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黑白电视-玉米地,玉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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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沼洼大队礼堂大院,已经天过饭晌,日头眼瞅着偏向西南,却仍火辣辣的灼人皮肤,仿佛那射下来的不是阳光,而是密匝匝的绣花钢针,如果在平时,我们村子的人们恐怕早已经换一片阳光晒不透的树阴,拉开竹床沉沉入梦了。他们睡得相当死相,连树叶子或毛毛虫落到身上,口水顺着嘴角恬不知耻地耷拉下来也不知道。在他们看来,美美地睡上一觉就是最大的享福。即便是在学校,我们也要趴在散发着绞股蓝清新气息的泥课桌上,由李爱国老师监督着睡上一会儿。但是今天,人们似乎睡意全消,叽叽喳喳议论着和毛主席逝世以及和黑白电视有关的话题。和来时相比,人们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三棒子和老黑比着扯吼起了《打虎上山》的唱段。效存、广理和效章媳妇黑妮还开起了玩笑。

    “日他娘,我还以为电视是啥X玩艺儿,闹半天原来就一个光会下雪的木头盒子,挤得我一身臭汗,也没瞅清楚谁是谁来着。”效存说。

    “你懂个屁!”广理白了效存一眼。“葛书记说那可是一千多块一台的金贵家什,只有县级干部才有资格享用,要不是毛主席逝世轮八百茬也轮不到你狗日的开眼。”

    “狗屁!你以为我王效存稀罕?要不是毛主席逝世,脱了裤子招惹我,我还嫌它毛稀呢。你广理把我当什么人了?”

    效存争辩说。

    “嗨,我说你俩说话咋像狗咬,比婶子我家牛牛都不如,干脆回家跟你们爹妈商量商量,都来给我当儿子吧,反正添俩孩儿,也就桌上添两双筷子的事儿。”效章媳妇黑妮一旁鼓噪。

    一路的人们都哄笑起来。效存和广理臊得脸像暴雨浇淋的红旗,顺着两腮淌下的汗水也被冲刷的颜色染红了。

    广理似乎感到吃了亏,不服气地说,“当就当,只要你敢当着大家把你的大白奶子脱出来让我和效存看看,我就让效存从婶子改叫你娘。”

    “效存要不叫呢?”黑妮歪着脑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望着广理。

    “效存不叫?不叫……我——我就吃你的奶子。”广理僵着舌头吞吞吐吐,脸上却坏笑着,伸在面前的双手拇指和食指夸张地摩挲着,仿佛已经把黑妮的大白奶子捧在怀里,揉捏在手上。大伙也来了精神,路也不再走,在一旁撺掇:

    黑妮,脱!脱——

    效存,叫!叫——

    广理,吃!吃——

    大伙正乱得尽兴,葛明辉不知什么时候骑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赶了上来。看见一窝没蜂王的蜂子一样的人们,葛明辉敏捷地从车上跳下来,黑着脸,说,“你们是不是想破坏我们大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在沉痛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日子里,竟然开这些低级趣味的资产阶级玩笑,这不是想反动吗?你们的两只蹄子究竟站在哪一边了!”人们赶紧拉下脸。不再说话。

    刘秀和玉东的喊叫就是这时从路边的玉米地深处传来的。接着是马梅更尖锐的声音。

    人们先是一愣神,马上就围了过去。接着我就看见了我长到11岁所见的最惊心动魄的风景。我姐姐周英子和李爱国老师全身一丝不挂,吓傻了一样蹲在地上,每人抱着一棵玉米,赤条条的身子在刺眼阳光下瑟瑟颤抖着,周英子的一头黑发潦草地扑散开来,遮住了大半边脸,李爱国老师的黑框眼镜也不知跑到哪儿歇晌去了。他们的衣服杂乱地扔在身旁一片摊开的玉米叶子上,仿佛两只拔光了羽毛的落群孤雁,沮丧地望着围上来的人群,狼狈的目光里透出无限的哀戚、绝望和恐惧。我望望周英子和李爱国,又转脸望望围上去的人群,脑袋“轰”地响了一声,有许多金色的蜜蜂在我的眼前嗡嗡地飞舞,我伸出手,却抓不住它们。我想喊,喉咙里却像淤塞无数泥沙,发不出寸毫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我挣扎着睁开眼睛的时候,周英子和李爱国已经穿上衣服,由我们大队的几个基干民兵押着,穿过人们刀子一样冰凉的目光,摇摇晃晃上了大路。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周英子和李爱国,跟着是几个民兵,看电视回村的人们,刘秀他们紧随着大人们,葛明辉推着自行车走在队伍最后。他们都走了,只把一个孩子扔砖头一样扔在了玉米地里。那个孩子的身体正在摇摇晃晃地一点点坍塌下去,又在瞬间像撕碎的纸片一样飞起来,被灼热的阳光烧成灰烬,弥散在透明的虚空里。

    周英子和李爱国回村后被暂时关押在大队部的会议室里。周福明也不知道哪里转悠去了,厨屋里凉锅冷灶的,我差不多一天滴水没打牙了,饥饿难耐,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但我一点食欲也没有,不但如此,我甚至非常想吐,把肚子里的肠脾肝肺一起吐出来,只留下一副空的躯壳。天刚擦黑,刘秀、卫战、玉东他们就和马梅一起来到了我家。我赶紧站起来,刘秀摆摆手,示意我不必。然后说他们只是想来告诉我,他们研究决定把我开除出红小兵的革命队伍。“你姐太丢人了。还有我们的老师李爱国,在全国人民沉痛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日子里,竟然和周英子这样的臭女人在玉米地里睡觉。是可忍,孰不可忍!”刘秀说完,铁黑着脸,带着马梅他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我家大门。

    我成了村子里一个孤独少年。

    这个孤独少年却在六年后幸运地成了村子里一个大学生。暑期过完,我将去遥远的首都一所著名高校开始自己崭新的人生。上路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马梅在村子东头的打麦场上约会,那也是我和马梅的最后一次约会。那天夜里,我带着疯狂的报复心里,粗暴地撕毁了马梅的贞操。我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告诉马梅:要么从此各奔东西,要么现在把一切都给我。马梅说:“好,铁军,你来拿吧。”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见两行泪水顺着马梅轻轻闭上的眼角弯弯曲曲滚落下来。尽管当时心里“咯噔”了一下,我还是没有丝毫犹豫地三下五除二扒光马梅的衣服,恶狠狠地插进了马梅的身体。我的身体里汹涌着报复的快乐,狗日的刘秀狗日的玉东狗日的卫战狗日的巴林第你们也有今天,我肆虐地冲撞着身下的肉体,仇恨使马梅的肉体瞬间变得支离破碎,并且散发出腐尸一般的气味。高远的星空下铺展开来的竟是一个内心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男人疯狂的影子,狰狞的影子,虚空的影子。那一瞬间那个男人不再是我,而是隐匿在我内心深处的一个仇恨幻化的精灵,那个精灵一直梦魇一样折磨了我整整六年,什么时候才能烟消云散,再让我回到本原的善良和平静?

    完事之后,马梅给我看纸上的血迹,我只淡淡地说了一声“知道了”,就岔开了话题。我问马梅那天我姐姐周英子和李爱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们都这样了,你还对我隐瞒什么呢?马梅沉吟了片刻,说那天从邵洼回来的路上,她感到又渴又饿,似乎喉咙里正有一只皴裂的手伸出来,固执而贪馋地指向那绿衫裹紧的金黄的玉米棒子。马梅感到弥漫的甜腥气息越来越浓烈,奶白的汁液小兽一样,舔舔她的唇齿和舌尖,几乎使她头晕目眩了。马梅向我们的头领刘秀提议去地里掰几棒玉米。刘秀想了想,点点头,拉着马梅进了路边的玉米地。玉米地里安静得有些吓人,玉米叶子密密实实地飒飒随风舞着,为了壮胆,刘秀回头又把玉东、卫战也招呼了过去。马梅说她当时想把我也喊上,可是刘秀说人多太招摇,大人看见了要挨揍的,咱们给铁军留一棒子带出来算了。刘秀他们商量着走进玉米地深处。四顾无人,他们准备下手,突然就听见了断断续续的似乎是女人的呻吟。他们吓得几乎跳起来。抬眼往前面寻找,隔着微风摇曳的层层玉米叶子影影绰绰就看见了两个赤裸的身子。那俩人正在一大片玉米叶子上蛇一样纠缠在一起,使劲扭动着,翻滚着,冲撞着,那有节奏的含糊的呻吟声就是从底下女人的嘴里发出的。刘秀、卫战他们互相看了看,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呲牙一笑,回头看马梅,马梅也正眼珠也不眨地看着那里。刘秀、卫战他们恶作剧地一起喊起来,马梅的尖叫随后也直冲上天空。等那俩人惊慌不迭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抓拿着衣服时,人们已经围了上来。马梅说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那俩人竟然是我姐姐周英子和我们的班主任李爱国老师。马梅懊悔地说:“对不起铁军,都是我害了英子姐姐。”我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到学校后我给马梅写了一封信。说我毕业后很难再回村上,请她别为我耽误了青春,还是趁着年轻赶快找个合适的,比如刘秀、玉东、卫战,或者外村的也成,只要合得来。两个星期后我收到了马梅的回信,十六开稿纸上只有两大字:“禽兽!”

    后来办完我父亲的丧事,说起小时候的玩伴儿,刘秀告诉我说,马梅不到二十岁就嫁到邻乡一个村庄,而且娃娃都生下了。

    马梅是文革后我们村第一个坐花轿出嫁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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