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一心人:绝色红颜的诗情与哀愁-自古红颜多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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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她们的至善至美、至情至性不是那样令人感动,还有人会记得她们的名字吗?这些在历史的夹缝、生活的角落里悄然怒放的女子,在那短暂的逝水流年里,她们用心爱过,尽力追求过,她们的生命虽如昙花一现,却绽放出了最夺目的光华。只是我们每次想起她们,于灯前怅然掩卷的时候,因为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依然会难以遏制地轻叹一句: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清代着名文学家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一角,以其倾城倾国貌、多愁多病身、孤清高洁的品性,不知曾令多少人为之掩涕长叹。而在明代万历年间,的确存在过这样一个才情出众、哀婉多情而又薄命如斯的女子。

    生未如夏花般灿烂,死却如秋叶般静美。她在人世间,只停留了短短十八个寒暑,然而,她留给世人的那抹凄恻柔情,至今犹叫人悲叹。当人们来到杭州西子湖畔,驻足于孤山脚下梅树丛中她的墓冢前,总不免会对这位薄命佳人心生怜惜,生出与清初《女才子书》的作者雪庐主人一样的慨叹:千百年来,艳女、才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

    诚然,她并非是人世间最苦命的女子,但在所有因富于才华而思虑过多、以致忧伤抑郁而陨的红颜中,她算是第一人。“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需怜我我怜卿”,她的这两句诗可谓写透了她临终前几年的凄婉寂寞,那段岁月,她是在顾影自怜中度过的,唯满池春水是她的知音。她就像一朵暗淡的小花,在生命的夹缝里自生自灭,徘徊于滚滚红尘间,苦苦追寻着爱情的踪影、生命的美境。历史的烟尘朦胧了她的容颜,却终是遮盖不了她的名字:冯小青。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

    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她的诗作多为哀戚之音,在这首诗里,看似平淡的叙事语言间,深藏着她那颗思乡怀旧的心。可以想见,午夜梦回时,她是多么怀念已故的父母,怀念少女时代那段幸福美好的时光,更对目前的生活感到多么地孤独愁闷。

    曾几何时,她也曾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原是广陵(即今日扬州)的世家女,祖上曾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因而世代享有高官厚爵。她的父亲官任广陵太守,母亲自也是大家闺秀,而她,是他们唯一的掌上明珠,素来备受宠爱。

    作为太守的千金,她的童年可以说是养尊处优、快乐无比的,那时候的她,脸上时时挂着灿烂的笑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太守府里自由地飞翔。在父母的悉心培育下,聪颖伶俐的她自幼便学会舞文弄墨、抚琴弹弦等诸艺,渐渐出落成“容态妙丽,通文翰,解声律,精诸技”的佳人。

    如果不是时局动乱导致祸从天降,她的人生定会完全不同吧?也许就如父母所期望的,她会嫁到富贵之家,过着鲜衣怒马、富足无忧的日子。也许,她会嫁一个如意郎君,和他恩爱和谐,白首到老。

    如果是这样,今日的她便不会置身此孤山,独自守着这幢空屋,日日盼君君不至。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青史上也便不会留下冯小青这个名字,不会留下她那抹孤单凄冷叫人爱怜的身影。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

    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公元1402年,燕王朱棣进军南京时,冯小青的父亲曾带兵阻挡。朱棣夺得了建文帝的皇位后,冯家便也被株连全族,满门抄斩。那时的冯小青年方及笄,幸而恰随一位远房亲戚杨夫人外出,方才幸免于难。

    闻知噩耗,她悲痛不已,为了逃难,她只好随杨夫人来到杭州,寄居到一个曾与父亲有过交往的冯员外家中。

    冯员外家经营丝绸生意,家大业大,既收留了冯小青,自不会少了她的吃穿。可对于突逢巨变的冯小青来说,内心的痛苦无助却不是这样可以消减的。一夜之间,父母双亡,她从不识愁滋味的千金小姐,沦落为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孤女,其间滋味可想而知。

    岭上梅花落尽,只换上满山遍野的杜鹃,而“春衫血泪点轻纱”,她此时的心情真如杜鹃啼血般凄苦。往日的笑容不见了,她的心终日沉浸在悲痛与苦涩中,日渐消瘦,以泪洗面。

    她没有想到,爱情竟在这时来了,一个叫冯通的男子走进了她的生命。他的到来,仿佛是一缕清风、一阵甘露,轻抚着她满心的伤痕,滋润着她干涸的心田。

    他是冯员外的长子,冯家的大少爷,虽为商人却精通文墨,十分儒雅。她和他初见那日是元宵佳节,冯员外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常。每逢佳节倍思亲,她原本正坐在房中独自感伤。恰好当日带她脱难的杨夫人来冯家走亲戚,见她郁郁不乐,便硬拉了她出来看灯。

    斯时,灯谜大半已被猜中,只剩一些较难的仍无人问津。冯小青边走边看,随即被一则灯谜吸引住了:“话雨巴山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红颜为伴三更雨,不断愁肠并落花。”

    其实她一看便知晓谜底是红烛,可是她的心绪被哀婉伤感的诗句所触动,不禁怔愣当场。直到他走近她,低低地询问她是否已猜中灯谜,她才回过神来。他是这则灯谜的作者,也是日后叫她魂牵梦萦的那个男人。

    几天后,一场春雪降临杭州城,洁白的雪笼罩着大地,四处银装素裹,景致怡人。素来喜爱白雪和梅花的她,回想起广陵旧宅里的那一大片梅树,想起昔日烹煮梅雪茶的光阴,一时起了兴致,便找了个瓷盆,来到冯家院子里的梅树丛中。

    她小心地收集着梅花瓣上的积雪,想着再为自己煮一回梅雪茶。蓦然抬头,却又看见了笑意盈然的他。

    他是特意来赏梅的,还是特意来寻她的?那一刻,她心如鹿撞,在心里羞涩地猜度着他的来意。

    无论怎样,那个下午,她和他赏梅品茗,谈诗论文,相处得十分愉悦。也是那个下午,让她真正开启了心门,才会在日后任由他常常来她的小屋找她,于暧昧的温情里一寸一寸失落了芳心。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

    米癫癫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

    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

    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

    妒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泪悄悄。

    冯通自然是有妻室的,作为冯家的长子,他早已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崔氏。但因崔氏性格强悍,婚后三年又无生育,他对她的感觉始终只是夫妻间的恩情,而非男女间的爱情。

    对冯小青,他却是发自真心地喜欢。她不幸的境遇让他同情,她温婉的性情让他怜惜,她出众的才华则让他欣赏。一日一日,他发现自己再也不甘于停留在与她之间暧昧的距离,情之所至,他向她求婚了,并向父亲禀明要娶她为妾。

    冯员外原本就对冯小青颇有好感,加之崔氏无育一事,便爽快地答应了。至于崔氏,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与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理所当然地极力反对,可冯家家长已答应,她也奈何不得。

    说起来,冯小青一个名门千金,嫁给商贾人家为妾,在身份上是有一些委屈的。可现在的她家破人亡,天涯沦落,又哪有资格再去挑剔这些。更何况,她是爱他的,他又待她很好,为了这份爱情,她甘愿做他的妾。

    新婚的那段时光,自是说不出的浓情蜜意恩爱欢好。他与她日日相守,一起品诗论画、弈棋寻乐,整个世界像只剩了他二人,耳鬓厮磨直至天荒地老。

    然而,新婚过后,满心以为从此否极泰来安享幸福的她,却终是要面对诸多不堪的现实。

    旧云正压新云头,她作为小妾,不得不承受正室崔氏的百般刁难。按史书记载:“大妇奇妒,凌逼万状。”寥寥八字,冯小青在心灵和身体上所受的双重折磨便已可想而知。她无所依恃,只能指望她深爱的也说是爱她的丈夫,可冯通那软弱的性格这时竟彰显无遗,不仅不能护她周全,连行动也受到管束,来见她一面都不自由。

    孤独痛苦的日子再次席卷而来,冯小青每日独守空帷,以泪洗面。她独倚绣楼,却无心赏景,帘幕卷起又放下,满心愁苦,只能在诗词中宣泄。

    而冯通的心里也并不好过,一个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娘家又是冯家的至交、杭州城的富商,于情于利都不便得罪;一个呢,则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人,见她受欺凌委屈,他也万般难受却又无可奈何。思来想去,最后他决定将冯小青安置到孤山的冯家别墅里去住。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冯家这座别墅的附近就是宋代隐士林和靖当年植梅放鹤的地方,虽已物换星移,但那里仍留有大片古梅林,使得冯小青感怀不已。她日日盼望着冯通的到来,可惜他偶尔来一次,也是稍作逗留便要离开。

    一天一天过去,到底只剩她与诗书、山林和一个老仆妇相伴。为了打发孤寂的时光,为了排遣内心的郁闷,她写下许多自伤的诗词,其中影响最广的是一首《读牡丹亭绝句》: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是啊,世间痴心女子并非独有小青一人,世间苦命女子也并非独有小青一人,偏偏她无法抛却那执念,终日郁郁无欢,如泥潭深陷不能自拔,继而伤心损身,凄怨成疾。

    不知是百无聊赖而心血来潮,或者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不甘心就此消逝于人世间,她让仆妇请来了一名画师为自己画像,并将那生动逼真的画像挂在床畔,对着画中的自己自言自语: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也许,即使孤清落寞至此,冯小青内心深处仍是保有着一份寄望的。父母去了,爱情没了,可想着,“人间亦有痴于我”,她还是希望与卿相怜相惜,纵然那只是自己的影子、自己的画像。

    然而,这抹微小的希望终是抵不过更多的绝望,她的身子也禁不住她长期的自我折磨,十八岁的生日还没有等到,她已忧伤而亡。

    临终前,身体已极度虚弱的她写了一封诀别书给杨夫人。她从未忘记,是杨夫人带她逃离灾难来到杭州,并曾真心地关心她、劝她改嫁。除了父母,杨夫人是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她当然也不会忘记他,这个她有生以来唯一爱过的男人,她将自己的几卷诗稿包好交给仆妇,希望她能代为转交给他。最后,她对自己的画像拜了两拜,痛哭失声,直至气绝。

    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冯小青去了,去奔向来世的美好愿景。她不会知道的是,他听到她的死讯后,终于勇敢了一回,不顾一切地奔来见她,抱着她的身体放声悲哭:“我负卿!我负卿!”

    她也不会知道,被他视若至宝的她的画像和诗稿,竟和她一样,也没能逃过崔氏的摧残,差点被一把火焚烧殆尽。他奋力抢回的一些,后来由杨夫人结集刊刻,命名为《焚余集》。无论后来还发生了什么,无论她被怎样评价,才女也好,怨女也好,她已永远闭上眼睛,不想知道,也不再深究。

    不过,或者她会和许许多多爱她的人一样,忍不住猜度一回:如果早知结局如此,如果她能回到十岁那一年,重新遇到那个来太守府化缘的老尼,在老尼口授心经她即能成诵后,父母会不会信了老尼对她“早慧命薄”的预言,于是应了老尼的请求让她遁入空门呢?如果当日她真随老尼去了,一切又会是怎样呢?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她的美也许算不上倾城倾国,但在清初徐震撰写的《美人谱》中,她与翾风(石崇的婢女)、樊素(白居易的妾)、小蛮(白居易的妾),被列为四大婢妾美女之一。

    她的才情也算不上冠绝古今,却能令一代巨匠曹雪芹在着作《红楼梦》中,将她与唐伯虎、祝枝山、卓文君、薛涛等历史名士相提并论。

    她的薄命似乎并不那么叫人扼腕痛惜,因为与历史上另外一些薄命红颜相比,她已是十分幸运,不仅在生前能和所爱的人长相厮守,在她去世后也被他深情怀念,写下无数悼念诗词。

    然而,她一生为爱情无悔付出,无名无分却不离不弃地守候在他的身边近二十年,坚贞相随、患难与共,却终敌不过人生苦短、好景易逝,年仅三十四岁便撒手人寰,着实令人为之唏嘘不已。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这脍炙人口的名句,其实不仅是在描写风景,还是在形容这个女子的绝世风姿-

    她叫王朝云,是北宋着名文学家、书画家苏东坡的红颜知己。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宋·苏轼《饮湖上初睛后雨》

    这首传颂千古的诗,明写西湖的旖旎风光,暗里则寄寓了苏东坡第一次见到王朝云时的心动感受。

    她和他的初见,是在公元1074年。那一年,他被贬为杭州通判,闲时常与文友相聚。某日,他们同游西湖时,找来了她所在的歌舞班表演助兴。

    因家境清贫而自幼沦落为歌舞伎的她,虽混迹烟尘之中,却是聪颖灵慧,气质不凡。“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伴随着悠扬的丝竹声,浓妆艳抹的她舞在中央,长袖徐舒,轻盈曼舞,十分引人注目。舞罢,她换却浓妆,改着一身素净衣裙,又仿佛是一株空谷幽兰,清丽淡雅,楚楚动人。

    恰在此时,忽然变了天气,本是晴光普照、波光潋滟的西湖,霎时间转变成山水迷蒙的另一种景象。湖山佳人,相映成趣,那一刻,在他眼里,西湖和她,皆如美女西施般,浓妆艳抹总相宜。灵感袭他上心头,当即挥毫写下了这篇佳作。

    这时的她十二岁,而他已是三十八岁的中年男子。

    怜其境遇,他让她进入府中,作为侍女伺候他的继室王闰之。

    说起来,苏东坡一生仕途起伏,情场上却还算圆满幸运,而他与王姓女子也着实有缘。他的原配妻子王弗,那个让他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千古哀句的女子,貌美聪慧,知书达礼,十六岁嫁给他至二十七岁逝世,一直是他的贤内助;三年后,他续娶王弗的堂妹王闰之,小他十一岁的她性情温柔,对他体贴顺从,对王弗的孩子也视如己出;而王朝云,是他知心知意的红颜知己,她对他,不仅是女子对男子的依赖和爱慕,还是灵魂上相契合而生的敬重,“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她与他的贴近是心灵上的贴近。但最初的六年,她和他只是住在同一屋檐下,比主仆多一点、比恋人少一些的朋友关系。家境清寒的她,从不曾读书识字,而他,便在空暇时教她弹琴吟诗、读书写字。

    二十六年的年龄差距,并未成为她由敬生爱、他由怜生爱的阻碍。时光如水流逝,一幕幕回忆叠加,他们的感情缓慢酝酿,逐渐升温。

    可以想见,学富五车的他在侃侃而谈时,一言一行间散发着怎样的魅力。当她一次次仰头注视他,看着眼前这个才华横溢、旷达潇洒的成熟男子,在世事变幻间谈笑、挣扎、叹息、纵酒高歌……她的心,从敬重到爱慕到怜惜,一点一点沉沦下去,不可自拔,也不想自拔。

    她也曾是西湖名伎,得到过不少爱慕追捧,可在他面前,她觉得自己微渺如一棵小草。她从不敢奢望得到什么,只希望能陪伴在他身边,用自己的那一抹柔情,抚平他眉宇间的愁纹。

    一年年,他经历数次官迁贬谪,颠沛不已,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她始终相随。直至1080年,他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她又坚持陪他前去。在那里,头顶“罪臣”恶名、自己生活已异常困难的他,仍以个人名义寄信给鄂州太守朱寿昌,并自发地组织一个拯救溺婴的小组,率先捐款救助那些即将生养小儿的穷困人家。

    他高尚的人格和身处逆境的坦荡,更让她坚定了一生追随的决心。也许是她终于表露了自己的心意,也许是两情相悦本已无须多言,征得王闰之的同意后,他正式纳她为妾,四十四岁的他和十八岁的她走到了一起。

    那时,他们的生活很清苦,但能与自己敬爱的人一起生活,她感到非常幸福。她悉心为他调理生活起居,用黄州廉价的肥猪肉,做出香糯滑软、肥而不腻的肉块,给他佐餐,也就是后来闻名遐迩的“东坡肉”。

    佳人言语好,不愿乞新巧。此恨固应知,愿人无别离。那年七月初七夜,他们同游黄州朝天门楼,他笑问她,在如此乞巧良夜,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深情地答道,只求与他永不分离,再也不用承受别离之苦。

    三年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他为之取名苏遁,小名干儿。他用“遁”这个字,寄托着希望这个孩子远离政治旋涡而消遁、归隐的意思。干儿满月时,在洗礼仪式上,他又作诗曰: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然而,刚过半年,就在他前赴汝州任命的旅途上,干儿中暑不治,夭亡在她的怀中。年过半百、老来得子的他极度悲恸,认为孩子的夭折是受自己的连累,以致深深自责;而那么可爱的、小小的婴孩,就在她的怀里,消逝了生命,这对二十一岁初为人母的她来说,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

    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

    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储药如丘山,临病更求方。

    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知迷欲自反,一恸送余伤。

    从苏东坡这些让人读之哀痛的诗句中,我们仿佛能听到王朝云那撕心裂肺的哭叫,感受到她痛不欲生的心情。孩子的衣服还挂在架子上,她涨出的乳汁流湿了床铺,半年来和孩子相处的情景历历在目,可那幼小的生命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不忍见她如此,特意向宋神宗上表,请求在常州居住,希望那里的山水和风土人情能让肝肠寸裂的她平复伤痛。

    两年后,公元1086年,宋哲宗继位,苏东坡在政治上一度春风得意。一天,他退朝回家,吃过饭后在院中散步,忽然指着自己的腹部问身边的侍妾,让她们说说这肚子里有些什么。一侍女答道:“都是文章。”还有一人答道:“满腹都是见识。”这些答案,苏东坡都不以为然。唯独王朝云的回答合了他的心意,她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他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她是真的懂他。她说得没错,以他耿直的性情,的确不合时宜。因此,不过两三年而已,他又被排挤出京师,迁官杭州。

    此后十余载,他先后出任颍州和扬州知府,历经王闰之的去世,年近花甲时又被贬往南蛮之地的惠州。她始终跟着他,与他相依相扶,一起度过人生中一次又一次的凄风苦雨、惊涛骇浪。

    公元1094年,被流放到惠州之前,他的其他姬妾均已辞去,心灰意冷的他也不愿她跟着去受苦,可她不肯离开,坚持要去。此时,他已五十九岁,她不过才三十二岁,大可去寻找新生活,不必陪着他吃苦受累。他劝她,她却动怒了,不由分说跟着去了惠州。

    联想到白居易年老体衰时,深受其宠的美妾却溜走了,王朝云待他的这份情意,令他感动、感激、感叹,为此他特意为她写下一首《朝云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相伴十数年,享过荣华,走过风雨,现在只剩她和他相依为命。虽然惠州的日子清苦,但于她来说,其实仍是幸福满心的。只是她的身子却受不住岭南的恶劣气候,终于病倒,终日与药为伍。

    1096年,三十四岁的王朝云与世长辞。临终前,她握着他的手,意蕴深长地念了《金刚经》中的四句禅谒:“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并不仅仅是她皈依佛门后悟出的禅道,而且包含着她对他的深情与牵挂。生前,她用自己的柔情化解他的烦忧;在她去后,她仍然希望能用临终之言减少他日后的烦忧。

    尊重她的意愿,他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南畔的栖禅寺的松林里,并在其上盖亭,以她最后的遗言,命名为“六如亭”。在她逝去的日子里,不胜哀伤的他写下许多诗词文章来悼念她,又特意在惠州西湖上建塔、筑堤、植梅,寄托对这位红颜知己的无限深情。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

    海迁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宋·苏轼《西江月·梅花》

    苏东坡这阙《西江月》词,写出了王朝云如梅般冰肌玉骨的高尚情操。她是否是他最爱的女人,没有人知道,但她陪伴他的那些岁月、她对他的付出,应在他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迹,不可磨灭。尽管,直至去世,她的身份也只是宠妾,她的墓碑上也只写着“姬人”二字……

    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在杭州西湖,自古便流传着一个个美丽动人的故事。除了着名的白蛇传说之外,湖畔还有两座令人望而悲叹的美人墓冢,一座在孤山脚下的梅树丛里,是属于明代一位因忧伤而亡的薄命才女苏小青的;另一座在西泠桥畔,墓中安眠着的,是一个史书中并无记载、其形象却于众多文人墨客的诗词歌咏中灵动的女子-苏小小。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玉(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

    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

    历史上是否确有苏小小其人,而今已无从追究,只知她的生平事迹在史书上几乎找不到记录,可历代文学作品里提及她的例子则不胜枚举,尤其在杭州一带,她的名字可说是家喻户晓。

    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传说中,她是南齐时的钱塘名妓,先世曾为东晋官吏。她的父母从江南姑苏流落到钱塘后,靠祖产经营,渐成为当地较为殷实的商人。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儿,父母对她极为宠爱,因她长得玲珑娇小,所以给她取名为小小。

    至她十五岁时,父母双双辞世,于是她变卖了家产,与乳母贾姨来到城西的西泠桥畔,居住在松柏林中的小楼里。她每日靠着积蓄生活,于秀美山水间尽情徜徉。没有父母的管束,她常与文人雅士们来往,在小楼里以诗会友,因她气韵非常,在她的车后总有许多风流倜傥的少年追随,渐渐成为钱塘一带有名的诗妓。

    另一说法是,她六岁时父亲因病去世,母亲为了生计而忍辱为妓,几年后也一病不起,临终前将小小交托给贾姨,并说:“我的心是干净的,但愿小小莫负我!”可小小长成后,竟仍是步了母亲的后尘。

    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她的生平终无详考,而且她的故事和诗词似乎也只是后人的演绎。这阙据说为她所作的词,最初来历是某位诗人的“转述”:他夜宿西湖,梦见一个女子自称苏小小,并娓娓吟诵了词的前半段。梦醒后他心有所感,便将前半段录写下来,又续写了后半段,题于西湖湖畔。所以词的上下两段并不一致,上段是第一人称的口吻,下段则明显是他人眼中的客观描写。

    而词中的“唱彻《黄金缕》”句,也联系着一则香艳而可怖的传奇。相传苏小小死后芳魂不散,常出没于花丛树林间,史书记载宋朝有个书生叫司马樨,在洛下梦一美人搴帷而歌,问其名,曰:西陵苏小小也。问歌何曲?曰:《黄金缕》。后五年,才仲以东坡荐举,为秦少章幕下官,因道其事。少章异之,曰:“‘苏小之墓,今在西泠,何不酹酒吊之。’才仲往寻其墓拜之。是夜,梦与同寝,曰:妾愿酬矣。自是幽昏三载,才仲亦卒于杭,葬小小墓侧。”

    从美人托梦而演绎至人鬼相恋、最终送命,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个故事颇有“倩女幽魂”的意味,虽当不得真实来看,却足可见人们心中对苏小小的怀恋与同情。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苏小小歌》(南朝民歌,始载于《玉台新咏》,作者已无可考。)

    相传,这首南朝民歌其实出自苏小小本人,名为《同心歌》。在风景胜处,美丽的车与马一起飞驰,构成气韵夺人的情感意象,语言直白朴素,道尽了青年恋人约会时的无限风光。

    也许在史书之外,确曾有才女名妓苏小小生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在那里她遇到过爱情,享受过门前车水马龙的风光,但她曾日日乘坐着一辆小巧灵便的油壁香车,来到西泠桥畔漫步、赏景,则是后人为了让她的故事更加曲折动人而根据这首民歌幻想出来的。

    当然,虽为杜撰,这幅油壁车、青骢马、松柏下永结同心的爱情图画却是深入人心,千百年来广为流传。

    那个让美丽女子芳心萌动并与之海誓山盟的男人,是当时宰相家的公子阮郁。

    那一年,他奉命来浙东办事,顺便来西湖郊游,恰与乘油壁车前来游春的她相遇。一个是俊美的豪门公子,气度不凡;一个是满腹诗书的妙龄女子,端坐香车之中,宛如仙子。两人几乎是一见钟情。

    翌日,他打听到她的住处,叫人挑着厚礼来拜访她。尔后一连数日,她和他都相约在断桥会面,一齐游山玩水、谈诗对饮,甚是情融意洽。

    对于两人的身份之别,她心里不是没有顾虑的。但当他指着门前的松柏,立誓说“青松为证,阮郁愿与小小同生死”时,深陷爱情中的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无论前路有怎样的障碍,她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她知道,一段爱情是否能开花结果,谁也不能预料到结局,可如果不敢迈出那一步,就必定是擦肩而过、无疾而终。

    就算是错,情愿是错。她选择了相信他,接受他,将自己的心灵与身体都交付于他。接下来的日子,白日里他们畅游于山水间,夜里则同榻而眠,两人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然而,阮郁的父亲阮道,身为堂堂宰相,根本不可能容许儿子娶一名风尘女子进门。阮郁得知此事后,非常生气,立即派人将阮郁逼回家,并且严加看管,不许他外出半步。

    自阮郁走后,苏小小闭门不出,一心期待着他的归来。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她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相思的滋味。

    可惜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眼看一年将至,不仅不见阮郁的踪影,连一点音讯也没有!她并不知道他被家人软禁了,也不知道初时的他的确曾为这段情努力争取,可时日久了,终于还是屈服,同意了父母选定的亲事。她只知道在思念中苦涩地等待着,在心底悠悠叹息,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一年后,她彻底绝望了,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伤心欲绝的她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她暗暗对自己起誓,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表面上,她又恢复了往日交游广阔的生活。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与阮郁的一段情,到底令她心里有了阴影,她再也不曾倾情于谁。

    其后,有关苏小小的故事便与爱情无甚联系了。阮郁之后,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除了那些平日里与她品茗清谈的文人雅士之外,值得一提的有两人,一个叫鲍仁,一个叫孟浪。而他们的出场,似乎是为了凸显她高洁的品性和才情智谋,让她的形象更加丰满动人。

    传说中,鲍仁是一个酷似阮郁的寒酸书生——也许并不真的像阮郁,但他也在湖滨与苏小小偶遇,而他当时沮丧的神情、踯躅徘徊的身影,激发了她的好奇心与怜悯心。她停下油壁车,关切地询问他为何事烦恼,在得知他寒窗苦读多年、却因家境贫寒无法进京应试后,当即下决心要资助这个器宇不凡的男子。

    她与他非亲非故,也无关男女情爱,只为了一份欣赏、一份笃定,于是慷慨解囊、解其危难。鲍仁的感激可想而知,她的高义与脱俗也彰显无遗。这样的女子又如何不叫后世文人钦佩爱慕呢?

    更何况,她不仅有此救助陌生人的性情之举,面对权势,她还有一副铮铮傲骨。因公事来到钱塘的上江观察使孟浪,在听说了她的艳名后,碍于身份不便亲往拜访,便在湖滨酒楼设宴,差人请她参加。

    她不愿应邀,屡次拖延,孟浪三番五次派人催请,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酒楼。早已等得火冒三丈的孟浪见她姗姗来迟,虽被她的美貌消了大半火气,出于面子,还是指着窗外怒放的梅花,命她即席赋诗。

    她从容不迫,信口吟道:“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诗句中既隐含着讨饶的意味,又不卑不亢,恰如其分。说得孟浪怒气全消,钦佩不已,如遇知己般与她开怀畅饮,直至夜半时分,才派人恭敬地送她回家。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唐·李贺《苏小小墓》

    鲍仁会不会金榜题名,然后回到钱塘,像阳光般照进苏小小的心里,消去阮郁留下的阴影,给予她一生一世的照顾呢?或许,如同母亲般深爱她的乳母贾姨会这样猜想,许多喜爱她的人也会这样期望。

    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不许美人见白头,苏小小最后竟也是难以逃脱这样一个万般俗气却永远叫人不忍卒闻的结局。在应孟浪之邀的翌年春天,金榜题名、奉命出任滑州刺史的鲍仁途径钱塘特意前来答谢之时,十九岁的她却不幸感染风寒,治疗无效,终至咯血而亡。

    她临终前,贾姨曾问她有何心事未了,她感慨道:“交际似浮云,欢情如流水。我的心迹又有谁知?小小别无所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负我对山水的一片痴情。”

    身穿丧服的鲍仁抚棺痛哭,并不避嫌疑,遍邀江南名士来为她送殡。对他来说,她是他的恩人,是他的红颜知己,她的离去带给他极大的震动。他亲送她的灵柩,遵其遗愿,将她葬在西泠桥畔。

    “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苏小小是男人心中的一个梦,是文人心中的一个梦,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她的真、善、美,都叫人魂牵梦萦。她敢爱敢恨,爱情来了,她毫无扭捏、无所顾忌地追求,爱情走了,她也并不怨天尤人,纠缠不休。不求回报,她相助于初次相见的鲍仁,只希望早日得到他高中的好消息。可是,卿乃佳人,奈何薄命?她走了,但关于她的传说仍未休止。

    “幽兰露,如啼眼”,幽兰带露,如同她的汪汪泪眼,楚楚含情。如此摄人心魄的美人,一生却是“无物结同心”,孑然一身。她已香消玉殒,可她“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的绝世清姿,依然在山水间若隐若现,永远摇曳在人们的回忆里。“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人们幻想着,无边暗夜,萧萧风雨中,还能见到她的芳魂,可一诉对她的思念。

    可惜,逝者已矣,只剩她的油壁香车还在徒劳地等待。

    水绘青莲碧,隔帘梅影幽

    诗画江南,十里秦淮,河畔青楼林立,河上画舫凌波。妓家分别门户,争妍献媚,四方纨绔少年、名人文士,皆齐聚于此,热闹繁华,自不待言。然而明末清初时期,时局动乱,秦淮河的春水亦被东风吹皱,在那许多或擅诗词曲赋、或擅琴棋书画的如云佳丽、风流才子中,上演了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故事。

    公元1642年,也就是明朝奄奄一息、清军即将入关前夕,受时局的影响,秦淮河畔最有名的八位雅妓,不约而同地告别了曾经歌舞升平、嬉笑热闹的生活,走向了各自不同的命运-

    卞赛、陈圆圆被国舅爷田畹选入宫中,意欲献给崇祯皇帝为妃;寇白门嫁给声势显赫的保国公朱国弼,制造了一场空前绝后的迎娶盛宴;而名噪秦淮的南曲名妓董小宛,也于这年冬天,被冒辟疆安顿在“水绘园艳月楼”内,辟为“别室”。

    历时三年的情缘,终于尘埃落定,董小宛的他又是这样一位博学潇洒、耿直清正的好男儿,是她打心底里爱着的男子,依偎着他站在水绘园如诗如画的月色下,想想其他七位姐妹,董小宛觉得自己的确是幸运而幸福的。

    独坐枫林下,

    云峰映落辉。

    松径丹霞染,

    幽壑白云归。

    -明·董小宛《一柄象牙彩蝶诗词》

    她的名字董白,以及小字青莲,均因父亲仰慕李白而起,但李白那种狂放潇洒的性情只是她内心的一面,她本人则更像她另一小字“小宛”,是一位聪敏灵秀、温柔婉约、体贴和顺的女子。

    相传,她原是苏州董家绣庄的千金小姐。董家是苏绣世家,已有两百多年历史,因活计精细,一直生意兴隆,她又是家中的独生女儿,因此,自小她就像温室的花朵一般,无忧无虑,备受宠爱。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在她十三岁那年,父亲突然病逝。为免触景伤情,母亲便带着她在苏州半塘河滨筑下幽室隐居,过着一种与世相隔的恬淡生活。那时,她的日子便如词中所写,时常独坐枫林下,看白云落日相辉映,看晚霞染红了松林,每日里与母亲沉醉于山水间,或在院子里弹琴吟诗、品茗对弈,一天天平静简单地度过。

    谁知两年后,当她们准备关闭绣庄的生意离开苏州逃避战乱时,才发现绣庄因管理不善、伙计捣鬼竟已破产。一夕间,母亲病倒在床,庞大的债务加身,董小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素来孤傲的她,又不想低三下四向人借贷,无奈之下答应了别人的引荐,开始在秦淮河畔的画舫中卖艺维生。

    很快,董小宛在秦淮一带出了名。虽为生活所迫她不得不屈意卖笑,可骨子里清高的脾气却常常压抑不住,到底是得罪了不少庸俗的客人,惹得鸨母颇为不快。她受不了鸨母的冷嘲热讽,一气之下,离开南京返回了苏州。

    而她刚走不久,她的真命天子冒辟疆便慕名寻来了。

    1639年,扬州如皋城里冒氏家族的公子、明“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来南京参加乡试。

    其实,在此之前,冒辟疆曾多次参加乡试。以他的才学,本该早已中举,可惜他偏偏不肯循规蹈矩、就经解经地完成应试作文,非要联系时势、针砭政局,自然也就屡试屡败。

    不过,文采风流、颇具气节而又怀抱报国壮志的他,并未因失败而放弃自我,依然我行我素。

    他出身名门,自也沾染了一般豪贵子弟的浪漫风习,时常流连于青楼妓家,眠花宿柳,风流放荡。当他在欢游之时听说董小宛的芳名后,自是按捺不住要前去一睹风姿。无奈董小宛已辞归故里,两人擦肩而过。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错过。这对日后将晨昏厮守的恋人,在他们漫长的情路上,似乎命中注定了要有几番情缘交错。

    钿毂春浇斗画裙,卷帘都道不如君。

    白门移得丝丝柳,黄海归来步步云。

    -清·吴伟业《题董白小像诗》

    回到苏州的董小宛,当然还是要面对患病的母亲和闻讯而来催债的债主,这一切她别无他法应付,只好重操旧业,将自己卖身到半塘的妓院,继续陪酒卖笑。

    当时,前来寻欢的客人中,有一些财力不错又有闲情的,时常会带上中意的妓女出游,在游山玩水中享受自然风情。虽说有此雅兴的客人多是上了年纪的,但这种出游正合董小宛的心意。一来,她可以四处游览旖旎风光,二来在山水间心情放松的情况下,她也比较容易涌动真情,对客人露出发自真心的娇笑。所以,她总是会接受客人的邀约,去游太湖、登黄山、泛舟西湖,而且一去就是十天半月。

    也是好事多磨,她的出游又造成了和他的屡番错过。南京寻访不遇后,乡试落榜的他特意到半塘来找她,可是几次拜访,她都不在。他于是每天来往于苏州歌妓沙九畹、杨漪照之间,心头却怅怅然,感叹咫尺之间,就是见不到她。

    直至他离开苏州前,最后一次上董家找她,两人才终得一见。这一年,董小宛十六岁,冒辟疆二十九岁。

    曲栏花下,斯时的她薄醉初醒,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让他惊爱不已。可见她神情疲倦,懒慢不交一语,他又只好匆匆告辞。

    这次相见着实短促淡然,令人遗憾。于他,虽是遂了心愿,见着这传说中冰清玉洁的冷美人,但到底不够尽兴;于她,难得见着久闻大名的他,可惜身子慵倦,状态欠佳,千般风情未尽其一,终究没能在他心里刻下深深印记,以致两人的缘分搁浅,差一点便终生失之交臂。

    1640年夏天,他滞留影园时,本欲再去看她,弥补上次未得深谈的遗憾,却从朋友那得知,她又出去四处游览了,只好作罢。

    1641年春天,他前往衡岳时路过半塘,再次去找她,谁知她仍然滞留在黄山未归。失望不已的他,就在这时从朋友那听说了陈圆圆。

    陈圆圆之美,倾城倾国,与董小宛的清秀完全不同,而其才艺也绝不逊于董小宛,当时被盛赞为“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

    对冒辟疆来说,与董小宛的那次会晤,终究只给他留下惊鸿一瞥的印象,可眼前的陈圆圆,“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唱起曲来,“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陈圆圆对冒辟疆更是一见钟情,决意以身相许,之后几次相见均主动表争取,终于打动了多年来流连欢场四处留情的冒辟疆,和她定下盟约。

    若不是1642年发生了皇戚田畹选美的事件,想来陪伴冒辟疆身边成其佳话的便是陈圆圆,而非董小宛了。

    病眼看花愁思深,

    幽窗独坐抚瑶琴。

    黄鹂亦似知人意,

    柳外时时弄好音。

    -清·董小宛《绿窗偶成》

    那年春天,董小宛是在焦灼忐忑和悲痛难抑中度过的。田畹抢夺佳丽一事吓得她寝食难安,母亲病逝更让她坠入痛苦深渊,身心受损,不堪承受的她患了重病。

    而冒辟疆本是去寻陈圆圆践约的,得知她被田畹抢走后,便乘船返家。途中,他发现水边有一座小楼,出于好奇,他询问游人是谁居住,他没想到,游人的回答竟是让他喜出望外。

    三年积念,未想在此偶遇,他当即停下舟船,要去看她。朋友告知了她的近况,说她重病十多日,闭户不出,绝不见客,他却不理睬朋友的劝阻,坚持前去叩门。

    那一夜的情景,他在《影梅庵忆语》里写得清晰:他敲了很久的门才有婢女前来开门,登上楼来,只见几塌上都是药,满室药味。卧病在床的她听到响动,沉声问来人是谁,他不知她是否还记得她,探询着回答说是当年曲栏处醉时相见的人。只听她立时声音哽咽,说自己虽只与他见了一次,母亲却多次称赞,为她未与他深交而惋惜。

    她强撑着坐起,掀开帷帐,在灯下注视他。第一次,她这样贴近而仔细地注视他,仅此一眼,已是将他刻进心里,再不可除去。

    那夜,他怜她患病,几次告辞,她一次次苦留,牵着他的手说,“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旺。”又命人置酒菜于塌前,与他共饮。直至深夜,他才以身有要事为由得以离去。

    其实,她只是他的一个心愿,今日完成了便再无牵念,因此第二天早上他准备走了。若不是友人劝他应去向她告别,他恐怕连再见也不会同她说一声。他去时,她已化好妆,在楼上等待。更让他意外的是,当看到他的舟船登岸时,她居然快步上了船,说要送他。

    无论他怎么说,她也坚持要相送,“余却不得却,阻不忍阻……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最后,她终于指着江水发誓说,“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

    她是铁了心要跟他。这决定,固然是有着乱世中飘零孤女急于托身的考虑,更是因为,她爱上了他,这个三年来多次来寻她、母亲交口称赞、自己又为之倾心的男子。她其实不知道,即使知道她也不在乎,在他眼里,她不过是有才有色的妓女,可作浮萍聚而已。

    所以,她的话让他顿时变了脸色,断然拒绝。以他的家世,怎么可能娶一个妓女回家呢。如同当初拒绝陈圆圆一般,他又找来许多借口推搪,一会说科试,一会说家事,说不过才终于说到她的身份。

    他的确是不忍伤她的,也的确是有些喜欢她的,他只是不可能娶她。他安抚她,说明年秋试完毕,他定去苏州找她团聚。

    她依然不肯走,她知道这一走,她的爱情、她的幸福就会没有着落。是同船朋友开玩笑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朋友说,“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她于是肃拜于船窗,掷了骰子,一掷得全六,让同船人惊讶不已,也让他惊讶不已。

    然而,惧于严亲并介意她身份的他,仍是敷衍着许诺,说这既然是天意,他也不会拒绝,可事情要慢慢办,让她先回去。她哭着走了,那情景也让他略为惭愧,却终抵不过如释重负的感觉。

    此后,他继续着反反复复的态度,一时约她相见,一时又找理由反悔。她始终不改初衷,几次乘舟远行来看他。时逢乱世,她一个弱质女子独自上路,自是吃了不少苦头,强盗、风暴、饥饿、惧怕……当时知晓此事的文人“无不高姬之识,悯姬之诚,咸为赋诗作画以坚之”,连他的朋友们都看不过去,指着他斥问道:“辟疆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女子耶?”

    他,是真的不够爱她。因为到了这等地步,他仍然在找借口借口,说是因为银两不足,不能为她赎身。

    而她对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怀,为何到了这等地步,仍固执地要将一颗心交与、将一生托付?

    最后,是柳如是斡旋,由钱谦益出面给她赎身,然后从半塘雇船送她到如皋,又写了一封信给他。也不知是这封娓娓洒洒的信,还是她的真情与坚持,叫他终于真正下定了决心,不负于她。

    1642年冬,董小宛如愿以偿,被冒辟疆安顿在“水绘园艳月楼”内,辟为“别室”。第二年春天,他的妻子,一个善良而有气度的女人,将她领进了冒家的大门。

    水绘青莲碧,隔帘梅影幽。

    眉楼訾阉党,桃叶慕清流。

    转叹琴台寂,堪怜镜阁休。

    偶因尝洗钵,奁足千秋。

    -清·远鬼斋主人《访水绘园吊董小宛》

    出乎他意外的是,他的严父并未排斥她,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也都很喜欢她。

    而她,是生性聪颖有自知之明,也是生性温顺待人和善,更是出于对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的珍惜,她在冒家的每一天都规行矩步,恪守身份,力求事事完美,让人挑不出刺来,只感觉到她无限的好。

    她孝顺他的父母,伺候照顾,无微不至;她尊重并感激他的妻子,连一句话的争执也不曾有过;她疼爱他的两个儿子,督导他们的课业;她从不为自己置首饰华服,连私蓄也拿出来作为家用。她待他,更不用说了。

    琐碎的日常生活,也被她过得浪漫美丽,饶有情致。她与他常常一起,泼墨挥毫,赏花品茗,弹琴对弈;夏夜纳凉,她倚窗望月,吟咏李贺的诗句“月漉漉,波烟玉”,其时人月相映,令他恍如梦中;她知他口味喜好,时常做些精致可口的美食给他,并采撷各种花汁做成香露……

    如若能一直这样,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可惜,乱世中身不由己,宁隐居也不仕清的他和只求与他静度余生的她,不得不四处逃难。

    那段战火纷飞、流离失所的日子,她其实并不觉得苦。只要在他的身边,只要能见到他,多苦她也甘之如饴。

    即使是那一次,他们仓皇出逃时,他一只手扶着母亲,一只手拖着妻子孩儿,唯独抛下她在后面艰难跟从,她也不曾抱怨半句。

    他连病两场,她始终悉心照料。第一次,他胃病咯血,她紧伴枕边照料了六十个昼夜;第二次,他背上生疽,疼痛难忍,她又寸步不离地照顾了整整一百天……

    他后来说,他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于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同的是,他的清福是用她无怨无悔的付出来成全的,她的清福却随他的一言一笑摇摆,一点一点折尽。

    在冒家度过的九年时光,陪伴在他身边的九年时光,她究竟是否幸福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没有人能确定在公元1651年,二十八岁的她,是因为逃难时的辛苦以及近半年照顾他的劳累而患病去世,还是早已在逃难的路上失散,自此不知下落。

    然而,可以确定,有着“针神曲圣”之称、位列中国古代十大名厨的她,与他相识、相恋、相伴十数年的她,在冒家做了九年贤妾良妇的她,必然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颗难忘的眼泪。

    纵然,他曾浪迹情场,与诸多名妓红颜缠绵欢爱;纵然,在她去后,他依然不改风流本色,尽享软玉温香。但那些月色如水的夜里,忆及当时的月亮、当时的她,他还是会情动于衷,嗟叹一声,瞬息浮生,薄命如斯,怅惘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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