好汉似的人物,原来也会做这种事。拿出来我看看,当众求婚,钻石总不至于太小吧?不过也难讲,你这人不能以常理论之,到时候掏颗玻璃球出来,也不是没可能的。我要是不答应,你准会说,你凭什么不答应?凭什么这么嚣张?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头上长角么?”她学着他之前的语气,笑吟吟地一路说了下去。

    他有些诧异地看她,认识她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促狭。她霍地停下,朝他看:“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欺负?”他一怔,还不及回答,她又道:“嗯,不能叫好欺负,应该叫自作自受,或者是傻到极点才对。”她说到这里,鼻子一酸,强抑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嘴上却是愈发凌厉起来:“你知道吗?去年年底你跑来找周游爸爸,那天我刚好也在,就在你们隔壁。”

    他一愣,脸色顿时变了。

    “其实我也不是存心偷听你们说话,可你这个人呀,就算是问别人要钱,也是一副闹革命的模样,好像别人前世欠了你的,不给不行。”她嘲弄地迎住他的目光,“我只是不明白,你不是恨他入骨吗?道不同不相为谋,怎么会跑来问他要钱?你的原则呢?你的铮铮傲骨呢?怎么,那阵子没喝牛奶,比较缺钙,是不是?”

    张一伟不说话。郑苹瞥见他嘴唇咬得很紧,隐隐有牙齿摩擦的声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完全被刺痛的神情。她晓得这几句话的杀伤力。她以为自己会藏着一辈子不说,女人对着心爱的男人,嘴巴原本就是去芜存菁的。她甚至都快忘了这些了。如果不是此刻,他让她难受得想死,她真的会憋一辈子的,睁只眼闭只眼,不去想个究竟。他是怎样的人,对别人怎样,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要他对她的一颗心,就足够了。可到底是落空了。她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感,却又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直沉下去,很爽,却又很憋屈,是自暴自弃的心情。

    “是因为我妈的病,否则我妈只有等死。不为别的。”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迸出。

    “他没答应,所以你就更加恨他了,对吗?”

    “他答不答应,我都恨他,这是两码事。”他沉声道。

    郑苹嘿的一声,完全不给他台阶下:“也就是说,就算他把钱给你了,你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照样骂人家为富不仁、坏事做绝。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我倒要问问你,你这么做,是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你凭什么这么了不起,这么嚣张?你是上帝么?你头上长角么?”

    他被她问得有些呆住了。“所以呢?”他道,“我应该像你一样,拿了人家的好处,就把自己原先姓什么都忘了,是吗?”

    “那也比你好,至少我不会说一套做一套,又当婊子又立牌坊。”这话出口,她自己都是一惊,有些恶毒了。

    他沉默了一下:“既然如此,你干吗那么恨你妈?我猜你将来也是走你妈的老路,嫁个小开。周游不错啊,现在先吊足他胃口,弄得他服服帖帖。女人都喜欢玩欲擒故纵,你郑小姐属于玩得出神入化的那种。站在男人的角度,我劝你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别把篷扯得太足,当心断掉。不过也难讲,你做事那么有分寸,应该也没问题。少了个老爸,现在又多了个老爸,还赚个未来的老公,蛮好。别看你面上棱角分明、咋咋呼呼的,其实骨子里很会为自己打算。我挺佩服你。”

    “什么意思?”郑苹看他。

    “没什么意思,”他耸耸肩:“夸你呀,只要实惠,不要牌坊。多灵光。”

    两人对视一眼,便立刻把目光移开。其实是不敢与对方互望,你一言我一语的,每句话都是刀刃朝着外面,轻轻一擦便能看见血光。说的时候很畅快,像把前一阵肚子里积的东西一股脑吐了出来,剥皮拆骨。及至吐出来,又觉得浑身空落落的,没有一丝力气。两人都不曾料到会从对方嘴里听到这些。那些话,完全不由自主地,蹦一句出来,又蹦一句出来。其实是把双刃剑,这边受伤,那边也在流血,两败俱伤的架势。

    “我从没说过自己有多么高尚。”半晌,郑苹说了句。

    “我也没有!”他忽地提高音量,倒把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去,见他眼睛布满了血丝,竟红得有些怖人,那一瞬,五官也与平时不同,声音也因为绷得太紧而沙哑了,整个人似是陡地老了六七岁。他下意识地抓着头发:“我也没有,我也没有……”他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辩解什么,眼神定定的,眼珠动也不动。郑苹被他这模样惊得呆了,拿手去抚他肩膀。他一让,她扑个空。停了停,又去抚,这次他不动,她触到他微颤的肩头,心里难受得很。她原本是打算在他面前做一世乖女孩的。他与她,都是一样的境遇。她看他,有时候其实像在照镜子,又像左手跟右手下棋,再怎样七拐八绕,都是差不多的路数。这手棋还未落定,下一手已晓得会怎样。这些年她想起他,脑子里最先冒出的,便是怜惜二字。这二字通常是用在女人身上,可不知怎的,他那样高大健硕的一个男人,竟会让她有这样的情感。此时此刻,更是如此。她不自禁地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他霍地站起来,拿过服务生端来的一杯酒,头一仰,一饮而尽,说声“我去洗手间”,转身便走。郑苹在座位上呆了半晌,一抬头,瞥见邻座周游似笑非笑的目光,猜他一直关注着这边,忙把头别开。周游已走了过来。

    “你是前世欠了他的,我是前世欠了你的。”他摇头。

    “刁瑞呢?”郑苹岔开话题,“刚才看见你和她在跳舞。”

    “给了她一张空白支票,让她随便填。”

    “结果呢?”

    “没要,还给我了,说爱的是我这个人,不是钱。”

    “那挺好。”

    “这话要是真的,母猪都会上树。”他嘿的一声。

    郑苹也笑笑:“看来真的要喝你喜酒了。”

    “还要谈。我没那么容易妥协。”

    “你爸怎么说?”

    “说了,这事让我自己摆平。如果摆不平,就自己兜着。”

    郑苹知道这话不假。周父待她母女宽厚,对周游却向来严苛。膝下只他一个儿子,偌大的家业将来都要交给他,老派的想法,自是要多管教些。想着安慰他两句,周游已说了下去:“要是我真的进去了,老头子发发功,也许只关个三五年就出来。到时候我还不到三十,生意不管了,家产也去他妈的统统不要了,照旧画我的画。你愿不愿意等我?”

    郑苹怔了怔,见他一脸认真,话说得又是这般孩子气,不禁心头一酸,嘴上道:“到时候你小貂蝉都出来了,哪里还有我的事?”

    刁瑞走过来,朝郑苹打招呼:“郑姐。”郑苹点点头,识相地走开了。听见周游在身后道:“寻个地方再聊聊。”刁瑞哈的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心里叹了口气,想这世上真正称心如意的人只怕也不多,在旁人眼里,周游算得上天之骄子了,却只有她晓得,遗憾的事情不止一桩。又听周游隐约说了句“上天台聊”,心想眼看着就是一场雷阵雨,上天台做什么。

    现场督导提示郑苹上台——抽奖环节到了。

    郑苹走上台,说了流程。每人的请柬后面有个号码,已统统输入电脑,依次抽奖。先是三等奖和二等奖,热闹了一番,最后大奖是一辆宝马X6,由周父亲自抽取。他上台来,大屏幕滚动号码,他按下鼠标,又滚动了几下,落定在一个号码上。

    “七十五号。”郑苹道,“请这位幸运儿上台来。”

    台下并无动静。郑苹又说了一遍:“请七十五号的先生或是女士到台上来,恭喜您获得了大奖。”依然无人响应。众人正纳闷间,忽见一人站起来,缓缓地走上台——正是张一伟。

    郑苹不与他对视,退到一边。周父亲自为他送上车钥匙与鲜花,握手那一瞬,靠近他,轻声说了句:“本来是X3,听说你来,临时改成X6了。”张一伟怔了怔,瞥见周父眼镜后那道光闪得狡黠,停顿一下:“这算是贿赂吗?”他问。

    “你说是,那就算是吧。”周父微笑着,示意他面向台下,接受众人的鼓掌。郑苹偷偷朝他看,见他低着头,似在思忖。X6最低配也要百把来万,周父这礼送得不小。不由得又有些担心,怕这人现在闹将开来,那便不好收拾。忙拿起话筒:“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向这位先生表示祝贺。”目光依然避开他,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怕他难堪,拿着那把特制的大钥匙,在她面前下不来台,别当众做傻事才好。

    张一伟到底还是拿过了她的话筒,对着台下众人:“这辆车,明天我会开到二手市场卖掉,就当是周总托我转交给那些家属的赔偿金。”

    此言一出,台下俱是哗然。与此同时,屋外传来响亮的一记雷声,使得厅里几乎一震。张一伟不再停留,径直下了台。郑苹不自禁地朝周父望去,见他笑容不变,也走下台来。郑苹又朝四处张望,没见到周游和刁瑞。没来由地有些担心,想,不会真去天台了吧?周游再怎么说说笑笑,那件事到底是有些惊心动魄的,况且又是夜里,又是天台,还下着雨,这气氛竟有些森然了。

    郑苹给周游打电话,那头接起来:“什么事?”郑苹问他在哪里。他回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呢。”郑苹关照:“吓唬吓唬就行了,别太过分。”那边扔下一句“我晓得”,挂了。

    酒会结束,客人陆续离席。周父与郑母站在大厅门口送客。张一伟独自坐在角落里,郑苹远远望着他,并不上前。他应该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不抬头。两人僵持了一会。张一伟站起来,四处张望,应该是找他母亲。郑苹缓缓走过去。

    “伯母呢?”她找个由头开口。

    “大概去厕所了。”他看表,“去了有一阵了。”

    “我替你找找。”郑苹说着,又朝他看一眼。他说声“谢谢”,她道“不用”。两人客气得过了头。她去了附近的卫生间,并没看见人。又见客人已走了六七成,大厅门口也只剩下郑母一人,上前问她:“周伯伯呢?”郑母回答:“张一伟妈妈找他有事,两人走开了。”郑苹便有些意外,想这两人竟然也有话说。这时手机响了,接起来,是导演,说他一个包落在后台上,让她替他先收着:“下周我去话剧社拿。”郑苹答应了,踱到后台,一个人也没有。拿了东西正要离开,忽听见隔壁有人说话:“你让我放过他,不如先劝他放过我。”正是周父的声音。

    郑苹愣了一下,悄悄走近,隔着一扇偏门,果然见到周父与张母站在里头。背着光,两人的脸都浸在阴影里,看不甚清。

    “算我求求你,行不行?”张母恳求的口气。

    周父嘿的一声,“你不用求我。反过来倒是我要求你,你儿子是要把我往绝路上赶啊。”

    “我求求你。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吧?当年你要和那女人结婚,我一句话不说,全由得你。八年前,你撞死我男人,我也没有求你,没要你一分钱……”

    “我要给的,是你自己不要!”周父打断她,沉声道,“你一个女人带个孩子,我晓得你艰难,房子给你,钞票也给你。是你自己憋着一口气,死活不要。我晓得你的心思,是存心不领我的情,把我变成个大恶人。既然如此,你生你的病,又何必让你儿子来求我?”

    “什么?”张母惊讶道,“几时的事情?”

    周父咦的一声:“原来你不晓得。你儿子只当我不答应,嘿,他也不想想,单凭郑苹那小丫头,能请到那么好的大夫治你的病?还有几千块钱一晚的VIP病房,上海滩那么多有钱人,多少人排着队等,怎么就单单轮到你?我也算仁至义尽了。这些年睁只眼闭只眼,倒被人欺得得寸进尺。刚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是他不仁在先,别怪我不义了。”

    “他是小孩子,你别跟他计较。我求求你。”张母依然是恳求。

    周父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张母似是哽咽了一下:“是我不好,不该让他知道我们之前的事情。这孩子脾气犟,想事情一条筋,心疼我这些年吃的苦,况且他同他爸爸关系又好……”

    周父又是哼的一声:“怎么你没说吗?我是陈世美没错,为了千金小姐抛弃糟糠妻,这些你告诉他也没什么。怎么他爸爸的事你倒不说了?他是怎么撞到我车子的,监控拍得清清楚楚,我是顾及你,才没说的。现在你儿子反倒为这个恨得我咬牙切齿。”

    “你让我怎么说?”张母哽咽道,“告诉他,他爸爸其实是碰瓷,存心讹人钱吗?你不晓得,他爸爸是多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我们早上卖煎饼,少找别人一块钱,他都要追上去还给人家。要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也不至于……”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

    “你不要同我说这个。”周父似是有些不耐烦,“现在我也被你儿子弄得快过不下去了。你哭哭啼啼算怎么回事?你这个女人,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你儿子现在就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非拔掉不可。机会我给过他很多次,是他自己不识趣。”

    “你……”

    “好歹夫妻一场,将来你养老送终,总包在我身上便是。”

    屋外又是一记响雷,震得人耳膜发疼。

    郑苹怔在那里。这一天里发生的变故太多,脑筋都转不过来了。她想起周游说他父亲以前在苏北老家有个妻子,没想到竟然是张母。一场车祸撞死两个男人,剩下两个女人,一个后来嫁给了他,一个竟是他前妻。都说戏台上是无巧不成书,现实生活竟更是匪夷所思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周父这么阴恻恻地说话,背上不自禁地起了冷汗。

    停了半晌。张母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听我说,其实,他是你的儿子。”

    郑苹闻言一惊。只得周父嘿的一声,似是好笑:“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我不骗你。他是1987年6月生的,你自己算日子。你1986年9月最后一次回的老家,11月就写信来说要离婚。我恨你变心,就没跟你说这事。本来想打掉的,医生说我体弱,这胎打掉,弄不好以后就不能再生。你再想想,这孩子的长相,是不是像极了你年轻时的模样?”

    周父不语,似是沉吟。

    “你如果还是不信,就去验DNA,这总做不得假吧?”张母急得声音都有些哑了,“本来我想瞒你一辈子的,可今天再不说,我怕你害了自己亲生儿子。”

    周父蹙着眉,依然是不语。沉默了片刻,他缓缓地道:“你去跟他说。”

    张母答应了。

    他又叮嘱道:“还有他爸——你前面那个男人的事,也一并跟他讲清楚。”

    张母犹豫了一下:“这又何必?”

    周父嘿的一声:“教他晓得这世界不是他想当然的模样。人跟人的边缘,不是铅笔描的那种,而是水彩颜料晕染出来的,泾渭哪有那么分明?要做我儿子,这层先要想明白。”

    郑苹匆匆离开了。回到宴会厅,见张一伟还坐在那里。很快,张母走了过去,拉住儿子说话。没说几句,张一伟的脸色便变了,霍地站起来,说:“不可能!”张母又拉他坐了下来。郑苹冷眼旁观,想,换作是她,这会肯定也接受不了。八年前跟着母亲刚到周家那阵,她天天算着周父上班的时间才出房间,连跟他打照面都觉得尴尬。仇人一下子变成亲近的人,那感觉真是要命,更何况那个还是他的亲生父亲。郑苹心里叹了口气,想,够这人难受一阵了。朝四周打量,依然没见到周游和刁瑞。

    “我不信,你骗我!”张一伟忽然大叫一声,起身朝外冲去。张母叫他名字,他只是不理,转瞬便出了宴会厅。张母呆坐在当地,神情委顿。郑苹停了停,上前:“伯母,没事吧?”

    张母摇了摇头。郑苹给她拿了杯水,她接过,说声“谢谢”,有气无力地。郑苹细看她,与母亲差不多年纪,却似大了七八岁还不止。女人一辛苦,就显得苍老。张一伟说他母亲性子倒比他父亲更像个男人,里外都靠她操持。郑苹想也是如此。年纪轻轻便被丈夫抛弃,带着儿子再嫁,个中苦处自是难以言喻。偏偏第二任丈夫又是早逝。她一人把儿子拉扯大,便是境遇再糟,负心男人的钱,她也是决计不收。硬气如此,却又得了绝症。郑苹想到这里,对眼前的老妇人更多了几分敬重:“伯母你坐一会,我去给你们叫辆车。”

    一道闪电从眼前划过,即便是室内,也觉得刺眼,像一条金龙舞过。接着,啪,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

    与此同时,听到一人惊呼:“有人被雷打中,从楼上摔下去了!”

    宴会厅里顿时乱作一团,都问:“怎么回事,是谁?”众人七嘴八舌。很快,有人补充:“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从天台摔下去了!”郑苹一惊,立刻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一会,又有人冲进来,惊慌至极的神情:“是周总的儿子,被雷劈到,这么高摔下去,人都摔脆了。还有个女的,演四凤那个,都烧得不成……”这人话到一半便打住,看见周父站在一边,顿时期期艾艾:“周总,这个,周总……”

    周父脸色惨白,身体抖了两抖,强自撑着。有人报了警。一会,他一个随行匆匆进来,走到他边上耳语了几句。周父先是不动,嘴唇突然像抽风那样抖动起来,想说话,却又发不出声。他立时便要冲出去,被人死死拉住。他挣扎了几下,便不动了,就那样定定地站着,眼睛成了两个黑洞,完全没有神气,也不知看向哪里。半晌,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撕心裂肺地叫一声:“啊……”

    正混乱之际,又有人叫:“那辆车,中奖的车,撞到电线杆上了!”

    众人又是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张母已叫了出来:“一伟,一伟……”

    “人怎么样?”又一人问。

    “人都从车里飞出来了,怕是不行了。”

    又一道闪电划过。啪!雷声像是打在人的心上,把五脏六腑都要惊得蹦出来。那一瞬,郑苹脑子忽然一片空白,莫名地,手脚开始发麻。张母疯也似的冲出大厅。周父终究还是撑不住了,整个人瘫在地上。旁人七手八脚,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郑母的声音:“掐人中……”郑苹怔怔地站在那里,傻了似的,忘了接下去应该干什么。眼前发花,只见到人在动,机械得像木偶似的。世界似是变成了黑白色,线条冷峻,简约是简约,看久了一颗心便空荡荡的。她记得有一次周游教她画素描,白布上放本书。她觉得颜色太单调,不好画。他说素描最重要的就是区别黑白灰的层次感。他说,不能只盯住一个地方,否则会失衡,从桌子到白布,到书,再到书的每一页,都要连起来看,要对比着画。她依然是不喜欢,说宁可学水彩画,鲜艳些。他说:“把那些颜色都卸下来,才是这世界真正的样子。你以为这世界是五颜六色的吗?你闭上眼睛,想一想,这世界是什么颜色?”她竟真的闭上眼睛,却被他趁机在脸颊上亲了一口。他为她画的肖像,她放在抽屉里。隔了几年,纸张有些发黄了,上面那个少女手托腮,脸朝这边,眼睛却瞧向另一边。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给亲爱的苹。那时她嫌这话肉麻,死活要擦掉,周游把家里所有的橡皮擦都藏了起来。那天,两人闹得很欢,真像两个孩子了。

    警车和救护车很快到了,三具尸体被抬走。郑苹站在一边,没撑伞,雨水顺着额头落到颈里。雷声与闪电不断,天空像在放着巨大的鞭炮,还有烟花。郑苹奇怪自己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就像八年前,看到父亲的尸身那一刻,泪腺像被堵住了似的,怎么也哭不出来。那天,她想,索性就让雷把我打死吧。又想,跟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是那句“买好小笼快点回来”。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吃过小笼。

    一个小盒子从张一伟的裤袋里掉出来。郑苹捡起,打开一看,是一只金子打造的小仙鹤,大拇指那么大小,十分精巧。刚才她对他说“不会是戒指吧”,原来竟是这个。盒子里还附了张字条,是他的笔迹:“本来也想叠一罐纸鹤的,可我这人手笨,等做好恐怕头发都白了。别人都讲心意是最珍贵的,金的银的反而俗气。我想,俗气就俗气吧,不喜欢也请你收下。等将来有机会,你教我叠纸鹤,我叠一屋子心意给你,好不好?”

    郑苹看着,怔怔地一动不动,似是痴了。渐渐地,有液体从脸上流下来,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一张纸随风飘了过来,落在她脚下,正是《雷雨》的海报。那一众人大大小小的脸,被雨水淋个透湿,又因是抛光的材质,五官都完全不像了,俱是望着天空,哭笑都看不甚清,脸浮凸起一片,蒙蒙眬眬的神情——看久了,竟觉得有些可笑了。

    尾声

    周父与郑母离婚后,找了个老和尚,不久便皈依了。他变得话很多,逢人便说:“早晓得就让他画画了,学什么生意?是我害了他,该遭雷劈的是我……”初时人们还劝他几句,见他说得多了,便也烦了,索性由他去。

    警察看了那晚天台的监控录像,周游和刁瑞先是说话,渐渐地,似是吵架了,周游推了刁瑞一把,她没站稳,便到了天台边上。两人越吵越凶。忽然一个闪电,刁瑞被雷劈中,一个踉跄,便朝楼下跌去。周游上前拉她,结果两人一起摔了下去。警察由此排除他杀,裁定这是一场意外。至于张一伟,法医在他体内验出酒精含量超标,属于酒驾。

    骆以达进了戒毒所,郑母每周去看他一次。郑苹问她几时办证。她说倒不急了,这把年纪,领不领证,心意都在那儿。她也去看过周父,说他变了个人似的,生意也不做了,听了师父的话,要洗清前世今生的孽,全副家当都投进怡基金。

    “唉,”郑母说起他便叹息,“白发人送黑发人。”

    郑苹心想,黑发人其实是两个。

    《雷雨》下档后,话剧社开始排《茶馆》。老耿演黄胖子。一次午饭后,他来找郑苹。

    “我想演王掌柜,您看行不行?”他开门见山。

    郑苹有些意外:“这个——都安排好了,不好意思啊耿叔。”

    他摸了摸头:“本来也没什么,演了那么多年配角了,被人家叫千年老龙套,都习惯了。可人就是有这毛病,演了一回主角,尝了甜头,就觉得还是主角好啊。”他说着,看向郑苹桌边那部手机:“手机修得还行吧?”

    郑苹一怔:“蛮好的。”

    “里面的照片啊视频啊,还清楚吧?”老耿朝她看。

    郑苹又是一怔。

    “您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老耿道,“我是这么想的,您当初让我演周朴园,也是想圆您父亲的一个梦,长相和主角配角没多大关系,关键是演技,您是这个意思,对吧?黄胖子刘麻子我都演了八百多回了,为什么?就因为我长得不正气。换了别人会这么想,可您不一样啊,您能让我演周朴园,就能让我演王掌柜。您就再给我一次机会。”

    郑苹不作声。半晌,道:“我要是觉得不合适呢?”

    “那也没法子。”老耿有意无意地又朝桌上的手机看去,“您是老板,让我演什么,我就演什么,这是做演员的规矩。我规矩了几十年了,总不见得为这个就怎么样,免得将来人不在了,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仗义。人是走了,看不到也听不见,可身后的名声也要紧啊,我们中国人都看重这个。您说是不是?”

    郑苹嘿的一声。

    老耿继续道:“您别笑话我。当初我还劝您呢,说开辟新路子也要有个度,什么角色该什么人演,都有一定路数。讲起来也难为情,都到这把年纪了,戏台上过了半辈子,以为什么都想开了,人生如朝露,富贵如浮云,谁晓得临老了,反倒是看不透了,托您的福演了回正角,竟把心思给演活了,勾出了瘾。您说得有道理,谁说主角就该长成这样,配角就该长成那样呢?天底下的人,要是一眼就能分个好坏忠奸,那岂不是成了笑话?照我说,每个人其实都该是看不透的,看着这样,其实那样。演员要能把这层意思演出来,那就是了不起……”

    郑苹听着,不觉有些走神。瞥见老耿的嘴巴不停地动,久了,就有些倦意,以至于他说什么,反倒不甚在意了。窗台上那盆蝴蝶兰开得正娇,粉紫的花瓣仿佛要振翅飞去,姿势摆得极好——终是个样子罢了。盛夏的午后,容易犯困,不自觉便打了个呵欠。老耿停在那里,朝她看,最后那句是“您父亲要是还在世,王掌柜必然也想演的”。

    郑苹朝窗外看去,这角度正对着门口那块招牌:郑寅生话剧社。她依然不语。余光瞟见老耿依然等着,也不催促,恭恭敬敬地,是鲁贵候着周朴园时的模样。忽然间,门开了,一人走了进来。近前一看,竟然是父亲,还是八年前的模样。郑苹顿时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也不说话。父女俩就那样互望着。一会,父亲转身出去,她急得去拉他衣角:“爸,别走!”父亲朝她笑笑,说了声“你好好的”,依然走了出去。郑苹想追出去,身体却似不听使唤,只是在原地,只得大叫:“爸……”

    整个人一震,双足在地上一蹬,睁开眼睛,哪里有半个人影?原来是个梦。本想闭目养会神,谁知竟睡着了。郑苹想着梦里的情景,觉得脸颊凉凉的,一摸,竟全是泪水。

    隔日便换了个新手机。排练时拿在手里,老耿见了,笑说:“早该换了。”又问:“旧手机呢?”郑苹说:“扔了。”话一出口,下意识地朝他看。

    “新手机挺漂亮。年轻女孩子就该这样,多好。”老耿说着,那边导演叫黄胖子,他应了一声,上场了。

    郑苹走到窗前。街边的梧桐开花了,萼片状的浅黄色花瓣微微卷曲着,从楼上往下看,仿佛铺满整条马路,美得清雅,毫不张扬,为这干巴巴的城市添了几分趣致,让人看了便觉得舒心,仿佛随那尖尖的花瓣一起生长出来的,还有些别的什么。

    发表于《人民文学》2014年第12期

    转载于《新华文摘》2015年3月

    《小说月报》2015年第2期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5年第1期

    入选2014年小说学会中篇小说排行榜评

    论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大系·小说卷评论

    文学的加法

    相宜

    两年前,我在网络社交平台上看到好友分享的一篇转发率很高的日记,这篇日记打动了很多读者,其中也包括我,人们由此唏嘘爱与生活,同时也心存希望。故事的名字是《星空下跳舞的女人》,作者滕肖澜。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滕肖澜笔下的上海故事,如今想来是有些奇妙,这一次文学的会心并不是在传统书香间,而是在快节奏的社交平台上。近日读到她的《纯文学不妨试试“做加法”》,便明白了她在坚守专业精神,耐住寂寞“减法”的同时,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创作尝试加法,选择性地参与网络,使我得以成为她的读者。喧闹之中,我放慢脚步,随着字符顺流而下,进入上海的情境中。故事讲述的是主人公“我”与一位精致老妇人一次次邂逅的故事,在相遇与相知中,“我”从老妇人身上感受到一个女性超然美好的生命可能,并且把“为了深爱的人也要美丽地活下去”的生活哲学贯通到自己的生活中,收获了美满结局。故事简单,内核却丰富,因为滕肖澜的文字有种魅力,于平淡中勾勒出生活的动与静,发现简单生活中闪着精神质地的光芒。如今读滕肖澜读得更多了,同为生活在上海的女性,我似乎更能亲近与理解这些散发人间烟火气息的故事,在平淡又灵动的氛围中,感知女性的柔韧,日常生活中的落地有声。已为人母的滕肖澜,人生更柔软更扎实,将对生活的加法和善意、对人性的挖掘汇入笔下文字,她从生活中走来,又走向生活。

    生命的底色

    滕肖澜是知青子女。小时候,父母在江西南昌插队,她在上海外婆家与舅舅一起生活,十岁时,她去到父母身边,五年后考回上海读书,从此在上海扎根。因为童年常与家人分离的生活经历,滕肖澜勤奋而柔韧,独立又敏感,在文学创作中,她对知青子女生活状态的感知与勾勒显得敏锐而丰富。

    滕肖澜的早期作品《我的爱,和我一样》叙述的是无血缘兄妹丁文对丁戈近乎病态的感情纠缠,故事有些流于形式。与之相比,辅线塑造的丁戈女朋友苏华这个人物更为饱满。父母在新疆插队,苏华考回上海读大学,住在叔叔家。滕肖澜通过几个片段便把知青子女的心理和生活勾勒得入木三分。苏华在叔叔家里教堂妹功课,面对堂妹稚嫩却带着优越感的疑惑,她的回应是自我保护式的攻击;她愤而投诉火车站讥讽父母是外地人的工作人员;在拥挤的公车上占着自己应有的位置,冷眼看待上海妇女的嫌恶嘴脸。苏华美丽优秀,自尊自立,她憋着一口气,像个要抢回被夺走的玩具的孩子,要为父母和自己失去的人生讨个公道,她以自己的实力证明她比许多上海人更优秀。苏华身上带着一股冰凌似的锐利无情,她与丁戈从美国凯旋,将把父母接去美国定居,她急于证明自己的成功,洋洋洒洒设宴,故意刺激当年以房子太小为由不让她作为知青子女返沪的叔叔和婶婶。在幼稚和冷峻背后,谁又能体会到知青子女与家人一次次分别时的痛苦、寄人篱下的隐忍、为了能回到上海付出的加倍努力?谁又能记住知青一代,那飘散在祖国大地上破碎失落的青春与人生?

    动荡飘摇的年代,一代人无处安放的人生,作为知青子女,滕肖澜看得清清楚楚,感受得痛心彻肺。在《去日留声》中,滕肖澜以一个知青家庭为模本,描述了知青及其后代返城后的生活状态和他们与时代、社会的错位得失。故事以文思清为第一人称展开,主要刻画了父亲文老师与“我”之间微妙的父女关系,生活平淡琐碎却暗潮汹涌,弟弟文思远、丈夫老祝以及父母知青时期朋友的境况交织交错,过去的岁月依然在当下发生作用,在每一个人身上产生回响。动荡的知青岁月让天才文老师留在安徽教中学,时光让这个有学问的上海男人变成了一个喜欢抱怨、胡思乱想、偏执的小老头。他珍惜退休前突然调回上海、被逆转了的人生,同时又常常悔不当初,让文思清以初中会考第一的成绩考取上海的中专,留沪失败之后又过继给没有子嗣的小舅子。那个时代的人们害怕变幻莫测的时光,他们睁大眼睛期盼,牢牢抓住生活中的每一丝机会,因为他们知道每一种可能都会衍生出一种新的人生。文思清理解父亲的选择,童年时鞭策着自己夜以继日、不断奔跑的,正是那些贴在写字台前,写着“我要回上海”“不想一辈子留在这里,你就必须努力”的小字条。同时,被过继成为舅舅的孩子这件事一直是父亲心中永远的痛,成为父女关系中不忍触碰又无法绕开的敏感地带。当千言万语难以说尽的期盼——“一家人争取在上海团聚”变成现实,生活中的柴米油盐却因经历过太多的伤痛而变得敏感,脆弱,与父辈的相处变成了战战兢兢和斗智斗勇。文老师在时隔三十年的老同事聚会中重遇故知,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同伴如今沧桑种种,感慨万千之下,开始有了平常心,开始学习与生活共处,与时光和解。

    后知青时代的生活样貌不像知青时代般波澜壮阔和盲目冲动,生活中的种种暗潮被滕肖澜刻画得真实而饱满,生活被一层一层剥开,显现出时代的复杂与人性的幽微变化。正如她在创作谈中所说的:“那段经历,终生影响着他们的心态、价值观、处世态度,过分自尊或是自卑,敏感、多疑,缺少安全感。”有些人生还在大风大浪中摇曳,有些人生已经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中,有些人生如烟随风而去,有些人生被白纸黑字打捞铭记。滕肖澜用生命记忆勾勒描绘出渐渐远去的时光,让人直面知青时代的精神困境与后知青时代的现实困境。滕肖澜站在自己厚重的生命底色上淡妆浓抹,为知青家庭立言立心,以笔触照耀生活。这是一抹温暖柔韧的色彩,这片底色能承载琐碎的生活、复杂的人性和飞扬的理想。她谦逊、温和,以善意和智慧在生命的底色上,一笔一笔勾勒描绘出一个个平淡又汹涌、刺激又归于平静的美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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