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声，迎进一长溜抬嫁妆的队伍。最前一抬是三门柜，接着进来的是高低柜、方桌、盆架、提桶、火盆、木椅等等。整整全套家具，都是漆红画绿，在二婶的指挥下，都抬进新房。二婶的大儿媳妇淑贞和小女儿翠花，同一伙年轻嫂子、妹子，把原来的被子搬开，换上新娘的嫁妆：新帐子、新被子、新毛毯、新床单、新枕头、新垫子。总之，一切新到底。
家具一搬进新房，再加上看热闹和欣赏品评嫁妆的人，本来很宽敞的屋子，已显得拥挤了。
小豹昨天就去了新娘家迎亲，今日随新娘一起回来，远远的山坳那边传来唢呐之声，有人喊：“新娘子来啦！看新娘子去！”
那些帮忙的从屋里走出，伸长脖子往那边瞧。有些看热闹的早已迎到半道上去。二叔紧张的憋红了脸，忙喊他大儿子大龙，快点放爆竹。一时间，晒谷坪上锣鼓鞭炮声和人们的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小小的山村沸腾了。大路两旁排成了欢迎队伍，一双双好奇、羡慕、赞叹的眼睛射向新娘、新郎。水花又羞又喜，两颊绯红，快步向大门走来。
小豹穿一件淡灰色西装，系花格领带，头发也烫了。他脸放红光，略带微笑，既不轻佻，也不过于严肃，水花在他前面，她不敢看那些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热辣辣的眼睛，却又对这么多人来庆贺她的喜日，感到满意和高兴。
新郎新娘在鞭炮的欢跳中进了大门，马上由早已安排好的人领着向神龛上的祖宗牌位行过礼。这还不是正式拜堂，只是一种进门仪式。然后新娘被淑贞几个人搀进新房内，水花看到打扮一新的洞房，一种幸福的暖流通遍全身。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小豹和水花拜过天地、祖宗、双方父母（小豹没父母，由二叔二婶代替）。二叔喊一声“开席”，宾客们纷纷就座……
酒到半酣，小豹举着锡壶，挨桌挨席敬酒。他围着桌子转，一个个劝，一个个敬。来到老黑坐的这桌。老黑已吃得面红耳赤，但他还在大吃大喝，小豹平素对这位堂叔不怎么敬重，甚至有些鄙视。他一个男子汉，却不和男子同坐一席，偏要混到女人堆里，除去别的意图外，图的是女人食量小，吃的少，他好多吃多喝。他边吃边往上首坐着的新娘子脸上盯，好象恨不得把新娘子当“圆子”吞吃了。小豹出于礼貌，轮到他面前，也提起壶给他倒酒。老黑假装客气，嘴里含着东西，说话含混不清：“小……小老侄，你老黑叔硬是喝……喝醉了哩！”他把杯子送到小豹面前，小豹给他倒了一大杯，笑着说：
“老黑叔，喝就要喝个醉，若不喝醉，回家后悔就迟了。”
“任你来，你……你老黑叔从……从来不客气的！”他一口灌下一杯，又伸出了杯子。
新娘本来兴致很高，现在却有点小小的不高兴。席位。座次本来该主持人安排的，但老黑很不知趣，不经人请便坐到下首，正好和新娘相对。她好几次要走开，不跟老黑坐一张桌子，但别人以为她故做谦让，强把她按在那里不准动。她心里有话又不好明说，只好忍耐着侧身坐在那里，眼睛不往对面看。她忘不了这位“老黑叔”在山道上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象。她只吃了半小碗饭，便离开桌子到新房里去了。
“小豹叔，外边有个叫花子往这里来了。”十二三岁的侄儿，向小豹报告。
小豹走进厨房，盛了一碗米饭，上面罩几块肥肉，再倒些菜汤，插双筷子，走出厨房。他刚走出大门，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女人长驱直入，小豹忙阻拦道：“外边去，外边去！我已经给你拿来了。”叫花子抬头一看，痴呆的两眼望了他足足有半分钟，突然扬手打落小豹手里端的饭碗，一声尖叫：
“春生哥，你好狠心呀！”两手抓住小豹的双臂。
小豹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疯姑娘怎么又寻到家里来了？半月前，小豹在车站李站长帮助下，拉着她坐上南去的汽车，半路上，小豹在旅客和司机的配合下，摆脱了她，连夜徒步赶回家里，他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天知道她怎么又寻了回来小豹手足无措，忙招呼道：“姑娘，里面有客人，跟我到这边来吧！”
疯姑娘一动不动，只是哀怨地望着他：“春生哥，你又要抛下我，你好狠心呀！”
喝酒的客人都把视线转向门口，人们不明真相，只是在猜测，惊怪地呆望着。疯姑娘一眼发现大门上张贴的红“喜”字、新对联、神龛上燃了半截的红蜡烛，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大叫一声，直向神龛扑去，伸手拔下蜡烛就往地上摔，又抓起一条桌脚猛力一掀，“希里哗啦”，碗筷酒杯、饭菜全撒落地上。桌旁有位客人，被撞个仰面而倒，身上洒满油汤酒菜。就在人们惊恐。忙乱之际，疯姑娘奔进新房，顺手抓起一把椅子，直向坐在床边的新娘砸去。新娘急偏头躲避，才没被打伤。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把人们吓愣怔了，一时忘却了反击，凭疯姑娘乱砸、乱摔、乱打。三门柜上的镜子成了碎片，床上的帐子撕成两半，热水瓶、洋铁桶碎的碎，滚的滚，被子、衣服扯得满地都是。大多数人不明真象，不好随便插手，还是二叔和二婶醒悟的快，喊道：
“大龙、二虎，还不赶快把她捆起来！”
大龙、二虎和几个青年人扑上去，才把眼睛发红，脸孔发青的疯姑娘抓住。二叔找来一条棕绳，把她的脚和手捆起来，摔到屋前的晒坪上。疯姑娘扫了大家的兴，人们不欢而散。
小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昏了，待捆住了疯姑娘才松一口气。好端端的喜事被她扰乱，心里恨不得踢她一脚，但想到她是个疯子，又忍住了，只好自认晦气。疯姑娘手脚被缚，头却始终昂着，两眼怒视着看热闹的人们，似乎是这些人抢走了她的“春生哥”，当她发现小豹时，又叫喊道：
“春生哥，春生哥！你好狠心呀！……”
水花从惊惧中清醒过来，排开人群，走到疯姑娘面前，咬牙切齿地骂道：“死疯子，我打死你……”扬手向疯姑娘脸上打去，然后又撕她的衣服，踢她的腹、背，疯姑娘被打得鼻孔流血，脸上一块块青紫，衣服被撕碎，惨不忍睹。就这样水花还不觉解恨，又揪住她头发，要用口咬她露在外边的肩膀上的肉。小豹实在看不过眼，拉住水花道：
“水花，算啦算啦！打几下解解恨就行了。一个疯子，打伤打残就不好了。”
水花是何等样人，在她气没发泄够的时候去拉她、拦她，等于火上加油。本来她对疯姑娘早有疙瘩，今日又如此破坏她的喜事，砸她的嫁妆，这是一生中最大的不吉利。她恨不得吃了她的肉，喝了她的血，嚼了她的骨头。她正要找小豹帮忙打，没想到小豹不但不打，反帮疯子说情，水花满腔的委屈和怒，都发泄在小豹身上：
“好呀！原来你俩早就勾结好了！你们是诚心来出我的丑，害我的命！你把我骗来，让我遭这样的罪，我没有脸见人啦！我……我好命苦啊！……”
水花坐在地上撒起泼来。她一边哭，一边骂，骂得兴起，便一头向小豹撞去，小豹连退两步才站住脚。水花不顾地上肮脏，一边打滚一边哭骂：“小豹子，你这丧良心的，你表面和我好，背地里和那个破女人勾搭，你们合起伙来害我，我不活了……”
大喜日子如此打闹，不少人感到惊愕。二婶、淑贞忙上前劝说，还是无效。她父亲走来骂了几句，才稍稍平息。小豹的脸越发难看，他想：疯子是头脑不清醒，未必你水花头脑也不清醒？怎能当着这么多宾客骂街撒泼？心里很不是滋味。
吵闹高潮过去，人们商量着处理疯姑娘的办法：有说送派出所的，有说送乡政府的，有说找间房子把她关起来的。七嘴八舌，最后还是决定送乡政府去。二虎从地上拉起疯姑娘，水花此时又站起来：
“不！不要送乡政府！”
“怎么又不送了？”有人感到奇怪。
“送乡政府也没用，他们要是不收留，说不定又会回来。”
“你说怎么办？”二叔说。
水花撩撩乱蓬蓬的头发，两眼斜睨着一脸阴沉的小豹，说：“疯子为什么送走了又来，还不是有人勾引她、喜爱她？喜爱她的人不出面，送到天边也是枉然。”
“你把话讲明白！”小豹也没有好气了。
“这还不明白？你若真的和她没有情意，你就亲手打她一顿！敢不敢？打了她，她就不会再来了。”
“有道理！疯子为什么不缠别人只缠他！”人们窃窃私语。
“怎么样？敢不敢打？哼！我知道你舍不得吧！心上人，哪能忍心动她一指头呢！”水花冷冷地讥讽着。
几十双眼睛直视小豹，小豹低下了头，他想：尽管她那是一派胡言，却也有些道理。自己如果不对她怀有好感，她也许不会这样死死纠缠。可是，自己从没动手打过人，打人是野蛮的行为，只有那些不讲道理、本性凶残的人才动拳头，何况对这样无人管无人疼的病人，更不能施以暴行。不能打，虽然她打碎了一些家具，但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是不应该和一个疯子计较的，决不能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可是水花那咄咄逼人的眼光，那刀子似的利嘴，那蛊惑、扇动性的语言，众人那期待、疑惑的目光，只有去打不应该打的人才能洗涮对自己的误会。怎么办？怎么办？小豹颤抖着走到疯姑娘面前，扬起拳头。可是，当他看到她那从鼻孔里流下的猩红的鲜血，那枯瘦得露出棱角的脸，那哀怜而怨恨的目光，那破烂而污迹斑斑的衣服中露出的雪白的肌肤时，他的拳头停住了——不打？就意味着水花杜撰的那些话是真的，今后还如何在连云山做人！小豹咬紧牙关，全身血液往上涌，闭着眼睛，将拳头向那可怜的娇弱的身体砸去！
“春生哥，你……好狠心呀！”
疯姑娘没想到，爱她的春生哥怎么也向她伸出了拳头？她叫喊着，那双怨恨、伤心的眼睛，现出绝望的光。
水花见目的达到了，脸上绽出了胜利的微笑。旁观的人也释然了，点头赞扬小豹的真诚正直。小豹的心却在隐隐作痛。二叔叫二虎把疯姑娘推走了。走过水塘边，转过山坳，人影隐没在竹林里，远远还传来疯姑娘凄婉的哀号。
“春生哥，你好狠心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